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裴家家风不正,裴家儿郎即便是去言府倒插门都不配,她根本就不稀罕”这句时,裴澈眼睫轻颤,裴老侯爷攥起拳来,目光刚愤恨地落在言清漓身上,里头太医就满头大汗出来了。
太医说大事不妙,裴老夫人这回是急火攻心,以至心脉闭塞,方才给含了千年老参,才没有立刻暴毙,可即便如此,也是强弩之末了,除非用当年楚太医那套秘传针法试试,否则便是华佗来了也回天乏力,最多这两日的事了。
太医都说不行了,那便是真不行了。
裴澈猛地抬起头,看向言清漓,却又微微握拳,慢慢移开了眼。
裴老侯爷踉跄后退半步,他大半生的心思都扑在重振武英侯府上,对后院不太上心,但与裴老夫人相濡以沫多年,也是有感情的,一听发妻死期将近,头便有些晕沉。
这时候,他注意到静立在一旁的言氏,眼前又出现微弱希望。
“言氏,你亦是医者,若你有法子救治你祖母,今日之事我便再不追究。”之前太医都说裴冲没救时,就是她将人救回来的。
言清漓无声笑了。
若楚家尚在,裴老夫人的心疾早就被调养好了,何至于拖拖拉拉这么多年?世事都逃不过因果,谁又能想到,而今能决定裴老夫人生死的,又是他们楚家人呢?
可她没有父亲的仁义,她做不到以德报怨,想当年裴家明知楚家将会大难临头,却冷眼旁观,见死不救。现如今轮到裴家人出事,她又为何要管?
当年裴老夫人心疾突犯,人都没气了,是她千辛万苦施救,从鬼门关将人救了回来。可以说,裴老夫人能多活这些年,还是她给的。
今日就算她将这老妇给气死了,也绝无任何自责不安,更无需为了这些害她满门的帮凶,去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不解看向裴老侯爷,道:“太医说了,祖母的病症,需用楚氏的针法,孙媳姓言,又哪里会呢?”
裴澈闭上眼。
一切都是裴家的报应。
裴老夫人这会儿人醒过来了,却是进气多出气少,太医说的话她亦能听到,知道自己快死了,老眼里淌出热泪,抬起眼皮,见自己小儿子裴澈缓步到她床前,双膝跪下,重重磕头。
“儿子不孝,儿子无能…儿子…”裴澈将头深埋在地,哽咽道:“…儿子救不了您,儿子没办法…”
她心中那么多的恨,他如何能求她出手?他根本开不了口,她亦不愿去做。
裴老夫人喘气儿都觉得心口疼,话更是说不出来,只能望着儿子哗哗流泪。
裴老侯爷沉着脸进来,坐到床边,问裴老夫人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裴老夫人忽然奋力睁开眼,紧攥住裴老侯爷的手,嗬哧嗬哧地说话。
裴老侯爷凑近,听她断断续续道:“…言氏…休,不准她…给我…戴孝…”
……
晌午时分,外头乌云密布,闷雷轰隆隆作响,裴凌被吵醒,蹙眉睁眼,缓缓起身。
头晕沉沉的,入眼望去,是陌生的房间,地上还摆着两个空酒坛,这才想起他昨夜被王甲与刘刚带客栈来了。
昨日他对她做了许多过分的事,他有些无颜面对她,心中又堵着一口气,想她那般狠心伤了他,若见他毫无消息彻夜未归,有没有可能会出于担心派人出来寻他?
这会儿酒醒了,他又觉得自己这想法愚蠢可笑。
那女人都如此狠心绝情了,又怎么可能会关心他?
净了脸漱了口,脑中的晕劲儿散去不少,王甲推门进来,裴凌扫了他一眼,问:“几时了?”
嘴再硬,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期待的。
王甲看破不说破:“午时快过了。”说着,用完好的那条手臂将食盒打开,拿出几碟小菜,劝道:“头儿,吃了东西就早些回去吧,你看,这天将是要有大雨,再晚给你拍路上了。”
裴凌哪有心情吃,将巾子一扔,踢开碍事的空酒坛:“那就明日再回。”
不回也好,回去了,她便又要与他提休妻之事。
王甲顶着张凶神恶煞的八卦脸凑上来,神秘兮兮问:“头儿,你是不是与夫人闹别扭了?”
见裴凌脸沉下去,王甲忙吞了口水:”猜的,我猜的!”又挠挠头道:“那个…你昨儿夜里大不敬,喊了你小叔名讳十九次,咬牙切齿的。”
裴凌蹙起眉,刚要问就凭这如何猜到,结果就听王甲又道:“喊夫人名字二百叁十次,还喊什么别走…骗我…哎呦我的娘!”
王甲狠狠挨了一脚,第二脚踹过来时,赶紧跳边上去了。
打趣归打趣,见裴凌那副丧模样,王甲就知猜对了。
能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不敢回去见媳妇,八成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王甲想了想,忽然瞪起眼珠子,倒吸一口气:“…头儿,你该不会是一言不合,动手打夫人了吧?”
裴凌刀子般的眼锋甩过去,王甲立刻扇了自己一嘴巴:“我错了,畜生才打女人,头儿你只是混账了点,又不是畜生。”
裴凌懒得理王甲,外头又是一阵闷雷响过,他莫名开始心慌,推窗看了看,明明是晌午,却黑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
才分开一夜他便开始想她,根本不敢去想,若与她彻底分开,今后将要如何度日。
一味躲避是懦夫行为,事情总归要解决,他逼着自己定下心,决定立刻回去见她。才转过身,刘刚便忽然推开门,气喘吁吁,神色焦急。
“头儿…快回去!”
刘刚与王甲昨夜从裴凌的梦话中揣测出小夫妻俩闹了别扭,以为他傲娇好面不肯低头,等着人言姑娘给台阶,偏今日快午时了,言姑娘那边也没动静,于是二人便商量,让刘刚去裴府悄悄走一趟,给言姑娘送个信儿,求求情,赏个台阶,结果,刘刚却得知了不得了的事。
“言姑娘将你祖母气到重病了,你祖父震怒,代你写了休书,言姑娘被…被休了…”
王甲塞进嘴里的馒头直接掉出来,刘刚还没说完,裴凌便已拔腿冲了出去,刘刚在后头大喊:“诶!人这会儿估计都走了!你别追错了方向!”
一阵阵闷雷仿佛打在了裴凌脑子里,他狂奔出去,连撞翻两个怕下雨正要收摊的商贩,又将一辆停在成衣铺门口的马车夺了,将车夫拽下来,掏出身上所有银票丢下,割断连着车厢的绳子,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宁朝鲜少有父代子休妻一说,但前朝是有这个先例的,通常是子亡后,寡居的媳妇不守妇德,或极端不孝,才会被公爹代写休书。
子孙在世,便被族中长辈越俎代庖休妻的实乃少之又少,这要传出去,绝不会好听。
不到万不得已,裴老侯爷也不想效仿前人,这么做的后果极有可能将言家得罪,可言氏竟直接将他发妻气死,又将裴家贬低至尘埃,如此大逆之举,想必圣上与言公知晓后,应也不会多加怪罪,何况圣上本就不愿看到裴家与言家走近。
言氏是个祸害,裴凌又不肯休,是以,裴老侯爷从裴老夫人房中出来后,直接就将言清漓叫到书房,提笔替裴凌给了她这份休书。
言清漓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后竟会以这种方式回归自由,不过也好,休妻有叁不,其中之一就是“与夫叁年丧者不能出”,若拖拖拉拉等裴老夫人死了,叁年内子孙是不得休妻的,那她岂不是还要给那老妇守孝叁年?
裴老侯爷许是顾忌了些两家颜面,休书中只提了她忤逆不孝,并未提她与二叔有私。还称她的嫁妆会一分不少送回言府,让她趁裴凌不在,尽快走吧。
自知道裴家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后,裴家她是多一刻也不愿留,向裴老侯爷福身一礼后,便带着青果只收拾了重要之物,乘着马车离开了。
风光嫁进来,离开时却只有主仆二人,一辆马车,两只箱子,青果落差巨大,言清漓倒心静如水,没太多感触。
她掀开帘子向外看去,天仿佛被黑云压在了头顶上,胸口有些闷,明明自由了,明明重要物品都收拾走了,可却总觉得还有什么落在了裴家。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定睛看去,那枣色马儿额间一缕白毛,马背上的男子银衣若雪,面覆冷寒,刚好与她对视上了。
她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