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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烬身周魔气缭绕,腾腾黑雾几乎遮天蔽月,他懒散迈步上前,指节夹着那枚澄莹的生烟玉。

    “本座还是更喜欢看从前那些大杀四方、血流成河的往事。”

    虚空之中一阵颤动,刺耳尖锐的声音裹挟着气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从前被我困住之人,皆被恐惧渗入骨髓,挣脱不得。生烟玉可吸食人怨念壮大己身,顺势入侵灵台识海,将人变作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那些人有的承受不住走火入魔,有的疼痛难忍自戕而亡,无一例外!”

    画灵难以置信看向淡然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你怎会无事?!”

    裴烬故作惊讶:“哦?原来旁人都是这样,今日倒是让你有些不习惯。你怎么不早点说?说得早一点,本座或许会花点心思,装得再像一些。”

    画卷之中虚空震荡,画灵声音惊疑不定,“不对,方才幻象之中那张脸好生熟悉,我应当认得你……”

    它一顿,似是冷不丁回想起什么,“但你如今气息……”

    “不巧,堕了魔,这才让你认不出。”裴烬没什么所谓一笑,懒洋洋道,“抱歉啊。”

    说话间,他不疾不徐扣着生烟玉,看上去不过随手一动作,画灵死死盯着他的手,却无法分辨出半分破绽。

    画灵一急,一时半会无法强抢夺回生烟玉,它心念一转,又生一计。

    “你眼下身受重伤,通身经脉气海千疮百孔,已是强弩之末,且非斗法所致,而是被天道气息纠缠,受无形中的反噬导致。”

    画灵盯着裴烬看了片刻,这反噬气息令它极为熟悉,仿佛被它吞噬入腹中过一般。

    片刻,它倏地意识到什么,怪笑一声,“原来是拜她所赐。”

    “温寒烟伤了你,你却要帮她?”画灵诱惑道,“你将生烟玉留下,我送你元神离开宿雨关山月,替你废了这罪魁祸首,岂不两全其美?”

    裴烬眉梢轻挑,不置可否。

    他指腹盘旋着如墨的浓雾,森寒魔气缠绕上猩红刀光,霎时间,属于渡劫期修士的浩然威压铺天盖地迅猛而至。

    画灵尖啸一声,见势不妙,迅速散去遁逃。

    它没有实体,寻常修士的威压根本无法奈何它,然而这抹魔气却似是紧锁着它,以摧枯拉朽之势倾轧碾下,如影随形。

    画灵被打得在自己画卷之中仓皇逃窜,一边逃一边高声道,“放过我,你放过我,我有更好的法子!”

    “你身负伤势虽然能够靠宿雨关山月的灵力压制,但这又能支撑多久呢?只要温寒烟还活着一天,即便你今日伤势平复,谁能预料下一次受反噬是在何时?”

    “这般缝缝补补,倒不如一劳永逸!”

    “唔,的确是个好办法。”

    腾挪的黑雾略微一顿。

    画灵心底一喜,转瞬便听见裴烬悠悠笑道,“但可惜,谁让本座对她情根深种——”

    “半点也舍不得伤她呢。”

    魔气染着刀意呼啸与他尾音一同落下,画灵猝不及防被打中,只觉得刀意宛若熔岩邺火缠身,烫得它灵体都在颤抖。

    “那你就不惜自伤?!”它恼羞成怒,怒吼一声,“我乃上古神卷,你即便想要掐灭我灵识,将宿雨关山月中灵力据为己有,也要付出代价!”

    “宿雨关山月能让人看见心底最难以磨灭的恐惧,你想毫发无损地离开,难道以为只是破碎幻象那么简单吗?”

    画灵笑意古怪,“你需得亲自破除恐惧,方能取而代之,杀了我。”

    “但你破不了。”

    画灵在汹涌而来的魔气之中穿梭,于扭曲的空气之中逐渐凝成一道雪白的背影。

    它的声音陡然一变,听起来更加温和,含着笑意。

    “你比任何人都在意这只手,不是吗?”

    白衣的身影缓步靠近,微笑着循循善诱,“失去了它,你便失去了半生荣光,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傲骨。自那一瞬间起,你的人生剧变,沧海桑田,故人零落,再也不复往昔。”

    “若你想要杀了我,离开这里,就必须要亲手复刻方才幻象之中发生的一切。”

    “你要自断右手,但是别忘记了,幻象已被你亲自碾碎,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若你当真这么做,往后你便彻彻底底成了个废人。”白衣人脚步停下,立在裴烬身前,同他对视。

    “想你当年尘光一剑名动天下,何等恣意张扬,潇洒轻狂。可现在呢,你已失去了尘光剑,声名狼藉,受千万人唾骂。怎可浑浑噩噩,再失右手?”

    “若世人皆知你右手尽废,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裴烬一笑,说不清意味。

    “的确棘手。”

    白衣人眉眼间浮起笑意,“是啊,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温寒烟如今也被困于画中,你何不趁这个机会杀了她,装作是被我迷惑的样子。”

    “你身上有道心誓的印迹。”他拖长了语调,恍然大悟一般,“你是在顾及这个?别担心,我可以替你抵挡道心誓的反噬。”

    画灵眼睛里闪跃着志在必得的眸光,见裴烬许久没有出声,它定了定心神,学着幻象中白衣人的样子,轻笑唤了一声。

    “长嬴。”

    *

    温寒烟破阵而出,衔青竟还未离开。

    周遭天崩地裂,他却云淡风轻端坐于天坛旁边,不紧不慢的,似是专门在等着她。

    见她睁开眼,衔青唇角浮现出几分真实的喜意,片刻对上她清醒如常的眼神,神情陡然一变。

    “你竟然没事?”

    温寒烟闻言,不怒反笑:“不知青先生以为,我该有什么事。”

    温寒烟话音落地,昭明剑铿然出鞘,雷霆一剑凌然自衔青上空当头斩落。

    衔青猛然抬眸,双手飞快掐诀,高台之下破碎的画卷中瞬间伸出长长的藤蔓,旋转缠绕着将他整个人兜头包裹在内。

    这藤蔓不似寻常草木,昭明剑光凌厉斩下,与它碰撞在一起时,竟发出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金鸣之声。

    剑光散去之际,藤蔓自发散开,裹挟着疾风凌空抽向温寒烟。

    不远处地动山摇,整个画中境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便要坍塌。

    趁着温寒烟暂时被藤蔓牵制住,衔青扭头看向震动来源之处,脸色微微变了,不再理会温寒烟,旋身欲走。

    温寒烟反手一拧,一剑斩落藤蔓飞身而起,足尖一踩滚落下来的藤蔓枝叶,身形再度拔高数丈,遥遥朝着衔青背影刺出一剑。

    衔青头也没回,疾步朝着上空飞掠而出,身形只微晃了一下,剑光瞬息间砸落在他右肩。

    衔青闷哼一声,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单手按着右肩上的伤势,速度更快地向前飞掠而去。

    下一瞬,他身影没入虚空,被融化的云海湮没,不见踪影。

    画中境轰鸣震荡着,即将彻底倾頽。

    浩瀚灵气自拔地而起,掀翻碎石乱尘,于半空凝集成壮观的龙卷,直朝着一个方向似川流入海,轰然汇集而去。

    温寒烟蹙眉望过去,视线在衔青消失的方向上微顿片刻,当机立断转身朝着灵力汹涌处飞身赶过去。

    画中异动,多半是裴烬触动了幕后之人潜入画灵中的灵宝。

    他如今伤势未明,或许需要她出手相助。

    温寒烟方催动灵力,眼前陡然一黑。

    元神被无数股力道来回撕扯着,宛若被封存在密封的瓶罐之中,天旋地转地颠簸,随即被大力朝着某处推,被一把丢了出来。

    温寒烟睁开眼睛。

    她依旧坐在衔青府邸正厅之中,身侧墙壁上高悬着水墨长卷,画面混沌一片,狂乱的墨色宛若狂草渲染,在猩红之中显出几分诡谲阴森。

    温寒烟盯着画面看了片刻,扭过脸去看身侧。

    空青三人都坐在她不远处的位置上,各自四仰八叉地歪着脑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几乎从椅子里滑落下去。

    府邸之中没有燃灯,光线昏暗,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门窗紧闭着,外面似起了一阵风,吹动榕木枝叶疯狂拍打着窗柩,树影忽近忽远,在摇曳的黯淡之中,无端显得阴冷。

    除了枝木拍打窗柩的声音,隐隐地,温寒烟听见一阵脚步声。

    不算明晰,显然对方距离她并不算近,可声音却足以让她辨别。

    ——来者众多。

    一抹冰冷的气流陡然袭上后心,温寒烟拔剑猛然回头,剑尖分毫不差扎入对方心口。

    她反手抽出剑尖,皱眉看向这名不速之客。

    来人脸色青白,皮肤肌理之下凸起着不规则的纹路,瞳仁色泽极浅,双目无神,行动迟缓僵硬,却似不惧疼痛,分明被她一剑刺入心口,此刻竟又支撑着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温寒烟抿抿唇角,这房中门窗紧闭,这榕木人究竟是从何处出现的?

    她思量沉吟间,榕木人双足蹬地,凶悍冲向温寒烟。

    它的动作比东幽所见更快,也更趋近于活生生的人。

    温寒烟脚步微错,瞬息之间,榕木人几乎扑上她面门,她正欲出剑格挡,它身形倏然虚晃一下,朝着空青凶狠扑杀过去!

    下一瞬,它眼珠陡然凸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暗处探出,扣住它天灵盖,屈指用力。

    榕木人身形剧烈颤抖挣扎起来,从头至脚被捏爆化作齑粉。

    湮灭的尘烟中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裴烬反手甩开榕木人还未散尽的尸身,将仍睡得迷迷糊糊的空青三人一把拎起来。

    他一只手提着三个人的衣领,指尖勾着一块玉,右手闲散垂在袖摆间,什么也没拿。

    “再不走,恐怕就要被留下来喝茶了。”

    裴烬踩在门框上,朝着温寒烟勾起一抹笑,“美人先请。”

    他一偏头示意挤在一处呼呼大睡的三人,“我眼下多有不便,待会还要仰仗着你在前开道。”

    借着窗缝中涌进来的黯淡天光,温寒烟望见裴烬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唇色也不似先前苍白,恢复了些许血色。

    她稍微放心了些,视线又向下挪动。

    他右手不是正空着么?

    但裴烬平日里不着调时常常如此,温寒烟并未多想,直接越过他站到门边,沿着门上精致镂空雕花朝外望去。

    远山连绵,苍茫色调几乎融于天光之中,地面一下一下地震颤着,宛若地龙游动,不远处地平线极速移动着,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如浪涛般铺陈而来。

    那并不是地平线,而是聚在一起几乎拼凑成一片海的榕木人,闷雷般的脚步声一点点贴近,铺天盖地的榕木人如狂潮般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