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冯华为谋求志愿军入台一事,能够得到朝廷的认可,利用先期成立的《国闻报》连篇累牍地对台湾抗日军民英勇抗倭的事迹进行宣传,从而将国内本已日渐高涨的“保台抗倭,变法图存”运动,一举推向了最高潮。
国内呈现出如此这种良好的社会氛围,公车上书后亦留居于京师,且一直致力于广联人才,开通风气,以变法维新为己任的康有为和梁启超自是不会轻易放弃这样的机会。他们积极联络各方倾向于变法维新的知名人士,在翁同龢、李鸿藻、文廷式等帝党官员,以及刘坤一、王文韶、张之洞、冯华、袁世凯等地方督抚和朝廷大员的支持赞助下,于1895年9月初,在北京发起成立了“强学会”。几日后,以介绍西方国家的社会、政治、史地、风情、思想文化和转载一些新闻为主要内容的《中外纪闻》,也在京正式刊行。
北京强学会成立之初,其成员以维新派和帝党官员为主,同时也吸收了一些另有背景的官僚和社会知名人士。强学会以陈炽、丁立钧、沈曾植、张孝谦为总董,而以张孝谦主其事。这四人中,陈炽、沈曾植为翁同龢的得力助手,张孝谦是李鸿藻的得意门生,而丁立钧则为张之洞所见重。强学会最初虽规定以“定期集会,抨击时弊,宣传维新变法思想”为主要事务,但实际开局之后,却以报事为主,将《中外纪闻》当作了他们最重要的工作。
对于强学会和《中外纪闻》,冯华从一开始就给与了极大的关注。尽管自己的想法、做法都与康、梁二人不尽相同,可他还是不愿维新派重蹈历史的复辙,将把柄受之于人,增添保守派和顽固派的嚣张气焰。因此,冯华除为强学会的成立提供了一笔资金外,还特意向康有为、梁启超提出了两点忠告。其一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万勿意气用事;其二是宣传维新思想切忌言论过激,以致招人反感。
然而,始终对冯华的言论思想不甚赞同的康有为却对这两点忠告极其不以为然。以大清目前的情况,唯有以最彻底的方式将维新思想渗透到每一个人心中,进行快刀斩乱麻式的大变、快变,才能使中国起死回生;至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就更属不可行之举,“新与旧”或“正与邪”之间,乃“水与火不相融”的关系,根本就不存在妥协的可能。如李鸿章这样早已名声扫地的“卖国贼”,难道因为他愿意捐两千金入会,我们就要团结吗?道不同不相为谋,苟且求全的事,我康有为岂屑为之!
风更加凛冽,雪亦借着风势益发显得张扬狂暴。刚拐过一处街角,一股寒风挟裹着一团雪雾迎面向杨度扑来。慌忙侧过身子用胳膊遮挡了一下眼睛,又将脖子向棉袍中缩了缩,杨度这才抬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再过一个街口就是北沟沿胡同了,卓如兄这个时候应该在家吧!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是如何打算的?
踏着蓬松厚实的积雪,杨度很快就来到了位于城东北沟沿胡同中的梁启超的住处。这是一个四进院落带花园的大宅院,原本是梁启超夫人的堂兄刑部侍郎李端棻的一处别院,梁启超来京后,便借予了他暂祝宅院坐西朝东,大门为黑色的西洋式大门,开在宅东南角的东墙上。门外有一字影壁,只是如今却已被积雪遮盖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看到上面的图案。
小心的走上台阶,杨度轻轻敲了敲大门。很快一个略带诧异的询问声传了出来:“谁呀?”
随着大门“吱扭”一声打开,包裹得像个大粽子一般的门房梁武将头探了出来。
“梁武,是我!你家先生在吗?”
“啊,杨公子呀!我们先生在家呢,您快往里请!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还下着大雪,大家伙儿怎么都来了?”看到站在门外的是平时总来找梁启超的杨度,梁武连忙热情的招呼道。
“噢,还有别人来吗?”
“可不是嘛!一大早先是麦先生跑了来,然后林公子和康少爷又结伴而来。这不,他们进去还没一盏茶的功夫,您又来了!”梁武一边引着杨度往院里进,一边继续唠叨着:“这京城的冬天怎么恁的冷,还是广东的气候好,最冷的时候穿个夹袍也就可以了……杨公子,我记得您也是南方人吧!为何却好像不怕冷似的?”
“啊……我曾在河南归德住过几年,对北方的天气也有些习惯了!”杨度心不在焉的随口答道,脑子中却还在想着麦孟华、林旭和康广仁也冒雪前来的事:强学会和《中外纪闻》先后受到了查封,京城是肯定无法再呆下去了。看来,他们也坐不住了,亦在考虑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进门左转,穿一进院那一卷式的垂花门,再过二进院的过厅,杨度和梁武来到了三进院中。沿着院西的游廊,二人来至了梁启超的书房前。
轻步上前,梁武在门外禀报道:“先生,杨度杨公子前来拜访!”
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屋中响起,旋即书房的门被打了开来。不过,率先迎出来的不是梁启超这个主人,而是一脸英豪之气,向来不甚拘礼法的康有为幼弟康广仁(名有溥,字广仁)。
“皙子,没想到你还真的赶来了!刚刚我们还说这么大的风雪,恐怕不会有人再来了,可是卓如兄却说皙子你的住处离此虽远,但却不会畏惧风雪路遥之苦。如果还有人来就一定是你,未想还真让他给说中了。”康广仁上前挽住杨度的手,笑着说道。
清澈的双眼闪过一芒奇异的神采,杨度开口道:“不过是一点儿严寒风雪,我又何惧之有!躲在屋中畏缩不出,岂是大丈夫所为?”说到这里,他冲着随后跟出屋来的梁启超招呼了一声:“卓如兄!”
微笑着颔了颔首,梁启超应道:“皙子,我正好还想找你。来,先进屋暖和一下,这一路上也冻坏了吧!”
望着梁启超面上那温和的笑容,杨度心中禁不住一热。早已被风雪冻得发僵的身子,此刻亦似感受到了那股温温的暖流,一下子变的柔软起来。
屋中充满了冬日里的温馨与舒适。火热的炭炉散发出微微的淡红色光芒,炉上刚刚烧开的茶水蒸腾出令人暖到骨子里的轻薄雾气……喝了两口热茶,杨度的身子才略略暖和了一些。将杯子放到旁边的茶几上,他不由得慨叹道:“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啊,一场风雪竟让人的心都冻得寒了。”
几个人皆是一阵默然,杨度这一语双关的话语,何尝不一言道尽了他们此时的心境。几个月里,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以无限的热忱忘我地工作,眼看着强学会一天天发展壮大、《中外纪闻》一日日影响深远。可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在一日之间变得面目全非。以前受到各方支持的强学会被朝廷以“私立会党”之名予以封禁,《中外纪闻》亦因“妖言惑众”而停刊;许多的强学会会员听到消息后惊惶失措,纷纷遁匿。更有甚者,竟至泪流泣下,求当朝开恩。曾经红火一时的强学会,竟就此烟消云散、曲尽人终……
看到众人的情绪有些低落,梁启超忽的展颜笑道:“天还能总这么冷,风雪过后它总归会放晴。皙子,你可是一向心存高远,今日为何突发此感慨,难不成你也对当前的艰险有了退避之心。”
“杨度岂是畏难避险之人,不过是慨叹京城再也无你我的用武之地罢了!此处既已留之无益,不如再重新确定一下今后的行止。”杨度眉毛一挑,傲然地说道。
“噢,皙子你可决定了自己的去向?”
摇了摇头,杨度怅然道:“还没定下来。我今天前来,便是想听听卓如兄你的意见。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我想先回一趟湘潭石塘铺老家。毕竟已经有三四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母亲的身体怎样了!”
杨度的话音刚落,林旭插嘴道:“我和广仁兄的想法也与皙子一样,不欲再滞留于京师了。天下之大,我们又有何处去不得?如今,大清北有‘旅大’,南有‘湖广’,皆是政治开明,大有希望之所在。这两日,已经有人奔这两处地方去了,我们不如也去闯荡一番,也不负这男儿的大好之躯。”
“是呀,卓如!你在京师久已,对各方面的情况都很熟悉,又与冯华多有接触,就帮我们拿个注意。看看是北上‘旅大’好,还是南下‘湖广’有利。”康广仁亦在一旁催促道。
看着杨度、林旭和康广仁热切而信任的目光,梁启超不由得心潮起伏:当初因志同道合走到一起的这帮朋友,就要这么各奔东西了。然而这一切,难道不是可以避免的吗?师傅啊,你为何一定要这么固执,如果当初能够听从冯华的提醒,倾注咱们心血的强学会和《中外纪闻》又何至于被查封!将李鸿章摒弃在强学会外,直接引来了他的儿女亲家-御史杨崇伊此次上书弹劾强学会;《中外纪闻》论事过激且采用孔子纪年,不但招致了许多人的不满和反对,而且也成为了它被停刊的主要缘由。再返观《国闻报》,其发行量和影响在京津两地日益扩大,这么大的一场风暴竟也丝毫未触及到它。师傅,我们走的这条路,真的是正确的吗?
梁启超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强自按下心中乍起的波澜,又扫了一眼端坐一旁始终未说话的麦孟华后,他才缓慢而又坚定的说道:“还是去‘旅大’吧!虽然直到现在我仍看不清楚冯华的那些设想,究竟会把中国带到怎样的一个境地、虽然旅大特区目前才刚刚起步,面临的困难也非常大,但我知道冯华所选择的是当前中国最切实可行的一条道路,而且‘旅大’也是最能发挥你们热情和才干的地方……”
尽管码头上劲吹的海风异常清凛凌厉,可刚刚走下船的杨度、林旭、康广仁,以及与他们同行前往旅大的吴德潇(字季清,清季有名大儒)、吴樵(字铁樵,吴德潇之子,为谭嗣同、梁启超密友)父子却仿佛并没有感受到海风的冷彻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