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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对于成吉思汗固然是无法入眠,而通天巫一家的帐幕中也同样灯火通明。摇曳的火光中,通天巫瘦长的身形显得飘忽不定,他那一张黑漆漆的骨感面孔在昏黄的灯光愈发行若鬼魅。
父亲蒙力克蜷缩着一副肥胖的身子,隐在暗影里窥伺着眼前的情景。他始终对这个四儿子抱持着某种敬畏的心态,此时更是有点心惊胆战。他不明白,如今一家已经享受着如此奢华的生活,儿子为何还不满足呢?挑战成吉思汗到底能给自己一家带来什么呢?恐怕不但不会带来好运,反而是将全家今日的名誉地位全部做为赌注,押这一注难以胜出的赌彩呢?
通天巫似乎看透了父亲的心思,忽然开口道:
“父亲,你在发抖。你从心里害怕铁木真吗?你以为他真是什么上天加护的草原之主吗?忽里勒台上的一切不过是表演啊,难道你还真的相信了吗?”
“我没相信,正是因为不相信,所以才害怕。”蒙力克吞吞吐吐得回答道。
“他既然不是上天授命,那么他能做草原的共主,我们晃豁坛一族就要对他卑躬屈膝吗?难道你从来没想过搬倒这座压迫我们的大山,挺直腰杆,受众人朝拜的一天吗?那样的荣耀又岂是今天这种被赐予、被施舍的日子所能相提并论的?”
“你!你何时产生出如此可怕的念头的?”蒙力克一直不敢相信的事情终于得到了验证,这个儿子真的要做出铤而走险的举动了。他瞪视着其他六子,以颤抖的声音呼唤着,“你们的兄弟发疯了,你们不能跟他学!”
“父亲,老四(四哥)说的有道理!他铁木真可以做大汗,咱们凭什么就不能?草原的风可不是总对着一个方向吹的。如今我们有最高神的意旨为武器,还用怕铁木真吗?”晃豁坛其余六子纷纷起身,站到了通天巫的身边,挥舞的手臂被火光投射于帐幕之壁上,宛如群魔乱舞。
“你们……都疯了,都疯了!”蒙力克颓然长叹。
忽然,帐幕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近处戛然而止。不久,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报告。”
“进来说话。”通天巫黑袍一抖,面向帐幕的门口喝道。
一个晃豁坛族人进来了,正欲跪倒见礼,通天巫一挥手道:“直接说事情吧,铁木真那边怎么样了?”
那族人连忙躬身禀报道:“小人从合撒儿营地探得消息,铁木真果然去了那里,看到合撒儿调戏古儿别速可贺敦。铁木真当即大怒,夺去了合撒儿的佩刀和腰带,拴了他的两只袖子,拉入帐幕之中。”
“哦?怎样处置的?”
通天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将双目死死盯视着那族人,仿佛那就是铁木真,就是合撒儿。欲除铁木真,先去合撒儿,这是通天巫事先早已计划周密的,因此他时刻派人监视合撒儿的一举一动,这才有所谓的代天宣告之说。
探子被通天巫冷利的目光所逼视,畏缩得垂下头去道:“他们进入帐幕后,铁木真的侍卫就守在旁边,因此无法靠近。后来,月伦额客被请去了,她进入帐幕后就大闹起来,后来铁木真就把合撒儿放掉了,独自离去。”
“那再以后呢?”
其余六子中的一人追问道。
“以后?没有了。”
探子经此一问,显然是有点迷惑。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通天巫挥手打发探子离开后,面色沉静得对六个兄弟说道,“这样更好,一个活着的合撒儿比死掉的对我们更有价值。仇恨的楔子已经被深深钉入他们之间,只要我们善加利用,使他们自相残杀,辅以长生天的神力加护,夺取草原之主将不是梦想!”
晃豁坛一族的野心之火随着通天巫的煽动,愈燃愈旺。蒙力克心惊胆战得看着映射于帐幕壁上那狂态毕现的七子身影,默默祈祷这把火千万不要最终反烧自身。
“也许我真的太老了吧,不再适合任何冒险行为了。”
蒙力克在心中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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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邀请恐怕有诈,你不能去。”
蒙力克脸色凝重得说道。
在那个野望燃烧的夜晚过后几天,成吉思汗通过使者对他们一家发出了赴宴的邀请。对此,通天巫并不认为有任何危险,反而准备再次宣布自己那些所谓的天命。因此,对于父亲的警告他嗤之以鼻:
“父亲,收起你的恐惧吧!谁敢冒犯长生天的威严?”
“孩子,也许你真的可以与神灵交流,但是这人间有许多事情却是连神灵也无法预见的。铁木真的邀请令我想到了当年红柳林战前汪罕设下的如“红焰之火,游涡之渊”的陷阱啊。那时是我提醒的铁木真,如今轮到我来提醒你啦!孩子,请相信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的预感吧。”
蒙力克依然忧心忡忡。
“神与我同在,谁敢加害?杀害一位珊蛮巫师的惩罚,即使是强有力的王者,也将遭到严厉的谴责的!”
长期沉浸于神秘主义气氛之中的通天巫再度显现出他的疯狂姿态。
蒙力克无语了,他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七个儿子蜂拥而出,在通天巫的带领下乘马呼啸而去。随即,他也有了新的想法:
“不行,我也得跟去,万不得已之下,我还可以求月伦来保护他们。”
事态果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当他们进入成吉思汗的宫帐时,迎接他们的并非成吉思汗本人,而是几日前险遭处罚的合撒儿。在他身边,还有三名孔武有力的怯薛歹。
“大汗在哪里?”
饶是狂妄自大的通天巫此时也察觉到了危机,他厉声喝问着,便要向后退入兄弟们当中,寻求保护。其余六子也连忙向自己的兄弟靠近,企图掩护他。但是这个举动立刻招致了对方更为严厉的后续手段。三十名怯薛歹一拥而入,瞬间将六子完全压制,只有蒙力克一人因为年纪与地位而免遭擒拿,但是也被严格监视住了。
他惊恐得看到自己的预感成为现实,眼睁睁得看着通天巫被合撒儿揪着衣领,在三名力士的协助下,如同拖死狗一般被带出宫帐。无论他如何嘶叫着提醒众人自己作为神的代言人的身份都无济于事。厮打之中,通天巫的帽子落在父亲的面前。
蒙力克深知,在这些侍卫们的眼中,成吉思汗的权威对于他们远较神更为真切实在。违抗了神明,或许在将来会遭到打击,可是违抗了可汗,却会立时大祸临头。同时,他也完全醒悟到此前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成吉思汗对自己一家的退让还是对合撒儿的愤怒不过是一种欺骗的手段而已,而自己那些愚蠢的儿子们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掘下的陷阱,一步步被引入其中而不自觉,并因此而得意忘形,终于在这样全无一丝防备的情况下被轻易打倒在地,万劫不复。
“被设计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当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时,蒙力克立即分辩出,那是自己儿子的声音。他腿一软,就坐倒在地面之上,再无一丝站起的气力。他只能拾起儿子遗落在地上的帽子,紧紧得握在手中,贴在脸上。
帽子上传来的是儿子那熟悉的气息,蒙力克知道,在此后的岁月之中,这种气息将彻底消散,再也嗅不到了。迅速涌出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使他的视线变得光怪陆离。恍忽间,他仿佛看到幼年的阔阔出正在向他嘻笑欢闹着,双手向前长长的伸出,疾步奔跑过来。他惊喜地想要伸手去握住儿子的小手,但却握了一个空。他的心为止一沉。在接下来的一个瞬间里,倏然降临的黑暗笼罩了他的意识……第三篇大海的怒涛第五十章悲怆的森林
在对待通天巫的问题上,成吉思汗再度展现出自儿时便已养成的在沉稳性格,在忍耐后一举爆发,以雷霆手段制服对手的果敢与机敏。自从通天巫的力量抬头开始,成吉思汗就始终在寻找着制服对方的恰当时机。与通天巫的盲目自信不同,他更为透彻得看清了这场较量的实质所在——即君权与神权之间不可调和的对决。对于草原牧民而言,长生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因此,轻易处置有代言人之称的通天巫,会遭到众人的反对,只有在他骄横不法,引发众怒后,自己才可以名正言顺得对其加以打击。永远将大义握在手中,使对方无懈可击的理念,始终是成吉思汗毕生的行事准则。
至于通天巫,过分的自信与对神秘主义的现实物化,使他错误估计了形势,尤其是对成吉思汗的低估,使他盲目得走出了一招又一招错棋。尤其是针对合撒儿的谗言,反而令成吉思汗将计就计,与弟弟合演了一出兄弟阋墙的双簧,这其中唯一的意外便是古儿别速的出现。可以说,这位自命有苍天做主的通天巫,充其量不过是一只跳不出铁木真手掌的猴子而已。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成吉思汗没有处罚通天巫的父亲蒙力克,而是命令宿卫将他救醒。
当老人悠悠醒转的时候,正好听到合撒儿快步走入,向成吉思汗大声禀报道:
“我要和那位通天巫先生比试较量,谁知他却不敢应战,还躺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真是胆小如鼠的家伙啊。”
蒙力克是何等见识,立刻明白了这话的弦外之音。虽然适才他已猜到儿子此去凶多吉少,然则一旦为合撒儿亲口证实,还是老泪纵横,向成吉思汗大声哭诉道:
“可汗!为何如此待我?当大地如土坷,江海如小溪的时候,我便已追随于可汗之左右……”
“住口!”成吉思汗一声断喝,“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当我如土坷小溪之时,是你的父亲察剌合在追随我!而你的所作所为,只是无情地抛弃和背叛!你这个见风使舵的虚伪之徒,自私自利的险诈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