问名时,师傅曾目凝远方,喟然叹道:“青山一发是中原……国已亡,剑何名?如必欲名之,那就叫‘一发’剑法吧。当今天下危殆,千钧一发,我也望你姿质超卓,在习成之后,可以以这‘一发’之剑,心系家国,为天下赢得一发之机。”
华胄艺成已有十有七年,多年砥砺,他自信剑术已远胜乃师。名成之后,也曾屡败名家,号称剑艺之术,独步江南——这一句可不是他自许,而是袁老大说的。袁老大一向很少赞人,他原话是这样:“华胄以阔剑行这‘一发’剑法,妙得神髓,独占机先,朴质凝重,灿然华朗,一发不可收拾。就剑术之一道,就算把我袁某人算进去,他也称得上独步江南了。
所以胡不孤会给他起了个浑名叫做‘不可收拾’,既指他的性子,也指他的剑法,都是‘一发不可收拾’。
此为辕门内经典隽语,本为闲话——却说华胄这一剑刺出,典雅朴厚,大方周全,果非凡俗能比。林中金张门高手只觉眼前一亮,因不曾提防,一接手间就已被他伤了三人。秘宗门趁势反攻,又杀二人,‘金张门’只有后退。
秘宗门下已认出来人是谁,心情大安,喜道:“华公子!”
华胄已冲他们喝道:“退!”
‘秘宗门’下应声而退。
然后华胄以阔剑飞朴毕结。以他与胡不孤之交,相知极深,一望之下,就知胡不孤在骆寒手下受伤非轻,又于陷伏之初,逆行血脉、独抗毕结与金张门高手,伤势郁结,此时已是强驽之末。
毕结未料他来,一接之下,已遭他一剑击退。
秘宗门弟子已向秦淮河畔退去。华胄伸手一拉胡不孤左臂,喝道:“退!”
两人把臂而退,胡不孤在疾拂过耳边的风中道:“还有萧姑娘。”
华胄沉声道:“坡上有金日殚。我无把握胜他。何况好象还有‘落拓盟’的人在,他们也没一个是好果子。文翰林绝不会伤她,咱们此时救她不得,先图与米、石相会,速退虎头滩才是唯一的上策。”
身后毕结却已疾追而至。华胄与胡不孤心意相通,他们并不松开把臂之手,以华胄为轴,他手臂一悠,胡不孤已成弧旋起。这一势极快,两人与疾扑而来的毕结几乎碰了个对面,
毕结身形一滞,然后胡不孤出右手,华胄出左手,齐攻向毕结。毕结硬挺一接,哪知他二人内力原有相通之处,水火相济,坎离同汇,这一反一正、一奇一变之力登时压入他胸中,毕结不由当场呕出了一口鲜血。
华胄一击得手,并不乘胜追杀,反一拉胡不孤,两人仍向河边退去。
身后已闻怪啸连连。那啸声如响自塞上沙场的兵戈之声。华胄与胡不孤神色一变,华胄已低声道:“高手!”
胡不孤道:“金日殚?”
华胄道:“不错,你先走!”
他左臂一抡,胡不孤已追上江边秘宗子弟,他们正在等他分派。当此危急。胡不孤只有咬牙道:“渡河,与‘长车’相会!”
秘宗弟子惯习秘术,俱是游泳好手,闻言已携受伤伴伴下河泅向对岸。
胡不孤回首望向已反身向追来的金日殚疾扑过去的华胄,华胄一身华服在风中飘拂。他深知华胄根底,听适才朗啸,已知虽高朗如华胄,只怕也已遭遇平生大敌。
只听华胄厉声道:“你退,助长车,退虎头滩,别管我。”
胡不孤暗暗一握拳——要说辕门有什么可以让他这一个久经砥励的老狐狸也甘于效死的,除袁老大的枪负,就是兄弟间的这一点血性了。但此时不是搏命的当口,他不再回头,扑入江水,向对岸泅去。
耳中只听华胄已与来人接手。那人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北朝土语,华胄却朗声高吟道:“本为贵公子——”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材。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华胄一向极爱这首陈子昂的这首感遇,也的确与他情怀和出身相称。
西驰零丁塞,北上单于台。
登高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能惧罗祸,磨灭成尘埃?
——石头城一夜冬风冷,华胄阔剑华服,力斗金日殚于秦淮水畔。
萧如坡上闻华胄放歌,就已心头大定。
她知华胄才调,论武功虽不见得辕门第一,较‘双车’之锋锐犹有小逊,但其智谋胆识,足以担负今夜大事。
她抖抖袖,竟在茅寮上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开心——只要不是全军覆没,辕门一向并不怕暂败。
文翰林怒道:“是华胄!姓赵的两个老儿在干什么?以他们一身修为,合力出手,连辕门右士都留不下来,还和袁老大斗个什么斗?”
萧如一双眼却有些悲悯地看向文翰林,淡淡道:“难不成这世上只有强权武功吗?他成功了——华胄本善用攻心之术,也不枉他事先找我问询琢磨亡国之义……”
文翰林神色一愕,已听华胄在坡下咳声大叫道:“拔剑起蒿莱!”
萧如却在茅寮顶低吟。
她的语音细不可闻,但意兴萧飒,虽为女子,这番低吟之下,却吟出一种跃马壮夫也不能比及的气慨。
她目光微扫,却见“落拓三中”闻声眸中似大起知音之感。
文翰林冷冷道:“陈子昂郁郁至死,这句子,还有什么念头。”
萧如掠掠鬓:“苟利国家,自当生死以之,岂能因福祸而趋避——我虽不是什么奋志报国之人,但好多事,翰林,你原是不懂的。”
坡下剑风激荡,华胄之阔剑奇彩颇盛,夹在他朗吟高歌的击刺中。只是,他也已受伤——金日殚果非凡手。
一柱香功夫,对岸忽有“长车”欢呼声起。看来,“秘宗门”与“长车”已然会合。萧如脸上浮起丝笑意。
文翰林面上却阴晴不定。今日之事,功败垂成,就是败在那赵姓二老的手里。他的牙齿恨不得咬出声来。但他不能不惜文府精锐。知“长车”与“秘宗门”虽伤病过半,但对岸已方之力只怕远不足以将之围歼。拖战下去,吃亏的怕正是自己。
他咬了下牙,一拍手,喝道:“撤!”
有人把他这下特殊的信号一声声传出。果然对岸疏林中,就见两拨人马分头而退。文府门下退向河边,残落的‘长车’和‘秘宗门’子弟却向虎头滩方向退去。
坡下剑影忽散。夜黑林遮,他们也看不到金日殚与华胄对搏的战况。
不一时,一个人影腾跃而归,却是金日殚。
文翰林询问的望向他。金日殚一挥手,他颊上也有新伤:“我伤了他,他正向下游逃去。”
至此微顿。他解释道:“我如出全力,也许可以杀得了他。但因克日可能要与袁辰龙一斗。他这个手下右士,功夫极为不错。我现在,还受伤不得。”
萧如抱膝望月,得知华胄已全身得退,似全不觉自己孤独无助之境,脸上只见安然。
走了——都走了,这喧腾近一夜的秦准河与石头城又恢复了它惯有的岑寂。毕结已过河收束文府之众。长车、秘宗门、胡不孤、米俨、常青、华胄退避虎头滩。这里,只剩下她一个女子坐在黯黯的夜里,独面对方五大高手,抱膝待旦。
文翰林已恢复平素的脸色,拂了拂袖,似要掸落这一夜的灰尘,重现他文士风流的洒然之态。
只听他口中脱略道:“罢了,虽未竟全功,但能这样,也不错了。”
只听萧如在茅寮顶开口道:“你们这次一意伏击,是想推袁辰龙下马,以期执掌缇骑吗?”
文翰林情知不必对她隐瞒——萧如一向是个聪明的女子,但有所猜,无不中的——口里答道:“不错,我们只需把他江湖上的势力挫败杀散,朝中则自有朝中的手段,他这缇骑统领的位子也就坐不住了。”
萧如微微一笑:“可辕门……就是那么容易摧毁的吗?”
文翰林望着萧如的眼,柔声道:“阿如,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华胄救胡不孤、解长车之围,逃窜而去。他们明知坡上还有你,却弃你于不顾。他们,也确实薄情寡义之至。你也该看清辕门之为人了。”
萧如望向建康城方向,她不屑辩答。文翰林就是文翰林,哪怕自己是他最在意的女子,只要一有机会,文翰林还是会想法儿来刺伤她的。
她是——伤心。但也不伤心。她知道,就是袁辰龙自己来,如当她身处困境之时,也是可救则救,不可救的话,他顾及大势,纵心伤如沸,也不会救的。
她微微抬起眼,欲追逐天上那风吹云散后露出的一两点星星——谁叫,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个男人呢?他是会把身边所有一切都裹挟入他的大事的。为了大事,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何况自己是‘他的女人’。
他不会想到萧如也是一个人,一个能独自生存、独自判断的女人。如果她爱他,在他看来,就注定该将自己的身与命都托付与他的那些大事的。
所以萧如独居晚妆楼。
她不去临安。她虽看重袁辰龙,但她也要保持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姿态来坚持这种看重。她不想因看重而追随,因追随而自丧,而自丧后唯有一个姿式,那就是——仰望。
而仰望——那是她不要的。
她肯仰望的,只有这样的夜与这样的天空。这样的天空下,她与袁辰龙一样是在这世上挣扎折挫的人。她好想在这样的夜中他能平等的、忘却他那些大事的和她共坐一次,哪怕如凡夫凡妇,哪怕……不再有什么激越跳荡,那也是一种由于对方的尊重而印证出自己存在的踏实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