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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雪绵绵落了三个月,眼下虽已是初春,鹭洲的气温依旧很低,放眼望去一片茫茫雪原。

    那是属于一整个冬天的雪。

    有什么飘飘悠悠落在眉心,一点冰凉,瞬息间便化作水珠,被风推开。

    司予栀张口伸出舌尖去接,尝到一片凉意。

    她抬起头,天高云淡,并未落雪。

    “有点冷。”

    修士分明不畏严寒酷暑,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望着这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雪原,司予栀感觉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被掠过的风带走。

    她话声刚落,叶含煜便打了个寒战,看着司予栀沉重地点点头。

    他也觉得冷,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去看空青:“你呢?”

    白衣墨发的青年立于飞剑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最前方的温寒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被问到这句话,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司予栀和叶含煜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见几分狐疑。

    良久,她收回视线,撇撇唇角:“……没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日空青回来之后,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不仅没有松快多少,反倒更沉默,沉默得有些诡异。

    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痕,叶含煜那时惊了一跳,连忙去以灵力探入空青经脉,却发现他灵力绵长,毫发无损。

    空青说那不是他的血,后来司予栀察觉异常过来问时,他又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简直错漏百出。

    但是毕竟他并未受伤,叶含煜和司予栀合计了一番,觉得应当也不算什么大事,便没有拿去叨扰温寒烟。

    “你们觉得冷,或许是因为此地气温极低,几乎凝聚着整片鹭洲所有的雪。”

    几人几句对话,温寒烟听见,缓声解释。

    司予栀并未将空青的异样太过放在心上,闻言瞬间被吸引了注意:“所有的雪?这是为何?”

    温寒烟示意她:“你看。”

    司予栀和叶含煜同时将目光投过去,只见一片茫然雪原中央,一道冲天的金光围绕成一个圆弧。

    金光之上铭文闪烁,宛若一道固若金汤的壁垒,隔绝出内外两个世界。

    向内,四季如春,花红柳绿。

    向外,白雪皑皑,寒天地冻。

    “这是……”司予栀眨眨眼睛,很快看出门道,“即云寺的佛光阵?”

    叶含煜愣了愣,催动飞剑上前几分,仔仔细细盯着那法阵上闪烁的符文看了片刻,兴奋道:“果然是一尘禅师的佛光阵,以阵法倒逼阵内寒气而出,可保云桑四时充美。”

    他又扭过头来,看向温寒烟,“前辈,您还记得吗?一尘禅师曾赠予过兆宜府一枚防御法器玲珑塔。”

    他这么一说,温寒烟便有了点印象。

    那日她刚随叶含煜回兆宜府时,叶凝阳被法器困于房中不得出,先声夺人令她印象颇深。

    那时候,她似乎的确见过类似的金色灵光,之上梵文流淌,正与眼下佛光阵如出一辙。

    “喂,温寒烟。”司予栀戳了戳温寒烟,示意那被金光覆盖的圈内。

    在光秃秃的雪原上,它显得格外显眼,“那里应当便是鹭洲之心,云桑城了吧?”

    云桑正中央,一顶白玉佛塔直送入云霄,于金光闪跃之间反射着璀璨的光亮。

    “那是即云寺的拾间塔?”司予栀慢悠悠凑上来,脸上神情却半点也不放松。

    她不甘示弱,兆宜府得过一尘禅师馈赠又如何?东幽万卷书她也不是白看的。

    “传闻中,拾间塔可镇压世间万邪。不管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妖魔鬼怪,到了拾间塔前也得显出原形来,一点浪花都折腾不出来。”

    叶含煜被她抢了话,轻咳一声又指着不远处的宝殿,“拾间塔的确出名,但即云寺重地却并非拾间塔,而是——”

    “予禧宝殿。”司予栀笑眯眯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这里千年前曾是浮岚讲学传道之地,浮岚溃散之后,便成了如今一尘禅师闭关清修之处?”

    “……”话全都被抢光了,叶含煜憋得难受,但奈何他反应的确没有司予栀那么快。

    若要说谁能和她一较高下,恐怕也只有——

    叶含煜转身推了空青一把:“你怎么不说话?”

    空青被他推得上前一步,他将视线从温寒烟身上挪开,慢声道:“到了。”

    叶含煜再一抬头,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忘我斗嘴,回过神来竟已不知何时落至了即云寺外。

    宏丽的正门外,两名手持玉珠,赤身身披白金袈裟的小和尚循着动静转过头来。

    “阿弥陀佛。”两人整齐划一,双手合十,捧着玉珠躬身行了一礼。

    温寒烟上前抱剑拱手回了一礼。

    “两位小师傅可否代我向住持通禀一声,就说温寒烟有事相商。”

    她话音落地,两名小和尚却动也没动,只抬眼稍有些意外地盯着她看。

    “寒烟仙子?”

    一名小和尚脸色古怪地出声,半晌,视线微转,在温寒烟身侧几人间逡巡一圈,定定落在裴烬身上。

    “那这位施主便是……”

    温寒烟脚步微错,不动声色拦住小和尚视线。

    “听闻即云寺不过问红尘俗事,讲究众生平等。我身后是何人于即云寺而言,想必并不那么重要,而重要的是,眼下是我有事相求。”

    小和尚皱皱眉,彼此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为难。

    “施主所言不差,只是近日……”

    “怎么了?”

    他们话还没说完,司予栀便大咧咧上前一步。

    “你们怎么还分三六九等看人呢?不管怎么样,至少也该替我们通传一声,让住持做决断吧?”

    她身上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派头极盛,嗓音不过分尖利,虽然说话不算柔和,听上去攻击性却不太强,听上去反倒有种小姐脾气。

    两名小和尚又对视一眼,他们久居即云寺之中,哪里同这样的女子打过交道?

    两人面面相觑,皆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几位施主请跟我来吧。”一名小和尚率先甘拜下风。

    进了正门,即云寺主殿便于金灿日光间显露出来。

    雄伟正殿墙面向内镶嵌着无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神龛,其中供奉着多尊玉佛坐莲金象,正中央那一尊体积最大,看起来足足又三层楼那么高,由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眉目悲悯,居高临下俯瞰着广袤即云寺。

    除了神龛金佛之外,墙面上壁画精美,栩栩如生,温寒烟粗略扫去一眼,上面说的大多都是三界六道的故事。

    正殿里声音嘈杂,在他们之前已有人入内,似乎正在商量事情。

    一人声线洪亮,语调虽平稳,却难掩焦躁:“此事蹊跷,整个外门弟子寝舍内眼下已是人心惶惶,冥慧住持,此事非同小可,您定要下令彻查!”

    另一个声音打断先前那人,慢悠悠道:“我看不然。不过是一名外门弟子,兴许是他灵力低微,难以维持灵灯火光,在一片漆黑之中不小心撞上了墙,把自己一头撞死了呢?”

    话音微顿,此人冷笑道,“若是每一个外门弟子死了,都要住持耗费如此大的心力,令整个即云寺彻查,寺内又将如何怨声载道?简直不成体统!”

    先前那个声音闻言,简直气得笑了:“撞死?”

    他拍着桌子冷喝道,“闻禅,你扪心自问,一个好生生的人,究竟要遇到什么事情,才能把自己撞成那副模样?”

    那个被唤作“闻禅”的人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避而不谈这个问题,反而道:“闻思,话已说到这份上,先前我也同你去查探过,那弟子身边毫无其余灵力波动,他就是自己撞死的!证据确凿,你还想要如何?偏要将些弟子间流传的捕风捉影之事,拿到台面上来说。这样好了,既然你如此喜欢同那群满口诳语的外门弟子厮混在一处,你这长老我看也不必再当!”

    “……”

    领路的小和尚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看温寒烟一眼。

    他一早便想说了,却被那娇蛮女子堵得哑口无言。

    并非即云寺容不下人,而是眼下的确特殊,寺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他即便是此刻通禀,寺中长老住持也未必能分出闲暇心思来。

    “寒烟仙子稍待。”虽然这么想着,小和尚还是老老实实行了一礼,“贫僧这便上前知会住持长老。”

    说完这话,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玉阶,进入了主殿之中。

    几乎是同时,里面乱糟糟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

    不多时,小和尚便重新跑了出来,朝着温寒烟几人示意:“住持请诸位进去详谈。”

    温寒烟几人刚一迈入正殿,便有无数道视线扫过来。

    正对着大门的正中摆着一座高大的金佛像,佛像之下,一道薄纱垂落掩住方寸大小的空间,薄纱之后烛火摇曳,依稀勾勒出一道盘膝而坐的身影。

    佛像两侧分列着三四个雅座,眼下一左一右正对面坐了两个人,看样子,便是方才争执不休的两人。

    两人身后随着数十名弟子,他们没有资格坐在上位,坐满了雅席之后扇形排开的蒲团,眼下皆扭过光溜溜的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温寒烟一行人。

    “他们是谁?”

    “你没听说吗,那位走在最前面的,便是近日来名声大噪的寒烟仙子啊。”

    “啊……原来是她。”

    “那她身边的那个黑衣施主,岂不就是——”

    “嘘。”

    “……”

    絮絮低语声此起彼伏,然而一眼扫过去,弟子们皆是盘膝而坐,口唇紧闭,认认真真的模样。

    先前那个被唤作“闻思”的长老脾气火爆,一拍桌子道:“肃静!”

    一切声音瞬间戛然而止。

    虽然不能开口,却不代表不能用眼睛看,一时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凝集在裴烬身上,或新奇,或惊惧,或厌恶。

    不仅弟子在看,坐在左手正上方的那名长老也若有所思。

    片刻,闻禅收回视线,朝着薄纱掩映的身影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