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种菜,带飞太子》 第1章 [穿越重生] 《冷宫种菜,带飞太子》作者:春乌鸦鸦【完结+番外】 【文案】 容璧出身蓬门,却容色照人,父兄护不住她,只能将她送进宫里。 进入宫中后,因着姿容绝世处处遭受提防打压,硬生生被按在尚食局灶台角落,一窝就是八年。 她以为熬了这么八年终于可以出宫了,谁知竟被打发到了冷宫, 去陪伴那个生母已逝被天子猜忌注定毫无前途的太子。 这下子连出宫的机会都没了,怕是这辈子就葬送在冷宫了。 容璧也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到了冷宫后,她竟能和太子互换身体。 年少被皇帝猜忌幽囚在冷宫,一朝陡然得了自由,展翅翱翔,一鸣惊人。 冷宫里的容璧也终于走出了那片阴暗,在一众人的艳羡和仰慕中,踏上了那母仪天下的宝座。 后来,史书上记载武宗被囚,手植菜蔬,耕读度日,宠辱不惊,实有潜龙风范; 又记载容后精韬略,擅射御,有战功,盛宠不衰。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宫廷侯爵穿越时空姐弟恋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璧、元钧│配角:预收《直播红楼之琏二爷》│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与太子互换灵魂 立意:鸿鹄与燕雀,各有其乐。 ========================================= 上卷 龙潜凤采 第1章 日子 璧,天子之礼器。 容璧的亲爹容老头,年过四旬,生了三个儿子,才生下这个女儿,如珠似宝,给村头的私塾先生送了舍不得吃的一斤咸肉,只求个好名字。 私塾先生喝酒吃肉,十分满意,大笔一挥:“珍若拱璧,既然容老爹你如此宝爱这个女儿,就用这个璧字吧!” 全家小心翼翼宠着,到了十二岁那年,家乡大旱又遇了蝗灾。 三个哥哥两个去服了兵役一去不回,最后一个哥哥服徭役摔断了腿,正骨大夫要价三百钱,否则一辈子瘸腿,娶不上媳妇。 家里锅都揭不开了,少不得有牙婆上门,想买容璧。 容老爹打出去几个牙婆,仍是没挡住络绎不绝的亲戚说客。 有想要说娃娃亲的,有想要抱做童养媳的,开出的价格越来越高,高到老容头晚上都要把柴门给顶好,怕被拐子拐走他家闺女。 无他,容璧的样貌太招眼了,十里八乡都知道,老容那黑漆漆的夫妻俩老实头,生了个百伶百俐的闺女儿,雪□□嫩像个糯米团子,眼睛又黑又亮,就像观音娘娘跟前的仙童儿,出挑! 看着写字读书都很好的三哥躺在床头面色惨淡,看着家里揭不开锅的窘状,容璧去和阿爹阿娘说:“卖了我吧,活契,卖个好价钱,给三哥治腿,娶媳妇,我大了就自赎回来。” 老容头抱着闺女哭:“砸锅卖铁也不能苦了我的好闺女啊,你哪知道外边的苦,说是活契,往往卖去异乡,十去九不回,你这样的样貌……” 穷门破户里生出这样一个打眼的闺女,这就是招祸的根源。 从小就已经仙童一样,等长开了,吃食上好好养个几年,必是倾城之姿,一转手那就是数百万钱的价格了,哪家牙婆不看着眼热? 果然没多久,来说客的开始变成了老容头这样的人家得罪不起的人。 府上住着的县丞家的小舅子,遣了牙婆来,许了彩礼十两银子,就要强纳了容璧。 老容头一打听,这位舅老爷,生平最好娈童幼女,无人不知他这癖好,专有人买了童子送他糟蹋的,待长成了,就不爱了,一般又转手卖掉,一家人在家里抱头痛哭,愁断了肠子。 拒绝?人家牙婆那边早放下狠话,如果拒绝,今年徭役就要把老容头点去挖山采石去。 那差使苦啊!基本都点的青壮年,回来缺胳膊少腿的不少!老容头年近五十,身体不好,一去怕是回不来了,剩下个断了腿的男孩儿,没长成的女娃娃和一个老太婆,那还不好收拾? 破门灭家,不过是三言两语。 但是把自己养在掌心的娃娃送去给禽兽糟蹋? 舍不得! 容老爹看着懵懵懂懂娇养长大的闺女,一想到送去怕是都回不来,无计可施,只能四处求告,却所有亲朋好友一听是县丞家的舅爷,全都避之不及,容大娘差点把眼睛哭瞎,私塾老头看不过眼,私下提点了下,指了一条生路。 府城里,宫里的采办大太监正在采买宫女。 到了宫里,虽然规矩严些,做的事情多些,但不愁吃喝,发月银,宫里还教识字,后宫管得严,不见外男。宫女只有皇帝能够临幸,但是三千宫女,多少人可能进宫多年都见不到皇上一面,因此不必太担心——假如被皇上临幸了,那也就是皇妃娘娘了,再不受宠,皇家也包养老,怎么也比现在没名没分还是个孩子就送去给人糟践的好。 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宫女二十五,未被临幸,就会放出宫,宫里还赏一笔还乡的银子,官府派人遣送回乡,任由自嫁,宫里放出来的姑姑,虽然年岁大了些,但嫁是不愁的! 而只有进宫,那个县丞才会拿他们没办法,毕竟进宫就等于是皇家的人了,哪怕只是宫女,那也是有可能见到贵人的!县丞绝对不会为了这个,去为难他们家。 第2章 打听清楚了,老容头很干脆,立刻拍了大腿,定下了这事。 私塾老先生私下托了府城从前的学生人情,将容璧送到了采办太监那儿掌眼,并且许了宁愿不要身价钱,只求进宫。 采办太监一看,果然是个美人胚子,想来是贫家女儿漂亮,搏个前程,这也常见,中人多少算有点脸面,官价身价钱一万钱,自然是不能全昧下,经不起查,于是留了一半,那也不少了,于是这事儿也就办成了。 五千钱,也能解了老容家的燃眉之急,老容头眼睛通红,亲娘捏着衣襟又是擦着眼泪,小容璧宽慰亲娘:“二十五岁就能回来了,娘你好好看着三哥,给三哥治好腿,让他去念书吧,考个秀才,就没人能欺负咱们家了,到时候大哥二哥也回来,咱们一家子还在一起。” 老容头又擦起了眼泪,背起自己小闺女儿,送她上了采办的青布车。 十二岁的小容璧,就这么进了宫。 进宫的时候,负责清册核人的管事大太监一看名字,冷笑了声:“区区一个农家女,也配用这个璧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看自己压得住吗?”大笔一挥,就改成了碧,小家碧玉的碧。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一晃就到了二十岁,眼看着快能出宫了,果然和老先生说的一样,容璧在尚食局当差八年,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当今皇上,承平帝。 在宫里,长得漂亮的宫女,不需要你说话,无数只无形的手就会自觉自动,不动声色地将你从皇帝的视野里拨开。 容璧也松了一口气,听说皇帝有两任皇后,五个皇子,三个公主,早就是个老头儿了,她在尚食局这么多年,低调沉稳,手上却利落,又干净又仔细,却仍然还是没品级的女史。这当然也和她平日里舍不得拿钱孝敬上官的原因有关,即便心知肚明,她还是舍不得,因为她早知道,这钱就是使了,也是白使的。 她长得太好看了,每一任司膳就任,过来第一眼对上她,眼睛在一怔之后,浮起来的全都是警惕,传菜、送膳、试吃,所有可能见到外监的工作,一律都会略过她,她负责的往往只是清洗食材、处理食材等等差使。 并不仅仅是防备她,有一任离宫的司膳,离宫之前,大概是心存内疚,私下和她说了几句心里话:“这些年看你心性沉稳,是个好的。一直未提你的品级,是因为你的长相,太容易招祸,一是怕你心里不甘,迟早生事,得罪了贵人,连累整个尚食局,二是怕你就算无意,也会被人忌惮、利用,倒不如安分守己在膳房里,可能倒能平安熬到出宫。” 她久久盯着眼前的少女,细嫩的面容即便是穿着普通最低品级的宫女的青裙,仍然光艳逼人,这让她甚至感觉到了歉疚,一种暴殄天物的歉疚。 容璧当时倒是感激她的,临走前还送了她好几双自己做的鞋。 她一直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一个月月银也有一两银子,四季衣服,一日两餐,从未短过,差使又是做熟了极得心应手的,日日只在厨房里打转,再没有更舒心的了。 她将月银铸锭封存好,又将逢年过节拿到赏的银豆子、金叶子、宫绡等等东西都仔细收着,四季衣裳更是仔细穿着,轻易不穿新衣裳,只等着年岁到了就能放出宫去。 到时候给家里起青瓦房,三明三暗那种,修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上桃花,养着几尾锦鲤,就像御花园里那样,天天看着,可养眼了。 入宫三年的时候她发现她存的钱已经足够进县城里买宅子了,但是这样没了种田的入息,那还是不好过日子。 得买地,然后请人来耕种,还得在城里有别的出息的活计。 她细细打算着,宫里用膳都是御膳房统一安排的,不仅要管皇上和后宫、内侍宫女的饮食,真是连宫里当值的大臣、侍卫们,也要统管,除了皇上的御膳是第一等要紧上心的,其他的菜就大多是大锅菜了,为了保温,只能用炭热着,提篮提去各宫室,这菜的滋味,就可想而知了。 而尚膳局则直接听命于皇后,完全设在内宫,主要安排皇后、宫妃、宫女们的日常饮食事宜,简单地说,就是尚膳局其实就是后宫的小厨房,各宫宫妃们但凡手里宽裕点的,都爱自己花钱请尚膳局私下做些精致的菜、点心。 她少不得开始留心着宫里的菜式的做法——各种花样的点心,汤的熬法,家常菜的做法。 将来,开个小饭馆儿或是点心店,也有不小的进项,阿爹阿娘就不用年纪偌大还要去地里辛勤劳作了。 也不知道大哥二哥回来没,三哥的腿治好没。 宫里离乡下远,她一直找不到机会捎信,打听家里的事,更找不到可靠的人给捎银子,双溪村太小太边远了,她在宫里认识的人又少。 但是一定会好的。 修房子的钱攒好了,赁店需要的钱攒好了,良田五百亩的钱,攒好了。还有阿爹阿娘年事已高,得留下看大夫的钱,另外村里老人都喜欢早早备下寿材,阿爹羡慕着呢,就给阿爹备下这笔钱,回去就置办。 还有五年,很快。 默默数着日子存着钱的容璧,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忽然会被高高在上的后宫之主——皇后娘娘召见。 第2章 红丸 容璧被一路带入鸾鸣殿的时候,仍然觉得有些茫然。 第3章 皇后娘娘正斜倚在窗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托盘里捡着佛豆,眼皮都没抬,容貌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但在宫里住久了的容璧知道,这位皇后姓骆,早已年近四旬,她并非元后,乃是继后,膝下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 容璧严谨地行了礼,骆皇后懒洋洋道:“周尚宫来了?就是你说物色到了个好的?抬起头来我看看。” 容璧抬起头,原本斜斜靠在座位上漫不经心的骆皇后坐直了身子。 她忍不住问:“是叫容碧是吗?你进宫几年了?” 容璧恭敬道:“奴婢承平十五年进的宫,如今已八年了。” 骆皇后讶然:“八年!”她忍不住失笑,笑得头上的金蜂步摇都在晃动:“八年!这样一颗沧海遗珠,竟然蒙尘在尚膳局八年!” 带她进来的周尚宫笑道:“这宫里明白人多着呢,现娘娘要个绝色,这可不就是个绝色?” 何止是绝色?!皇上那样好新鲜好玩乐的性子,若是早看到了……骆皇后敛了笑容,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笑道:“算是个有造化的,如今既已进了鸾鸣殿,明儿全后宫上下都知道了,尽快安排吧。” 周尚宫明白骆皇后的意思,若不安排,被皇上知道要了去,这样的容色,怕不是个心腹大患。她恭敬应道:“谨遵娘娘懿旨。”转头又对容璧道:“你的造化到了,还不快谢皇后娘娘恩典!以后可要牢记是谁给你偌大的福分!牢记娘娘的恩德!” 容璧心里一沉,难道是要让自己服侍皇上?皇上已年近六旬!她背上密密透出了一层冷汗,却只能机械地跪下磕头谢恩。 只听到周尚宫笑道:“太子殿下一表人才,你去服侍他,可不是天大的福分?只是这司帐姑姑,可不是随便做的,娘娘这边会指几位老成的燕喜妈妈教导你,你可要用心学好了,熬了这十几年,才得了这品级,娘娘待你的恩情,可别忘了。” 太子?司帐? 不错,前阵子是听说太子十八了,宫里正在挑侍寝的司帐…… 可是这位太子,却并非骆皇后所出…… 容璧一颗心转折几下,脑子已经转成浆糊,耳朵嗡嗡响,到底还是在进宫这十几年的严谨宫规教导下,伏下了身子,恭恭敬敬回话:“奴婢谢娘娘恩德。” 骆皇后轻笑了声:“你的福分,还在后头呢,焉知未来你不是我正经媳妇儿呢?好生学着吧,对了,该赏。” 她仿佛微微有些烦恼道:“只是如今你还没承宠呢,就给你赏物件儿,太过招眼张扬,倒是害了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想必也知道这个道理,毕竟太子到底不是我亲生的,我若太偏着你,反要害你招猜忌,啊对了……” 骆皇后笑道:“巧了,前儿皇上带了个道士来,道号叫冲霄的,皇上说是有些真本事的,颇有些大造化,专门给皇上和我献了丹,叫什么说是吃了可长寿美颜,说是从前赵飞燕赵合德两姐妹服用过的,我一把年纪了,吃这个倒是浪费了,今儿想来,倒是你遇上这巧宗儿,若云,让人拿过来,赐食。” 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轻云已是轻盈转身进去,过了一会儿亲自捧了一个托盘过来,上头有着一个蜡丸包裹着的丹药,一旁还放着一杯茶水,竟是就要当场赐食。 赵飞燕赵合德用过的丹药?她们可是不孕的!宫里有内书堂,会教内侍、宫女们识字,甚至还有一些手抄本流传着,这香艳的赵飞燕的故事,自然更是在宫廷深处私下流传着。 好东西皇后怎么会不自己用? 违反宫规,不要说皇后,就是这殿里随便站着的一位高等级女官、宫女,都能轻而易举将自己用宫规处置了,更不要说是违反皇后娘娘的懿旨。 无数念头从容璧脑海中划过,最后她只是眼睁睁看着轻云将那枚蜡丸捏开,露出了里头朱红色的丹药,放在勺子上递到了她嘴边。 她想起了家里还盼着自己回去的老父母,张了嘴,还是将那枚丹药服了进去。 入口即化,酸酸甜甜的,倒有些像山楂丸。 所有人都盯着她了一会儿,看她跪在那儿,一点反应都没有,脸不红,汗不出。 站在她身旁的周尚宫仿佛有些失望道:“这样好的东西,还不谢娘娘赐食?” 容璧抬头看了周尚宫一眼,周尚宫仿佛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毛,瞪了她一眼:“还不谢恩?” 容璧磕头谢恩,皇后娘娘锐利地目光在她脸上扫视了一眼,仿佛在审视药丸的功效,同样她看不出任何好坏,微微叹了口气:“好了,下去好好办差吧。” 周尚宫连忙笑着应了,使了个眼色将仍然沉浸在震惊中显得有些呆傻的容璧带走了。 容璧面目漠然地走了出来,周尚宫对她交代:“现在回去立刻就收拾下,搬到尚寝局的锦芳园去,李尚膳那边我自有交代。” 交代过了容璧后,周尚宫回了尚宫局内的议事厅里,几位她的心腹宫人早已捧着茶上来奉承于她,笑着对她道:“周姐姐替娘娘办差辛苦了。” 周尚宫拿了热茶一连喝了几口才甩手道:“呵呵,可算办完这趟差使,皇后还是连大钱也不赏一根,罢了,不罚已是好的了。”原来骆皇后一贯刻薄寡恩,尚宫局持役久一些的女官们人人都颇有微词,但又没有办法。 众人连忙奉承道:“娘娘那的重要差使,只信赖姐姐不是?” 第4章 周尚宫冷笑了声:“呵呵——那个漂亮丫头,可惜,本来还想留着以后有大用的,只是这次等不得了,这次再不安排个真正绝色的,柳老太婆就要爬到我头上去了。只希望这丫头能出点力,太子总是个男人,这样的好颜色,真真儿是我见犹怜……” 宫人好奇问道:“娘娘满意吗?” 周尚宫懒懒洋洋道:“虽说看着呆呆傻傻的,但颜色好啊。娘娘那边从太子十四岁开始就给太子安排侍寝的司帐,年年太子生日都安排,结果一次都没有得手过。娘娘是满意的,还赏了那丫头一颗红丸,前些日子冲宵道长献给皇上皇后的一对儿红丸,据说是能延年益寿增进感情的,说起来真是好笑,这边娘娘随手就赏了这容碧。” 宫人都骇笑道:“冲宵道长不是听说真的是得道高僧,皇上十分信重吗?” 周尚宫呵呵一笑:“皇上大概是真信,皇后么——说难听点,当初什么赵合德、赵飞燕这对姐妹花可是不育的!而且……”周尚宫压低了声音:“自皇上开始求仙问道后,宫里已许久不曾有皇子公主出生了。” 宫人们低声道:“可是那些仙丹有什么问题?” 周尚宫笑了声:“谁知道呢,皇上还要自己炼丹呢,天天双修的,啧……”她仿佛牙疼一般吸了口凉气,凉凉道:“其实我对这容丫头够好的了,否则,送去天一观和皇上双修去,谁知道能怎样呢?前些年不还想要炼红铅,啧,要不是朝中大臣反对,那可不知道还要折进去多少女童,你们这是来得迟,不知道前些年那腥风血雨。” 女官们对视着笑了,在宫里久了,其实虽说没有经历过,但如今宫里现修着道观,供着玄天上帝,谁还不知道那点事呢? 承平帝早年间还算得上是个垂拱而治无功无过的皇帝,虽说没什么大的功绩,但这在朝廷大臣们的眼里,无为而治的皇帝就是个好皇帝了,一切都有祖宗章法,墨守成规,也算是治世。过了中年,不知怎的,忽然信重一位叫妙灵子的道士,献了个方子叫什么初鸾长生丸,说是要用处子的初次经血炼成红铅,采阴补阳,可得长生。之后宫里便大肆采选民间幼女进宫,用药催下初经炼丹。 容璧便是这第二次采选进宫的,但第一次采选炼药的事传出后,朝中大臣上下大惊,劝谏弹劾的奏章雪片一般飞向宫中,纷纷斥责妖道迷惑君上,行祸国殃民之行。 太学生三百人素衣托书,长跪宫门前,劝谏君上。礼部尚书刘中平老大人一头撞死在了午门死谏,天下震动。 道门正统正一教的祖师张道灵真人出来,斥责妙灵子炼红铅的道法为歪门邪道,迷惑君上,正是道门败类,合该天下共讨之, 此事最后以皇上下了罪己诏,妙灵子惧罪服毒自尽告终。 宫里也就停止采办十六岁以下宫女。但皇上在天下群臣跟前丢了这么个大面子,从那之后几乎就不再问朝事,而是常年沉迷玄理之中,一心只求那飞升化炼之术、长生久视之事,虽然那什么长生丸不再炼了,但听说他如今却是要炼内丹。 这内丹怎么炼,听说用双修之法,与女子行事,却只采不泄,守气养神,日日内视打坐不辍…… 而这女子也有讲究,自然是处子最佳,其次是自己也要虔诚修道的女道士,如何虔诚修道呢?日日要饮朝露水,打坐内视,不食荤腥,保持身体洁净,精通道法道义。 总之这宫里待久一些的人都知道,皇上在宫里修了个道观,里头养了好些宫女修的女道士,专和皇上双修。 “那丫头那身段儿,这皮肤,眼睛又黑又亮的干净,皮肤白皙,正是皇上喜好的用来双修炼红铅的那一口,太子收用最好,便是不收用,也是他房内的司帐丫头了,只要有朝一日这女子落在皇上眼里,皇上看上了……嘿嘿,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看了。” 心腹女官们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恭维周尚宫:“原来周姐姐是这般妙招,难怪皇后娘娘这么多年这样倚重您,果然是高招。” 周尚宫洋洋得意一笑。 第3章 尚寝 容璧回到尚膳局,果然不少人都已经知道了她被皇后娘娘召见,被任命为司帐的消息,一时人人倒是各不相同。 一贯快人快语为人刻薄的春妮大声议论:“啧,看来漂亮还是有好处的,到底能到太子身边去了。” “不过,皇后娘娘安排的司帐,听说太子一个都没碰,呵呵,宫里的司帐有几个好下场的?根本没挨到皇子开府,就没了下梢,这宫里能平安到出宫就是胜利……” 容璧只是和平日一般不说话。尚膳局的姐妹们在尚宫主持下,还是凑了一桌子,大家聚了聚,算是给容璧送行。 这一顿饭吃得更是艰难,出现了许多从前只是泛泛,如今却忽然对她亲热许多的人,拉着她的手说话,无外乎是对容璧容貌的惊叹,对她的羡慕,也有断断续续听到太子的一些传闻。 有的说太子挑剔,对干净的要求极高,一个床只要有一根头发在就要全部换过,味道不对就一定要把被褥全换掉,颇有些难伺候。 有的说太子长得极好,天人一样的容貌,能去侍奉太子还是极好的。 雪泥鸿爪,未见全貌,却让容璧对素未谋面的太子好奇起来,也终于有些习惯了这种被喧嚣包围的感觉。 第5章 太子元钧,马上十八岁了,皇子一向十六岁成婚,但太子却已十八还尚未大婚,有大臣们上书建议为太子选太子妃,但久不问朝事的承平帝不闻不问。 继后势大受宠,皇上又沉迷修仙问道,整日只专心与各地涌来的道师们炼丹,又时常闭门清修什么道家五行术,只说已隐隐有气感,未来可冀内丹大成。 据说承平帝认为自己修道有大成,可得长生,则这帝位便可长长久久坐下去,那么太子大婚与否,并不是太着急的事。而继后这边更是不闻不问,摆明了偏向自己的皇子。 这些也都是她在尚膳局听到的一些内幕,毕竟她在宫里许多许多年了。 所以太子是什么样子的呢?如今看来,好看是肯定的了,其二就是好洁又挑剔,看来是个难伺候的主子,但是贵人也都这样。她在尚膳局当差时,好些贵人就一定要派着身边的小丫鬟来看着火,怕做得不干净,若是汤里敢落点灰,那可不得了。 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听到不少宫里对后妃们的小声议论,不少妃子脾气那才是急呢,对外人对皇上那肯定是温温柔柔解语花,但对奴婢那就不一定了,那都是要讲究御下的,斥责扣银都算轻的,掌嘴罚跪,甚至传杖,那才是厉害呢。 容璧想着还是小宫女们才进宫,不习惯罢了。 容璧胡思乱想了一夜,根本没睡着,第二天起来收拾了衣物,这就要离开尚膳局,到尚寝局去报到了。 尚寝局的尚寝姓徐,名紫云,相貌娟秀而已,老实敦厚,是骆皇后陪嫁进宫的,已经二十八岁了,她二十五岁当放出宫的时候,骆皇后问了她的意思,原来她宫外也已经没什么亲人,又没有嫁人的想法,出宫也不知道作何营生,只情愿留在宫内继续伺候皇后,便就留在宫里了。 徐尚寝正在案前看帐,看了她道:“来了?离太子生日还有一个月,这次和你一起被选为司帐的还有个姑娘叫韩素音,从钟鼓司那边挑过来的,你就和她住一间房,等太子生日,就去服侍太子,这一个月你就跟着教习妈妈们好好学,你来得迟,少不得多担待担待多学些。” 她又转头吩咐旁边的小宫女:“去叫罗姑姑和韩司帐都过来,我正好也交代交代。” 容璧低声应了。 徐尚寝听她声音又轻又软,漂亮倒是漂亮,但是太子太挑剔,只怕还是不行,韩素音倒是一把好嗓子——但是之前几年哪个不是佼佼者?哎,两人到时候又是没有收用退回来的话,周尚宫又要和她闹了。 周疏云、柳寄云与徐尚寝,都是骆家的家养丫鬟,全家都在骆家当差,骆皇后进宫时一块陪嫁进宫的,结果不知为何周疏云、柳寄云两人一直针锋相对,她夹在中间时时调停,仍然十分头疼,太子知道是皇后的人,怎么可能还收用,徐尚寝想到此一阵头疼,低声吩咐容璧道:“太子殿下要求高,未必收用,你要做好准备,若是一直不收用,仍然会退回尚寝局。” 不收用,自己会被退回吧?又可以继续回尚寝局了吧? 然后就可以等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吧? 容璧瞬间感觉到了豁然开朗,心里雀跃起来。 甚至对太子都生起了一丝好感。 很快教习妈妈罗姑姑过来了,梳着整整齐齐的发髻,面容板正,神情严肃,她身后跟着个身姿袅娜的年轻女子,两人规规矩矩向徐尚寝施礼,一抬眼只见一双细长丹凤眼,眼尾红痕宛然,应是用胭脂抹上,媚态天成,这应该就是韩素音了。 她们四目相对,韩素音对她友善一笑,嘴角还冒出来一个小小酒窝,目光更是柔若媚丝,令容璧都身心一荡,只觉得对方美极了,还这么友善,一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韩素音走过来站在了容璧身边,徐尚寝交代:“这是容司帐,从尚膳局那边调过来的,罗姑姑辛苦你好生教一教规矩,还有一个月,须得仔细。”又对韩素音道:“我看了你们的生日,容碧比你小一个月,你又是自幼就在宫里的,宫规娴熟,你且教好这个妹妹,多担待些。” 三人都应了下来,罗姑姑便将容璧、韩素音领了回去。 小小的房里,两张床小小地支着,容璧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铺好铺盖,韩素音过来替她收拾帐顶,又笑道:“一直说还要再来一位司帐,我正好奇会是谁呢,之前听说还要在钟鼓司挑一个来着,没想到原来今儿来了这样漂亮一位妹妹。” 容璧嘴上谦虚道:“姐姐客气了。” 韩素音却笑着道:“钟鼓司那群人怕是要疯了,哈哈哈哈哈哈,她们为了这剩下一个名额听说送了不少给柳尚宫,这下被周疏云给截了糊送了妹妹过来,全鸡飞蛋打了。” “妹妹在尚膳局,想来做饭手艺一定很好吧?” 容璧谦虚道:“哪里,一般罢了,原本想着出宫能有门技能谋生,因此只在点心上用心了些。” 韩素音笑得分外旖旎天真道:“太好了,那以后我们可是有福了。真好,良家子啊,和我们这些钟鼓司的乐户贱籍不同,我们这是就这么一条路挣出天地,你是能回去有家人投靠,能风光嫁人的。不过妹妹这等国色,若是真在乡野默默无闻,倒是暴殄天物了。” 容璧有些伤脑筋,只好沉默着微笑,韩素音这话却显然是一种宣告,她没的选择,自己却可以以良家子身份出宫,若是还要碍着她的路,她也就不客气了。这互相戒备的日子,还是清静些吧!她喜欢太子,就让她去服侍好了,到时候她退回来,回家就好了。 第6章 韩素音看她不说话,也只是笑笑,心里想着看上去倒是个好脾气的,希望不要是个藏奸的。 第4章 教习 罗姑姑高瘦身条,面容刻板,但和她一起教她们的高姑姑,确实个面团团圆乎乎的胖姑姑,笑起来特别和气亲和,一看就脾气非常好。 两个姑姑一胖一瘦,站在一起倒是相映成趣。 就连韩素音也私下和容璧说笑:“高姑姑更好说一些,有些练习做不完,她也并不勉强。罗姑姑就不一样了,要求做的动作必须要全部做完,做不完的要罚!还不许吃饭,束腰,哎!。” 容璧愕然:“为什么不许吃饭?那不是犯了规矩的小宫女们才挨罚的吗?” 就算小宫女也很少不让吃饭,一般只是让反覆做出错的地方。 韩素音忍不住笑了:“当然是为了保持身段啊,你以为我们学的是什么?” 容璧脸色茫然,韩素音心里叹了口气:还真是不懂啊。 她压低了声音:“房中术啊!” 容璧:…… 行吧,容璧很快认识到这房中术的可怕之处了。 奇怪的柔软身体的引凤操,香汤沐浴,呼吸紧腹提气法,还有整整一套各种姿势的木雕房中戏,每一个小人都惟妙惟肖,尤其关键部位。 ……容璧仿佛打开了新世界。 第一天练得腰酸背痛,亲和的高姑姑过来扶她的身体,指点她动作,和蔼可亲指点她:“开始都是有点酸疼的,天天练习等筋给抻开就好了。” 到了晚上,容璧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韩素音笑道:“疼吧?从前我们练舞,刚开始也是这样,虽则年纪小身子软,仍然还是疼得厉害,吃不下饭,天天晚上都哭,第二天还是被姑姑们打着练。” 容璧恻然。 韩素音却仍然还在悄悄和她说悄悄话,仿佛和她极熟稔:“其实,我听有经验的姑姑们说,这些什么姿势都是假的,这事只有男子得趣,女子忒没意思。第一次痛得要命,若是男子不配合或是不懂的话,女子只会痛。” “若是想要两厢得趣,必须男子要多等等女子,因此反倒是民间夫妻,厮抬厮敬的,才能得趣,像咱们这般伺候贵人的,贵人就算怜惜,也不可能降尊纡贵,哎。” “还有今天学的那些动作,什么‘雏凤展翅’‘雏凤引吭’‘玉凤在上’‘颠鸾倒凤’,‘凤凰伏枝’都是假的,并不会更好,不过做戏给对方看的罢了。哎,是让男子觉得自己雄风大振罢了。” 韩素音大大咧咧说着,十分奔放,容璧虽然知道韩素音其实是希望自己知难而退,但仍然被她给逗笑了。 日日辛苦,韩素音出身钟鼓司,自幼就练歌舞,那腰腿自然都是自幼练上来的童子功,练起这来进度最快,最后往往变成只剩下容璧一个人在房里满身是汗的抻着,压着腿拉着筋,而陪着她的,也往往都是比较和气的高姑姑。 总是因为自己缘故害得高姑姑陪练,容璧心里大不好意思,更何况高姑姑虽然经常陪着她,却一丝怨言全无,总是对她和气得很,也因此容璧对待高姑姑,也十分有好感,而这发自内心的好感和善意,自然而然体现在她总是不自觉对高姑姑显露出微笑和柔软欢喜的眼神中。 容璧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宫里遇到善意,那更是要珍惜和回报。 她也没有什么回报的办法,自己也没什么好东西,宫里既势利,又容易得罪人,虽然大部分时候讲实惠,大太监大姑姑们带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会自发将得的赏,发的月银上交一部分给上边的爷爷、姐姐们,却又不是随便就有资格送的。 一不小心,反而得罪人。 她想了想,午间歇的时候,走到了内膳房那儿。 司膳大太监唐喜正坐在小院子里抽着水烟呢,看到她已是脸上立刻笑出花来:“怎的是姑娘过来了?姑娘快坐,有刚蒸好的水晶包,来一个不?前儿日子听说姑娘调离了尚膳监,已有新差使,原本正想给您贺一贺,却找不到机会,今儿想不到有这样好事——是来办差?还是来叫膳?” 容璧笑了下,规规矩矩行了福礼:“唐爷爷好,今儿忙吗?看钟点还有点时间,想和爷爷借一间灶房做点儿点心。” 内膳房主要负责低级内侍、宫女以及在宫里值卫的侍卫、御书房等值日的大臣们的日常膳食,量大,味道也一般,大部分全是大灶蒸锅。 但宫外采办的所有菜肴食材,都是全经过内膳房,然后再经过精心挑选出最好最新鲜的食材、酒水,再经过洗切、宰杀等等初步加工后,送入内宫两处,一处御膳房,专供皇上和各位皇子的饮食;另外一处尚膳监则在内宫内门,由女官主掌,主要负责皇后以及有品级的宫妃、女官的饮食。 三处大厨房,要属内膳房当差最苦最累,整日不得休,又寸功不显,反而一旦膳食不得贵人欢心,又往往被御膳房、尚膳监推卸责任,拉来顶锅,因此这里当差的大多是低级的不受宠的低级太监,甚至有不少在内宫犯了错被罚来这里劈柴烧火洗菜剁肉做苦力的。 容璧在尚膳监当差多年,因着内外隔绝,她平日绝迹于所有在贵人面前露脸的差使,就往往被使唤来内膳房这儿点食材,交接膳单等等差使,因此和内膳房这边的人反倒熟悉,她如今在内宫身份敏感,加上离开之时又听到尚膳监诸多从前姐妹的议论,不免心里有些别扭,想着倒是来内膳房这边,反而倒便宜行事。 第7章 内膳房除了负责的大厨房外,也单设有些小灶,和尚膳监一样,宫里的宫妃们、有权势的大太监们内侍、宫女,若是有些特别需要想要自己做些吃的,就可以私下使些银钱,或是单独叫膳,或是借了厨房和食材自己做些饭食。 唐喜已是笑道:“怎的叫姑娘自己动手?你要做什么?唐爷爷洗手了给你做去。或是想吃个什么新鲜花样,也只管说。”他看着容璧,目光疼爱,笑道:“就说尚膳监那边迟早压不住她,太子是个好孩子,你这孩子心软,去太子身边,倒能挣个好前途咧,也好教那些欺负人的势利眼知道,陋室岂能藏珠辉呢。” 容璧眉目弯弯笑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太子是个好人,她说话也放松了些:“若是唐爷爷有揉好的糯米面,那是最好不过,我就捏些点心,借爷爷的灶蒸一蒸,唐爷爷如果能再多教教我,那就更好了。” 唐喜笑得皱纹都绽开了:“怎的这么客气呢?姑娘要用只管随意。小娃儿做点心倒有些天赋,太子爱干净,说不准到时候点心能入贵人的眼。” 容璧转过头看了笑眯眯的唐喜公公,心里微微有些涩,要对不住这位好心的公公啦,可惜,自己并不想被太子看上眼——她只想好好捱过这次当差,等太子再次把她们退回,然后安然等到出宫的时间。 这日韩素音自然又是早早完成了功课的练习,得以提前离去,只剩下高姑姑留下来看着容璧。 容璧却是端了碟点心来给高姑姑:“劳烦姑姑总要等我,都是我不争气,姑姑在这儿等着,千万用了这点心,不然我实在过意不去。” 高姑姑笑道:“这怎么能偏劳姑娘呢?我这是正经办差,姑娘心疼我,只管多费些心在功课上吧。” 容璧只是笑着递给她,高姑姑笑道:“是什么点心?这味儿就出来了,看着像是很普通的糯米点心啊?怎么这么香?不知道什么馅儿,好像有玫瑰卤子馅?倒是新巧。” 鼻子还真灵,容璧心中一笑,嘴上只是乖巧道:“姑姑别嫌弃,我只捡着厨房里剩下的馅儿捏了一笼点心,什么馅都有一些,有玫瑰卤子的,有红枣豆沙,有咸蛋黄,还有虾蓉,都比较奇怪,只是看姑姑天天等我,心疼姑姑。” 高姑姑笑着道:“行吧那我尝尝,你继续。” 容璧乖巧地低头继续压腿,高姑姑捻了糯米团子起来扔进嘴里,宫里点心都小,怕贵人吃着不好看,都是一口一个,她一咬,眼睛就眯起来了,外皮清甜软糯,这是玫瑰卤子馅,玫瑰的清香齿颊留香。 高姑姑尝了下赞道:“想不到你倒有一手!这味道倒有些像唐喜那老东西的手艺,老东西还活着?算他命硬——沈皇后身边的老人,剩下的可不多了,哎。”她心下感慨,倒不如像我们这样别站队,默默无闻的好呢。 沈皇后?容璧靠着墙慢慢将自己的腰身往后拗去,心里想着,是元后吗?就是太子的母后吧?这宫里一直这般,上来一位新主子,自然是要用自己的人,用前任的人?谁知道还会给你挖多少坑? 除非是那等糊涂虫,否则没人会用别人的人。 点心让高姑姑开始对容璧态度更亲和许多,虽然表面态度看着仍然和韩素音一样,渐渐也对容璧有些不同来,就连韩素音也有了觉察,偶尔会狐疑打量她们,但日常练习中并无异常。 第5章 太子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太子的十八岁生辰即将到了。 她们两人,作为尚寝局安排的司帐,体现着皇后娘娘的“慈爱”之心,在姑姑们齐上阵,给她们精心洗涮装扮了一番后,也将要到太子住着的宫室麟趾宫报到,正式成为太子身边伺候的宫人。 徐尚寝带着她们两人到麟趾宫的时候,骆皇后身边的周尚宫正在那里将皇后赐下的生辰礼向太子禀报,抬头看到她们来了,笑道:“徐尚寝来了,这就是娘娘今年赐下的司帐,来伺候太子的,今儿原本是设了宫宴的,让陛下带着殿下和几位皇子聚一聚,结果承干宫总管那儿通报说陛下正闭关修炼到关键时刻,这宫宴就不办了。我们娘娘十分为难,只得让我们厚厚挑了礼来,希望太子殿下不要介意。” 座位上太子微微抬了抬头,声音清越,语调和缓优雅:“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生日乃父忧母难日,本就不必大办,有劳周尚宫传来凤谕,娘娘费心了,儿臣明日过去给娘娘谢赏。” 他睫毛又长又密,微微垂睫之时,漆黑眼睛幽深如古潭,教人看不清楚神色:“请尚宫宽坐,劳烦尚宫走一遭儿,佩秋,把前儿才得的那匣子茉莉白珠团茶来给周姐姐拿回去尝尝。” 周尚宫笑道:“不敢当,又得吃了太子的好茶,多谢太子的赏。” 她转头又叫她们上前:“快来给太子殿下磕头见礼。” 她们两人上前,跪下磕头,太子道:“不必多礼,请袁尚宫安置吧。” 她们两人站了起来,韩素音却忽然仿佛被自己的裙摆绊住了,忽然整个人嘤咛一声,向前跌倒,往太子怀里摔了过去。 屋里倏然一静,太子已经上前扶住了韩素音,面上表情颇为平静:“小心。” 声音温和,还带了些安慰,果然好一个谦谦君子……容璧却清晰看到太子微微蹙了下眉。 容璧看着韩素音连羞带怯地红着脸给太子请罪,太子看着仍然面容温和:“不必拘谨,跟袁姑姑下去安置吧。” 第8章 韩素音脸上烧得通红,容璧却清晰感觉到了太子表面温和下的厌恶和排斥。 “袁姑姑”很快就来了,她是太子乳母,主掌麟趾宫内务,她将她们俩人领了下去,又叫了太子身边的大宫女佩秋过来,让佩秋带着她们去认识其他姐妹一番,然后先去房间休息。 “晚上我会请示太子殿下,看安排哪位姑娘侍寝。”袁姑姑温和说道,韩素音脸上涨得通红,含羞带怯看了眼容璧,容璧面无表情,心里却知道,她们谁都不会侍寝。 太子身边按例是四个常侍的大宫女贴身伺候,十六个小宫女分三班为不同职司,另外外间又有十个内侍听用。 司帐作为皇后安插来的服侍的特殊宫女,因为有品级,在宫里已经算得上是有品级的女官,当然这种带着特殊职司的女官,如果经过一段时间不被收用,经请示过太子便又会退回尚寝局,重新挑选合适的侍寝。 四个大宫女倒是服侍了太子许多年,佩秋长眉细眼,肤色白净,其他三位分别为佩兰,佩珠,佩香,据说都是先皇后挑的人,自幼服侍太子,忠心耿耿的。 四位大宫女对她们的到来是冷淡漠然的,显然对继后安排的人带着隐隐的敌意,又心知肚明太子绝对不会宠幸收用她们,原本带了些居高临下的漠然,但今年来的两人相貌实在是出挑,因此这优越感又一时有些确定不下来,四人之间显示出了些不齐整的尴尬态度出来。 房间离太子的卧房很近,毕竟是司帐,所谓司帐,除了侍寝外,伺候太子宽衣洗漱,暖床铺被,当然还包括值夜。佩秋微笑着交代完她们的职司,又交代了一些太子的衣物靴袜的地方和禁忌,非常仔细和琐碎,说完了才笑道:“两位妹妹的差使基本就是这样了,我那边还要等着尚膳监那边的鱼汤送过来检查过,不知两位妹妹还有什么疑问吗?” 韩素音笑道:“姐姐说得很是详细,我们初来乍到,只担心不熟太子,误触了太子的禁忌,却不知姐姐可有什么交代的吗?” 佩秋笑道:“太子殿下好洁,两位妹妹记着就好。”说完以后又看了眼容璧,看到容璧看着她若有所思,微微一怔,笑着点了点头,走了出去。容璧其实心里却微微有些纳罕,佩秋脸上几乎一丝脂粉都无,只用眉黛淡淡描了眉,身上也极为简素,香囊等一应配饰也没有佩戴。要知道,太子身边的大宫女,那也是有品级的女官了,绝无可能在这上头缺——太子好洁吗? 韩素音冷笑着对容璧道:“看起来劳心劳力,对太子一副忠心赤胆的,仿佛什么都说了,毫不藏私,其实我却不信,每个司帐来很快都被太子打发回尚寝局,问她们为什么都说不出缘由,完全不知道为什么遭了殿下的厌恶,只说是太子不喜,我就不信没有这几个从小伺候的大宫女们从中插手——难道真的是只要是继后安排的人他都不收用?皇后娘娘身子康健,不要说司帐,就是太子妃,也少不得要由皇后娘娘安排,难道太子总拒绝?” 这却是看太子身边的侍婢们不好对付,又来拉拢自己了?容璧心里忍不住想笑,只是点头附和。 韩素音将腰带束得紧紧的显出了那漂亮的腰身来,重新打了水,洗了脸调了水粉敷了水粉,又点了唇上胭脂,再坐到镜子前细细描眉,丝毫没有在容璧跟前掩饰自己那热切的心。 容璧心里叹了又叹,到底没忍住提点了韩素音一句:“我看太子身边几位姐姐似乎都是不施粉黛,是不是太子殿下不好浓妆?” 韩素音怔了下,转头笑对容璧:“我今儿也奇怪那几个姐姐怎的都黄着脸儿,果然妹妹观察细致入微,说得很是,想来太子喜欢淡妆,那我再多注意点,多谢妹妹提点。” 但她手里描眉可一点儿没慢,描好后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将唇上唇珠处又揉了揉,多点了一点浅粉色胭脂,薄唇越发娇嫩欲滴。 容璧知道韩素音应当是不信,尤其是自己明显长得比她好看的情况下,她说不准心里还以为自己是哄她莫装扮,好把她压过去,心下自嘲了下,不说话了,转头将自己的包裹放到床上,收拾起床铺来。 第6章 弋阳 然而还没到晚上,前头佩兰却过来请她们到前面去,说是太子有请。 韩素音笑着拉住佩兰的手:“这还没到晚上伺候的时间,怎的太子就召见了?我们俩人今儿新来,还请姐姐多提点。” 佩兰抽回手,目光扫过韩素音那焕发光彩一般的妆容上,脸上似笑非笑:“是大公主来了,听说皇后娘娘赏了人,也说要见见,两位妹妹表现得好的话,自是有赏的。”她十分亲近地叫着大公主,显示着自幼服侍太子因此在称呼上得到的优越,又带着一丝畅快地看着面前两个司帐宫女齐齐变了脸色。 大公主? 韩素音脸色变白了,是弋阳公主? 容璧在宫里久了,自然也早就听说了弋阳公主的赫赫名声。 弋阳公主元亦晴是皇上的嫡长女,太子唯一的皇姐,十四岁下降,嫁了定国公世子宋衡,结果才嫁过去没多久,宋衡病逝,她守了寡,平日里一个人住在公主府。 然后没多久就有流言这位弋阳公主风流成性,勾引定国公家的嫡次子,之后又流传出弋阳公主蓄养美貌年少的面首,勾结侍卫的香艳流言,甚至还与翰林院的探花郑长渊有不少诗书唱和,游船赏园的风流故事流传。 第9章 偏偏皇上还挺宠爱这个娇俏漂亮的大女儿,求仙问道之后,更是对这些无所谓,毕竟皇帝女儿,又少年守寡,只要没做什么大出格的事情,男情女愿的,没什么好说的。 宫里自然也流传着公主与风流探花文采飞扬缠绵缱绻的和诗,又有各种侍卫与公主的香艳故事二三则。 这位少年守寡的公主,可不是什么好惹的性子——早听说有宗室长辈看不惯,教训她,直接被她一鞭子抽坏了轿子,那老王爷告到皇上那里去,最后什么好处没讨到,皇上笑眯眯听了,却也只是赏了点新出炉的丹药给老王爷,还教老王爷清心寡欲平心静气,少和小辈们置气,公主那边也不过是皇后那边派了个女官去,不痛不痒地训斥了一番也就过了。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宠弋阳公主,她们两人,又是继皇后赏来的人,几乎明摆着就是继皇后不怀好意,弋阳公主能给她们好脸色?公主不要说惩治宫女,便是打杀两个奴婢,毫无疑问她也不会受到任何惩治。 韩素音和容璧并没敢耽误太久时间,直接到了前边。 出乎意料的是,在她们心中趾高气扬的公主,应该是穿着富丽堂皇,就像宫里的贵人们一般珠围翠绕犹如神仙妃子一般不同,弋阳公主确实很漂亮,但衣着却很让人出乎意料。 她内里穿着一身质料极好仿佛发着珠光的白色缎袍,外罩着黑色纱袍,纱袍外头却绣了麒麟踏云纹,这是男服多用的衣纹,她却用在了自己外袍上,漆黑麒麟那种庄重威风之意,与内里白缎上银线绣着的白莲花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麒麟踏莲的银扣扣在腰间,高高发髻上的戴着南珠攒成的莲花宝冠,耳边坠着长长的珠坠,整个人衣着与女子那些娇软旖旎不同,明明只有黑白两色,却也不能说是俭素,偏体现出一种清华高贵之气来。 她眉黑而长,睫毛垂下来遮着眼睛,正斜斜倚在座位上和太子说话,太子也穿着黑色的常服,两姐弟相貌都分外出色,又冷又傲,在上首的时候自然形成了一个奇妙的氛围,一种外人无法插入的氛围。 韩素音和容璧上前口头拜见公主,元亦晴低头看下来,一双明眸又冷又亮:“抬起头来,给本宫看看。” 韩素音和容璧心里忐忐忑忑抬起头来,元亦晴看了眼,笑了下,转头对元钧道:“弟弟这次倒是有艳福。” 元钧不置可否,元亦晴却笑着一一问她们姓名,家乡在哪里,又问什么时候进宫的,之前在哪里做事,韩素音和容璧一一回答了,容璧说自己之前在尚膳局,元亦晴还笑着说了句:“看来弟弟有口福了。”听到韩素音之前在钟鼓司,眉毛高高扬起,笑道:“那想来韩司帐是擅乐了?” 韩素音看元亦晴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心里稍定:“奴婢在钟鼓司主要习舞,乐器只学了琵琶一样。” 元亦晴笑道:“甚好,我也许久没听琵琶了,如此,还请韩司帐弹奏一曲,让太子殿下也听听?来人,赏个座儿。”她转身吩咐人去拿一把琵琶来。 韩素音原本心里有些不乐,她已经不再是钟鼓司服役了,出身乐籍是她最不愿意被人当面提起的,如今随便被人指使表演,总归有些不乐,但听到元亦晴后一句话,她忽然又想起来这是个极难得的在太子跟前表现的机会,难道公主是真的也在为自己制造机会? 她一阵狂喜,连忙恭敬领命,接过佩兰取回来的琵琶,对佩兰那轻蔑的眼光视而不见,在下首小杌子上侧着腰身坐好,确保自己那纤纤细腰对着太子殿下,便开始一阵急雨轮指,存心炫技一般地开始拨起琵琶来。 容璧则乖乖站到了后头,和其他陪侍的宫女一起当成了背景墙。 元亦晴果然心并没有怎么在听琵琶上,侧身对元钧笑着道:“倒是许久没和弟弟坐下来听听琴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元钧也并没在认真听琵琶,显然眼前许久不见的姐姐更重要:“姐姐听说前儿又和郑探花出去游湖了?” 元亦晴笑得别有意味:“是啊,姐姐的诗有进步吧?虽然比不得你,但我自己觉得还是提高很多的。” 元钧道:“郑氏在南方是巨富,海商出身,据说在海上颇有势力,还修建了不少港口,好不容易有儿孙科举出身,定然是有远大打算,绝不肯让探花尚主的,郑长渊本人也风流轻浮,时常在烟花之地流连,并非良配。” 元亦晴噗嗤笑了下:“图个逍遥开心罢了,谁要嫁他?” 元钧皱起眉头:“那姐姐何必落人口舌……” 元亦晴笑道:“我就对那些海港港口有兴趣,正好我前儿找郑长渊拿了些书,还有些海图,今儿带进来给你看看长长见识,刚才已经让他们收到你书房了。” 元钧看了眼元亦晴,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只希望姐姐开心纵情,姐姐不必太为我担心……” 元亦晴终于敛了笑容:“一声大笑能几回……浮生长恨欢娱少,我自省得,弟弟只管专心做你的事。” 忽然外边一个小内侍匆匆进来通报:“禀报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二皇子、三皇子几位皇子、公主都过来了,说是要给您庆生。” 元钧转头,脸色有些漠然:“不见……”元亦晴却笑道:“正好,刚才不是说在快雨轩备了宴吗?请几位兄弟和妹妹们到快雨轩去,正好听雨赏景。” 第10章 元钧看了眼元亦晴,低低道:“姐姐好容易进宫一次,何必让不相干的人煞风景。” 元亦晴笑了下:“咱们来日方长,何苦给骆皇后那边添个话柄。”她抬眼看到韩素音停了琵琶,正有些踌躇不知自己是否应该退下,元亦晴却又笑了:“一起去快雨轩那儿吧,我看你琵琶弹得真不错,正好伴奏。” 她又看了眼容璧:“容司帐也一起去吧,太子这儿伺候的人少,佩秋她们怕忙不过来。” 容璧曲膝应了,转头看到韩素音脸色微微变得发白,她们两人都感觉到了不安。 便是一般家庭,兄弟房内伺候的通房丫鬟,其他兄弟也要避避嫌,她们两人虽然说尚未伺候过太子,那也是正儿八经尚寝局派来的女官,就算太子不中意未曾收用,那也要退回尚寝局后,另外委派。 看似随口一提,但大公主和太子殿下,都是在宫里长大的,岂有不知规矩? 但她们别无选择。 第7章 小宴 正是秋日,这日正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秋雨。 快雨轩是临近湖修建的一排敞轩,轩顶上铺着的瓦片都是经过特制的琉璃瓦,落雨时正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无比,从湖心廊下走过,更是仿佛四面八方被雨声包围,颇具诗意。 敞轩里备下了一桌小宴,容璧和韩素音跟在弋阳公主、太子身后过来,果然看到几位皇子和二公主元亦雪已经坐在敞轩里了。 宫里对长幼尊卑看得重,弋阳公主和太子一进去,所有皇子和公主都站了起来施礼,领头的正是皇次子元桢,骆皇后所出,他只比太子小一岁,面容俊秀,性情温雅,微笑着施礼:“元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大姐姐。” 他身后跟着三位皇子,其中三皇子元涯,与元桢只差了半岁,高贵妃所出,穿着件石榴朱袍,玉冠宝带,面如傅粉,眉目恣意,后边两位皇子年纪尚幼,四皇子元燏才十二岁,也是骆皇后所出,五皇子元墨,为淑妃所出,看着不过十岁出头,还一团孩气,几位皇子看过去都美如冠玉,各个翩翩临风少年,颇为养眼。 除了四位皇子外,另外还有二公主元亦雪,年前方及笄,还未有封号,也是骆皇后所出,十分娇养,现在也活泼地叫了声:“大姐姐也在,太好了,太子哥哥,我们都是来给你庆生做寿的。” 弋阳公主笑了下:“难得今儿人齐,正好咱们兄弟姐妹畅快一聚,且上些酒来,老四老五只许尝尝点糯米甜酒,来来都坐下吧。” 一时流水般上菜,弋阳公主又命韩素音坐在廊边弹琵琶,一边道:“和着雨声听琵琶,这才雅致呢。”一边笑着又命人拿花签来:“必要行酒令才好玩。” 元涯眼神仿佛黏在了弹琵琶的韩素音上,笑着问:“这位姐姐怎么从没见过?太子哥哥这里什么时候又添了这样漂亮的姐姐伺候?” 韩素音脸色微白,待要起身见礼,元亦晴已笑道:“这是皇后娘娘今儿才赏下来给你太子哥哥的,老三还是这般眼皮子浅,你正经的姐姐妹妹在这儿呢,你满口姐姐喊的谁?桌子上就你嘴甜,亦雪年纪小不敢和你计较,少不得我好好教教你。” 元亦雪噗嗤笑了:“嗳唷今儿可算大姐姐给我撑腰来了,平日里三哥哥口滑嘴甜的,满宫里都是他姐姐妹妹,合宫上下都知道三皇子最是怜香惜玉……只等着将来娶个厉害的王妃嫂嫂来管束他,我看他到底能有几个好妹妹呢。” 座中的凤子龙孙们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涯有些讪讪:“大姐姐二妹妹给我点面子,是我一时口误,今儿全是自家兄弟姐妹,求姐姐妹妹们不要怪罪。”他不断起身向元亦晴、元亦雪作揖,脸上绯红,仿佛真的十分羞惭愧疚。 韩素音手指一挥,潺潺流水一般的琵琶声和着四面八方的雨声,脸躲在琵琶后,想要变成一个不让人引人注目的背景,好让那羞愤交加的场面快点过去。 弋阳公主一笑,随手从身后佩秋手里接过签筒来,摇了摇转头笑着招手叫容璧过来擎着签筒:“可别说的大姐姐不疼你,就从你开始摇牙签,我这儿还有个绝色的,来做令官,看你能擎出个什么好签儿来。” 元涯抬眼一眼方看到容璧,不由目眩神迷,口干舌燥,呼吸停了好几秒才说出话来:“还是大姐姐疼我,这位尚宫,好歹替我擎一根好签来。”心下却暗呼,真正花树堆雪,清极艳极,天下竟有如此绝色,吾毕生所愿乃是集齐天下众美,想不到今日得见国色!得与此姝共赴巫山,此生足矣!太子哥哥从来不收用司帐,想来我和他要,他定不会拒绝。他心下计量定了,必收此姝。 他非常知趣地改了称呼,但这尖锐的称呼却仿佛一根刺扎入了容璧的心中,她脸上笑容依旧看着这些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们,跟着弋阳公主的指示,站到元涯身旁去摇签筒。 容璧摇着签筒,摇出了一根花签来,元涯连忙拿起那根牙签笑道:“多谢尚宫赐签,我且看看——暖日烘晴淑气嘉,春风先发上林花。此为富贵闲人,在席列位共贺一杯。好签!好签!多谢尚宫!” 元涯眉花眼笑,拿着酒杯等容璧斟酒,看着容璧只管笑:“尚宫姓容?容尚宫替我掷骰子吧。” 弋阳公主笑道:“令官不可掷,大家都已饮完,你且快快掷来。” 第11章 元涯饮了酒,投了个五点,却正好是弋阳公主擎签,元涯抚掌大笑:“正该看看大姐姐能抽到什么签。” 弋阳公主笑着命容璧摇了签筒,果然擎了一支牙签出来:“万顷烟波一叶舟,已将心事付溟鸥。此为远行客,在席亲戚当饮一杯,以祝途安。” 元亦雪微吐舌尖笑了:“这签却不灵了,大姐姐在京里,又是公主之尊,能远行去哪里,不灵不灵。” 弋阳公主一笑,豪迈道:“若不是身为女子,这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宁如野鹤闲云,远行又何妨?甭管灵不灵,在座哪个不算我亲属?你可别想躲过这杯酒,来来都满上。”座上全都笑了起来,纷纷拿起酒杯。 大家满饮上后,弋阳公主也摇了骰子,投了个十二点出来,数下来正是太子元钧擎签。 元钧连喝了两杯酒,脸上已经带了些红晕,听到弋阳公主所说,心下正怫然不悦,只觉得此句大不祥,姐姐如今与海商世家打交道,却不知作何打算,可恨他人小力微,时时倒让姐姐操心。 容璧走了过去靠近他,摇好了签筒,元钧顺手一抽抽出了一个签,一看之下,脸上却有些怪异:“倒有些意思,山中与世不相关,鸡犬桑麻尽日闲。此为桃源客,合该一人独饮。好一个桃源问仙,有意思。” 席上诸位皇子公主全都脸色怪异,却又极快地反映过来,元桢笑道:“父皇如今可不是日日求道问仙?太子哥哥正是子承父业。”面上微有得色,心下只想着好一个桃源客,正是天意如此,沈皇后早死,沈家也不过是落魄文人,若是元钧早日抽身退步,倒还可以赏他幽居别处,若是不识相,那可就只能鱼死网破了。 元钧心里微微恼怒,面上却丝毫不露,只自己拿了骰子摇,摇了个十八点,却是轮到元桢摇签。 容璧捧着签筒过去,摇了摇签筒,递给元桢,元桢抽了一支出来,一眼看过去,脸色大变,忽然猝然转头,啪! 琵琶弦声陡然停了下来,座中倏然一静,只见容璧手中的签筒已脱手落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了栏杆边上,玉色的象牙签牌,散落一地,而容璧摔伏在地上,鬓角散乱,半边脸赫然鲜红的五个指印。 众人全都楞了,元涯最是怜香惜玉的,看到美人脸上如此,已是脱口而出:“二哥哥怎的如此辣手摧花?签不满意吗?” 元桢脸色惊怒,又渐渐回神过来,看向座中诸位姐妹兄弟,两个小些的弟弟早已惊得站了起来,呆若木鸡,元亦雪则满脸关心,而上首太子元钧脸色平静而漠然,目光犹如冰雪一般,四目相触,元桢激灵一下,陡然从那怒极失控的情绪中清醒了过来。 弋阳公主似笑非笑道:“这奴婢怎么得罪弟弟了?竟劳您亲自出手教训——奴婢不好,自有训诫司调教惩戒,宫规处置,更何况这是母后赏下来给太子庆生,伺候太子的人,今儿才第一天到,二弟弟这般大打出手,倒是有些失了体统。” 元桢背上微微出了汗,知道平日里自己一贯自诩温良恭让,这奴婢又偏偏是母后赏给太子的,如此绝色,想来已调教了许久,自己万不能一时意气,坏了母后的盘算,连忙重新又堆起了笑容:“误会,误会……我刚才喝了几杯酒,酒迷心窍,平日里不惯宫人伺候太近,刚才见这位尚宫忽然靠近,唬了一跳,原是想推开她,没想到酒意上头,竟是手重了——这位尚宫你如何了?我那里有上好玉容膏,来人,去我宫里取来给这位尚宫敷药。” 容璧已是起了身,半边脸已肿了起来,但她深深低头:“奴婢无恙,不敢扰了殿下们的雅兴,是奴婢服侍不周。” 元桢看她知趣,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刚想要命她下去休息,结果弋阳公主在上头轻笑了下:“既然没事,那就继续伺候着吧。” 元桢一时脸上红白交加,心里暗骂:这是让这贱婢脸上带着幌子在这里晃使我出丑呢!也罢!且让她得意一时吧!我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元桢脸上重新堆起笑容:“那弟弟再重新抽一根签好了,适才没拿稳,却是落下了,竟都还没看清。” 这时元亦雪已意识到了什么,想来适才抽到的那签不是啥好签,到底是同母兄妹,万一再抽到根不好的,二哥哥只怕更气恼。 她一贯是知道自己这个二哥哥,面上看着温雅,其实极为争强好胜,从小弈棋也好游戏也好,便是自己这个同母妹妹,也绝不肯想让,如今却万不能再让二哥哥继续失态了,连忙遮掩笑道:“我看这象牙签都落了不少,脏了,不如玩点别的,藏钩如何?” 元涯看着容璧收拾起了签筒,低垂着眼睫站到后头,原本美玉生晕一般的脸上高高肿起,心中大生怜意:“藏钩自然是要有彩头才好玩,但平日里都不过是罚酒罚金豆子,没意思,依我说,不如设个新鲜彩头。” 弋阳公主看元涯目不转睛凝视着容璧,嘴角一钩:“依三弟弟看,彩头设个什么才好玩呢?” 元涯收起手中扇子,一指容璧:“就以这位尚宫美人为彩头罢!” 第8章 藏钩 场中一静,元亦雪终于反映了过来,笑道:“三哥哥再怎么怜香惜玉,这也是母后才赏赐给太子哥哥的人呢,我前儿得了匹小马,极难得的汗血宝马的种,不如拿来做彩头,如何?” 元涯不以为然道:“马有什么意思,我又不好游猎,母后待我们都是一视同仁的,若是知道我们兄弟友爱,只会高兴才是。”他原是饮酒多了,正是酒酣耳热之时,美色当前,早已迷了心智,加上之前元钧待他一向不错,越发不肯放手,藉着三分酒意,不管不顾道:“太子哥哥你只说,好不好?若是猜中藏钩之人,便算赢了!” 第12章 元亦雪暗自咬唇,心中暗骂这夯货,混世魔王,却也知道拿他没办法,人家母妃是贵妃,又摆明车马,无心皇位,自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好美人对于皇子来说,那是非常正常的爱好,若是好读书好朝政,那才完了,因此这混世魔王平日里再如何过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的纵着他罢了,莫说是要一个尚宫,便是都要了,太子得了孝悌的美名,三皇子得了美人,谁又不说是件两全其美的美事? 元钧看了眼垂着头的容璧,微微一笑:“兄弟姐妹们游戏罢了,母后必不会苛责,更何况大家都来给我贺生,孤为东道主,自然是要客人尽兴才好,只是一次不行,三次都中,才算赢得彩头,座中咱们七兄弟姐妹……” 他抬眼又看了下容璧笑道:“差一人,既然与容尚宫有关,那就请容尚宫也加入,哪一队先猜中三次,谁便能拿到彩头——容尚宫自愿加入哪一队呢?” 容璧抬眼,双眸清澈如水,直视着元钧双目:“奴婢受尚宫局派遣,伺候太子殿下,自然是要忠于职守,跟着太子殿下一队。” 元钧被她冷静得有些过分的双眸一看,不知为何微微移开了目光,少女脸上指印宛然,又被如此轻亵戏辱,却仍然平静沉稳,仿佛对自己的命运将会在一场游戏中决定无动于衷。 弋阳公主笑道:“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忠仆,那我们且来先抓阄分队。” 一旁佩秋忙碰上了阄碗来,不一时众人分别抓阄完毕,弋阳公主、元桢与元涯、元燏做了一队,元钧、元墨、元亦雪、容璧做了一队。 元涯十分喜悦,当头就道:“那请太子哥哥猜第一局?” 元钧摇头:“你是客人,你先猜吧,我来藏。”说完转头伸手,从佩秋手里捧着的托盘里取下了那枚晶莹剔透的玉钩,元涯等四人已经转过身子,等他藏钩。 元钧转身,将那枚玉钩轻轻松松就递到了容璧眼前。 容璧抬眼看元钧,他眼神还是那么平静漠然,仿佛只是在将一件自己不喜欢的物事转送给他人一般的平静。 元亦雪在一旁吃吃笑着。 这藏钩的游戏,要的就是猜的那一瞬间掰手翻袖袋摸腰带的高潮场面助兴,太子将这枚玉钩藏在自己身上,再直接没有了,元涯一定会猜她,甚至还有可能藉机摸摸酥手——若是大家闺秀良家女子,对方当然不会唐突,但在座全是凤子龙孙哥哥妹妹们,谁又管她一个奴婢的清白? 她伸手从元钧掌心取过那枚玉钩,捏在了手心里。 元钧心里,什么都没想,但容璧看到他拿着手帕,擦了擦手心……她触碰过的手心。 高洁如雪一尘不染的太子殿下——呵。 藏好钩了,对面队伍转过来,元亦雪笑嘻嘻道:“三哥哥,玉钩不在我身上。”又夹了下眼睛,十分俏皮促狭。 弋阳公主道:“我看就在二妹妹身上,老三不要饶了她。” 元墨拍着手道:“我也猜定是在二妹妹身上呢。” 元涯却笑道:“我却觉得,一定在容尚宫身上,对不对呀?”他走过去,笑吟吟地在容璧面前,伸手就要去握她的雪白的小手:“我猜就在容尚宫身上。” 容璧在他的手触摸到她之前已经主动将手掌打开,一枚晶莹玉钩躺在手心。 元涯看着那白如初雪的手心,不由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伸手取回了那枚玉钩,不知为何心里微微有些惆怅。 容璧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元涯看她的笑容,几乎都酥软了。 容璧却转头对元钧施礼道:“既然奴婢是彩头,何必浪费时间?奴婢斗胆请求,接下来三次,就由奴婢来猜,若是三次奴婢都猜对了,可否让奴婢自己选跟着哪位主子当差?” 元涯看着她低垂着脸,心里一阵酥软:“啊,三次都对很难的呢?你确定要赌?”他语无伦次。 元亦雪微微睁大眼睛叱责道:“主子面前,也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她一贯得骆皇后娇宠,几时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奴婢,不由微微不快。 弋阳公主却笑了:“倒是有些胆略,你就那么肯定三次都能全对?再说三皇子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这是欲擒故纵,还是别有用心?”她笑容满面,说的话却让一旁拚命缩小自己存在感的韩素音听着一阵阵发寒。 容璧道:“既是赌性起了,不如赌个大的,天意若是如此,奴婢自然遵从,不过求个无愧于心罢了。” 弋阳公主慢慢念叨道:“所以到底是赌性大呢?还是顺水推舟呢?” 容璧低声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元亦雪目光闪动,却是笑道:“大姐姐别理她,这些奴才们日日挖空心思想在主子跟前挣脸,谁不知道她们心里那点花花肠子?” 元涯替容璧说话:“哎我也觉得一次赌个大的好!刺激!” 元桢却自以为看穿了容璧的打算,大概这是母后派她到太子身边,若是一天不到就被遣去三皇子身边,只怕母后那边就要落下个伺候不力的罪名。 元钧盯着她一会儿,淡淡道:“行吧。” 容璧起了身,微微鞠了个躬,转向了湖面,栏杆旁抱着琵琶的韩素音脸色青白,却又回避她的目光,她在担心被她连累。 容璧嘴角抿紧——她出身农家,她卑微,但她至少能搏一把,而事实上,当太子同意她来猜的时候,结局就已经决定了。 第13章 虽然在这群天潢贵胄的眼里,这位卑微却有着惊人容色的奴婢,只是为了博贵人的注意,才孤注一掷的行为有些可笑,但说到底,闲着也是闲着,雨声淋漓,湖面上雨雾弥漫,漂亮的宫女在每一位贵人跟前缓缓走过,略微站了站,然后走向下一位,在每一位跟前都站了站以后,准确地找到了藏钩。 看来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 贵人们起了兴头,再专心藏了两次。 当这位尚宫,第二次准确找到藏钩之人时,所有人都吃惊了,元亦雪和元墨嚷嚷着,给容璧蒙上了双眼,才开始藏钩。 然而第三次,容璧仍然准确无误地站在了弋阳公主跟前,微微屈膝:“奴婢赌这次,玉钩是在大公主殿下衣带下。”她自幼和兄长戏耍猜藏豆,从未输过,家里人一贯只道她运气好,还开玩笑她若是能去赌场,怕不是能给家里挣回万贯家财。 她只赌,上天站在她这一边。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豪赌,以至于背上已微微渗出了汗。 场面寂静无声。 弋阳公主意兴盎然地笑了:“再给你十次机会,你是不是也一样都能猜到?” 容璧解下了蒙在她眼上的缎带,一双眼睛静如春水:“公主殿下还要试试吗?” 弋阳公主凝视了她一会儿,心里暗叹:如此佳人,奈何不为我所用。转头对元钧笑道:“太子说吧?咱们这凤子龙孙的,说到底也要愿赌服输才好。” 元钧眉目仍然平静得很:“就依姐姐说,由她自择。”心中想到,罢了,且留一段时间再想法子找茬打发走得了,老三怕是一时半会也不会放手,兴许还会找时机来讨。 容璧退下一步,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个头,禀道:“奴婢想要在大公主殿下身边伺候,还请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成全。” 场中安静极了,显然所有人都吃惊于这奴婢别出心裁的请求。 竟然是弋阳公主? 公主府上的确是有宫里的女官服侍,但——怎么会是要去弋阳公主身边?她一个守寡的公主,去公主府上,几乎就是断了前程,无论是太子身边,还是三皇子身边,每一个都有可能一步登天,成为皇子收用的妾室,又是皇后赏下来,等到太子登基,那就是皇妃名分,若是三皇子封王,那好歹也有个品级的侧妃。 怎的要去弋阳公主身边?她是糊涂了吗? 弋阳公主眼里惊诧过后,忽然慢慢笑了,意味深长道:“容尚宫是个聪明人。” “那本宫,少不得要和太子殿下讨这个情了,最近本宫身边的确正好缺人使唤。” 元钧伸手转了下腕上的念珠,面无表情道:“大姐姐要人,自无不从,尚宫局那边,晚点孤派人去交代一声就好。” 第9章 奶妈 回房的时候,二皇子那边还真的遣人送来了玉容膏。 韩素音上来一边替容璧擦脸,一边红着眼圈:“从前知道伺候人难,今儿才知道什么叫搓摩,咱们可不就是被人搓摩的命?” “只是你为什么要选大公主?你有所不知,她看着受宠,其实沈皇后不在了,她又守寡在家,你过去真的没什么前程可言。”韩素音心下却猜疑着,难道是骆皇后另外对她有安排?她们两人一人在太子身边,一人在公主身边…… 容璧看着镜子里面上仍然一派担忧的韩素音,笑了下,脸上还火辣辣的有些疼:“我也就想混到二十五岁离宫罢了,守寡也好,清静。” 韩素音悄声道:“你不知道吗?公主府里,养了许多面首……”心下却嗤之以鼻,太天真了,若是弋阳公主存心整治,那还不如留在宫里伺候皇子们……若是入了眼,留下来得个位分,就算熬出来了,罢了,兴许皇后娘娘有别的任务给她呢。 容璧沉默,当身为一枚最低贱不由自主的棋子之时,她只能选择看上去不那么险的路走,她别无选择。 今日,无论她说什么,都不重要。 无论是弋阳公主、太子殿下,还是骆皇后,还有今天给她一巴掌的元桢,垂涎她美色的元涯,都不关心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只看到了她背后的骆皇后。 容璧恨这种不由自主的感觉。 她进宫来,连爹娘给她起的名字都没有保住。 她就是一个物件儿。 可她还是想要做出一点突破,来改变自己可悲的现状。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她只想着,只要不顺着她们的意思就行了,骆皇后想要她用美色迷惑太子,太子却厌烦她,想要把她送给三皇子,而弋阳公主和太子是同母兄弟,也希望她离开。 那么,她既不要在太子身边,也不要去三皇子身边,她去弋阳公主身边去。 将来怎么走,她没想好,她只是就是不让贵人们如此顺遂心意罢了。 韩素音还在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太子也是个冷清冷心的,我听说他特别爱洁,每日的床褥、被盖全都要换,茶杯餐具若有一点不干净的,绝不再用……” 她显然已经被今天那一幕给骇住了,十分不安的嘀嘀咕咕着,却一边帮着容璧收拾行李。 临出宫前,容璧却找了个机会,去见了唐喜公公。 唐喜公公仍然是一见她就笑:“好姑娘,听说你被大公主看上了?好去处好去处,大公主是个好主子,你好好伺候。” 第14章 容璧笑道:“还是唐爷爷消息灵通,因着要出宫去公主府了,收拾剩下些东西以后不能用了,想着给唐爷爷送一些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些布头和药丸子,只怕唐爷爷见过好东西了,不稀罕。” 唐喜一笑:“那有什么嫌弃的,容姑娘的定然都是好东西,只是唐爷爷不要,给你留着,唐爷爷猜呀,你迟早还会回来的。” 容璧也笑了,唐喜念叨着道:“替你收着就好,你这份心唐爷爷收下啦。”说完又主动指点她:“大公主不喜欢吃甜品,和太子一样,凡是稀里糊涂看不出食材的羹、汤等等,他们都不爱吃,大公主平日里喜欢吃黄雀酢、烧羊肉,做菜你只管往香这方面去做准没错。” 他眯着眼睛笑了:“从前皇后娘娘管着她,每日只许吃一只雀酢,又逼着她喝燕窝银耳汤,如今没人管她了,多半不管了。”他摸了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她:“这是以前大公主喜欢吃的菜谱,当然不知道她大了有没有改变,你且都拿去试试罢,原本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想着托人给你送过去的。” 容璧既惊又喜,连忙深深作揖:“谢谢唐爷爷指教!”又恳切道:“唐爷爷将来有什么让我帮忙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唐喜笑微微,心里叹气:结个善缘罢了,当初受过皇后娘娘的恩,可怜大公主和太子殿下如今没了庇佑,只能被人磋磨,好好的公主,传出那等名声,可怜,可怜,娘娘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啊。 容璧敛了笑容,深深又作揖。 尚宫局那边很快送来了出宫的令牌以及交接的要求,傍晚,容璧在太子寝宫外恭恭敬敬磕了头,便跟着内侍们出了宫,一顶青布车,送她到了弋阳公主府上。 弋阳公主听说她来了,倒起了兴趣,叫人带了她来,问她:“我只想问问,今儿老二摸到的那根签,到底是什么签?” 容璧磕头道:“奴婢认字不多,当时又紧张,也没看清楚是什么签。” 弋阳公主眯着眼睛笑了下:“倒是个聪明人儿。”显然是没信。 容璧低着头只不说话,弋阳公主伸手抬起她下巴仔细端详了下她的面容:“你生得好,你知道的吧?在宫里随便跟哪个主子,前程都不会差了,怎的倒来赶我这冷灶头呢?花期短暂,等你过了花期,终身可就误了。” 容璧道:“奴婢并不认为嫁人就是女子的归宿,误了花期就是误了终身。” 弋阳公主一怔又一笑:“好个离经叛道的奴婢!” 容璧却没怎么怕,因为弋阳公主脸上显然也不以为意。 弋阳公主看她神情平静,松了手,有些懒洋洋道:“下去吧,去花妈妈那里报到,她是我奶妈妈,总管着府中内务,我已交代过她,你既然是从尚膳局出来,且就先在我房里的小厨房当差吧。” 容璧心里一松,知道自己的差使算稳了,至少当前会有一段时间的平稳日子,而不是每天当心会被太子嫌恶地送给什么人。 容璧恭敬磕头,起身出来,一位不苟言笑的侍女上前带了她出来,低声道:“妹妹好,我是梅香,我带你去见花妈妈。” 容璧忙笑道:“梅香姐姐好,劳烦姐姐了。” 梅香摇头道:“无妨,我从前也是在宫里当差的,不过如今公主的陪嫁宫女大部分都已经嫁出去了,只剩下我一个,自愿不嫁人,留在公主身边当差的。” 容璧脸上笑容更深了些:“姐姐心胸豁达,以后还请多多教导。” 梅香摇头:“没什么教导的,这府里规矩比宫里要宽松多了,公主脾气又好,你只管什么都听公主吩咐就好了,花妈妈是公主的奶娘,也是从宫里跟出来的,您听她的安排就好,公主晚上喜欢自己叫点吃的,以前没请到合适的灶上丫头,如今你来了倒正好。” 正说着,议事厅就到了,里头坐着个老妈妈正在看账,衣着俭朴,慈眉善目,看到梅香来就笑了:“梅香来了?这儿有厨房刚送来的松子糖,你尝尝。” 梅香道:“谢谢花妈妈,我还有差使,就不吃了,奉公主钧命,我送这位尚宫姐姐过来,公主说了安排她在院里的小厨房当差,劳您安排了。” 花妈妈看到容璧,脸上非常明显的一怔,然后回过神来:“怎么来了这样漂亮的尚宫?真是个好孩子,过来我看看。” 她上前拉着容璧的手笑着问她名字,原来在哪里当差,家乡是哪里的,和蔼可亲,容璧一一回答。 花妈妈笑得极慈祥,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公主体虚,我一直让人用党参、当归给她熬汤,但是公主的舌头太灵,一尝就尝出味道来了,她不喜欢,如今你来了可好,我看宫里就能做出药膳来一点儿尝不出味的,你可以试试看。” 梅香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花妈妈忽然握紧她的手,笑着问道:“皇后娘娘派姑娘来,可有什么旁的差使派给姑娘?” 容璧看她笑容下藏着的紧张,心里掠过一丝异常,忽然心中灵光一闪,笑道:“妈妈年高,皇后娘娘担心妈妈办事力有不逮,因此派我过来协助妈妈,伺候大公主。”这话模棱两可,皇后派容璧来伺候大公主,说协助也没错。 但很明显花妈妈心虚,听到此话,脸色一僵,心中惊疑不定,勉强笑着道:“姑娘如何说这般话?娘娘有什么差使,你只管说便好了。” 第15章 容璧心下狐疑,脸上却淡道:“皇后娘娘只是让我好生伺候大公主,多和妈妈学习,大公主是您奶大的,想来妈妈对大公主也是十分情深义重了,奴婢要多向妈妈学习。”这话仍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但花妈妈听着却只仿佛是讥讽一般,越发乱了手脚,喃喃道:“娘娘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对公主有影响的……” 容璧顺着接下去:“娘娘光风霁月,自然对大公主关怀备至。” 花妈妈忐忑不安道:“那我家锁儿……” 锁儿?听着像是乳名,难道花妈妈有什么人质把柄落在皇后手里了?容璧只能道:“看妈妈办事是否忠心了。” 花妈妈看她表情如此托大傲慢,心下越发大乱,只疑心皇后娘娘反覆无常,怕是疑心自己,连忙剖白:“我已办妥了,放好在库房里,上次已让林内侍传话,娘娘可别轻信旁言啊,只是可不能随意进去翻动,大公主自幼机警……一旦发现,事就不成了,娘娘还是要信任我才好。” 容璧表情一直冷漠,花妈妈却只以为她身后有仗恃,因此才对她毫无谄媚逢迎之色,越发心里恐惧,又慌张,显然真的信了容璧是皇后派来监视她的人,只握着她的手道:“请皇后娘娘一定要安心,事情已办好了!按娘娘的要求,那样紧要物事,早已安放在库房,我亲自验看过,万无一失!” 容璧:“妈妈放心,我会和皇后娘娘禀报的。” 她只是想来公主府过平静生活,为什么要给她知道这些东西?大概,从她被皇后看上赐给太子做司帐开始,平静的生活就已经远去了。 她心里十分后悔,却也知道自己应该是诈出了了不得的秘密,库房?库房里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会对公主有影响,那就是对太子去的? 但是无论是大公主,还是太子,都是离自己高高在上,随时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 她不该卷入这里头。 第10章 备膳 心里充满矛盾的容璧在主院里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这是属于公主大丫鬟规格的待遇,甚至还能使唤几个小丫鬟和灶上婆子。 她到任的第一天就要处理一条活蹦乱跳巨大欢脱跳着的大青鱼。 一般来说这类活着的食材,都是要粗使婆子们先处理好了,才会到主厨手里的,但鱼的话,有些厨子会嫌弃粗使婆子们收拾得不利落,放久了不新鲜,因此一般都是活着养在水缸里等吐泥后处理。 容璧一到厨房看到清水里的活鱼,心里便明白这显然是小厨房里的婆子杂役们出题了。 容璧若是立刻让她们收拾,婆子们自然就手也就收拾了妥妥当当,同时也就看清楚她的底儿,今后她只做那袖手的大丫鬟,婆子们自去料理脏旧活——当然也包括那等食材采办等事,那却是实实在在的油水,容璧再清楚不过,宫里一枚鸡蛋三钱银子,外边市场却买五个大钱,这就是当中奥秘,婆子们自然也不会瞒着她,就如宫里一般,小内侍、小宫女们,每个月是要给管教的姑姑爷爷们交供奉的。 若是容璧自己上前收拾,杀鱼做鱼,都是最能看手上功夫的,凡是做厨子的,没有不会杀鱼的。 但是一个宫里出来的,有品级的年轻尚宫,上手就来杀鱼,腥的臭的,鳞的须的,血糊糊湿淋淋,真上手拾掇这大鱼,婆子们会夸你杀鱼功夫好? 当然不会,这气势无形中也就被这些婆子们踩了下去,今后你再要指使她们,也难了。 容璧在尚膳局底层多年,再清楚不过这里头的猫腻,尚膳局的姑姑们要调理新来的人,只让她们收拾下水,做最琐碎最麻烦最脏最臭的活儿,不服?不服你就烧火去,保管你一烧能烧十年的烧炭丫头,出宫都不知道宫里的贵人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大大小小的黑炭。 她从宫里来,又有尚宫的品级,哪怕只是个末等品级,在公主府里,也已经是从天而降的上司了,这是来自厨房婆子丫头们的下马威。 容璧微微一笑,问婆子们道:“这青鱼是公主今晚要吃的?公主可有说了想吃怎么调理的?” 一个婆子上前笑道:“倒没说,只是公主从前一贯爱吃鱼,今儿大厨房那边说难得采办到极大的青鱼,特特送了进来给公主的,我们刚才几个婆子合计着,这青鱼这样大,倒是能做极好的鱼羹呢。”说完后也就垂着手,恭敬,却又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没有透漏,这也就是老油子了。 鱼羹的确考验厨师手艺,鲜味不足,有腥味,都是致命缺点——但是容璧明明记得唐喜说过,公主和太子都不喜欢稀里糊涂看不出食材的羹汤等等。 而且,容璧并不觉得就这么简单,她想了一会儿,却已想通其中关窍,之前似乎听花妈妈说了今日是考校日,公主要考校侍卫们的功夫。若是她按着这婆子所说,做了鱼羹,万一公主赏侍卫们点什么,这鱼羹算不得正经菜,到时候拿不出什么好菜,岂不是要丢人?若是真如此,只能让大厨房那边送,那自己在公主跟前也就丢了脸,以后少不得被这些婆子拿捏住了。 于是她微微点了点头,一一看过今天的食材,略一思忖,便吩咐着:“就将鱼剖开,一半片了做鱼脍,一半剁了做鱼丸,配荠菜汤,鱼头鱼尾剁了红烧,主菜再上羊肉水晶角儿、黄雀酢、樱桃烤鸭、胡椒醋鲜虾,橙薤仔骨,粥备上松子菱芡枣实粥,不放糖,点心上芙蓉澄沙饼,水晶白糖糕,豌豆粉凉糕几样,再准备两桶绿豆沙饮和桂花酪饮。”她一气儿连数了几样菜,到时候让大厨房添上几道白切鸡肉之类的,也就可以了。 第16章 婆子一怔,自己刚才明明建议做鱼羹,结果这位新来的容姑娘,偏偏不做鱼羹?而且她们也都没说晚上用膳几人,这位容姑娘却一口气安排了这么多菜肴,而且荤素齐备,主菜面点汤羹全齐全了,仿佛竟像是早知道晚上的安排? 她心里忐忑起来,要知道公主和其他皇族中人一般,很少显露自己的饮食喜好,她们也是厨房伺候久了发现凡是汤羹一类的,公主都不太动,今天才不经意地提一笔,她笑着道:“做这许多菜?会不会份量太多了?” 容璧道:“御膳房每日只伺候皇上一人,却要做一百零八道菜,这公主府就是公主最大,只做几道菜如何够?若是公主想吃拿不出来,是妈妈去公主跟前解释?” 婆子陪着笑不敢再说,垂着手凛然听命。 容璧微微一笑,继续分派任务:“现在一是将这鱼刮鳞杀了,再请一位妈妈去冰库支冰过来,冰得选整块剔透无瑕疵的;我看这荠菜也洗好了,羊肉炖上,请一位妈妈来看着火,这羊汤微微滚到三个眼儿的时候叫我;这只再请一位妈妈去取黄雀酢来,咱们重新炸一炸……” 她在尚膳局已打杂多年,这里头的门门道道清清楚楚,几句话已将事情大如备菜杀鱼,小到取冰烧火,样样安排妥当,众婆子听她几句话点在要害上,知道是个熟门熟路,做菜上果然有几分手段的,不敢再拖延,连忙按照她分派的,一五一十各就各位了。 西边太阳渐渐落下,容璧在厨房里和婆子们忙乎了一天,身上也全是汗水和油烟味,但容璧借助着在做菜时在每个婆子、丫鬟身边穿行的机会,却将公主府上下的一些情形听了不少。 这让她心里那到了陌生地方的紧张心情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果然前边梅香遣了小丫鬟过来传话:“梅香姐姐让我来和容姐姐说,公主殿下在考校侍卫们的武艺,一会儿要留他们用饭,请姐姐看着安排六到七人的膳餐,因着都是侍卫,今儿又动得厉害,侍卫们饭量大,请姐姐多安排些肉菜和汤水,梅香姐姐还说,若是来不及了,可使人到前边大厨房去让他们安排一些。” 容璧笑着抓了把烤花生给她笑道:“多谢妹妹来传话,就和梅香姐姐说已安排妥当,什么时候传膳只管安排。” 小丫头拿了花生欢天喜地走了,过了一会儿果然过来传膳,等膳都上全后,小丫头又来传话:“公主说今儿天气好,正好宫里赏下来螃蟹、菊花酒,让大厨房宰了只羊,就在院子里和几位侍卫们吃炙羊肉,请新来的容姑娘过去帮忙烤着。” 容璧道:“好的,我先让人将羊肉拌好作料,安排好烧烤架,这边过去。” 她转回房内,简单擦了下在厨房里沾上的油烟灰和身上的汗,重新换了一套干净的粗布青裙,简单带了两个开口银镯子,这却是厨房劳役的人的常见的妆扮,需要炙烤羊肉的时候,银镯子可固定袖子,方便劳作。 收拾妥当,确定身上无有肮脏油污之处污了贵人眼,奇怪的味道坏了贵人胃口,这才回了小厨房,点齐家伙,这才领着婆子们往演武的叠金院过来。 叠金院十分阔朗,一侧层层叠着假山石,石上以及抄手游廊两侧密密栽着大片的菊花,黄灿灿犹如烂金撒遍,葳葳蕤蕤,清香四溢。中间小演武场正传来一阵阵吆喝声,两个侍卫上袍都解开了只系紧在腰上,穿着下裤长靴正在中间角抵。 明亮夕阳下侍卫身上结实的肌肉轮廓分明,汗水淋漓,其中面向抄手游廊这一侧的侍卫仍是少年面容,眉目俊秀,身姿修长,线条流畅肌肤紧致,最为醒目的是刺了通体的纹绣,阳光下只如翠锦一般,分外醒目。 弋阳公主正坐在最上首,微微斜倚懒懒靠在靠背上,笑着看侍卫角抵,她穿着一身极薄的纱外袍,雪白肌肤若隐若现,她内里穿着华贵的黑色麒麟长裙,漆黑长发挽成堕马髻,却是簪着一朵鲜红剔透的红宝石花,俱是由指头大的红宝石攒成,这一身黑白妆扮,仿佛只为了显出这一朵花一般。 场下围着数个少年侍卫,也都各个急健身材,英姿勃发,也都和场中角斗之人一般除了上衣露出矫健胸膛,或抱着胸,或叉腰在一旁指点,喝彩,大笑。 容璧带着几个婆子,端着炙烤羊肉用的炭炉、两柳条筐子的银霜炭,已经碎切好的羊肉以及羊腿,各色调料悄没声息地从廊道走过,在校场一侧支起了烧烤炉架,开始炙烤羊肉。 容璧将袖子挽起,将婆子们串好的羊肉一串串搭在架子上,听着场中搅海翻江一般喝彩,后边婆子们的低低议论着: “那一个通体纹身的,想来就是玉十二郎了,是公主最宠的侍卫。” “个个都是潘安子都之相,好生俊朗!这等个个争先恐后,自然是要在公主跟前争宠了,却不知今日哪个能夺魁。” 容璧:…… 所以这些侍卫,就是传说中弋阳公主的面首了? 这所谓的考校武艺,原来是在争着在公主面前争宠呢? 不多时那遍身花绣的少年居然赢了,昂然立在场中,劲瘦的腰线利落地束在虾青点子汗巾腰带上,满面笑容看向公主:“殿下!今儿是我拿了彩头了!” 元亦晴满面笑容道:“十二郎果然有长进,今儿彩头是个玉狮子,倒是和你相配。”她懒洋洋从一侧托盘丝帕掀开,取出那只晶莹剔透的青玉狮子,足有拳头大小,然而她五指纤纤,握着那玉狮子,只看着玉十二笑。 第17章 十二郎却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微微抬起头,背脊上的汗仍在闪闪发光犹如荣耀勋章:“彩头我可以不要,我只求公主殿下面前的盘中羹一口,便是莫大奖赏。” 弋阳公主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吃了两口的鱼片粥,白玉勺上尚且还有自己唇上的胭脂污,笑得媚眼如丝:“又值什么,拿着顽吧,既如此,这碗粥便赏你了。”她挥手让自己身旁的丫鬟端下去给玉十二郎,那玉十二郎果然端起碗来,毫不犹豫一气喝尽了。 弋阳公主不以为意,似乎已是常事:“正好天也晚了,宫里赏下来极肥的螃蟹,又有好羊羔一只,我命人烤了,大家尽力乐一乐。” 柳木架上的羊肉已烤得滋滋冒油,香味四溢,侍卫们一拥而上,全涌了过来,很快发现了容色出众的容璧,争先恐后和容璧说话:“这位姐姐好面生,是新来的?” “姐姐好漂亮,给一串烤好的呗。” “我就要妹妹手里那串,一定最好吃。” ……个个油嘴滑舌,但是偏偏少年人脸上特有的清澈目光和无忧无虑的坦诚笑容,让人觉得他们并无恶意。 有些边自己烤着边议论,十分率性可爱: “太讨厌了玉十二又故意讨好公主。” “啊啊啊啊又被玉十二抢了风头。” “可恨!今儿为什么不考射艺!考射艺我定第一!” 又有人悄悄议论:“新来这个烤肉的妹妹好漂亮,粗衣布服,不掩国色说的就是这个妹妹吧?我若建功立业,和公主讨她为妻不知行不行?” 容璧:…… 她抬眼看了下这个心里肖想着要娶她的少年,正弯着星星一样笑眼看着她,显然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他一边大口吃着羊腿,嘴唇上毛茸茸一层容貌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年纪! 生不出气来,容璧给他的羊腿撒上了一把胡椒粉,辣不死他。 对方却笑得更明亮了,笑嘻嘻对她道:“妹妹,我叫唐有余,年年有余的有余!跟着我顿顿能吃饱!还天天有糖吃!” 旁边人哄笑道:“别理他,他就是个多余的!家里生得多把他卖了哈哈哈哈!” 正热闹吃着闹着,忽然门口有人通报:“世子爷到了。” 弋阳公主侧头,笑容明媚:“今儿这么热闹,请吧。” 第11章 世子 一个青年昂首阔步进来,长眉修目,神采英拔,身量颇为高大,穿着件紫檀色箭袖长袍,青色粉底朝靴,腰间佩着宝剑,正是定国公世子宋襄。 当初定国公长子宋衡尚了弋阳公主,封了安乐侯,定国公这一脉的世子便由其弟弟宋襄袭了,后来宋衡去世,这侯爵的爵位,却又落了空,因着定国公嫡系就这两个孩子,索性也就讨了皇上旨意,等宋襄结婚生子后,过继一子过来袭爵。 宋襄对着弋阳公主作了个揖:“见过嫂嫂。” 弋阳公主笑着道:“襄弟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不用进学吗?” 容璧听到后头归队的玉十二在和其他人悄悄议论:“宋世子次次都挑考校的时候来。” “宋世子总是严肃古板的样子,他一来公主就要他面前摆正经长嫂的长辈样子,哎,不好玩。” “要我说就是孤拐黑心,分明就是故意的。”容璧听到玉十二恨恨地说,心下只想笑,看起来他非常仰慕公主,因此对这个次次坏事的宋世子也酸溜溜的。 上边只听到宋襄规规矩矩回答道:“要到中秋,老师要回家探亲访友,已是请了假,父亲只让我在家练字读书。今儿功课已完成,想起今日是考校日,我也过来和几位兄弟们活动活动身子——另外府里也已收到公主府这边送过来的羊羔和螃蟹,母亲便教我送了庄子上新鲜送来的莲藕和菱角,还有因着嫂嫂爱吃鱼,还有一筐庄子上养的活鱼。” 弋阳公主笑道:“回去替我谢谢婆婆,明儿我去她跟前尽孝去。论理你天天在家习字也是气闷,只是今儿我们考的是角抵,玉十二夺了彩头,你一大家公子解衣捋衫袒胸露腹的,殊不雅相,仔细国公爷说你。幸好今儿有好羊肉和好螃蟹,你且坐下来吃杯酒散散心再过府吧,来人,给世子备座。” 宋襄看了眼骄傲得仿佛一只小狮子一样的玉十二,脸色沉郁,没说什么入了座,弋阳公主已笑着问他定国公大人可好,老夫人可好,又问了些寒温之事,便又让人取了一把银弓来:“你来得巧,前儿我才让人打了这弓给你,一会儿回去试试看好使不。” 宋襄接过那弓,沉郁脸色带上了一丝热切,他起了身走到校场边引弓而立,对准靶子,放箭,果然箭箭得中红心,他抚摩了下银光珵亮的雕花银把手,颇有些爱不释手,很是爱惜地收了起来,回过头来向一直凝视着他的弋阳公主拱手道谢:“好箭,谢谢公主嫂嫂。” 弋阳公主一笑:“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又考问他功课、兵书,又让人去书房拿了之前宋衡看过的书拿过来给宋襄,笑道:“这是你哥哥之前题过的《六韬》题注,我看着觉得很好,给你拿去看吧,只不能流出去,因着里头也有一些我当时读书写得批注。” 宋襄双手接过那本《六韬》:“谢谢嫂嫂惠赐。”他爱惜地将书放在一侧,弋阳公主又和他说了些闲话。 之前明明热闹香艳的气氛,在宋襄来了以后,就一本正经到有些无聊的程度,侍卫们三两成群只能沉默着吃羊肉,大口喝着桂花冰酪饮,原本活泼跳脱的对着新来的美貌小姐姐,个个都老实得如同当值的木头桩子。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都在暗暗咒骂着这位宋襄世子煞风景。 第18章 容璧看到玉十二刚才还意气风发得意洋洋,现在蔫头耷耳,愁眉苦脸地过来拿桂花酪喝,忍不住莞尔一笑,她容色过人,这一笑让附近的侍卫们全都眼睛一亮,不由注目凝视,唯有宋襄目不斜视,仿佛眼前这样一个国色,对他来说也只如土石木墙一般寻常。 不多时宋襄起身告辞,公主是长嫂,自然也就起了身相送,这一番打岔,院子里的晚宴也就散了,容璧打发着婆子们收拾家伙,看着粗使侍女们在检点碗筷壶杯,显然这些也都是有数的,要一一交回,便假意随口问身旁的婆子:“公主府这边管器皿想来也很是严格,这些都要点数?” 婆子笑道:“自然的,容姑娘从宫里来,想来也见过这排场,那些瓷碗都是汝窑出的,全是冰裂纹的,一套一套都有数的,坏了那是要描赔的,还有刚才世子来新增加的那一套,更讲究,是纯银打造的,一般都是给小辈儿用的,表示尊贵和爱护,那都是要点数清洗后,还回库房去的。” 容璧问道:“这库房,也是和宫里一样,分不同库的吧?” 婆子笑道:“那是自然,宫里内库那肯定更大,咱们府里一总儿都是花姐姐管着呢,都在后院那珍宝院里了。” 容璧存在了心里,看着婆子们收拾好回去厨房,果然用完膳后弋阳公主那边派人传了话,今晚厨房晚膳安排得好,公主很满意,有赏。 婆子们这下也算心服,不管是主子给这位新上任的容姑娘做脸也好,是这位新上任的容姑娘确实能干也好,总之一时半会婆子们暂时都熄了心火,没敢再给容璧使绊子。 接下来几天果然平顺妥当,一头梅香很是照顾,一有什么消息就派了小丫鬟来传话,妥帖又细心。 是个正派人,另外一头花妈妈也很是照顾她,大公主饮食有什么禁忌,第二日果然也找了她细细说了。 虽然容璧知道她其实是心里有鬼,一直以为她带着什么特殊使命,又怀疑她要找机会给自己出指令。 她再也没有提过库房,但这却令容璧感觉到仿佛那是一个令她畏惧的所在,然而平日里看她为人慈祥又亲和,对公主忠心耿耿。 容璧留了心,多留意了下公主府里的仓库。 公主府的库房总设在一个院子内,按类别分在不同楼内,有管金银器皿古董的,有管衣物细软的,有管家具摆件的,有管书籍画卷的,都井井有条,有不同的婆子日常把守看管,又有侍卫日日巡视,任何人需要进库房取东西的,都要登记后,两人陪同点数领取物品,点收无误后当面交接,登记签领。 但花妈妈是内府女官,又深得公主信任,总管所有库房,自然是有所有库房的钥匙。 所以库房里,究竟有什么? 反正是不太好的东西吧? 容璧只存了心,每日却也只是用心当差,倒是连前院都未去过,只日日都在厨房里打转,却藉着这些功夫,在婆子们的闲聊中,听到了公主府里不少细细碎碎的杂事。 她日日不到前面,只专心在厨房,弋阳公主倒也纳罕,叫了花妈妈过去问:“新来那容碧,这几日如何?” 花妈妈道:“都在厨房用心当差,我看公主如今吃得好多了,夜里也睡得沉多了,想来她在备膳上很有些功夫。” 弋阳公主笑了下:“她进宫十年,一直被压在膳房里不得出头,还是这次太子十八岁生辰,皇后急切想找个容貌出众的给太子,没想到宫里略有些姿色的,都已被皇上幸过了,好不容易才从旮旯角里扒拉出这么个被藏了这么久的国色来——依我看,也是个心机深沉的。” 这几日,她已让人查了下容璧的背景,倒真的是一些儿背景可疑都没有,到公主府上这些日子,看着也是安分守己,竟然一丝不错,连内院的门都没有出过。 但越是这样一丝儿不错,越可疑。 花妈妈还在好奇问道:“既是给太子的,怎的到公主府当差了?” 弋阳公主冷笑了下:“太子一贯不会收用这些的,自然是想法子打发走,这奴婢心里清楚太子嫌恶她,大概是要想办法从我这儿另辟蹊径接近太子罢了,这样容色,能没别的想法?” 花妈妈小心翼翼问:“她是皇后的人?” 弋阳公主漠然道:“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是我们的人——太子势单力孤,骆后打的什么主意谁不知道,父皇又是那样不问俗事,日日醉心修道的样子,咱们不得不防。” 花妈妈闭嘴了,弋阳公主想了下却又转头叫人吩咐道:“听说京城新来了个戏班子,里头有个武生耍得极好棍子,去替我后天请来园子里唱两天戏,再请人去宫里请太子有空来看戏,嗯,下个帖子给郑探花,就说我听说这戏唱得好,请他来看。” 花妈妈默默不说话,弋阳公主却笑道:“只希望这武生不负美名——许多美男子都不过是小老百姓没见识,真见到了也就那样,嗳,可叹也没几个能入眼的。” 花妈妈战战兢兢道:“公主——不若请皇上另赐一门婚事……也省得如今孤单……” 弋阳公主嫣然一笑:“再嫁哪有如今自在?如今还不是美男子任我挑?再嫁人,多个夫君指手画脚,指不定上头又有公公婆婆,岂不是又跳入另外一个牢笼?” 花妈妈低下头,她一贯老实忠厚嘴拙,弋阳公主也没在意,只是起了身去卸妆不提。 第19章 第12章 看戏 武生身姿笔挺修长,能一连翻八十个跟斗仍然稳稳站在台上一动不动,更是耍着一手好棍子,棍子一转起来仿佛水泼不进,犹如一只风火轮一般。 喝彩声响起,弋阳公主斜斜靠在椅子上,她今日一身碧色青裙,裙角坠着无数琳琅青玉,眉心贴了一抹青莲花靥,看着十分清丽。她正看向一旁正在喝彩的锦衣公子,嗔笑道:“晋州港集天下英豪,甚至海外百技都能见到,郑探花家资巨万,见识过人,哪至于看到这点儿本事就大惊小怪起来了。” 郑长渊转头笑容可掬:“便是在晋州,也极少能见到这般功底的武生的,今儿藉着公主雅兴,倒是开了眼界。” 弋阳公主笑了下,不以为意,她身侧太子元钧却转头问他道:“晋州港果然有着海外百戏?” 郑长渊笑道:“自然是的,北边的胡人夷人、南边的蛮子、白番子、黑昆仑奴、波斯人、安息人,天竺人,我自幼都见多了。”他是巨富出身的公子,今日因要见贵人,穿着紫袍玉冠,颇为华丽,他身材颀长,容貌俊俏,眉目带着一股风流潇洒之气,笑容里自然带着一股玩世不恭,这对于女子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元钧今日穿着便袍,看似俭素,仍自然而然一股清华之气,似是对海外之事十分好奇,不断发问,郑长渊今日原是第一次与太子如此亲近说话,自然是知无不答,他原本便是个八面玲珑善于应酬之人,酒过三巡,早已将那热闹繁华的晋州港娓娓道来。 元钧一直微笑听着,一双眸子幽深沉静,时不时发话,每他一出言,在座的人全都不由自主专心听他说话,他始终仪态雍容,言辞舒缓,不疾不徐,不骄不躁,风姿卓绝,他说话并不啰嗦,却要言不繁,正正切中要害,看得出虽身在宫中,却博文广知,气度不凡。 下边陪客的还有定国公世子宋襄,他坐在那儿并不太说话,想来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时不时看一眼一旁仿佛非常醉心台上武生的公主。 另外又有着几个定国公府上的清客陪客,在中间应和赞叹着。 场面花团锦簇,却清晰得很,今日公主这一场看戏,为着,就是让郑长渊见太子。 容璧坐在角落,有时候是在炭炉前现烤各种炙肉,烤好后指挥侍女们将大碟大碟的肉端上前,有时候是站在冰山前,为刚被取走的鲜脍重新切出芙蓉色半透明的鱼脍,平铺上去,补成一朵一朵精美的牡丹。 锣鼓铿锵,彩旗飘飘,戏台上英武的武生仍然在矫健翻滚着,容璧只专心片鱼往冰山上摆。郑探花不知何时已下来,刚含笑着在冰山上取了一枝樱桃,仿佛贪凉一般靠在冰山一侧的栏杆上,专注看着台上的戏。一旁的定国公世子宋襄手里捏着酒杯,长眉深蹙,却正与太子应答,说些闲话。 却见一场才完,弋阳公主命人赏,满戏台上撒了铜钱,场上响起了越发热闹急切的鼓点,武生翻了个筋斗,在台上单膝跪下谢公主,戏班子的童儿们一哄而上正抢着铜钱,弋阳公主忽然看向冰山这一角,笑道:“郑探花果然花丛中人,这么快便找到我这府上最美的婢子。” 郑长渊结结实实一怔,转头看到容璧,心下虽然纳罕,脸上却丝毫不变,笑容满面:“却是未曾看到,公主天人之姿,再见多少女子,也不过如黄土一般,公主如何打趣我呢?” 容璧却心惊肉跳,果然听到弋阳公主轻描淡写道:“我这美婢,聪明伶俐,善猜藏钩,却是个极解人意的,探花若是喜欢,赏你也无妨。” 郑长渊转头又看了眼容璧,看她脸色已微变,心中一叹,颇有些怜惜这身不由己的婢女,面上笑容不变:“公主身边得用的尚宫,自然是极好的,郑某哪敢如此狂浪?万万不可再提。” 弋阳公主轻声细语,缓缓道:“郑探花家学渊源,自然是见美人多矣……我听说郑探花此次进京,带着亲妹,德容俱佳,贤淑聪慧,年岁刚好,心中喜爱,却不知有没有这福气见见呢。” 郑长渊道:“公主过誉,舍妹体弱多病,此次进京,却是求医问药,想着京里能有名医诊治。” 弋阳公主关心道:“如此?我倒认识一位比丘尼师太,擅医,尤擅女科,迟些不如我请她到府上给令妹诊治一二。” 郑长渊心念一闪,却已走上前回到座位,面上大喜道:“那自然是极好的,却不知这位师父名号,待我细细写下帖子,厚礼奉上去请。” 弋阳公主笑了下:“你去请却是请不到的,只有我能请到,这位师太号槁木师太,正是修的枯木禅,平日不见外人的,原是母后当年与她有一二分照拂之情,才能请得动。” 郑长渊肃然起立,恭敬道:“这确实天大人情了,郑某人感恩在心。” 弋阳公主微微一笑:“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却是言语暧昧。 却见外边有管家进来报:“公主殿下,二皇子、三皇子和二公主到了。” 弋阳公主转头一笑:“今儿这戏唱得倒是热闹,请吧。” 果然不多时皇子们带着元亦晴满脸笑容进来了,元桢笑着一边行礼一边道:“听说大姐姐今天这儿有绝好的戏看,正好今日太学休沐,晴妹妹嚷嚷着要出去耍子,我说外边乱的很,听说太子哥哥也在这里,少不得过来叨扰一下大姐姐了。” 第20章 弋阳公主笑道:“弟弟妹妹们高兴,我自然也是高兴的,快入座吧,我让他们再捡几支好的细细唱来。”一边却又给皇子们引荐在座的客人。 郑长渊起身拜见几位皇子,元桢已是连忙上前携着他的手笑道:“是郑探花吧?你那篇海图策论写得极好!我已细细拜读过了,还有许多不懂的,正要和大人请教。” 郑长渊微微笑道:“不敢当,二殿下实在过誉了,不值一提……” 元涯却早就一眼看到了容璧,脸上焕然,只盯着容璧笑嘻嘻的挤眉弄眼的。 弋阳公主看到元涯这般,又笑着道:“三郎这是还没死心?” 元涯涎着脸:“大姐姐,我前儿又得了好几个得用的美婢,不如和大姐姐换了容尚宫吧……”元亦晴啐他道:“三哥哥,看看场合!今儿不是只有自家人!” 弋阳公主笑着道:“这满座才俊,你只惦念着美人儿,成何体统,快来见过探花大人,学上几句,也不至于下次斗诗的时候发呆。”元涯可不觉得有什么丢人,只又死盯了几眼容璧,这才依依不舍入座。 一时见礼叙坐,很快台上有锣鼓喧天,重新演起来,那英俊武生又翻起筋斗来,座上越发热闹起来。 容璧短短半日已差点又被接连转手送人两次,这心情之起伏可谓大起大落,便是靠着冰山,她背上也已尽渗出汗水,只仍然保持着一丝清明,拿起一只鱼,削出片片雪花薄脍来。 眼前阴影一遮,却有人站在她跟前拿了杯冰果汁,靠着栏杆,倒是专心致志看着她片鱼来,仿佛极有兴趣。郑长渊原本炙手可热,说了几句话后也拿了杯子过来装冰酪,想来也是有些承受不了皇子公主们的热情,只能借口避开,却见宋襄世子也过来拿了一串烤鱼,郑长渊笑道:“宋世子不陪太子说话了?” 宋襄淡淡道:“天潢贵胄,皆为探花而来,我等不过是陪衬罢了。” 郑长渊料不到宋襄看着木讷,说起话来却如此直接,不由微微语塞,然后一笑:“不敢当。” 宋襄道:“郑探花言语慷慨,风流倜傥,是个人物,难怪太子青眼有加。” 郑长渊只好微微一笑道:“太子虽则年幼,却有如东君,青春勃发,实是天下之福。” 宋襄冷淡道:“太子确有储君之相,一旦成亲开府,无数人将会聚集在他身边,羽翼一旦丰满,中宫嫡长子,自然会有朝臣为他说话,根深树茂,一飞冲天之势,绝无可能再剪除,也因此骆皇后才死死压着太子的亲事,太子早已年满十五,却并未婚配,尚居于宫中,犹如未成年皇子一般教养,今日公主显然是为太子绸缪,郑探花却只是顾惜家族,却不为天下谋福利?” 郑长渊心里苦笑这武将世家之人,说话如此不会拐弯,哪朝哪代,提前站队太子的,有几个能撑到太子登基之时?更何况如今骆皇后并非太子生母,皇帝也似有别意,骆后步步紧逼,太子和公主这是急了,但自己却万万不能踏入这漩涡中,公主今日之意,是想许以太子妃之位,定国公掌着京军,公主再拉拢年轻文臣,虽说这确实是一步好棋,公主心计无人能敌,但骆皇后岂会如此轻易让步?自家妹子性子单纯,他万万舍不得让自己妹妹进入后宫。 他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觉得话说到这样地步,再敷衍下去是真的连太子也得罪了,只好婉转道:“太子妃乃是未来国母,郑氏商贾一族,并非轻易能臆想。皇后应当会为太子择一高门淑女,太子殿下若是能熬到几位小皇子长成,一旦封王,君臣份位就定了,公主和定国公,如今是太子唯一的依仗,宋世子还请多多提醒公主小心为佳。”等几位小皇子封了王后,君臣位份一定,再谋太子之位几乎不可能,骆后这几年必会发作,而要压住太子,必先剪除弋阳公主。 宋襄淡淡道:“骆皇后已经出手了,宋家乃是先皇后精心为公主挑选的,可惜元后一族式微,骆后身后有高人指点,故意散播传出公主与我似有暧昧的谣言,逼得公主为了避嫌,不得不与定国公府疏远。太子之位,危如悬卵。” 郑长渊料不到他如此坦荡将自己和公主的桃色绯闻拿出来说,心下不由有些佩服宋世子光风霁月真君子,含笑道:“公主宁愿广纳面首自污,也不肯就此拉国公府下水,可知也是为保世子名声,用心良苦。” 宋襄淡道:“五姓世家,也不肯趟此浑水,骆皇后其后必然仍有杀招,郑探花心有顾忌,原也应该,不过只求大道荡荡,郑探花能够站在义这一边罢了。” 郑长渊苦笑,作了个揖,回了座位,宋襄转头,锋锐的目光在容璧脸上一扫,不发一言,回了座上。 容璧默默无言,她已经忽然明白了自己这只蝼蚁在这一局中的作用。宋襄说话,必然得了公主授意,可是为何单独选择在自己面前说这些私密之语?当然是故意的。 郑探花明显也是为了全族的利益和自保,不肯轻易站队的。因此公主和宋襄希望自己将郑长渊已经被公主太子拉拢的消息传回骆皇后跟前,骆皇后必然会采取措施,而不管什么措施,都必然只会让郑长渊别无选择,为求自保,只能走上太子这条船。 郑长渊当然也知道自己入了套,就算没有自己这只蝼蚁传话,宋世子单独与郑长渊说话,落在上头的二皇子、三皇子和元亦雪眼里,他哪里还洗得干净?因此他适才苦笑,显然也知道自己着了道。 第21章 每一位贵人,显然对朝中局势看得清清楚楚,有的更是犹如弄潮儿,踊跃伸手,想要藉着这朝局沉浮,分一杯羹。而她这样的蝼蚁,也只不过随波逐流,不能自主,犹如一件物件,可随手赏人。 可她不甘心。 第13章 沉醉 这之后公主又接连举办了几次宴会,太子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但郑长渊时常为座上客,听说枯槁师太果然真的到郑府为郑家小姐诊治,开了药方,听说颇为有效,郑探花十分感激,还派人送了好些贵重稀罕的海外特产来。 容璧开始害怕宴会,她怕公主在宴会中随心所欲地将她送人,甚至好几次在噩梦中汗水淋漓地喘着气醒来,梦到她被公主赏给了外边庄子上来的面目模糊的男子。 她见过那些粗俗的仆役,跟着宫里的执事们送订造好的碗碟坛罐,送宰杀好的猪牛羊鸡,他们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宫里的宫女们,垂涎着的,湿漉漉而毫不遮掩的。 如何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动权?如何不再让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不再将她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美丽物件,随意送人? 宫里忽然有内侍来传旨,很快弋阳公主进宫去了,然后就留在了宫里。 容璧很快从花妈妈这边知道宫里是皇上生病了,急病,看来病的公主以及诸位皇子、公主们都已赶去侍疾。 虽然她是外嫁女,但少不得也住在了宫里,日日问安。 这次公主足足在宫里住了半个月,才出宫回府。 因着皇上生病,她也收敛许多,不再大肆饮宴。只是偶尔仍会和那些被外人视为面首的侍卫们在院子里纵饮取乐,投壶掷骰,甚至还经常把容璧叫去猜藏钩作兴。 容璧十次猜错个一二次,但仍然也算得上极善猜的了,很快侍卫们都对这个宫里来做饭特别好吃的荣尚宫熟悉起来,私底下都叫她“容美人”。 他们都生机勃勃,年少气盛,容璧仔细观察,果然发现,这些所谓的“面首”应该都没有给公主侍寝过,但毋庸置疑,公主待他们极好,给他们请了好的讲习武师教头来,棍棒剑刀,骑射围猎,一般人家连一匹马都养不起,这些侍卫们却人人都精于骑术,打起马球来就像打仗,好胜,勇武,而他们甚至还会看舆图,会背兵书。 这不是在养面首,这分明是在练兵——不,普通士兵不需要这许多的精力金钱,这分明是要将才。 容璧看着又一个舔着脸来求她的少年人:“好姐姐,天冷了,今儿是我和老四当值,求你替我们煨上这把板栗,一会儿下值了,我们来取。” 容璧接过来,不苟言笑,拿了进去,听到身后少年侍卫激动万分与其他人议论:“近看更漂亮了!我死了我死了,今晚睡不着了!” 容璧心里想着,他们也是公主手中的刀枪,但因为对公主有用,因此倒也还不似自己一般朝不保夕。 又过了半个月,宫里忽然起了大火,幸而扑救及时,弋阳公主很是不安,火一熄便进了宫。 竟然是太子住的麟址宫忽然失火。 皇上便命重修麟趾宫,请太子暂迁宝函宫。 在宫里久了,容璧也知道宫里没有小事,太子迁宫这样更是大事,哪怕只是暂迁。她依稀记得,宝函宫颇为偏僻,临水近林还背着山,十分阴湿,住在那里的宫人往往下值走到膳房,膳房这边就没剩下几样吃的了,虽说太子肯定不会有人怠慢,宫里也挤,各宫早就住满了,但是任谁腾宫呢,怎能委屈太子? 更何况是这样蹊跷的一把大火? 公主回来后,显然心情不悦,数个晚上都纵酒至深夜,小厨房里所有仆妇都知道,每天都有侍卫们陪公主饮酒到深夜,直至烂醉才上床。 这显然是十分不符合皇家规矩了,但公主寡居,又是天之骄女,有谁敢管? 这天晚上,公主又是和侍卫们一起饮酒作乐,小院内欢声笑语,容璧又再次被叫到了院子里负责烤肉,只看到侍卫们人人仍然面上带笑,尽力欢悦。 但私底下多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他们显然都十分忧虑。公主是庇佑他们的大树,他们自然私下担忧不知公主是遇到什么事,天天这么喝酒对身体不好,是否太子或者皇上有事,又或者是侍疾不力被皇上叱责了,或是在宫里被骆皇后为难。 种种猜测,也不过是私底下的议论,侍卫们仍然还在咋咋忽忽的投壶,表面上看着都是欢快英俊的少年们,眉梢眼角都是笑容,他们知道公主养着他们就是要取乐的,公主不好受,但是公主希望他们笑,他们也就笑了。 容璧往滋滋冒泡的肉片上又刷了一层蜂蜜,天之娇女也有烦恼,但她有无数的人在卫护关心着她,这样真心…… 忽然门开了,有人披着风帽进入了小院,宽大的鸦青披风笼罩着全身,却又带着股华贵凛冽之气,小院内的侍卫们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全都警觉转身按剑:“什么人擅闯公主宅院!” 弋阳公主跟前已站上了几位侍卫。 弋阳公主抬起醉眼,笑了下:“是太子,宫门已下钥了吧?好好的怎么出宫了?” 男子将风帽揭了下来,灯笼上的温暖彩光照在他年轻冷峻的脸上:“今日替父皇去法云寺祈福,原本是要宿在寺庙的,担心大姐姐,所以来看看。” 弋阳公主脸色一缓,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坐下,但因着已饮了不少酒,十分酩酊,口舌很是笨拙地笑:“难得好机会,正好请太子也喝几杯。” 第22章 轻快的乐声又奏起了,侍卫们脸上笑容却不复,只是迟缓游移着拿起了投壶用的花箭。 元钧蹙着长眉,目光沉冷:“都下去,所有侍卫。” 侍卫们没有动,只看向弋阳,弋阳呵呵一笑:“行吧,我们两姐弟对酌也行。”她伸出手,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门口留两个人把着。” 侍卫们陆陆续续下了,容璧看其他侍女都没有退下,便也不敢擅动,她原本就在最角落的树下烤肉,若是自己一个人起身那就更醒目了。 元钧倒也没有理这些侍女,转头看着弋阳公主又拿起了酒壶,按住了酒杯:“大姐姐如何如此不重身体?” 弋阳公主冷冷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元钧道:“大姐姐!”他脸上神容仍然不变,声音里却带了一丝悲痛。 弋阳公主忽然呵呵一笑:“为什么要去宝函宫?你贵为太子,谁敢不让宫?凭什么让你去宝函宫?” 元钧按回酒壶,低声道:“大姐姐,你醉了。” 弋阳公主低声道:“不妨事,都是自己人——他病了,还是那种不体面的病,因此他怕了,他怕年轻、健康的你了!” 元钧沉默着不说话,弋阳公主忽然落泪:“虽然他这几年,一心只想着炼丹求长生,我想着这也是人之常情,前儿才知道,竟昏聩若此!” 弋阳公主显然醉得厉害:“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征战沙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我还记得他手把手教我骑马射猎的样子,如今呢?炼丹,求神问道,沉溺女色,我进宫的时候,正看到骆皇后青着脸将那几个女道士拖出去处死,那几个女道士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道袍,里面什么都没穿,何其荒淫!皇家体面何在!” 元钧脸色难看。 弋阳公主吃吃笑着:“我看她也吓得不轻,若是这次皇上出了个好歹,她这苦心积虑打算这么久,都来不及了!” “幸而父皇倒是醒过来了,然后自己也吓到了,结果他一心想着还是那点儿权柄,养病养病,倒是猜忌起你来了!那把火就那么巧?就烧了你卧房,这是谋杀太子!宫里竟然没有严查!”弋阳公主厉声喝道。 元钧微微低下头,阴影里他什么表情都看不到,他坐下来起,就有侍女给他倒茶,他却连碰都不碰。 弋阳公主笑了一会儿又哭了:“可怕的不是英雄迟暮,可怕的是英雄堕落!父皇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元钧低声道:“大姐姐,你醉了,我让她们送你先回房休息吧。” 他转过头,寻找相熟的侍女,想要吩咐侍女们送弋阳公主回房,容璧深深低下头,但仍然感觉到了对方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身上,元钧沉默了一瞬,转头去看弋阳公主。 弋阳公主还在笑着道:“我没醉,你难得出来,我们姐弟俩好好聊聊。”她忽然也住了嘴,很快觅着元钧的目光看到了容璧。 喝下去的酒全都变成了冷汗,但她脸上倒还笑着:“原来是容女官,我倒忘了今晚你在这里伺候。太子倒还记得?”她声音清脆柔软,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是轻松道:“容璧,你上前来给你旧主磕个头吧。” 容璧起了身上前,拢衣敛裙,端端正正跪倒在元钧跟前,离他们姐弟五步之内,双手伏地,将额头触在手背上。 她的背上已经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元钧垂眸看着这个容色俱佳的宫女,心里一声叹息:可惜了。 弋阳公主也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真是喝多了,忘了身边人多了个骆皇后的人,她其实并不是个待下严苛的人,实是他们姐弟如今的境地已踏在了悬崖边,她漠然想着,只能给她个痛快吧——宁枉勿纵,算她倒霉,要不是太子在,倒也不必如此,可惜我们和骆后已是死局,太子势如危卵,我倒给他添乱了…… “啪!” 弋阳公主手边那个名贵的琉璃玉壶已经摔到了地板上,碎成了千万片。 这是宫里所有贵人无师自通惩治看不顺眼奴婢的法子,简单,但永远有效。 弋阳公主看着容璧,淡漠道:“哎呀,怎的这么不小心?这玉壶可是御赐的。” 第14章 龙袍 元钧面上微微带了些不忍之色,看向弋阳公主:“姐姐。” 弋阳公主看了他一眼:“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你死我活之局。” 损毁御赐之物,宫中奴婢都是活活打死的。 容璧算宫里的老人,被作为震慑的对象当然观刑过无数次,堵上嘴一杖一杖将人打成骨肉尽碎,她年幼之时第一次看到,夜夜惊悸,整整半年都没办法睡好。 她没有时间去想她那回不去的家乡,她那存下来的积蓄,她想像描绘过的青砖瓦房,海棠鱼缸,她只是深深拜服,声音平稳道: “公主,奴婢有密事禀报,事关太子和公主安危,请公主屏退所有侍从,容奴婢禀报。” 她居然声音抖都没有抖一下,似乎在宫里生活多年,她无数次想像过自己面临生死之交的这一天。而当藏钩那一日,她选择了公主,就已选择了这可能的腥风血雨。 弋阳公主一怔,笑了下:“你也是无心之失,放心,本宫会厚赐你家人。” 元钧垂眸低头看着那少女纤细的背和深深低下的脖颈,白鹄垂死,其鸣也哀,他忽然道:“听她说。” 第23章 弋阳公主转眼看了眼元钧,笑道:“都下去吧。”弋阳公主忽然又道:“仁君之道,固然应当,但首先你要成为君,才有资格说仁,否则一念之慈,则可能会后患无穷,世人大多记仇不念恩。” 所有侍女们垂着头纷纷退了下去,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元钧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 这是帝王之术,喜怒不形于色,亲疏不显,虽然他只是太子,显然却从小受到的是帝皇教育。他自以为自己的表情应该是空茫漠然的,但容璧不知为何却感觉到太子此时看着他的眼睛里,饱含着沉重的悲悯。 生死之间,容璧忽然微微走了下神,这样天神一般的人,实在怜悯自己将死吗? 弋阳公主心里却猜测着她是讨赏,这样的小棋子,想来知道不了什么密辛,美人将死,弟弟大概心软,自己少不得做个恶人,好好赏了她的家人吧。她笑着问道:“说吧?” 容璧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公主身边的花妈妈,是骆皇后的人。” 弋阳公主先是一惊,然后转念又笑了起来:“你可知道花妈妈是母后的陪嫁侍女,入宫做了女官后母后给她赐了婚,生了孩子后又进来当了我乳母,她全家包括孩子,都是沈家的家生子,花妈妈,比母后陪我的时间还多,——你这胡乱攀咬,是想要给自己脱罪吗?” 容璧面色沉静,抬眼去看弋阳公主:“府上仓库里藏着东西。” 弋阳公主脸上有愣了下,反问:“什么东西?” 容璧道:“可以要命的东西。” “公主不信,可以秘密遣人去查,只是不派花妈妈就行。” 弋阳公主笑道:“焉知不是你另外派人放了进去,然后栽赃给本宫乳母呢?” 容璧道:“我为何花这么大力气,在生死之际,还要去害另外一个奴婢?骆皇后除去公主的乳母,有什么好处吗?” 弋阳公主冷笑了声,太子却忽然道:“去查,沈安林今天跟着我,因着夜深我没让他进来请安,让他带人去查,我和你一起去——一切信息均封好,那花妈妈……” 弋阳公主脸沉了下去,但仍然起了身喝命外边的侍卫进来,将容璧堵了嘴拉下去锁起来,一边命人也去将花妈妈看押起来。 容璧被锁入了空屋内,派了侍卫看守。 公主府戒严,内紧外松,里外断绝,任何人不得出屋, 库房已经被层层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入。 弋阳公主与太子端坐在仓库内,脸色阴沉,里头,沈安林正带着自己的人,逐间对着仓库账簿,清点物品。 沈安林是先皇后的侄子,算是太子、弋阳公主的表哥,如今也任了个太子卫队的近卫队长。 弋阳公主道:“你先去睡吧,我在这儿盯着好了。” 太子摇了摇头,弋阳公主开解他道:“兴许没事,这库房里又闷又脏,你一贯好洁,那丫头多半是攀扯,无中生有想要保命罢了。” 元钧不说话,弋阳今晚原本酒多了,虽然吓醒了,但到底精神不济,见元钧坚持,也就不说话,只是默默坐着。 约莫又清点了一会儿,只听到扑扑的声音,以及灰尘浮起,弋阳知道元钧这是强忍着洁癖留在这里,也知道事关重大,只能让人细细查着,按下了那点凡心和怀疑。 并没有查多少,沈安林忽然出来,脸色严峻:“殿下。” 元钧抬头:“找到东西了?” 弋阳公主也提起了心:“找到什么了?” 沈安林低声道:“请殿下移步进来看。” 在一个并不起眼的檀木箱里,装着数件旧衣裳,每一件都整齐叠着。 弋阳公主看了眼那箱子上贴着的纸封:“这还是我出嫁之时,从宫里带出来的——应该是母后的一些旧衣裳。” 沈安林伸手轻轻翻了下,从最下面抽出了一个杏黄色的包袱,包袱已经打开了一角,露出了里头杏黄色的面料。 带到解开包袱,里头的明黄色衣袍在烛光下露出了灿烂的光泽。 山海纹,日月肩,九龙缠绕,八宝为饰,宝光璀璨,天下至尊。 弋阳公主和元钧齐齐变色。 几个人全都面无人色,对视良久,沈安林低声道:“得尽快处理,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元钧沉声道:“剪碎,烧掉,再继续细查,看还有没有。” 弋阳公主死死盯着那件龙袍,许久才艰涩道:“应该就这一件,宫里尚服局对龙袍都是有数的。这件我小时候见过,父皇当时带着母后和我秋狩,在外不小心勾破了,母后便让父皇脱了下来替他补,回宫没多久母后病倒,没多久去世了,后来宫里又换了几波尚宫,这龙袍大概就遗留在了母后这里也无人查问——但我出嫁之时,嫁妆绝无可能添入这样的东西。” 私藏龙袍,等同谋反,这是能让整个定国公府都抄家灭族的东西,而且,作为太子的胞姐,自然而然会牵连到太子。 所以这龙袍究竟如何默默地藏在了弋阳公主的内库,一藏数年呢? 元钧握紧弋阳公主的手,感觉到了她整个手冰凉,低声道:“花妈妈。” 弋阳公主眼泪几乎落下来:“这仓库一直是她总管,那个容璧来,根本不可能进来,这东西,只有她有机会从宫里带出来,又藏匿在这里……他们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够确凿把我们一网打尽的时机。” 第24章 元钧低声道:“还需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又吩咐一侧沈安林:“将东西归置回原处。” 弋阳公主冷笑了声刚想说什么,忽然外边有侍卫进来,正是玉十四郎,他神情紧张单膝跪下回报:“公主,皇城兵马司李都尉带了皇城手令来,说是夜间紧急追捕一逃犯,说有证据逃入了公主府内。请求搜捕公主府。” 玉十四郎惴惴不安低声道:“李将军说因为罪犯穷凶极恶,怕害了公主性命,因此特意求了圣谕,允许在公主府上搜查犯人。” 弋阳公主猝然抬头和元钧对视了一眼,弋阳公主愕然道:“应该没有走漏消息吧?” 元钧想了下:“李康良,岳丈的确是骆家提拔起来的嫡系了,又是皇城兵马司的人,他来做这事,很快便能惊动五军兵马总督,然后直接通报天子前,倒是绝妙好棋。” 他看出姐姐的不安,宽慰她道:“应该没有走漏消息,而是计划内的……因为孤在,去皇庙祈福,正是皇后提出来的,父皇同意了。想来正是知道孤出来,一般都会来看看大姐姐。” 弋阳公主冷笑:“不错,到时候正可以一举成擒,连太子也一同拉下水。”她想了下,十分敏锐:“突如其来的迁宫,以及今晚,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骆后一定做了什么事。” 骆后一定确定了这是能够一举搬倒元钧的时机。弋阳公主心里沉甸甸的,却见有仆妇过来匆忙汇报:“公主,花妈妈服毒了!” 弋阳公主面色大变,仆妇低声道:“我们过去看着只说是府里丢了东西,所有仆妇都集中起来看着搜府,花妈妈自己只是安静坐着,也没看到她有什么异常,久坐已久,身侧人觉得不对,发现的时候,身体都冷了,应是悄悄服了毒。” 弋阳公主脸色惨白,元钧低声道:“先把今晚应付过去吧。” 弋阳公主道:“你不能出面。 元钧到:“他们知道孤在的,没关系,储君在他们反而有顾虑,不敢妄为,大姐姐放心,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了那要命的物事,自然没事。” 他起身,和弋阳公主低声又交代了几句,一块走了出来。 第15章 夜捕 皇城兵马司都尉李康良站在公主府门内,身后带着黑压压的将士。 门终于再次打开了,弋阳公主和元钧在家将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元钧已换了一身极其华丽隆重的玄色衣袍,雪亮火把下玄袍上的四爪龙威严而沉稳,而一旁的弋阳公主则一身张扬的紫麒麟袍,姐弟两人并肩而出,气势凛然,所有兵将都在常年训练下下意识地垂眸低首,不敢直视贵人。 李康良看到元钧出来,眼皮微微跳了跳,他还以为太子一开始会避开,没想到居然直接就出来,果然姐弟情深,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也只能老实上前行了叩见储君的大礼,然后将之前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 元钧却也不叫起,兀自出神了一会儿,仿佛没有看到公主府已经被兵将包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问道:“皇城司一贯负责京师辑捕之职,如今罪大恶极的犯人逃入公主府,公主千金玉体,岂能如此疏忽大意?今日罪人能逃入公主府躲避,明日是不是就能逃入内宫了。” 李康良单膝跪着,储君不叫起,他也只能在自己带的兵跟前毫无威严卑微地回话:“此乃卑职过失,但如今时间仓促,请恕卑职无礼,将功补过,尽快将那贼人搜捕到案,以免时间长了贼人脱逃。” 元钧点了点头,但仍然慢条斯理:“李将军说得有理,但长公主乃孀居,你三更半夜派人搜公主府,虽然奉诏,此事不可不通知定国公府,搜捕可以,定国公府必须派家将全程陪同,以免长公主名节有损,孤看你兵力不足,有定国公府家将协助,也能尽快将那罪大恶极的凶犯捉拿归案。” 李康良心中暗自吐槽:京城谁不知道这位天之骄女面首无数,名节?公主需要这东西吗?但这大道理压下来,他不得不勉强道:“遵命。”心里却暗骂,等一会儿等东西搜出来,正好把定国公一网打尽,倒是正合意。 元钧点了点头,派人过了一侧的定国公府敲门传了太子钧旨,过了不多时,果然看到定国公宋世轩亲自带着世子宋襄过来,面色严峻,匆匆拜见了元钧,一群家将身着黑衣按刀而行,翼护在后,气势森然,李康良看到他们那一身精良的皮甲,心里微微嘶了下,酸溜溜暗骂了声:妈的,比禁军的装备好多了,有钱就是不一样。 但是又怎样?等自己搜到那样要紧的物事,到时候定国公又能如何?呵呵。 李康良几乎看到未来自己拿到爵位的一天,垂下了阴森森的眸子。 弋阳公主却忽然笑着道:“今日太子出宫祈福,晚上过来看我,虽然谢将军带了皇诏,但事涉储君安危,此事不得不慎重,应当请京府尹一同派人搜捕才好,以免贼人狗急跳墙,伤了国之根本。” 李康良被堵得满腹抑郁,几乎压不住火气,待要再发火,想了下却忽然明白过来,这弋阳公主又是叫定国公府家将陪同,又是叫上京府尹来,自然是怕他们趁乱栽赃陷害,但是他们怎能想到,那要命的东西,根本不需要自己放? 他一想又有些得意,若是京城府尹在,那岂不是更多一个人见证,太子、公主深夜密谋,再看到那要命的东西,再加上定国公,正一举成擒,一网打尽! 第25章 李康良便也咬牙应了,不多时果然京兆府尹屁颠屁颠带着一队京军府兵也来了,一来就大礼参拜,然后谦虚道:“公主府有贼人,是臣下治下不严,今夜无论如何,定要捉住那贼人!” 弋阳公主微微一笑,转头向定国公宋世轩点了点头,宋轩转头挥手,禁军、定国公府私兵、京军三支队伍团团围住公主府,然后分成不同队伍,进入了公主府各个房间。 弋阳公主转头请定国公宋世轩、宋府京兆府尹周丹信、李康良到花厅里坐着,又命人奉茶上来。 五人坐着,元钧和颜悦色问宋世轩:“今日原本来得仓促,不曾向国公爷问安,身体可康健?府上老太太可好?” 宋世轩连忙道:“不敢当太子动问,臣身体康健,拙荆身子也康健,早知太子殿下驾临,合该前来问安伺候才对。” 元钧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又温声问宋襄功课,弋阳公主时不时插上几句,倒是一家子亲亲热热的气氛,府尹周丹信又是个八面玲珑的,时不时衬上几句,倒显得一旁的李康良尴尬起来。 他也只是心里冷笑着,看他们能得意到几时,一边只默默注意看着外边天色。 这一搜,就快到了天明。 天边鱼肚白的时候,公主府一处忽然冒出了黑烟。 李康良飕的一下站起来,几乎压抑不住自己脸上的笑容,露出了一个近乎扭曲狰狞的表情:“定是贼人见势不妙,想要放火逃了!太子,公主!卑职即刻去看看!” 弋阳公主转头和元钧对了个眼神,笑着也站了起来:“那本宫和太子也去看看。” 李康良忙笑道:“公主何必亲临险地?” 弋阳公主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这样的事大概我这辈子都看不到第二次了,怎能错过?这么多人保护着我,李将军该不会觉得,这位穷凶极恶的匪徒,竟然敢在这么多禁军保护下,能够冲进来伤了我吧?”她重重地在“匪徒”两个字发了音,又似笑非笑看着李康良。 李康良甚至有一种错觉,那穷凶极恶是指着自己鼻子骂的。 来就来,他心里恶狠狠地想,他期待看着这对高贵的,眼高于顶的贵人,很快面露仓惶,恐惧的,狼狈的被他的禁军围住,被圈禁,被大理寺审理,被废黜…… 他眼睛里带上了得意而隐秘的笑,然后躬身表示请便,大步走了出去。 果然他的亲信副将已冲了过来禀报道:“禀报将军,发现贼人在后院的库房纵火,我们已重重把守围住了院子,只需要逐间屋子搜查即可!” 李康良面上疾言厉色:“还不赶紧搜!天都要亮了!若是让钦犯逃走,伤了贵人,看你我怎么交差!快快引路,本将要现场督办!记住了!千万不许碰坏了公主的珍藏!若是碰坏一件,一律描赔!” 弋阳公主与元钧缓缓跟在后头,看着李康良这活灵活现的戏,实在忍不住想笑,天已经开始亮起来,弋阳公主让人扛了舒适的座椅来,舒舒服服坐在中央,一边和元钧说说笑话,一边看着禁军们在仓库里进进出出,翻动着里头的仓库。 只有宋国公非常担忧,时不时看一眼元钧、公主。 弋阳公主面容轻松,只是冷眼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很快开始有副将在李康良耳边轻轻禀报着什么,李康良脸色沉了下,那股得意骄横之气冷了些,然后大步自己走了进仓库里去。 当然一无所获。 那个做好记号的,就等着他们打开的沉重箱子早就被打开,里头衣物都被细细搜了出来,并没有。 他们不死心,仍然将附近的箱子都打开了,这时定国公府的家将自然也看出了不对,在一旁怒道:“此衣箱不可能藏人!李将军!这是公主的妆奁,你可分得出轻重?若是碰坏了御赐之物,你可负得起责任?” 李康良脸色青黑,耳边一遍遍轰鸣,他不死心的在仓库里转了几圈,只看到这仓库内井井有条,沉重的黑檀木架上累累摆着许多珍宝,均是世间难得的宝物,然而一目了然,不可能再藏人。 这个仓库本来就是以衣料、衣物、屏风等细软为主,所有堆叠的地方包括各种衣箱内,都已被打开翻过,绝无可能再藏着一个大活人。 他两眼阵阵发黑,心里绝望地承认,自己的任务,怕是要失败了。 无功而返脸色苍白的李康良带着禁军们只能离开,向太子殿下和弋阳公主拜别的时候,弋阳公主冷冷道:“李将军,此事我将会上禀宗室司,这缉捕不力,冲撞宗室的罪名,你可担好了。” 李康良一言不发,神色颓然,磕了几个头后下去,宛如一条丧家之犬。 送走京兆尹,弋阳公主转头,宋襄世子已忧心忡忡道:“太子、公主殿下,这搜查意不在追捕,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弋阳公主冷笑道:“多谢提醒,放心,我已处理好了。”她又笑着对宋国公道:“倒是劳烦国公夤夜不得息,请国公先回府歇息吧。” 宋国公却看了眼元钧,沉声道:“公主,能做出这样大动干戈撕破脸皮的事,只怕是宫里有变,那同意搜公主府的诏令,可是真的。” 真的,意味着皇上支持,弋阳公主和元钧都沉默了,宋国公低声道:“迁宫的事太过突然,今夜的事,不是往公主来,也不是往国公府来,却是往太子去的,还请太子多多保重。” 第26章 元钧拱手道:“多谢国公关心,孤心里有数。” 宋国公摇了摇头:“图穷匕见,有恃无恐,今夜未能成,对方必有后手,且必有仗恃,太子、公主小心。”这宫中的事,不到万无一失,绝不会轻易发动翻脸,既然敢夜搜公主府,那几乎是撕下了脸上温情脉脉的脸皮,二皇子大了啊! 他带了宋襄,拱了拱手,告退了,临走前宋襄回头看了眼弋阳公主,眼睛里饱含了忧虑。 第16章 消息 容璧被关在一间静室里,门口有侍卫把守,但她知道有禁军来过,进来搜过一轮又走了。 有事发生了,容璧在短暂的擦肩而过的禁军低声的议论中知道,他们是在搜捕一名钦犯。 然而,谁敢这么大张旗鼓深夜对公主府搜查? 还是出事了吗?公主会对那内库里的东西进行查验吗?公主,还会惩治自己吗? 她在胡思乱想中终于困倦,在角落里蜷缩着睡着了。 第二日,第三日,她仿佛被遗忘了一般锁在静室里,除了来送食水以外,没人传讯她审问她,但也没有人搭理她。 三日后,公主终于召见了她。 弋阳公主面上微露倦色,那点刚强已消失不见,只是凝视着她了一会儿才道:“花妈妈已仰药自尽。” 容璧神情不变,花妈妈只会死,她在说出那个秘密的时候就知道,无论是公主还是骆皇后,都不会容她。 弋阳公主道:“前夜发生的事太多,简单说就是皇城兵马司忽然派人围了公主府,只说搜捕钦犯,兵马司带队的都尉直接冲向了仓库。” 容璧脸色终于变了。 弋阳公主道:“你知道仓库里花妈妈放进去的是什么东西?” 容璧摇了摇头,但前朝巫蛊之祸,她是听说过的,弋阳公主笑了下:“一件旧龙袍。” 私制、私藏龙袍等同谋反,更何况还是太子的亲姐姐,容璧悚然而惊,抬眼一眼却落入了弋阳公主那锐利的眼睛中,原来之前那点疲倦乏累,都不过是掩饰。 弋阳公主缓缓道:“父皇换下的旧龙袍,应该是母后在世之时留在母后宫中,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混入了我的嫁妆内,一直悄悄藏在公主府的内库里——尚寝局自然是有数的。骆后入宫后,将六局的人都换了个遍。但毫无疑问,这龙袍在尚寝局必然有档案记载备案,应该是在清查的时候,有心人就已留了心,没有收回这件一直在外的旧龙袍,然后默默地收买关键人物,将这件龙袍混入嫁妆,来到了公主府,静静等着太子将要长成,羽翼尚未丰满之时的致命一击。” 弋阳公主饶有兴致看着仿佛有些恍然的容璧道:“所以,你当真不知花妈妈放进去的是什么东西?” 她仿佛觉得十分好笑,但心里却仍然一片肃杀。 这是一个绝杀必死的死局,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婢女的忽然揭穿。 过去的几夜,她和她的弟弟险死还生,她几乎都没有睡,等兵马司走后,将公主府所有地方都细细重新清点查过,还通知了定国公府,也好好查,就连太子元钧也连夜回宫,重新查过自己的所有东西。 不仅仅如此,这一次花妈妈的叛变,让他们不寒而栗,对自己的身边人包括心腹,全都不敢再信任起来。 但这一个婢女,无论怎么想,都不该参与到这么深的计划中,花妈妈虽然死了,但此事毫无疑问应当是绝密,她和元钧查了许久她的背景,都没办法想通,作为原本只是这一个棋局中微不足道只是作为陪衬花瓶□□的道具,这个婢女是如何知道藏得这样深的密辛,骆后如果知道这个婢女知道这个秘密,绝对不会将她排到太子元钧身边。 来了,容璧深吸了一口气道:“奴婢善猜钩。” “奴婢自幼善于揣摩人的神情猜测人心,花妈妈第一次见我就神情恍惚,询问我皇后有何差使派我。当时公主和太子明明猜忌于我,花妈妈是您的心腹乳母,按说对我也颇为猜忌厌恶忌惮才是。但她待我却恭敬和畏惧,似已确信我是骆皇后派来监视她办差,语焉不详提到仓库,每次都脸色仓惶,若有所失。” 弋阳公主脸色冷了。 容璧开口道:“公主殿下如今心里一定在想,骆皇后筹谋数年,准备了这么一桩必杀的阴谋,怎么可能让奴婢这么一个只是用来□□的人坏了事?更何况奴婢被这么毫不在乎地扔给公主殿下您,作为弃子?” 弋阳公主脸色微变。 容璧道:“只是巧合吗?” “奴婢如何能够未卜先知知道太子殿下会藉着藏钩来将奴婢让给三皇子?奴婢为何又非要留在公主殿下身边?” 弋阳公主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兵马司搜捕的时候,我命所有的仆妇都留在房中不许乱走,她并不知道兵马司一无所获,但仍然服毒自尽了——想必她认为此次必然是十拿九稳让我死。” 容璧低声道:“她应该是有亲人被骆皇后把握住了,公主殿下可以往这方面查一查。” 弋阳公主久久不言,许久后看向她:“皇后若是知道你除了漂亮,还聪慧,大概就不会选你了。” 容璧一言不发磕头:“奴婢所求只不过想周全自身,平安出宫返乡。” 弋阳公主意味深长:“你如此美貌,又如此聪慧,难道不想成为未来皇帝身边的女人吗?甚至是下一代皇子的母亲,以你之能,一个贵妃之位还是没问题的。” 第27章 容璧垂下睫毛:“奴婢有自知之明,只求平安出宫返乡。”自己早已是骆皇后弃子,平安出宫早已不可能,自己如今若是回宫,等待自己的必然是死局,漩涡之中求生,如今这两姐弟,却只能是自己最后的希望。 弋阳公主凝视她许久,心里无数混乱而纷至沓来的想法,有时候觉得她是以退为进,有时候又觉得她傻,最后却一个清晰的念头起了来:如今能用的人太少,此女可用,此女品格大方,才貌双全,只看弟弟有没有这福分了。 她神情复杂道:“你且留在我身边吧,若你忠心,总有你的好处。” 容璧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是蝼蚁,性命只在贵人一念之间。 她揭发了这样可怕的宫闱秘事,贵人想要灭口,太正常不过,而对于上位者,除了证明自己有用,无法保全自身。 但弋阳公主却忽然又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有芥蒂,之前是我和太子不对,我们……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待久了,已经没了良心。这次是你救了我们,我会补偿你,今后也不会再猜疑你。” 她忽然转身长跪,深深对着容璧下拜:“到底是我良心难安,有愧在心,此一拜,向你致歉。”她此前分明杀伐决断,冷酷无情,如今却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容璧心下微微动容,心里之前那点怨念不由也被同情掩了过去,连忙也拜了下去:“公主不必……奴婢知道自己确实可疑,公主和太子殿下如今情势不好,猜疑也是难免的,奴婢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长公主府仿佛恢复了宁静。 但公主府上伺候的奴婢们全都敏感地知道了不同,先是那场不同寻常的搜府,这让所有奴婢全都噤若寒蝉。 长公主的乳母花妈妈忽然急病没了,公主很是伤心,厚赐家人,厚葬了。 而之前听说触怒了长公主的容美人被放了出来,然后晋升成为了公主身边的大丫头,仍然管着膳食,但月例之类的涨了不少,原本容尚宫就是宫里来的,领着宫里的月例,但长公主却吩咐府里也开支了一份月例给她。 但这也是小事了,整个公主府里如今笼罩着不安的阴云,门庭稀落,客人几乎禁绝。而府里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有些能走的已是开始找后路,长公主也不留,一律开恩准许奴仆们自赎或是送回定国公府。 难得的是,公主府里养着的那些年轻英俊的少年侍卫们,却一个走的都没有,他们仍然保持着日日训练,天天奉承着长公主,各个青春英挺,面容飞扬,让府里的气氛不至于太过阴沉。 这日寥落门庭里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探花郑长渊。 郑长渊看着像是送秋日中秋的节礼一般,送了一车子的海大鱼、海蟹、海外新鲜瓜果来,这在京里极稀罕极新鲜,运来的人力物力简直不能估算。 他倒还是一身华贵衣袍风流倜傥,长公主让容璧好好整治了一桌宴席,自是在水廊边又摆下了宴席招待感谢郑长渊。 酒过三巡,微醺之际,长公主摒退了诸人,却留下来了容璧在一侧拆蟹肉,然后笑着问郑长渊:“如今我这里,京里人人避之不及,郑探花今日过来,是有事要说吧?” 郑长渊看了眼容璧笑了:“并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些日子家里寄了海货来,却是听到个新鲜笑话,公主既是想听闲话,那我也就说给公主听听。” 弋阳公主微微一笑:“郑家海上霸主,港口之王,知道的闲话,想来也是极新鲜特别的了。” 郑长渊一笑,眉目都带了粉红,看着风流之极:“公主可听说过神妓之名?” 弋阳公主抬眼,好奇心已经浮起:“何为神妓?” 第17章 神妓 “从前在晋州港那边,我年少的时候很有些自诩风流,因此认识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当时我认识一个胡女,名唤鸾姬。” “这鸾姬,她母亲是胡女,父亲却是嫖客,生下来她那胡姬就难产死了,因是女孩儿,又有一双异色猫眼,老鸨觉得奇货可居,也就养大了她。” “到她长成后,样貌十分美貌,自然也就开门梳笼接了客,十分受欢迎,因在那烟花之地长大,那里又是港口,南来北往会奇淫技巧的人不少,她又极聪明,知道身无所长,无可依仗,和不少相好的客人、妓院的老师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技艺在身,其中就有一门腹语,就是人端坐着,嘴唇不张,仿佛只是在睡觉,却能用腰腹以男子之声说话。” “她为人跳脱活泼,十分促狭,有次和客人扶乩,一时兴起,也为了多骗些缠头礼,她用腹语装作扶乩之时请了神降临,胡诌了一顿说客人此次出海,必遭大难,需出海前供奉九两金子,方能遇难成祥。” “因着那海客一贯十分迷信,信以为真,当时果然奉上了九两黄金作为供奉,离去了,不想数月后这海客回来,竟然备了厚礼,锣鼓喧天来感谢这胡姬,并且情愿厚礼赎她,礼聘为正房夫人。原来这海客果真在海上遇到了风浪,大船破碎,九死一生在海上漂流后到了一个海岛,却是海盗藏银之处,那海客机灵,曲折想法取了银子,衣锦还乡,想起当初扶乩一事,大为感佩,便来还愿报恩。” “这事一宣扬开,鸾姬名声大噪,自然是没嫁,嫌那海客老丑,只拿了钱,自赎了身出来,却也不会别的,只专心做这扶乩请神一事,当然也少不得偶尔留些看得上的入幕之宾。她性情伶俐机变,又专心找了人点拨,这神降判语,越发说得模棱两可,渐渐‘神妓’之名远播,她又好结交权贵富商,一时也风头无两,日子很是过得去。” 第28章 弋阳公主笑了:“想来郑探花,也是这入幕之宾之一了?” 郑长渊笑了下:“当时少年时好奇,瞒着长辈,化名去看了下,当场也就识破了是腹语,因着当时看她身如飘萍,也没什么害人之心,不过是为了自保,也就没揭破她,她知我看破了却保全她,感激我,也就很是替我做了几件事,我们私下关系不错,倒没多少人知道。” “然而她一贯都在晋州港,前些日子却忽然悄悄给我写了封信,求我助她隐姓埋名,上海船,离开大雍。我颇觉奇怪,她这异色双瞳,却是哪里都不好遮掩,在大雍的确很难有立足之地,只是却不知她得罪了什么样的人,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才能惧怕至此,不惜背井离乡远行——至少只是在晋州,我们原家要护住她还不难。” “因此我抽空派了自己信得过的手下将她悄悄接了出来,私下问她,却听她说,原来前些日子,有人找了她,许以重金,请她做一次请神,并按对方教的算命,那价实在太高,鸾姬贪财,加上平日里多有内宅嫡庶争宠求她如此,便接了。” “果然到了那日,鸾姬说却是对方引来了个道袍打扮的居士,大概五六十岁年纪,气度高华,不似普通人家,鸾姬留了个心,扶乩判语之时,虽然前边都按对方教的说了,但在破解之法却改动了一字,即‘此消彼长’改为‘避而远之’,留了一线。” “事后那雇主果然极不满意,但还是给了钱。” “这之后鸾姬却接连遇见几件事,一件事是家里的猫吃了桌上糕点莫名死了,一是隔壁房舍忽然起火,幸好天降大雨她得逃脱,这之后她便吓死了,连夜诈死躲了起来,对外只说死在火场中。” 弋阳公主忽然挺直了脊背,目光冰冷,过了一会儿冷冷问道:“那人问神什么问题?” 郑长渊道:“一问此生如何。” “答曰富贵天然,福祉深厚,一生桃花,才情绝佳,妻星贤能,大利子嗣。惜命虽贵重,寿元略不足,白璧微瑕。” “二问能否得道。” “答曰寿数不足,道缘未到。” “三问缘何寿数不足。” “答曰客人遍野桃花,正属木命,金犯木,命中出了克比肩的金,贵命不纯,此消彼长,因而不得全寿。” 弋阳公主已经霍然站了起来,郑长渊徐徐道: “客人再追问破解之道。” “答曰诚心供奉,避而远之名中带金之人,则可保持运势,破此命局。” 弋阳公主已经面如铁青,她霍然叫人:“来人!找这些日子的邸报来给我看!” 郑长渊摇了摇手:“公主可是看最近官员任免,我留心以后已在吏部查了下近日邸抄——近期外放、贬斥出京的人事,里头确然有不少名字带金的人,甚至包括宫里放出去了一批内侍和宫女……” 弋阳公主眼中怒火:“好一个宝函宫!函藏其锋,寒水蚀之,好一个求仙问道的……父皇啊……”她顿住哽咽了下,一行清泪却落了下来。太子名元钧,年少锋锐,正如新硎初发的利刃,皇帝索性指了个宝函宫,这其中意思,已太过明白。 郑长渊仿佛听而不闻一般,弋阳公主久久才道:“年初他确实有段时间身子不适,想来当时已生了疑。” 她眉间颓然:“到底为贱人所算!” 郑长渊起身道:“故事讲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弋阳公主道:“那鸾姬……” 郑长渊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日,麟址宫还尚未起火,我当时也只以为听了一则宅门密事,并未留心,只安排她连夜出海,大海茫茫,不通消息,她随港而流,已出了大雍,当时也并未和我说打算去哪里,显然她知道将这事说出来以后,大概连我都不能相信了。直到麟趾宫这把蹊跷的大火,我回味过来,才来告知公主,万事提防。” 弋阳公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抱歉。” 她知道郑长渊若是真心想找是能找到的,但,找回来也已无用了,皇上疑心已起,父子父女嫌隙已生,郑家绝对不会再将百年世家的赌注全押在她们无依无靠的姐弟身上,郑长渊今日秘密前来通报,应该也只是他个人的行为……兴许是一点怜惜、一点欣赏,又或者是两头押注,但无论如何,利益没有足够大的情况下,郑长渊做到这点已算得上是有义了。 郑长渊苦笑了声:“对不住。”他对公主却有倾慕之心,却也一直却步于她的身份,如今这一点,已是竭尽全力,然而他肩上尚且担着族中重任,未能随意施为。 两人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郑长渊起身恭敬道:“公主近来万事小心,您毕竟是太子亲姊,要动太子,您是最先要动的屏障。” 弋阳公主苦笑了下:“我知道,近年来我招摇了些,是我连累了钧哥儿——而且他们早已下手了。” 郑长渊悚然看向弋阳公主,弋阳公主低声道:“——前日京兆尹、护城将军忽然连夜缉捕夜贼至公主府,非要搜我内库,硬说亲眼看到贼子躲藏入内。” 郑长渊已是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里头若是藏了兵器、巫蛊等等……弋阳公主道:“幸得我这婢女机灵,提前发现,通知我取出,一件旧龙袍,并仿造着做了一件新龙袍,半成品,尺寸正是钧哥儿的。” 郑长渊转头看了眼容璧,目光带了审示和冷静:“这婢女又是如何得知呢?” 第29章 弋阳公主道:“偶然发现。” 郑长渊摇了摇头,起身道:“竟然出此毒计,显然此次不能善了,公主当心还会有后手,万万小心。” 弋阳公主久久不言,过了一会儿才苦涩道:“君父在上,便是斧钺加身,我又能如何?” 郑长渊宽慰她道:“此为小人居中作乱,想来非上本意。” 弋阳公主低声道:“嫌隙已成,无可挽回……”她满口苦涩,接下来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她和弟弟,如今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郑长渊不再说话,他不能参与太深,虽不能隔岸观火,却也不可能施以援手,站队失败,那是整个家族的万劫不复。君上尚在,太子便永远是太子,一旦想要觊觎皇位,那便是谋反,历史上活不到继位的太子还少吗?而太子失势代表着无数的跟从着他的大臣、家族的覆灭,他们代表着不怀好意挑拨天家父子关系的谋反者,首当其冲被作为惩戒的炮灰。 他起身来拱手告辞,弋阳公主起身送他出去,眉目凝重:“郑探花今日之义,吾必铭记在心,他日若能,必当涌泉相报。” 郑长渊行了个礼:“两位殿下不妨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忍过一时,方能图长远。” 第18章 赐婚 送走了郑长渊,弋阳公主很是不安,想要进宫,宫里却传来消息,皇上考察太子功课,太子应对失措,课业不精,龙颜大怒,让太子闭门三月读书,不许任何人打扰太子读书。 弋阳公主坐立难安,但很快太子倒是托人从宫里传了消息出来给弋阳公主,让公主不必担忧,他一切都好。 这如何能不担忧? 弋阳公主转了转,花了点时间想要派人去宫里探听消息,结果得到的消息也只是皇上那天服了丹,正有些暴躁,几位皇子都被发作了,因着太子为长兄,也没答上来,皇上越发生气了,不止罚了太子,几位皇子也都受了罚,连教授皇子的几位师傅也全都降级罚俸。 听起来仿佛一切正常。 但弋阳公主却知道这不对。 他们面对的是来自天下之主,亲生父亲的猜疑和打压。 骆皇后成功的利用一个满口谎话的巫女,捏造谶言,成功地让日暮之年,身体开始衰落的帝国老皇帝开始猜疑打压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他们甚至连辩解都无可辩解。 骆皇后一出手,果然就是连环死计。 坏消息接踵而来,而且迅雷不及掩耳。 宫中传出旨意,陛下不忍长女年轻守寡,特旨为弋阳公主赐婚,对像却是靖北王。 朝堂上下尽皆震动。 靖北王乃是异姓王,世袭罔替,开国以来传下的爵位。第一任靖北王,当年实打实与元氏并肩打下的天下,其骁勇无敌,极善将兵,功勋彪炳。当初与元氏约定谁先打下京城谁即为帝,但北犀忽然乱起,郭氏略一犹豫,为免山河破碎,转军御敌。 元氏抢先进京称了帝,是为大雍高祖,郭氏为天下太平,退守北地称臣,高祖便顺水推舟,赐了北地十三州为其封地,给靖北王加九锡,另赐金书铁券,子孙虽罪不加刑。 事实上天下人都知道,靖北十三州,被靖北王治得铁桶一般,治下军民,只认靖北王府之令,乃是国中之国,靖北王一系历来是不朝天子,听调不听宣。 靖北王人丁不旺,几代下来都是单传,世代镇守北地。北地苦寒,北犀族也不安分,数十年来大举南下过数次,但靖北王却训有铁骑,将北犀族牢牢拒于北边国门之外。 这一任的靖北王郭恕己,性桀骜,年已三十,靖北王妃年前才亡故,并无留下子嗣,靖北王膝下犹虚。 弋阳公主接了旨意,面不改色,谢恩打发走了宫里的使臣,闭门一个人在房里静思了一晚上。 第二日开了门,面容如常,但双眸却是红的,她冷静吩咐了公主府长史收拾行李。 定国公夫人很快来了,弋阳公主连忙请见。 定国公夫人一贯是十分和气的,弋阳公主向来敬重于她,并不敢受礼,亲自下去迎了她请她上座。 定国公夫人叹息道:“公主不必谦虚,圣旨一下,你与定国公府的缘分就此也尽了,国公避嫌,不好过来,特特遣了老身过来,劝说公主,万万不能冲动,做出什么违逆君父的事情出来。” 弋阳公主面露感激:“谢谢老夫人提醒,老夫人虽然不说,我心中是一直当您和定国公当成父母一般看待的。” 定国公夫人苦笑:“说句僭越的话,我们何尝不也一直当你是亲女儿爱护呢?国公只是要提醒公主,靖北王和一般王爵不同,他乃是异姓王,听调不听宣,若无他首肯,皇上绝不会下此赐婚旨意,否则若是下了旨意,靖北王却抗旨,那倒是皇家自取其辱了,因此此事皇上定然早已与靖北王有默契,取得了靖北王的同意。既然并非一时兴起,可见皇上谋虑深远,也并非其他人可以左右,公主万万不能冲动行事。” 弋阳公主道:“老夫人放心,我何尝不知?父皇一则远远打发了我,不在跟前碍眼,二则又能拉拢靖北王,若是我能为靖北王生下儿子,来日收回北地大一统,也大有可为,不过为此而已。” 定国公夫人道:“我知道公主必然知这为君父分忧的道理。” 弋阳公主凄然道:“只是,靖北王何曾是好相与的?真嫁过去以后,我一妇人,无依无靠,再尊贵又如何,冷落,囚禁,甚至毒杀,都是常用手段。父皇远远打发走了我,没了我这个亲姐在外为太子奔走,失去了定国公府的依仗,太子单薄,荣枯全凭皇上喜怒之间,太子危在旦夕,需要定国公府的襄助……” 第30章 弋阳公主忽然站起身来,对定国公夫人结结实实拜了下去。 定国公夫人吃了一惊,慌忙侧身避过:“公主请勿行此大礼,折杀老身了。” 弋阳公主沉声道:“太子性命,只能托于国公身上了,来日若有拨云见日之时,在下定然涌泉相报。” 弋阳公主眼睛里含上了一丝不屈不挠地神色,悲怆,却又一往无前。 定国公夫人擦拭着眼泪:“公主放心,我们家公爷说了,公主只管放心远嫁,靖北王虽听说为人暴戾,但多是传闻,他承王爵后,北犀族被他狠狠击败过几次,才高气雄,也是个当世难得的枭雄,公主乃是千里挑一的女子,定能不辱君父,做好这靖北王妃,来日大雍承平,公主功不可没,自然青史留名,太子贤能,皇上既然将公主赐婚为靖北王妃,可知对公主、对太子也是寄予厚望,公主万万不能心灰。” 弋阳公主低声道:“父皇教会了我很重要的道理,夫人放心。” “太子被禁足,想来皇上是封了消息。大概是要等我出嫁后,太子才会知道我远嫁的消息,如此甚好。他还太年轻,到时候还请国公多多费心,劝下太子,木已成舟,他只需要好好做他的太子,隐忍着,潜龙在渊,只要忍下去,只要他不出错,皇上绝对不会轻易换储,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日。” 定国公夫人点头道:“国公也想到了这点,公主只管放心。” 她起了身来:“我不便久留,这就回去了,公主明理通达,那靖北王,也是一世枭雄,公主耐下心来,细细周旋,大雍的一统江山,清明天下,就看公主了。” 弋阳公主也起身相送:“多谢夫人指教。” 送走了定国公夫人,弋阳公主转头回来看到容璧,淡淡问道:“你的宫籍尚在,你若不想随我远嫁,看在你救我一次份上,允你回宫,不必随我出嫁。” 容璧双膝跪下:“奴婢愿随公主出嫁。” 弋阳公主挑了挑眉:“你是个聪明人,你此时若是回宫,骆后必不会放过你。” 她长长叹了一声气:“只是北地苦寒,靖北王未必会容我,你须做好心理准备,兴许这一辈子,你都回不了你的家乡了。” 容璧心里一缩,低低道:“奴婢信公主。” 弋阳公主眉目落寞,适才在定国公夫人面前那点骄傲和豪情早已消失不见,她低低握着手上的玉环,低声道:“我若为男子,自有一番事业,可惜身为女子,不得不周旋于男子之间……原本以为此生已不需再嫁……世事无常。” “但,百年喜乐由他人,呵呵,我却从未想过要这么度过自己一生,总归精精彩彩,闹上一番,教人知道有我元亦晴,才好。” 容璧垂眸不语。 第19章 谋算 “都说靖北王鸢眉豺目,粗鲁不文,残忍好杀,父皇一贯宠爱姐姐,想不到……”元亦雪脸上仿佛还在惋惜,眼睛里却满是幸灾乐祸。 二皇子元桢道:“我听说靖北王在王府里养了许多虎狼猛兽,性情十分暴戾,但凡有不听他话的,直接往猛兽园里头扔去,以观猛兽噬人为乐,上次父皇派了宫里的使臣去,回来说当场吓得尿裤子了,想来就是故意给咱们这边丢人的,父皇知道了也嫌那太监没用,直接打发出宫了。” 骆皇后斜斜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双眉紧蹙,手指揉着太阳穴,并不是一副舒心样子。 元亦雪看她如此不由心疼,依偎过去道:“母后,好容易打发走了人,太子没了弋阳在外边支撑,对我们也是好事,您怎的还是如此不开颜?” 骆皇后睁眼看眼前一儿一女关切看着她,一个仪容俊雅,一个容貌娟楚,两个孩子都十分出色,心里想着也该让孩子们知道些东西了,低声道:“你们哪里知道,皇上将弋阳远嫁给靖北王,是对我的警告。” 元亦雪睁大眼睛道:“什么?” 元桢到底是皇子,消息灵通些,却已想明白了关节:“前几日皇城兵马司因要捕逃犯,去搜了弋阳公主府,似乎被斥责了,撤了个都尉……莫非是母后您安排的?公主府有什么要命的东西?”谋逆,或是巫蛊,前朝多得是例子,但如今弋阳公主远嫁,皇城兵马司被狠狠责罚,可见母后应该是失手了。 骆皇后看了元桢一眼,倒也算欣慰这个儿子的敏感性:“是,安排了多年,只为这致命一击,没想到却被她逃过了……可惜公主府消息掩得严实,也不知纰漏出在哪里。”只依稀知道那没用的仆妇自尽了,也不知是自己败露服毒的,还是被发现了被赐死的。 元亦雪没明白过来:“父皇这旨意,应该不是立刻有的……他们都说靖北王若是不肯,朝廷是不会下旨的,可见父皇早已计划许久了,如何又与母亲有关?” 骆皇后微微有些疲惫:“靖北王为心腹之患,朝廷为此绸缪多年,靖北王善战,贸然削藩必有一战,到时天下大乱,反倒不美,嫁一个嫡公主过去,生下皇室血脉的世子,三代后自然慢慢收服,这是最好的办法,此乃朝廷大计。” 元亦雪道:“这倒是兵不血刃之计,父皇果然英明神武,思虑长远。只是皇姐一贯性情刚强,靖北王又是如此性情暴戾,怕是要吃些苦头了,但为了国家大义,少不得只能忍辱负重了,母后是嫡母,正该传皇姐进宫,好好教导一番这忍辱负重,顾全大义的道理。”虽然满口国家大义,却脸上难掩得意。 第31章 元桢看了眼元亦雪,眼里含了忧虑,低声道:“但若是长姐去,不一定会为了我们尽心拉拢靖北王的。” 元亦雪一怔,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见识短浅之处,骆皇后点头道:“不错,元桢看得明白,正因为如今太子是元钧,弋阳一句话没说接了旨——她是聪明人,知道这是对元钧有好处的事,她为靖北王妃,又能说动靖北王支持太子的话,皇上绝不会再轻易改储了。” 元亦雪脸上羞得通红,母后和哥哥都看到了这其中的险峻,自己却还只斤斤计较着能出一口气,她眼里带上了忧虑:“所以,父皇这是还是护着他们?” 骆皇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嫁一位嫡公主给靖北王,这是先帝就打算着的事,但先帝膝下并无公主,直到我们陛下登基后没多久,生下了弋阳,陛下对弋阳的教导,那是极精心的,完全当皇子来教导。但沈后舍不得,她病重时弋阳还小,她亲自挑了定国公府的世子为驸马,只待公主长大后下降,陛下与沈后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又是临终交代,便也依着她了。” 元亦雪面露不屑:“沈后——也太不顾全大局了,结果千挑万选,挑了个短命鬼,如今不还是得嫁?如今她这二婚之身嫁过去,也不知靖北王那边是如何想的,怕不是要觉得朝廷怠慢于他。” 骆皇后面色冷淡道:“不错,靖北王不是一般人,弋阳个性强,又已嫁过了,赐婚过去多少有些折辱。因此本来,这赐婚的人选是你,你父皇问过我意见,我答应了。” 元亦雪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骆皇后看着她:“这些年你父皇和我什么都宠着你,也是心疼你要远嫁,连封邑都给你挑了极丰腴的地方,可惜,事到临头,你父皇忽然改了主意,自然是恼我对弋阳下手,这是一个警告。” 她脸上满是疲累,元亦雪心里翻腾着,猝然得知此事,满不是个滋味,不知是忧是喜,她到底年幼,脸上表情登时也就遮掩得不太好,骆皇后却冷冷道:“便是如此,我也不会轻易让步。” 元桢道:“父皇已如此了,母后还是不要触怒父皇吧……” 骆皇后冷笑道:“他将太子禁足,封了消息,不就是担心太子知道弋阳要嫁靖北王会闹吗?我知道他打的好主意,等弋阳出嫁了,木已成舟,再将太子放出来——以太子那性格,知道弋阳为了他做出这等牺牲,我看他能安享其成吗?必然要去闹。” 元桢眼神微微有些闪动:“母后是想让人传信给太子?但父皇意已决,太子便是闹,也未必轻易改主意吧?” 骆皇后道:“我只需要一个由头罢了,等到太子闹将起来,皇上面子上必然不好看,到那时候,阿雪就主动去请命,自愿嫁给靖北王,朝廷上我再让人煽一把火,此事自然还有回转余地。” 元亦雪脸变得惨白:“母后让我去请命?” 骆皇后双眸冷漠往她脸上扫过,声音倒是放柔和了:“这是皇室公主的使命,你当引以为荣才是,你容貌美丽,性子柔顺,又十分聪慧,过去好生服侍靖北王,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妃,嫁妆、封邑、奴婢,我都已给你挑好了,尽皆上等,你只管放心。等生下王世子,我自有办法接回你,放心,有我和你哥哥在呢。你自幼就听话,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拒绝的,这对你哥哥太重要了,等以后你哥哥封你为长公主,荣华富贵,任你享用。” 元亦雪薄唇颤抖着,张开又合上,不知道如何辩解,怎么接回?难道还要让自己杀了靖北王?靖北王若是知道自己有这打算,岂会让自己活着生下孩子?适才那些国家大义,一旦轮到亲母来说,是如此的令人讽刺。 元桢却已许诺道:“妹妹如今牺牲这么大,来日我必回给妹妹长公主的尊位和封邑。” 元亦雪看着忽然变得陌生的哥哥眼睛里的急切,那是对于权倾天下的热望,她心里变得一片冰凉,胸脯起伏着,心里颤抖着想,你独掌天下之时,谁来还我的一生呢? 骆皇后却已交代元桢:“此事你要撇清些,明日你就借口要去你舅舅那边请教诗书出宫,不要留在宫里。” “皇上就算知道是我做的,拿不到短处,也没奈何。” 第20章 管教 骆皇后在后宫多年,多少有些人手,稍微费了些心思,到底还是将弋阳公主要远嫁靖北的消息递到了太子跟前,而第二日,就是弋阳公主出发前往靖北的日子了,皇帝十分重视,送嫁队十分浩浩荡荡,禁卫,送嫁官员为三品礼部侍郎,另又有内宫的御前大太监主持诸般内务。 太子元钧接到消息的时候,仿佛被什么东西沉重痛击,一时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有心人传来这消息是为了什么,也知道骆后想什么,但他仍然还是往那满是荆棘尖刺的陷阱里走了进去。 承平帝元自虚听到太子元钧素袍披发,长跪在寝宫外时,倒也没说什么,拥着两个道姑服了散,双修了一回,便睡了。 第二日起身打坐清心后,听说太子还跪在寝宫外,仍然无动于衷,仍是传了冲霄道长讲了一回经,才懒洋洋命人传了太子进来:“朕如今修道颇有心得,早就说了你们无事莫要扰了朕的清修,且朕还记得你功课不精,朕明明罚你闭门读书,今日又来跪着做什么?” 元钧抬眼看着父皇穿着一身杏黄道袍懒洋洋斜倚在榻上,榻下还跪着两个美道姑在替他锤膝揉腿,空气中充满着糜艳的香气。他垂下了眼睫:“儿臣恳请父皇收回皇姐远嫁的旨意。” 第32章 元自虚眉毛都不抬,懒洋洋道:“弋阳都同意了,你倒出来反对?君无戏言,靖北王可不是能随意戏弄的藩王。” 元钧漠然道:“儿臣愿亲往靖北王府请罪。” 元自虚道:“你是太子,自然知道靖北王府再这样下去,臣不臣,君不君的,迟早要生大患,你皇姐自幼就与别个女子不同,自有豪气,常常自叹可惜身为女子,若是男儿之身,定有一番建功立业之事业,如今朕给她这个青史留名功勋彪炳的机会,你是她弟弟,又是储君,岂有不支持之理?” 元钧低声道:“靖北王意志坚定,非轻易可动摇之人,长姐嫁过去,无异于以身饲虎。母后早逝,长姐如母,教导我,指点我,建功立业,也当如男儿一般,光明正大,或庙堂纵横,或驰骋沙场,长姐才华横溢,又有豪侠志气,性情中人,如何让她用自己一生去牺牲奉献?生为大丈夫,原该保护妇孺,如今却让长姐为我出面,是我无能。” 元自虚冷笑了声:“妇人之仁,依你之见,你若为君,当如何收服靖北王?” 元钧道:“德被四海,自然八方归附,四夷来王。” 元自虚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看你真是书读多了,中那些腐儒的酸毒太深!” 元钧深深俯身:“若有不服者,叛而伐之,以力降之,以兵讨之,如何以妇孺在前,我身为大丈夫,倒安居庙堂之上,吾羞为此道!” 哗啦啦! 一声巨响,一个琉璃香炉摔在了元钧跟前,碎成无数尖利碎片。 元自虚冷眼看着元钧,榻旁的道姑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深深跪伏在榻边。 元钧面不改色:“我既不配为太子,请辞储君之位,但求长姐留在京中。” 元自虚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交代一旁打扮成道童的小内侍:“去把朕榻边那盒子拿过来,给太子。” 小内侍脸色青白,抖着走了进去,不多时捧了来一个匣子,捧到了元钧跟前,打开,里头是一枚暗红色的药丸。 元自虚盯着元钧,双眸冰冷凌厉。 皇帝无缘无故赐食,又是这般冰冷的氛围,天子之怒,血流成河,这红丸究竟是什么?毒药吗? 元钧却似乎完全没有想这些,他只是抬眼看了元自虚一眼,垂下眼睫,手稳当而准确地拿过了那枚红丹,纳入口中,神情始终平静,丝毫没有胆怯、畏缩、犹豫。 元自虚盯着他服下那颗药丸良久,神情忽然又变回了冷漠:“着禁卫军来,押送太子回宫禁足读书,着御前侍卫把守,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子少傅日日管教,什么时候教好了道理,什么时候解禁。太子所有师傅,一律罚俸一年,太子所有用度减半,若再有悖逆言行,严惩不怠。” 太子触怒皇上,禁足宝函宫,御前侍卫把守,用度减半,几乎等同于囚禁,虽然尊号未夺,但被皇帝如此责罚,可知不喜到了极点,一时朝廷上下不禁都有些各自思量揣测。 弋阳公主听到这消息,捏着花黄的手顿了顿,过了一会儿缓缓给自己贴上了花黄,面色平静。容璧正在她身后替她梳头,听到梅香在一旁担忧地问:“公主要进宫去替太子求求情吗?如今毕竟您要远嫁,皇上应该会给您些脸面吧?就说临行前和太子告别?” 弋阳公主淡淡道:“以后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了,不见,才是对他最好。” 当夜,定国公世子忽然来了。 弋阳公主有些意外,这个当口儿,按说宋襄应当避嫌了,她想了下,还是请人传了他进来,留着容璧在一侧侍立,隔着帘对宋襄笑道:“宋世子这时候前来,可是国公大人有什么指教?” 宋襄也没说什么,只是单膝跪下道:“公主,此去关山万里,还请保重身子。太子殿下,我会效忠。” 弋阳公主一时眼圈微微一红,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笑道:“世子——我是一直将你看做弟弟的,太子……自有他的福分,我不在,你多陪陪他散散心,多劝劝他,莫要忤逆触怒父皇吧,我自会省得如何做,他不必担忧我。” 宋襄低声道:“是。” 他抬眼看了珠帘后影影绰绰的女子,他的长嫂,这个要强又光芒万丈的女人,为了保护丈夫弟弟的名声,故意流出蓄养面首,与才子风流冶游的名声来,当着他面又只做拉拢强将能臣,只有他知道,她比谁都心软重情。 此生缘浅。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行了个礼,退下了。 鸾鸣宫里,骆皇后却在见自家哥哥骆世明。 骆世明正在和她说话:“太子如何忽然被皇上发作?父亲听着觉得不妥,前日失手,父亲不是说请皇后娘娘略忍忍,徐徐图之,莫要惹怒了皇上吗?” 骆皇后道:“我知道,但我只恨原本该是亦雪做这个靖北王妃的,我让人递了消息给太子,他知道弋阳要远嫁,果然忍不住了,我听说皇上发了大火,当场摔了一个琉璃壶,我打算明日就让亦晴去请愿,自愿顶替弋阳嫁过去。” 骆世明皱了眉头问:“可知道具体情形?太子说了什么皇上大怒?” 骆皇后道:“打听不清,似乎是太子情愿不做太子,换回弋阳,皇上就生气了,听说似乎当时连杀念都动了,赐了一枚红丸给太子吃。” 骆世明吃了一惊:“赐了药?” 第33章 骆皇后道:“皇上那边炼的药丸多,一炉一炉的,时常押了犯人去一把一把的试吃,有时候是让道观里那些服侍的侍妾们试吃,但当时据说气氛非常僵,皇上是真的动怒,后来太子吃了那颗药丸,皇上才命了人押太子回宫看管起来。” 骆世明想了下摇了摇头:“我劝娘娘还是不要让三公主去请愿了。皇上这是动了疑心了。” 骆皇后一怔:“疑心我吗?我自然是希望自己儿子做太子,这还用疑心?” 骆世明摇头:“不对,他是担心太子是装的,装着仁义厚道,因此才故意赐药丸试他,若是太子果然是伪善,略有一些迟疑不敢吃,或是求情,或是哀求,那便证实了皇上的心头所想,必会憎恶于他。若是如此,再加上之前在晋州港那边埋下的那条线,太子必不能翻身,我们倒是有机会了。” “但太子吃下去了,皇上让人看管于他,与派弋阳公主嫁去靖北王一般,都是为了他们好,可惜了,铺垫了这么久,还是功亏一篑,皇上要的就是这种念旧情,这般才不会威胁于他——每个皇帝都希望自己的太子仁厚顺服的。” 骆皇后想了下果然如此,冷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那多疑的毛病改了,想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太子如此愚蠢软弱,如何做储君?他一心只念着昔日沈慕华如何仁厚善良,念着她的情分,却没想过太子这般性情,如何能担得起这天下?” 骆世明道:“皇上虽然这几年沉迷修道,看似糊涂,其实心里还是明白得很,娘娘千万莫要以为他昏聩了,如今看来,我们倒是白白替弋阳铺了路,若是真让她将靖北王笼络住了,太子我们就不可撼动了。” 骆皇后不屑道:“就她?一个二婚寡妇,她那养面首的名声都坏成那样了,怕是没多久就能被靖北王给杀了——我是真听说过他把人往猛兽园里扔进去活活撕成碎片的,所以这些年我一直着意教导亦晴柔顺温柔,有多少男人会喜欢弋阳那脾气?” 骆世明微微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妹妹养在深闺,规矩已经刻在了心里,又年轻入宫,自然不知道,弋阳公主那样高高在上充满生机勃勃的野性,也是极具魅力的女子,要不怎么说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他低声叮嘱了骆皇后不要再轻举妄动:“皇上意已决,这个点上,好在如今太子被囚,冷上一段时间,再深的父子之情,日日不在眼前,也能冷了,等皇上忘了他,咱们再徐徐图之,皇上既喜欢重情之人,你让二殿下和三公主,都先去皇上跟前,替太子求求情,替姐姐求求情。” 骆皇后道:“我知道了,哥哥放心——至于求情什么的,还真不容易,皇上如今痴迷修道,连臣子都不见了,哪里还见我们?”她冷笑着:“总不能让我也自甘下贱,去穿着道服媚上吧?” 骆世明沉默了,骆皇后看哥哥不说话,也暗自后悔自己失言,只道:“好了哥哥放心,太子既然被囚,这太子妃的事自然也要缓缓了,只要还没出外开太子府,就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21章 送别 太子元钧被送回到寝殿,很快就有禁卫军的将军带着旨意过来,过来将宝函宫前后所有门都看守起来,只留了一个角门出入,又有御前大太监过来,将服侍太子的人都聚集起来,宣读了规矩,喝令人人都严守禁足期间规矩,小心伺候太子,不许影响太子读书反省。 根据皇上口谕,宝函宫一应用度缩减,除了衣食炭水等,便是人手也该缩减,于是点了一半的内侍和宫女都回了尚宫局重新安排差使,剩下的人不许出门,一应用度均由专人送达。 几与囚禁无异。 一时宝函宫内人人噤若寒蝉,一点声息都无。 当晚送进来的晚餐,就已是冷饭冷菜,宝函宫原本离御膳房就远,送的太监送过来又是禁卫检查过才许送入,这么一耽搁,自然也就凉了,而因着太监们知道送过来这次不会再有赏银,越发当成是苦差事,少不得怠慢了些。 元钧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被囚在宝函宫里,也不能改变什么。 靖北王历经三代,每一代都极桀骜不驯,又手拥重兵,想要不费刀兵就收服,的确只凭皇帝的德行很难——互为婚姻,然后加强血脉联系,慢慢融合。 但靖北王又不是傻子,嫁过去的公主,必然是一个牺牲品。那是他的亲姐姐,是握着他的笔教他写字,扶着他的腰教他骑马的,亦母亦师的亲姐姐,是为了他抛头露面,全心全意打算的亲姐。 他倒是宁愿父皇将这个储君位给去了,若是能将皇姐留下。但事情到如今这个地步,早已无可挽回,姐姐一定会嫁去靖北,自己从未如此深恨过自己的无能。 元钧彻夜难眠,直到天将黎明,才迷迷糊糊被人推醒:“姐姐快起来了,要出发了!公主找姐姐呢。” 元钧睁开眼睛,有些茫然,他坐起来,看到眼前一名总角小丫头满脸急切看着他:“容姐姐,您是昨晚忙得太累了吧?今儿怎么睡过了?幸好昨晚咱们都没敢解衣,咱们赶紧上车吧,您是陪嫁的尚宫,误了时辰,可就麻烦了。” 陪嫁尚宫? 自己在做梦? 元钧满脸茫然,被小丫头拉着起了床,低头果然看到自己身上穿着十分齐整喜庆的红色宫装,他转头四顾,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狭小的房间内,看得出是女子闺阁,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旁的妆台镜子中,一个已经装扮齐整的女子与他四目相对,窗外天色仍然漆黑,房内只燃着一盏铜灯,朦朦胧胧的光线下,他仍然还是认出了。 第34章 是那个容姓宫女,他对这有着倾城之姿,最后却投向了姐姐这边的宫女有着深刻的印象。 自己是在做梦吗?是太关心长姐,才做了这个古怪的梦? 他身不由己被小丫鬟拉着出外,看到外边天仍然黑沉沉的,数个和自己一样穿着喜服的尚宫们看到自己来了,招手让自己进去,然后缓缓往正院走去。 那里,一座华丽的喜车正在正院中央,元钧看着自幼教自己写字开蒙读书的姐姐弋阳公主穿着盛装从屋里走了出来,几个尚宫低头不敢直视。 有人通报礼部负责送嫁的大人也已到了,弋阳公主微微转头颔首:“这就走吧。” 双喜灯笼给她侧脸勾出了一个坚定的线条,她仿佛什么都不留恋,凌厉张扬的眉毛下,目光清澈而冷漠,喜服削弱了她平日里那种凛冽傲慢之气,却带来了另外一种雍容华贵,华丽绣着鸾凤的裙摆从厚重的红毯上拖过,宫女们扶着她直接上了鸾车。 元钧牢牢盯着自己的姐姐,心里又酸又疼,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梦还能做多久,只是贪婪看着姐姐,然后也跟着别的尚宫一块上了宽大的鸾车,鸾车缓缓启动了。 銮车启动后,没多久便出了公主府,穿过宽大的御街,然后出了城门,一路向北。 元钧看着弋阳公主一直默默无言,忽然问道:“公主是在心忧太子吗?” 弋阳公主抬眼望了他一眼,显然有些吃惊这个一贯寡言的尚宫会忽然大胆说话,但仍然道:“父皇软禁太子,是对我的警告,也是对他的保护。” 元钧一怔,弋阳公主道:“他是在敲打我,太子废立,都在他一念之间,我若是想着藉着靖北王之势,做些别的,没了太子,我一个女子,又能如何——我是公主,靖北王若是有别的心思,应该不会让我生下他的孩子。而太子年轻气盛,怕他做出什么犯上忤逆之事,被人利用,到时候朝廷沸议,皇上便是无有废立之心,只怕也由不得,因此干脆将太子软禁,省得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煽动。” “咱们姐弟,各有各的路,总得走的,没什么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太子心性坚忍,总能熬过这一遭儿。” 弋阳公主说了几句忽然愣住了,她看到平日里清冷谨慎的小尚宫,忽然眼圈慢慢变红,然后看到那清澈无辜的眼睛里,先是蒙上了一层雾水,然后泪水猝不及防涌出来。 她容貌是好看的,也因此梨花带雨之时也分外令人怜惜,更何况这哭得无声无息,偏偏又是真心实意地难过。 弋阳公主开始还诧异笑了下:“嗳,怎么哭了?是舍不得京城吗?” 然后看到小姑娘止不住的泪水,弋阳公主不知为何,竟然仿佛看到了幼弟,八九岁的时候,哭起来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倔强又伤心,只是他长大了,已很久没哭过了。 她微微叹息,拿了帕子亲自替那小姑娘拭泪,却拭之不尽,便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犹如许久以前安慰自己弟弟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有什么难过的,京城对我何尝又不是一个囚笼,如今有机会冲出囚笼,有新的机遇,新的开始,有可能可以展翅高飞,不是很好吗?” 牢笼吗? 元钧看向弋阳公主,泪眼朦胧,一阵恍惚,不错,那巨大的宫廷,何尝不是一座牢笼? 自己的身体,也还关在那重重深处。 而自从自己长大一些后,姐姐碍于男女之别,早就不再拥抱自己,如今在这个少女身体内,姐姐温柔地安慰和抚摸,让他仿佛重回幼儿之时,这些日子心里的煎熬,痛苦,仿佛也瞬间得到了来自姐姐的慰藉。 元钧忽然心中一动,自己这个梦好真实,自己梦到变成了这小尚宫,那小尚宫,会不会也在梦里,变成了重重朱门后被囚禁的冷宫太子呢? 第22章 幽罚 容璧的确是被膝盖钻心的疼给惊醒的。 当一双又红又肿却骨节分明,明明属于男子的膝盖落在自己眼中的时候,她是吓了一大跳的。 但多年在宫中的经验却让她条件反射一般地先用双手使劲揉搓着那明显属于罚跪后留下的淤血,一定要将淤血揉开揉散,否则以后留下病根,刮风下雨就会钻心的酸痛麻痒。 而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又再次让她愣了下。 但疼痛让她顾不得那么多,拚命揉搓了一会儿,她睁眼四顾,看到华丽的被褥床帐,冷清得很,天色还黯淡,她掀起了帐子,勉强下了床,看到床边的小桌子上,除了茶具以外,还搁着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小瓶黄签子,熟悉皇宫的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御药房的药,先走过去,拿起药瓶子看了眼,果然看到签子上写着红花油,活血化瘀,又放着两张膏药,连忙先打开药瓶,将药油使劲揉搓在膝盖上,直搓得热乎乎的,疼痛顿轻了许多。 她微微松了口气,心想倒是好药,又拿了那两张膏药看了下,揭开在烛火上烤软了,连忙往两个膝盖处都贴好。 一番鼓捣,膝盖总算和缓了,但肚子的饥饿感又涌了上来。 饿,饿得钻心。 她茫然地想着,这是梦吗?做梦都这么饿,自己晚餐明明有吃饱啊,毕竟今天是要陪着公主出嫁往靖北的。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几旁的莲花漏,这是在宫里普遍采用的铜壶刻漏,她自然是会看的——已接近卯时一刻,自己已起晚了。 第35章 但并没有人来唤,这房间,也安静得吓人——又显得有些异样,这当然不是自己一个宫女能住的房间。 她缓缓起身,往一侧的全身镜看去,她腿一软,差点跪下。 镜子里那一双凤眼,那冷漠的面容,不是太子殿下是谁? 她有些慌乱地避开眼神,却听到门外有人在禀报:“太子殿下,韩素音来拜别。”是太子身边的内侍总管严信。 她吃了一惊:“韩素音?” 严信站在门口,面容冷漠:“殿下三思,这几日您身边的宫女已走了许多,原本陛下口谕是裁撤半数,如今这些人仗着殿下仁慈,但凡来求,都允,已走了八成,再这样下去,宝函宫已无人手伺候。” 容璧忍着膝盖疼,起身掀了帘子出去外间,果然看到韩素音跪在阶下,面容苍白,双眼红肿。 严信站在一旁无动于衷:“此人明明乃是尚寝局安排来服侍殿下的,如今看着不妙也要走,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殿下不该轻轻放过,合该让她烧火煮饭洗衣,做劳役赎罪才好。” 容璧看着阶下韩素音脸色惨白,不停磕头,却也不敢求饶,物伤其类,低声道:“去吧。” 严信绷着脸,挥手看着韩素音如蒙恩赐飞快退了下去,上前道:“殿下!您真是太过仁慈了!如今这些宫人已走了七七八八,连贴身服侍殿下的都找不到人了。就算殿下担心这些人中间夹杂着奸细,大可以只命他们做些粗活。” 容璧回忆着太子的样子,模仿道:“原是不起眼的人,做的事情越是让人防不胜防。” 严信愣住了,容璧道:“对上心怀怨恨,吃食里吐一口水,衣物内夹带点什么,鞋子里缝点什么,院子里树下埋点什么,你又岂能周全?不若全打发了清静。” 她看了一眼送来的早膳,上面全是硬邦邦的馍馍,油腻腻的元宵,黑乎乎的油盐煎肝,稀里糊涂的荸荠火腿,口蘑炖鸭子,。又冷又腻,太子这身体原本就胃疼得厉害,看到这些油腻的冷菜吃进去怕是要更胃疼了。 严信没说话了,只是微微一躬身:“殿下,我伺候您用膳。” 容璧走过去,双腿十分不灵便,走得很慢,严信看着心里微微一叹,知道是昨天跪伤了,但又知道这位殿下心里一贯清高倔强,越发不敢说,只是小心过来备膳。 容璧看着这些难吃的早膳,心里叹了又叹,但又饿得厉害,严信低声道:“圣上口谕,殿下的用度一律裁撤一半,因此这早膳也简单了些,殿下将就用用。” 容璧道:“我记得,宝函宫里应该有个小厨房。” 严信一怔:“那久已不用,一般就用来熬药煎茶烧水……” 容璧道:“你清查一下目前宝函宫里还剩下多少人,清点在册后,重新分一下职司,然后去和御膳房那边说,把太子……把孤的每个月的份例全部按月关来,宝函宫内自己做了。”与其一日三餐都这么凑合着求御膳房送饭,按宫规份例太子一个月一百两,裁撤一半也有五十两,但是若是都让御膳房做,那到太子嘴里的怕不是只有二十两,而且还都是华而不实,淡而无味的那些膳食,堂堂太子过得比宫里略有些头脸的太监尚宫还不如,还不如把份例食材全部都拿来了,自己做。 严信迟疑道:“但这不合宫规。” 容璧冷笑了声:“鸾鸣宫里开着小厨房,天一观里开着小厨房,二皇子、四皇子和二公主的份例全都关在鸾鸣宫里一起做着饭也就罢了,就连三皇子的份例也是关在贵妃的宝芝宫里,若是御膳房不许,你只管拿着这话问他们脸上去,若是不同意,大不了这事儿一起闹到御前,大家一块儿都别吃了。” 严信愣住了。容璧在尚膳局多年,太了解这其中的门门道道了,几位皇子跟着皇妃吃不说,仍然时不时和御膳房、尚膳局要这要那,他们没有这几位皇子公主的份例,却也只能极力供应着,谁敢去揭皇后娘娘、贵妃娘娘的短儿?天一观那更不必说了,几位道姑只说是陛下要的,谁敢和她们认真算去?这么算起来,竟是老老实实的太子吃了大亏。 如今太子被贬斥,宫里的人见风使舵,少不得就要踩上来,若是太子还要高高站在台子上拿着架子,怕不是还要吃多少暗亏,还不如揭破了,光脚不怕穿鞋的,皇后贵妃哪会来和太子驳这儿?到时候都是御膳房办事不利,她吃准了御膳房一定不敢再推。 这么个矜贵人儿,居然得了胃病,没娘的孩子果然像根草,容璧心里想着,只拿了一旁的热茶水来,将几个元宵泡进去,洗了油水,借了点滚烫茶水的暖意,慢慢吃了进去,才感觉到胃稍微舒服了些,那股焦躁之意也慢慢淡了些。 她这才又提醒严信:“你找内膳房的唐喜公公,他伺候过先皇后,会替你周全这事。” 一个伺候过先皇后的内膳房的公公?太子怎么会知道?严信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太子有些陌生,但忽然又有些不知底里的畏惧,仿佛太子经过这一次打击,忽然长大了一般,竟然有了些仿佛弋阳公主的威严。 他应了是,容璧自己拿了滚烫的茶水来将那几样菜都洗了一遍,捡了容易消化的口蘑鸭子肉吃了些,又吃了些素菜,总算胃稍微好了点,她知道这不能继续多吃了,就放了筷子,吩咐道:“剩下多少人,午时将名册都送过来给我,内侍和宫女的分开造册,相关履历都附上。” 第36章 这太子是个清高人,但他不懂这宫里有多少门道,如今她莫名其妙在这身体里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换回去,自己的身体如今在哪里?太子殿下会在那里吗?无论如何不知未来,她好歹要先把这实在的给抓稳了,不能让什么都不清楚的太子给下面人给欺瞒了。 到了中午,严信果然带着人回来了,面有喜色禀报:“太子殿下果然英明,我去找御膳房,唐喜公公不在,御膳房高公公果然拿宫规来挡我,我便将殿下说的那话问到他脸上,他脸上果然就难看了,没说什么,后来唐喜公公回来了,听到这事便居中调停,允了这事儿。” 容璧点头,严信道:“但唐喜公公也说了,太子殿下到底是贵人,宝函宫也不方便自己每日派人出去采办,而且还贵,不如还是内膳房统一采办了食材,连着生火的柴火、炭火都每日派人送过来宝函宫这边。说着到时候他亲自把关,一定都是好的食材,让太子放心。我听着觉得也不错,便同意了,这边唐喜公公还亲手做了午膳命小的送过来,说内膳房这边从前伺候不周到,请太子殿下多包涵。” 容璧一看那一大提提篮下边还备着热水,打开上面还冒着热气,看了几样东西是豆腐皮肉馅包子,八宝热粥,芙蓉燕窝羹,嫩嫩的豌豆尖烫着几个婴儿拳头大的狮子头,另外好几样茯苓糕、豆腐皮奶糕、玫瑰糕之类的点心,都分外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唐喜公公亲自做的。 她只捡了两个包子和芙蓉燕窝羹,以及那碗狮子头出来,其他都让严信分给宝函宫的下人,严信虽然也馋得慌,他跟着太子殿下,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但也知道这是难得的一餐,咽了咽口水道:“剩下的还是留着太子殿下晚膳吧……” 容璧道:“这些点心热着才好吃,冷了就不行了。大家这些日子都辛苦了,分着吃了,就把厨房灶台都给收拾出来,册子拿来我看看,把人员职司重新分一分,厨房上的人安排好了,咱们就有的热饭热菜吃了。” 严信果然面露感激之色,拿了提篮下去了。 在宫里,虽说在哪里都是服侍人,但跟的主子可太影响过的日子了,如今太子受罚失势,走了□□成人,剩下的人肯定还在观望,毕竟没关系,走去哪里都一样辛苦,太子仁慈,算的上是个好处,太子挑剔,但这不是失势禁足在宫里了吗?能怎么挑?那剩下的就是清净了,若是吃食和劳作上能轻省些,那大概就能留住一些没什么门路,只想安静待到退休的宫人。 毕竟在宫里,不管服侍谁都有失势的风险,那最实在的好处,就是吃饱穿暖少干活了。 容璧在底层多年,再清楚这些宫人底层的心思不过。而自己如今能做的,就是笼络好剩下的宫人,并且保证自己能吃饱穿暖,至于太子能不能当皇帝,那太遥远了,如果换不回去她自己的身体,那她肯定是做不了皇帝的,且先将迫在眉睫的晚膳给应付过去了。 而且,从她在公主那边得到的信息来看,太子这失势,怕还要很久很久。 第23章 理事 留在宝函宫中的宫人和内侍的名册很快整理好了递了过来。 容璧仔细看了看,发现还有一份是遣出的宫人和内侍名单,不由微微有些佩服,知道严信办事细致,大概他想的是,太子想看的不仅仅是什么人留下,更要看看什么人离开了,去了哪里,是否是别人安插在宝函宫的棋子。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严信这次办事如此经心,还是因为她早晨露的那一手,恩威并施,将太子的膳食份例轻轻松松关了回来自己做主,又大方慈悲地将东西都分给他们下边人吃,虽说只不过是一些点心,但是难得的是殿下一贯这样高贵清高的人,平日里虽说也仁慈,却也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情。 再受罚的太子,那也是一国太子,赏的东西,那意义非凡,无论如何,都不枉费他们跟着太子殿下留在宝函宫。 她细细看着那名单,发现之前太子身边先皇后留给他的四个大宫女佩秋、佩兰,佩珠,佩香,全都被遣了出去,用的理由佩秋佩兰是年龄大了遣送回乡,佩珠和佩香则是以裁撤之名撤走了,而之前这四位大宫女牢牢把持着太子身边的贴身事务,以至于这四人一走,太子身边立刻就空了。 难怪韩素音要走,严信如此不高兴,她是最后一个有职司的尚宫了,她一走,太子身边的宫女只剩下一些年纪尚小宫人,只能做些粗浅的盥洗针线的活。 这当然是骆后的手笔,她一直纵容着太子身边这四个宫人岿然不动,掌握太子身边所有事务,然后安排尚寝,给人一种错觉,太子身边的人一直不会动。一直不动也就意味着不会有更的心趁手的新人能到太子跟前,那四个沈后之前挑的佩秋她们牢牢把住了太子身边事务,以为自己能够永远的这么把持下去, 容璧看着“容碧”两个字发呆,这后头也标注着:送予弋阳公主陪嫁宫人,下面注明了日期,但她的宫籍仍在。 容璧心中一阵狂跳,她想着如今自己在太子身子里,就算如今被皇帝罚,但是太子想要放一个宫人出去还是简单的,只要他现在给尚宫局那边发话,放她出宫为良民…… 很快她冷静了下来,尚宫局仍然是骆皇后掌管着,太子一句话当然会放,但放出去以后怎么样,还是骆皇后掌着。而她在这具身子里头会有多久呢?这是一个梦吗?会不会自己随时都会换回去?换回去以后太子会不会立刻让人追杀“容碧”,以绝后患?毕竟交换身体,损失的是太子…… 第37章 但,这是一个机会。容璧沉静了下来,很快将剩下的人看完,宝函宫原本地处偏僻,如今又被侍卫把守不允许随意进出,太子相当于就是被软禁了起来,她需要取信于太子,太子如果真的在她身上,那么对太子也有好处。 她需要取信于太子和公主,小宫女容碧的性命如今只能和这两位失势的贵人绑在了一起,她无路可退,只能险中求生。 宝函宫里如今只剩下了二十六个人,还大多数是粗使的内侍和宫人,这对于一国太子来说,的确太寒酸了,但对于容璧来说,二十六个人伺候太子一个人而已,这简直是太轻松了。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自然了解各处的职司,不多时已将这二十六人分成了三班,白天一班,晚上一班,每日一轮,三日就有人轮到一次晚班,晚班可休一个白日。内外职司,打扫粗使的,洗衣针线的,厨房和烧水的,看守烛火和巡查的,都细细分了,每个人名下都有职司。 为免露馅,她自己写了一张后,却没有拿给严信,而是叫了严信过来,又口述了一回,让严信写好,下去分派,而且为了嘉奖留下来的宫人内侍,每人都赏了一串钱,虽说只是区区一百文,但这也是对他们忠心为主的赏赐。 奴仆们辛苦是应当的,但若是这辛苦和这忠心被主子看到了,那意义又不一样了,他们会觉得自己留下来,忠心可嘉,主子看到了,认可了,哪怕他们只是因为没有门路,离不开而已,至少也有了一种优越感,自己是忠仆。 严信接着太子的口述写完这三班的轮班安排,已经心服口服,他从前只以为太子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治国本事,万万没想到原来贵人随手安排理事,也能如此周到体贴,这一分派,又是太子亲自吩咐安排,之前离开的人留下的缺,这下全都安排好了,而且每一项差使都能具体到人,谁都推脱不了,休息安排得也妥当,竟像是所有差使都一直在太子眼里一般看着,一想到平日自己的所作所为极有可能都被太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不由微微畏惧,不敢再有懈怠。 只是有些遗憾的是,太子身边伺候的贴身宫人,这么一来几乎一个都没有了,他谨慎地提醒了太子一番,容璧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这个时候,身边人少一些更好。” 严信心中凛然,再次对太子殿下心服口服,连忙领了手令下去,立刻就安排妥当了,顺便还将修整厨房的差使安排了一番。 下午容璧亲自去看着厨房灶台修整好,亲自指点了一轮哪里做大灶,烧水炖汤高汤用的,这个是一天都要保持着有火在,需要个人一直盯着火的,另外小灶哪个是现炒热菜,这需要极好的通风口,能够烧起很热的火,快炒出最好吃的菜,哪个是做蒸菜的灶台,她细细指点了一番。 御膳房那边派人送来了食材,顺便还送来了一套全新的厨具,说是唐喜公公交代的。 容璧心里满意,在剩下的宫人里头点了三个人负责厨房总管,其中一位内侍叫蔡凡的,之前在御膳房当差过,便命他负责三餐,不必负责旁的差使,手下跟了两个烧火的内侍和一个负责烧水洗菜打杂的宫人。 当晚就指点着那蔡凡做了道鱼羹,肉丁果子酱,猪肚鸡子汤好几样菜来尝了,总算把太子那娇嫩的胃给抚慰好了。 到了晚间,她自己收拾着上了床,入睡的时候心里有了预感。 果然等她入睡后迷迷糊糊再醒过来,人已经在驿站里,和其他几个侍女在一起,她们很早就要起身后立刻就要去服侍公主,她已经身在弋阳公主出嫁的途中。 梅香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打趣她:“昨天在公主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孩子,惹得公主心疼了给你偷了一天闲,今儿可得好好当差了。” 容璧:“……” 弋阳公主看到她果然也笑:“今日好多了吗?驿站的东西都不堪吃,昨日看你精神不好没让你做,是不是坐马车不习惯,今儿还来我这儿坐着吧。” 容璧闹了个大红脸,躲回了侍女们的大车上。 === 元钧也在看着早膳发呆。 奶白色的乌鱼片汤用来下了面,面条炖得偏软,入嘴就化了,鲜美无比,只装了小小一碗,没吃几筷子就没了,齿颊留香。 燕窝鱼翅羹,小小的一碗,喝进去爽滑清甜,并没有放太多的冰糖。 还有小小的鲜肉包子,一口一个,面皮松软,肉馅鲜美多汁,蘸着微酸的酱汁入口,味美之极。 “都是按殿下昨晚吩咐的做的,蔡凡第一次做,非常担心,吩咐奴才一定要问殿下,是不是这个味儿,是的话下次就按这个火候了。” 严信满脸愧疚着:“都怪奴才不知道,原来殿下胃不舒服,蔡凡说了,殿下这胃不舒服的话,冷了也不舒服,热了也不舒服,硬了不行油腻了不行,这饭食确实得仔细当心了,也不能让殿下过饱或者过饿,因此每日这膳食不必非要按从前的上十六道,刚好够吃就行,厨房里一直热着汤,殿下什么时候想吃了叫一声,立刻就能送来,另外这书房里,常备一些茯苓糕等糕点,好好养着,殿下这胃疾,一定能调养好了。” 元钧微微抬头:“孤昨天……交代的?” 严信连忙道:“殿下这么仔细安排了小厨房的事,又和蔡凡这么细致教了怎么做饭,可知殿下身子实是不舒服了,奴才们愧悔无地,让主子忍了这么久。” 第38章 元钧慢慢道:“小厨房……安排好了?”宫规能允许? 严信道:“当然,昨儿殿下亲自看着的,晚膳就用上了,大伙儿也都托殿下的福,昨晚吃了一顿好的热饭菜,今天大家干劲都特别足,我不放心昨夜和今早都巡了一遍,都按殿下您的排班,好好的当值着呢,虽然人少了,反而事儿都有人做了,果然还是殿下您安排得妥当,殿下您也放心了。” 元钧面上神色不变,严信道:“殿下吃好了?昨天的膏药好用吗?您膝盖还没养好,是和昨天一样,在书房里歇一会儿吗?” 元钧起身,感觉到了膝盖上果然贴了两块膏药,难怪热热的,他慢慢走进了书房,敏感的他很快感觉到了书房的变化,在书房一侧的贵妃榻上,摆上了柔软的靠枕和小巧的炕桌,他半躺在上头,就能舒适地看书。 靠枕和褥子上一丝香味都没有,和他从前的习惯一样,却又干净极了。 他站在书架边,书房历来都是每位位高权重者藏着最多秘密的地方,尤其是贵人,连写着字的纸,都是要收起一一处理掉的。 他对书房也最熟悉,一眼就看出了书架上的书被动了几本,都是外面看不到的珍本。他看了一会儿,拿下了一本《儒林宦海笔记》,这是一本前朝老臣的笔记,他收集这本,是想从前朝官场中,学到一些什么,虽然现在看起来他很有可能连这太子之位都岌岌可危,什么治国什么朝堂,都将与他无关。 他没想到那个不起眼的宫女,也会选了这本来看,他翻了翻,看到里头夹着一张碧色的笺,一怔,取了出来,看到上头写了几个字:“《旧史》。”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走到了后边的书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度,找到了一本深蓝色布封的笔记,做这笔记的人手工很巧,针脚整齐,将笔记脊缝得结结实实。 打开里头的纸里第一页,写了日期,正是昨日的日期,然后简略地记录了几件事。 一件是打发走了韩素音,一件是将内膳房太子殿下的份例关到了宝函宫里,自行负责膳食,最后一件是宝函宫剩余的所有内侍宫人的差使分派,并注明具体的职司和人员履历在何处。 这是一份非常言简意赅的纪录,外人看来也只以为是太子每日的随记,虽然字迹不似太子,但身边宫人或者内侍代笔也是可以的。 元钧抚着那本深蓝色布皮,沉默了许久。 第24章 求亲 这之后半个月,风平浪静,再也没有互换过身体。但那短短的一日,给容璧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她一是庆幸自己跟着公主,远离京城,太子应该不会立刻找机会杀了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不知道会不会犯了太子的忌讳。 但她知道,自己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里,就是蝼蚁。 他们为什么会互换身体呢?她想起来他们说,太子在她身体里的时候,扑在公主怀里哭。 姐弟的感情真好啊。她也有点想家,想她的哥哥们,想阿爹阿娘了。她想回家。她难以自抑地想,如果能再到太子身体里,她能够利用太子的身份对自己做点什么好事,放自己出宫?赏赐自己的阿爹阿娘? 无论哪一件事,都是只能想想,一旦被贵人知道她偷偷做了这些事,都是灭顶之罪,更何况如今她还不知道太子会怎么反应呢,会不会杀了她这个隐患,还是……会留着她,对公主有用呢?毕竟,他可以瞬间从千里之外,来到这北地呢,她有些丧气,但还是忍不住地想着。 路上走了半个月,终于抵达了北地。 靖北十三州,从前朝就已经频遭兵火,连年兵祸,民残地荒,流寇遍地,民不聊生,困苦之极。而前代靖北王自从获封镇守十三州后,剿了流匪,诛了山贼,免税发牛,屯田养兵,硬生生将这北地又治理得起死回生,传说前靖北王薨逝时,兵民泣送,家家披麻戴孝,立长生牌。 现任的靖北王虽说暴戾之名在外,但因其骁勇善战,又有前代靖北王的威望加身,在靖北十三州中也是声名赫赫,威重令行。 送亲的礼部尚书先请公主暂时安置在了驿宫别院里,然后向靖北王来接亲的使臣递了婚书,靖北王相出城三十里迎了公主进了驿宫,纳采礼之前早就已经遣了接亲使进京送去,如今就等着靖北王亲自来迎亲,正式举行婚礼了。 驿宫里,弋阳公主刚刚从浴池里出来,侍女们围绕着她,有的替她梳洗头发,细细在头发里揉上茶油和香露,有的为她晶莹雪白的肌肤敷上香脂,有的替她修剪指甲,染上最鲜艳晶莹的胭脂色,这一路而来,风尘仆仆,自然要让公主从头至踵,以最美的状态成婚。 容璧手里端着香脂,闻着里头淡雅扑鼻的香味,知道那是千金难买的雪莹凝膏,平民永远无法拥有的奢侈,她看着懒洋洋拥着暖裘的弋阳公主,心里想着,多奇怪啊,这些人上人,却仍然有着不一样的烦恼。 她觉得可能坐在自己家里的青砖院子里,抱着小猫,晒着太阳,不必想着今天当差是什么,不必担心会被尚宫们揪出仪态欠缺,什么烦恼都没有。她沉思着,却看到外边一位尚宫悄悄走了进来禀报:“公主殿下,靖北王派了王使过来,说要拜见公主,有王命传达。” 弋阳公主一贯随性,拥了暖裘,坐在暖榻上,只让宫女稍微挽了发,挂了珠帘,命人传那王使进来。 第39章 珠帘影影绰绰,王使迈步走了进来,行礼道:“臣卢佩陵,见过公主殿下。”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大将,黑衣披甲,虽然来见贵人,未敢佩着武器,却人人都高大威猛,身上一股凛然之气,一列排在卢佩陵身后,神情漠然,目光沉凝,其中有一位面上还戴着青铜面具,似是面有伤或面目丑陋以此遮挡。 弋阳公主眉毛微挑,慢慢坐了起来,容璧站在她身侧,看她腰背紧绷,下颚咬紧,心下微微有些不解,弋阳公主声音却仍然颇为平静,不看她神情,只听到弋阳公主声音还带了些随意和慵懒:“免礼,王使奉命而来,所为何事?” 容璧隔着珠帘看到那卢佩陵满面笑容道:“臣奉王命,前来求亲。” 弋阳公主眉毛紧蹙,声音却还随意:“不是已有迎亲专使吗?如今三书六礼已行了一大半,这求亲,又是从何而来?” 卢佩陵道:“公主有所不知,我们王爷氅下,有数位大将,乃是和王爷征战多年,同生共死过的有功之臣,王爷一向视如手足,是立过誓要和他们共患难、同富贵的,如今王爷娶妻,念起这两位大将尚未娶妻,十分愧疚,听说公主此次带了几位陪嫁女官,个个都是淑女,能跟在公主身边,自然是才貌双全,品性极佳的了,王爷十分喜欢,便命小臣前来与公主禀报,代这几位兄弟向公主求娶这几位尚宫,若是得蒙公主赐婚,正好同日办了婚事,正是真正的同富贵了!” 几位女官全都悚然。 如今公主身边有四位女官,均有七品职差,梅香年纪最长,已年近二十,负责公主衣物起居,是沈皇后之前物色调教的尚宫,自然是可靠,容璧负责日常饮食,另外有两位年纪小一些的尚宫是一对何姓姐妹,公主给她们起了名字分别为时红快绿。时红负责首饰妆奁,快绿负责书房事宜,让梅香之前亲手调教出来的,四位女官都是尚宫局精挑细选出来,自然都是容貌不俗的。 弋阳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声,她将柔软雪白双足套入了绣鞋内,起身掀起了珠帘,直接走了出去。 卢佩陵开始还以为是公主身旁的女官出来,结果一眼看到女子眉目昳丽,双眉如剑,一身漆黑长发光可鉴人,松松挽着,旁边伺候着的内侍和女官尽皆弯腰低头。他一怔,显然料不到弋阳公主居然如此不避嫌就走了出来,一股香气立刻凛冽逼人从珠帘涌出。 弋阳公主直视着卢佩陵,目光不避:“卢左相,人称小张良,鬼谷子后人,亲自来为靖北王这几位同生共死共患难同富贵的兄弟求亲,可也算是尽心了。” 卢佩陵神情微变,似是没想到远在京城长在深宫里的公主居然能顺利叫出他的名字:“既如此,公主可愿赐婚给这几位有功将士?靖北王愿出厚厚彩礼,一定不会委屈这几位尚宫大人。” 弋阳公主一笑:“但这几位尚宫,与我却也有姐妹之谊,却是不能轻轻嫁了,本宫须得问一问她们的意见。卢左相且先请回去,本宫先考虑考虑。” 卢佩陵道:“这几位上将军,都是可于千军万马之间勇斩寇首之头的勇者,又都有是有品级在身的有功之臣,公主身为未来的靖王妃,我们的主母,需得拉拢将士之心才好,靖北王乃是为公主考虑,还请公主不必太过顾惜。” 这话其实非常冒犯,又有着激将之意,他做好了弋阳公主会大怒的可能,但弋阳公主转头看他,脸上平静:“左相口舌便给,果然不愧为靖北王倚重的臣下。但本宫也有一言请卢相答覆王爷,这几位上将军,可蒙靖北王恩宠居高临下择妻而娶,靠的是忠勇仁义,劳苦功高,那么我身边这几位尚宫,忠勇不下于他们,才华智识也不逊于男子。对于靖北王来说,他需要笼络这几位臣下,对于本宫来说,这几位尚宫,同样也是本宫需要笼络的臣下,既然要嫁,自然也得让她们心服口服。” “而且,尚宫同样为身有品级的女官,都是出身良家,本宫初来乍到,身边不能少了服侍的人,若要嫁人,也当待本宫坐稳这个靖北王妃之位,熟悉情况了,再慢慢换人的好……不然,难道王相希望我身边没个可心的人伺候吗?毕竟,本宫可不想连个调胭脂的人都找不出来呢。” 卢佩陵被弋阳公主这一番话倒是微微一哽,弋阳公主却已掀帘入内。 卢佩陵拱手告辞,退出了公主府。 “是个下马威。”弋阳公主淡淡道。 她身侧的尚宫们全都微微带了些惶恐:“公主,在这北地十三州,王爷最大,他若是真的赐婚,我们真的……” 弋阳公主冷笑道:“他若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那可就太小瞧我了——我自有办法保住你们,放心吧。” 尚宫们交换着眼神,垂下睫毛,看弋阳公主,心里全都充满了惶恐,就连容璧都再次想起了那在宫里随时随地不由自主的不安全的感觉。 卢佩陵和几位将领翻身上马,驰骋下山林子内,卢佩陵才笑着转头对身后那名带着面具的将军道:“公主风仪,果然不是一般人,王爷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那名将军摘下青铜面具,露出面具后的面容,剑眉冷目,鼻梁挺直,嘴唇薄又带着些苍白:“本来也没指望她会答应,但这也由不得她,过几日按计划行事。” 卢佩陵道:“吾观这位公主,喜怒不形于色,城府颇深,又性情聪颖,柔中带刚,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长在深宫中的普通女子,王爷想要将她身边的宫人全都嫁人,削去其爪牙,封禁其耳目,孤立她软禁在王府之内,怕是没那么容易。这怕这个下马威激起她反抗之心,到时反而不美。” 第40章 靖北王面无表情:“不必,就按原计划。” 卢佩陵却悠悠嘘了一口气:“其实这位公主,若不是元自虚的女儿,观其言行品貌,不似凡女,还真可当得起靖北王妃这四个字。从前听说沈后是个贤后,这位公主,看着可不是个贤惠温柔的。” 靖北王郭恕己眼前掠过刚才那一瞬间那生机勃勃充满生命力的眼神,微微出了一刹神,然后道:“她若安分,仍给她一个富贵安稳好了。” 第25章 羊腿 公主身边的尚宫们并没有被公主的笃定就放下心来。 她们度过了惶惶的几日,终于到了大婚的日子。 当晚她们几位尚宫都未敢入睡,只替公主梳妆打扮,安排各种婚礼事宜。直到深夜,才敢在公主房间的外间牙房里,迷迷糊糊靠着打了个盹。 容璧也只不过是眯着眼睛打了个盹,再醒过来,便发现自己换了地方,在一个安静之极的地方醒了过来,窗外是潺潺的雨声,屋里安静清冷到了极点。 这种极致的对于刚刚经过了一路奔波,又一直在惶恐和搅扰热闹的喜事氛围中的容璧,是一种解脱。容璧虽然知道这是自己又换到了太子身体里,但她却仍然有心情想着,太子被幽禁在函宫中,安静凄冷之极,是不是到了那边,也会被那热热闹闹的喜事氛围所感染? 当然,虽然那对于她们姐弟两来说,并不是什么喜事。 容璧懒洋洋慢悠悠起了身,坐在了镜子前,果然看到了太子的面容,但太子那种仿佛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那属于卑微底层人员的,收敛的,服从的,沉默的眼神。 身为最卑微的蝼蚁,连眼神都必须是安静的,顺从的,不能流露出任何的个人情绪。 她想着属于太子那种锋利眼神出现在自己面容上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仿佛渴望着鲜血的那种锋利,尖锐,不屈,他就像刀,被藏入了盒子里。 这就是宝函宫,她想起了他们所知道的那个秘密,皇帝把太子贬入宝函宫内,是要用盒子封住这把已经太过锋利的刀。 她将头发梳了,并没有束冠,太子原本就还未到及冠的年龄,平日里他严整尊贵,但如今这是在幽禁,她需要的是自在,因此她只是拿了发带和簪子挽了下前发,并没有戴冠,披着头发,换了一身宽松又温暖的衣袍,走出去,果然看到早餐已经上来,严信带着个小内侍在小心翼翼替他夹了几筷子面出来,撒了点花生芝麻粉和小葱。 鲜嫩的豆苗氽在鸡汤中,香极了,还下了鱼面,是用的鱼肉和的面,她一尝就知道,东宫这边的内侍还是用了心,但她用完后还是指点了两句:“鱼蓉搅拌时再加个蛋,口感会更好,再用姜汁拧进去拌匀,味道就没那么腥。” 严信连忙应了,看着小内侍撤了餐,服侍着太子漱口后,小心翼翼问:“是去书房继续看书吗?” 容璧起了身:“孤先出去走走散散步消消食,再去书房。” 这身体肠胃不好,吃完就去书房窝着多难受,更何况长期幽禁,人就容易胖,一胖病就来了……这是从前唐喜公公和她说过的。 “咱们干厨房的差使,不缺吃,就更加得克制,要惜福,千万别发胖,肚子里一装上油啊,脑子就钝了,身子就不灵活了,病也容易出来了,你看看那栏里头的猪,知道了吗?咱们是底下人,再没个清醒的脑子,什么时候被宰了都不知道。” 容璧想起唐喜从前和她说的话来,虽然仿佛只是信口闲聊,但她当时才到宫里没多久,却是牢牢记住了这个道理。 她起身出去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天已入了初冬,四处萧瑟,院子里又乏人打理,很是凄清,容璧走了一圈,站在后院凝视了一会儿,指了靠着竹林的几块地:“那里让人开挖,挖深一些,整出几块菜地来,过几天天冷了就冻上了不好挖,现在先开挖了,埋一些绿肥进去,明年开春就好种菜了,去捎些菜籽来,然后再买些经年的韭菜根来种上。” 严信脸一僵:“如今殿下这银子也是够吃的,没必要种菜了吧?” 容璧脸一整:“孤也想亲身体验下这田园之乐,社稷之艰。” 严信连忙低眉道:“是。” 容璧却兴致勃勃,她在宫里,一直想念着家里那菜园子,家里人是勤快的,菜园子是村里拾掇得最好的菜园子!就连她也有一块小小的菜地,父亲母亲从小就手把手教她点种,施肥,松土,浇水,然后吃下自己亲手种的菜。 如今这园子这么大,荒了多可惜啊!为何不种点菜呢? 当然,她难得考虑了下等太子回来后怕是要不高兴,于是想了下又道:“孤最近读了几本医书,也颇有些心得,我们也可种一些常见的药材,比如金银花、蒲公英、冬葵、使君子之类,花也好看,又能入药治病。” 严信眼睛一亮,自以为领会了太子的深意,连忙道:“好!小的一定尽力找到最实用的药材,小的知道还有大青根,也很有用!也容易种!” 容璧哭笑不得,但也还是挥了挥手,然后转去了厨房,看到厨房里的小内侍正带着人整治小半扇猪,不由起了兴趣:“这是做什么?” 小内侍连忙垂着手上来禀报:“回太子殿下,咱们想着自己整点儿熏肉放着过冬。” 容璧连忙细细交代:“这个熏肉有讲究,孤从书上看过个方子,得去找了柏树、杉树、香椿还有花生壳,核桃壳一起,在旁边弄个烤房,把腌制好的肉和腊肠、鱼都给挂上,然后细细地熏了,那样香味才能进去。” 第41章 小内侍连忙应了,容璧看着小内侍们拌馅,又交代了一回这馅怎么拌,然后慢悠悠走回了书房,进了书房,她还是微微一抖,这里实在是太冷了,严信叱责着内侍:“还不把炭给点上?” 小内侍慌手慌脚地吹热炭,严信亲自拿了暖垫铺在椅上。 容璧在书房里踱了几步,仿佛不经意一般翻了下书架上的那本蓝皮的本子,却没有拿,而是拿了另外一本书来翻着看,十分随心所欲的样子,一边吩咐道:“之后每日这儿就点上炕吧,看书方便。” 严信微微一怔,连忙笑道:“从前您不是说要节俭……白日里顶多只用手炉,这么早就点上炕……” 容璧淡淡道:“如今都在院子里,不必应酬,月例也没处花,四时衣裳尚宫局自然也会做好送来,这炭上必然也不会短了的,这书房白日就点上炕。”太子这身体,得趁这时机好好养上,说什么节俭呢,净骗老实人。她可是知道,别说皇上,就是那道观里那几个女道姑,每年冬天花的炭那可多了,更不用说别的皇子公主。 太子那是被那所谓俭素贤明的好名声给耽误了,如今都这地步了,还图那点名声做什么?得图实惠!他这身体就没养好,娇贵着呢,这吃饱难受饿了难受,冷了难受热了也难受的,可不得好好养一养?至少是自己在这身体里替他活受罪呢。 书房在她的指挥下,在库房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层厚实的羊毛毡,给书房里也舒舒服服全垫上了,又烧上了炕,炕上铺上棉絮和暖被,瞬间温暖如春,容璧在炕桌上,围着狐裘,舒舒服服看完一本从前一直想看没看完的游记。 又命人拿了纸来临字,悠悠然写了十张大字,才算停了手,在炕上做了一套五禽戏,身上微微发热,这才起了身来,将手藏入宽大柔软的棉服袖子内,慢悠悠看向窗外,窗外树木萧瑟,风呜呜地吹着,眼见着天冷了。 冬天到了,就该吃羊肉了。 一整支羊腿,先拿了凉水,加上萝卜、芹菜和大蒜,姜块,凉水煮开焯水,撇了血沫,又重新下锅,加了白蔻、白胡椒、白芷,白水煮着。 然后调蘸料,葱末、蒜末、白糖、香油、芝麻、酱油调成酱汁,然后将煮好的白水羊肉捞出来切成薄片。 沾上蘸水,一尝,味美非常。 她闭上眼睛心里想,哪怕今儿再醒起来回去,今儿这顿羊肉也值了。 ==== 天一观。 虽然尚是初冬,四处也已点上了炭盆,屋内暖香熏人。 “吃羊腿?” 元自虚抬眼看向下边站着的内侍,内侍低声道:“是,太子今日吩咐人如何整治熏肠、熏肉,又命人细细整治了白水煮羊腿,可讲究了,如何煮,什么时候煮多久,放什么香料,白切以后如何摆,蘸料怎么调,都一一吩咐了。另外还读了一本《南疆游记》,又练了十张大字。另外还吩咐人将函宫南边竹林下的地找时间给垦开,说是要体会田园之乐,社稷之艰,还吩咐了说也可以种一些常见的药膳食材。” 这内侍一身灰扑扑最低级的蓝衣,看着面容也十分普通,但回事时却十分仔细利索,将太子今日一言一行都细细说了一遍:“此外今日太子还吩咐书房里白日也烧炕,说如今不出门,月例足够,不必俭省在这上头。” 元自虚笑了声:“嗯,他倒是长进了,知道将自己的份例和饮食都拿到宝函宫里……还要种菜,嗯,还有心情吃羊肉,朕倒要看看他能保持这样多久——吩咐下去,宝函宫那边的月例和饮食,衣物,都不许任何人克扣了。” 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可以吃羊腿,种菜,可以看书,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呢?元自虚眼睛微微眯了眯,嘴角露出了一丝漠然的笑容。 他这锋芒毕露锐气满满的儿子,真的能忍受这样的幽禁生活吗?他真的能一直这样伪装着不卑不亢,宠辱不惊的样子下去吗? 蓝衣内侍垂着手一言不发,元若虚打发他下去,摸了摸袖子,忽然也吩咐下去:“让御膳房今日做一份白切羊腿来,蘸料须得细细地调,仔细做好了。” 忽然也有些想吃羊肉了。 第26章 婚礼 元钧也在兴奋。 他幽禁已有月余,每日沉寂、冷漠、愤怒、怨恨在心中交织着,一直在小小的宝函宫内足不出户,人几乎已经快疯了,尤其是算了算时间皇姐应该已到了靖北,就越发心头抑郁。 但他一直再也没有能和那个宫女再次交换身体,直到这一次,他还在寻找着这交换身体的契机。 似乎是自己十分思念皇姐到了某个极点?但自己似乎每一天都在思念皇姐,想得太痛苦了,仿佛每日都无数根针穿刺心脏。 还说说契机其实是在那名叫容碧的宫女上呢? 他沉思着喝了一碗杏仁茶和两块热烧饼,驾轻就熟地起身跟着其他女官出去,听到了喧闹的锣鼓声和鞭炮声,这是靖北王正式迎娶王妃入王府的正日子了。 他看到自己身上果然穿着严整的女官服,为了表示喜庆扎了红绣带,深红褶裙,烟粉色披帛,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重大日子前,奴婢们几乎都是通宵等候着,早早就穿好所有的衣裳。 他早年丧母,皇姐又嫁出去,一直高高在上,确实没有在意过这些渺小的宫女内侍们,只以为他们是应该如此,却没想过他们……其实也和自己一样的身体,也会觉得疲累,觉得疼痛。 第42章 他跟着几位女官走到门口,正好看到皇姐手持玉谷圭,盛装缓缓走了出来,正红色大衫上披着凤纹霞帔,玄色深裙缘及袖口上镶着精美的边,头发上压着九翟冠,这是独属于王妃的大礼服,光彩照人,眉目艳绝。 他心中微微一酸,他已经送过两次嫁,上一任驸马短命,但皇姐一向豁达,虽然也难过,但很快就走了出来,靖北王……皇姐是为了自己,才选择了这样一条难行的路。 婚礼大典是在家庙前的广场上举行,两侧雄伟的社稷山川坛早已供上了华丽的少牢和五鼎,王府百官静候在下,等着见证王妃的册立。 无数的仪仗军林立在清晨的风中,魁梧的身影一动不动,四处彩旗猎猎,王府乐队在台阶之下,奏出了中正平和的雅乐。 红毯一路滚上高高的阶梯,王爷从舆车中接下王妃,然后拜祭山川社稷,再一路沿着红毡进入靖北家庙之中,拜过先王,回到王府,行周礼,交拜后大宴,就算礼成了。 靖北王已手持着玉圭站在了社稷山川坛下,他今日亦着正式的九章衮冕礼服,上衣为深青色,衣裳裙摆全都纹着龙纹,站在那里不动如山,端稳巍然,凛然生威。 弋阳公主下了舆车,气势一点未减,一步一步缓缓上前,元钧紧紧跟着姐姐,心里忽然非常庆幸自己是在这个小女官身上,能够如此送自己姐姐一程。 雅乐扬起,靖北王上前迎了她,转身两人并肩在礼仪官的长呼中,前往社稷山川坛去,在礼官的引导下拜社稷,拜山川,然后又缓缓一路行进了家庙,拜过了靖北历代王。 王府家庙自然是闲杂人不能进去的,元钧只能侍立在家庙外的廊下,但听着里头长长的颂词,便知道一切顺当,心里也微微落了下心。 然而他望向广场上时却微微一怔,心又提了起来,只见原本拜服在下的百官在行完大礼后,缓缓起身,排在下边,将广场空了出来。 然后几名将领骑着马,马蹄笃笃,带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到了广场上,排成了四个整齐的方块军阵,然后一动不动,仿佛只等着号令。 从上往下居高临下,能看到军士们身上都绑了红额带,扎了红腰带,喜庆之色掩盖住了那些军士身上的凛然杀气。 这是……要演武吗? 祭祀之时军阵演武,古礼确实有,但大多是逢国家不太平之时,以刀兵之气,震慑妖邪,扶正驱恶。靖北这边民风彪悍,靖北王又尚武,在祭祀之时点兵遣将,以军阵演武以敬天地鬼神,也说得过去。 但专门选了这个时候,不得不说没有一点威慑之意,若是皇姐是那等深宫养成的柔弱深闺女子,看到这大张旗鼓的军阵演习,被吓到了,这大婚之日…… 元钧心下微微生怒。 司礼官悠长地祝祷声从里头唱着,长长的祭文后,一拜,两拜,三拜…… 他的亲姐姐,要成为靖北王的王妃了。 他蹙着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仿佛烙在一块热铁上,他想大吼,压抑得太久的心情仿佛岩浆,在胸中四处奔流,却找不到出口,只能突突跳着,气堵胸口。 靖北王和王妃终于走了出来,在司礼官出来示意下,长长的号角声响起,下面的军阵士兵们举起武器,开始欢呼起来:“王爷万福!王妃万福!” 健壮高大的士兵们站在风中,身披沉重铠甲,纹丝不动仿佛坚不可摧的铁塔,雷鸣一般声音响起,排山倒海,密密麻麻的武器举起来,犹如树林一般壮观。 气势磅礴的音乐响起,一群手持盾牌的士兵裸露着健壮的上身伴随着雄浑的鼓声和乐声有节奏地举手,摆盾,叉腰,弓步,有力地舞了起来。 便是心中怀着怨怼的元钧,此刻听到如此壮观的呼声,看到如此雄迈的军阵,竟也生起了一股热血沸腾之感。 靖北王携着弋阳公主的手,已在司礼官的引导下,步入了演武高台上,元钧跟着几位女官一起侍立过去,看到靖北王对弋阳公主道:“这是名的军阵舞《蛮牌》,公主可看过?一会儿还有《讶鼓》,也是极为有名的军阵舞,先祖尚武,靖北一地也是以武立身,今日大喜之日,将士们献舞演阵,为我们祈福,驱邪,我们也就当阅示军容一番。” 元亦晴微微一笑:“既已拜过祖宗天地,王爷唤我王妃就好,久闻不如一见,靖北军果然雄壮威武。” 近看靖北王五官分外深刻,眉毛浓黑,鼻梁高挺,若是忽略他身上那股冷得逼人的煞气和过分锐利冷漠的双眸,其实算得上是个相当英俊的年轻男子,但他俯瞰军阵之时那种俾睨顾盼之间传出来的冰冷无情之意,却让人完全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但元亦晴端坐在他一侧,却始终态度从容安宁,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厉。 鼓声激越,欢声似雷,舞着巨鼓的军阵也在激昂的乐声中撤了下去。 却看到四将军身着玄甲,各带着一队骑兵入场,骑兵头上和腰间系着四种不同颜色的腰带,分别为玄色,青色,红色,白色。 靖北王沉声道:“这就是我与王妃说过的,四位与我同生共死过的将军,他们今日将为我们演示四象阵,王妃可知道,何为四象?” 元亦晴道:“想来就是靖北军赫赫有名,曾经抵挡蛮兵的玄武、白虎、青龙、朱雀四象阵了。” 第43章 靖北王道:“不错,四位将军出生入死,为靖北立下汗马功劳,今日得让王妃一睹其风采,特意让他们演阵献礼。” 元亦晴脸上微笑,眼睛却冷了下去,演阵,演完之后,该不会就要上来当场讨赏了吧?这么多的将士,王府的文武百官全都在,当面求赐婚,她当如何拒绝? 这是阳谋,但她却不得不接……看来,她要保不住她身边的女官了,但……不是没有余地,只是,必须至少得舍弃一个……舍弃谁更方便以后行动呢? 元钧站在元亦晴身后,看到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收回来,握住了左手的手腕,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姐姐在发怒。 为什么要发怒? 但无论是为什么,显然是不喜这个军阵,他放眼看下去,心底微微冷笑,忽然向前一步,单膝跪下,低声对元亦晴道:“公主殿下,既是演军阵为庆贺王爷王妃大喜之日,没个彩头怎么行?奴婢请求破阵射箭取下彩头,博王爷王妃一乐!” 靖北王和元亦晴全都怔住了,看向他。 靖北王冷冰冰道:“破阵?” 元亦晴目光落在那相貌清美的侍婢身上,也有些茫然,但不过是一霎那,虽然她心中也是满腹疑虑,但仍然果断支持了自己的女官:“射箭破阵,这倒是见过,王爷难道没听说过吗?四个阵,当然必然有阵眼,演阵之时,军将可自请破阵,随着阵势进入军阵之中,三箭之内能射下阵眼上的绣球,那就算破了阵了。” 靖北王声音倒还平静:“孤王这四象阵,还未有人敢说能破,你这位侍婢,口气倒大。” 元亦晴笑道:“王爷能有出生入死忠肝义胆的将军效命,妾只有这几个视为手足的妹妹,难得今日大好日子,且让她试试好了。” 靖北王转头直视着元亦晴,她的双眸黑白分明,不避不让。 靖北王面色淡然:“准了。” 第27章 龙旗 解下长裙广袖,换上一套宽大的男子胡服,元钧耐心地将那些纤细的批帛改成腰带一圈圈束紧了那纤细的腰——他第一次知道女子的腰原来是可以纤细成这样。 他并没有太大把握这具身体能发挥出他自幼习下的弓马功夫,但这身子柔韧度是有的,而且健康结实,力量或许不足,但轻盈和技巧问题不大。 他走了出去,在无数将士注视下,挑了一把弓,他原本也不擅长强弓,好在今日也并非真正的战场,他选了最合适的柳曲弓,这种弓轻盈韧性强准头好,将弓箭配好后,他又挑了一根长枪,然后翻身轻盈地上了马,修长双腿仿佛一只燕子直接斜掠飞上了马。 旁边的将士们全都微微发出了一声惊叹。 这上马的姿态实在是美,尤其是还是这样的美人。 美人已经拆下了哪些华丽的钗环,但眉目如画,堪堪是个绝色,她红色的腰带紧紧束着纤腰,整个人仿佛浮在马上,御马奔驰进入林立的灰色甲士队伍中,腰带和裙靴露出的赭红色仍然显得如此的醒目。 靖北王端坐在上头,看着那美人御马犹如一阵风一般的过来,心下微微啧了声,但面上神色倒是不动,倒还能温声和弋阳公主说了句:“公主座下,果然无弱女,此女马术竟然还不错。” 弋阳公主脸色冰冷,唇色仍然红得如火一般耀眼。 只盯着昔日那沉默清丽的青衣女婢御马过来,背着弓,手持着长枪,翻身下来下拜,双眸冷如开了锋的刃,吐字也一字一句犹如冰锥:“卑下请令破阵。” 靖北王道:“准!” 元钧却只单膝跪着,没有动,直到弋阳公主斟了一杯酒,递给一旁的内侍,内侍将酒传了下去给元钧,元钧微微抬起头,接过酒,抬臂微仰一饮而尽,将酒杯掷还内侍,起身下阶,翻身上马,马立刻如同一阵青烟,奔入了那密密麻麻盾墙枪林立的军阵中。 靖北王微微眉毛一抬,自己下了令,却未领命,而是等了公主的赐酒,这才起身离去,这意思是,她的主人是公主?有点意思,他倒不觉得权威被冒犯了,只是觉得自己这新娶的娇妻,驭下有些本事。 一个军队,只能有一个发令之人,这个女婢,很显然只听公主的号令,在闺阁之中,倒也用此用兵之道,不能不说这位公主虽然在深宫之中,却也有大将之风了。 军阵已经运转起来,将士们平日里演阵已是熟极而流,一旦运转起来,仿佛一道洪流,潮水一般地奔涌,环环相扣,每个人都只做自己的事,步兵三人一组,一盾一枪一砍刀,骑兵手持长枪,所有人合在一起,戳出密密麻麻长枪,锐利的锋芒形成了无数的攻击利器,却形成了一个仿佛能够绞碎进入一切的张着血盆大口的恐怖怪物。 铁铸一般的军阵中央,竖起了一座高杆,杆上挂着主帅王旗,迎风猎猎而展,只要旗倒,或者用弓箭射到旗,就算破阵。 这就是靖北军,骑在马上腰背笔挺的元钧面容冷肃,这就是血里火里替靖北王打下这铁桶一般靖北十三州的靖北军。 威名赫赫的四象阵。 朱雀为器械阵,火炮如雷,爆破四方,另有抛石器、大型□□等辎重器械,摆在最后;青龙阵为骑兵长枪阵,军马驰骋,游龙入海;玄武为藤甲阵,层层叠叠,手持藤甲砍刀,护着白虎,白虎阵则是千里挑一的精兵,每一个都是勇武过人,以一当十,精通近战格斗。 第44章 四象看着是分开独立的军队,但一旦经过严密的军阵演练,就变成了一座铜墙铁壁一般的军阵。 然而,这样庞大的军阵,一旦运转起来,靠的只能是平时反覆操练,让所有的士兵一旦进入就只会随着军阵运转,才能形成这样能够吞噬和摧毁一切成为齑粉的巨浪。 换言之,每个士兵,都缺乏主动性,他们只会被动的执行号令,并且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因此他们已经习惯了完全服从之前演练的程序,而不会自作主张。 当然,真正的实战,自然是要随机应变的……但,靖北也有十几年没怎么打过大型战役了,第一代的兵士,大概还能知道身边的士兵死去,该如何补位,而作为四军阵的四位将军,又需要太高的素质来在军阵中判断得失,简洁传递自己的命令,因此这座四象阵,是需要指挥最少的高效的实战军阵。 元钧自幼诗书兵法,都是弋阳公主手把手教的。这四象阵,弋阳公主在教他军阵的时候,就已排给他看过。 若是实战中,这四象阵确实不好破,巧的是,今天这演阵,偏偏是演习给贵人看的,效果大于实际,这就是他的机会。 朱雀阵笨重且在最后,在演习中只不过是摆出来好看罢了,对他没有威胁,因此他只需要在剩下的三阵中寻找机会,青龙阵是骑兵,骑兵在这场地里,就显得太小了,他们只能来回循环演阵。 而也因此,他们的速度太快,事实上和玄武的藤甲盾牌兵、白虎的步兵速度是并不匹配的。 这就是破绽。 但……这具身体太弱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和庞大的军阵耗……当然,他嘴角浮起了一个微笑,也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一团火一直燃烧在他的胸口,从知道亲姐要远嫁开始,被幽禁在函宫内,被打压,被囚禁,被沉默,被压抑的那口火山,终于得到了一个出口,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 那是他对这命运不甘的反抗。 骑兵阵一个接着一个,正在队伍里奔腾着来回跑着,这个校场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小了,他们骑着的军马,都是千里挑一耐跑的战马,就这么点路程,显然是跑不够的。 元钧自然也懂一些养马之术。 他嘴角含笑,眼睛注视着那青龙阵里头尾相接的骑兵阵,落在军阵的士兵眼里,只觉得这少女面容绝美,双眸含笑,身姿轻如燕,全都抱了轻视的心,只看着这公主座下的女官如何摆布。 只看到滚滚雷鸣一般的马蹄声中,那个纤细女子御马轻松地往马阵中飞奔了过去,然后仿佛一滴水融入大海一般,顺滑地融入了马阵中。 烟尘滚滚,马蹄声似激越的鼓点,整个军阵仍然严整运行着,那个红衣女子纤细的人马合一,仿佛成为了马阵中原本就有的一环一般。 在场所有人都迷惑了。 就连靖北王也忍不住笑了声,转头看向弋阳公主:“果然还真的对阵法有些研究?能如此干脆地骑马加入军阵中,说明对阵法阵眼都颇有研究,但是,军阵中的骑兵们,可也不是好惹的。” 弋阳公主寒着一张脸,盯着军阵中。 果然红衣女官身后的骑兵愣了下,最先反应过来,挥舞手中的长枪,往前边扫去,看起来也算颇有分寸,只是将她扫落马下,并未直接戳刺,显然也不想害她性命。 然而那女官仿佛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又或者是料准了背后的人必然要攻击她,已经灵巧伏下身子,避开了那扫过的长枪,仍然御马跟在军阵之中,然后身子一闪一滑,已经滑到了马的侧腹,这样身后的人无法攻击到她,身前的人因为军阵一直在前行的原因一直在专注前方,也没有注意自己身后已换了人。 靖北王赞了声:“马术还不错。”但倒也不算特别,毕竟京里盛行马球,马术好的贵族并不算少见,既然是公主身边的女官,自然能得到更好的机会,学会马术也不奇怪。 此刻他仍然还是觉得这只是一场儿戏一般的破阵。 这女官显然确实对阵法有些研究,因此能够很快从阵法中找到了节奏,飞快切入了马阵中,但也就仅此而已罢了,毕竟旗子旁围着的是步兵和盾甲兵,她就算能够浑水摸鱼混进青龙阵,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代表帅旗的主将台,更绝不可能在青龙阵中有机会射出箭……她只能藏身在马腹侧,暂时避开马阵骑兵的冲刺。 兴许这的确能让她迅速接近旗杆附近,进入射程,但——射程是双向的,帅旗进入她射程,却也意味着,她也进入了步兵阵的射程内,只要她靠近阵眼中央,进那里的步兵会首先拿出弓箭来射中她,白虎阵的步兵们,会在玄武阵的盾兵后射出无数的箭,也许准头不够,但人足够多,更何况,他不认为,一个女官能使唤比那些久经训练的精兵们更强的硬弓,射出更远的箭。 他淡淡微笑着往下看,却看到那匹马风驰电掣转眼已跑到了后边的朱雀阵前,那里的有着几台高大沉重的炮架,刚刚放过礼炮,那粗长的炮筒高高翘起斜对着天上,今日的陈列主要还是为了威风气派……不对! 他脸色忽然微变,只看到那女官忽然从马身上站了起来,立在马上,她身后的骑兵已迅速围了上来,戳出长枪,扫她的下盘。 然而在所有人众目睽睽之下,那女官轻捷地手一勾,已翻身上了那炮架下,然后几步已跃上了高高地炮筒上,爬到了最高处,然后再次以炮架为阶梯,跃入了另外一旁的攻城云梯上。 第45章 哗然声中,所有人都变了色,无数人都看到那纤细的身影站到了最高处,然后慢慢拉开了手里的弓,她的手臂比起在场的军士们确实是过于纤细的,此刻在高空的风中,少女裙角被劲风吹乱,目力好的箭手们都看到了那薄薄衣袖下肌肉绷紧的线条以及手背上因为用力凸起的清晰的青筋。 那是一种充满了极致的力量与纤柔的美对比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紧扣着弓弦,因为太过用力手指上甚至已被割出了血,但弓仍然很稳,弓弦上的箭头对准了那在风中猎猎飘着的帅旗,龙旗张牙舞爪,风中摇动。 白虎阵的将军已迅速反应过来,一声令下,所有白虎阵的步兵都也已搭弓引箭,纷纷射向了那云梯上的女官。 云梯下也开始有士兵往上爬,想要将她擒获拦阻。 “射不到的,她算准了,那里很高,在白虎阵的射程外,却偏偏在王旗的射程内。” 弋阳公主忽然笑了,慢慢说了一句话。 “兵法,本无常法,破阵,历来也都是借助天时地利人和……” 靖北王面色漠然,看向那高高云梯上纤弱女子,将弓拉成了个满月,箭头对准了那标志着靖北王帅的王旗。 飕! 箭划过长空,又快又狠,稳稳射穿了龙旗上的龙目。 第二根箭紧随而去,射断了龙旗顶端的绳子。 第三根箭也到了,这次是那根旗杆。 帅旗的旗杆自然是很结实的楠竹,至少有碗口粗,女官一个女子,拿的只是个普通的弓,自然一箭虽然射得很准,却也只是将箭扎在了旗杆上,旗杆微微摇了摇,没有动。 但源源不绝的箭射到了,每一箭都射在了同一个地方,旗杆摇了又摇,终于在第九箭的时候,发出了清脆地卡嚓声。 在众目睽睽,严阵以待的大军眼前,折断了。 第28章 困龙 容璧再次从自己的身体里头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酸痛无比,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几乎连床都起不来。 她咬着牙,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着,千辛万苦起了身,陡然又发现自己手指都肿了起来,仿佛指节中央被什么深深勒入,形成了紫红色的勒痕,此刻已高高肿起。她身在一处清雅的房间内,从窗子看出去,是一处很大的院落。 这里……是王府了吧? 容璧心里想着不知道昨日的婚礼到底太子殿下用她的身体去做了什么,竟然酸痛疲累成这样,而自己身上原本应该穿着广袖长裾的严整宫装,如今却换了一身男子的骑服——这身骑服十分宽大,看起来像是临时穿的谁的,然后只是简单套在了自己原本的中衣外,将广袖长裙都给换掉,还换了双靴子。 自己作为公主的陪嫁女官要骑马,难道昨天的婚礼有骑马的环节?难道是公主骑马?这是什么婚礼?难道是靖北王想要为难公主? 容璧满脑子疑惑解开身上的骑服,应该是昨日到现在都未换,微微带着粘腻,好在天寒地冻,自己也不是多汗的体质,倒也不算肮脏——直到此刻,她心里对太子的端方人品是有了些认识。虽然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他在自己身体里的时候,却未曾沐浴过,且能不解衣,就不解衣。 她拿了桌上的热水壶倒在水盆里,在屋里擦洗了一回,换了干净衣物,看到自己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淤紫了一大块,只能找了些治跌打的膏药贴上了,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太子怎么忍过来的,太子好洁……这么疼痛,昨天应该是用自己身体骑了马,穿着这两套衣服,肯定很难受,但他就这么忍着也不换衣物不擦洗身子…… 太子,是个君子。 簪子什么都拔了,只留下自己原本束着的发髻,想来太子殿下是不会自己梳头的。 容璧梳了头发,洗了脸简单施了脂粉,只觉得就连梳头这简单的动作都很难顺利做成,手指疼痛不灵便,手臂上的肌肉都疼得发抖。她在桌子上找了下,却没有找到任何太子留给自己的信息。 所以到底太子拿自己的身体骑马是为了什么? 她咬着牙还是起身推了房门出了院子,外面的小丫鬟们原本有的在打扫有的站在廊下值日,看到她出来全都停下了手上的事,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干活,但眼睛全都在偷偷看着她。 容璧:…… 太子到底做了什么? 容璧深吸了口气,醒了以后这个问题一再在自己心中出现,她不由心里埋怨着太子就不能学自己一样,留点提示给自己吗?算了,这些贵人,哪一个不是自我中心?她暗自撇了撇嘴。 院子里花木凋零,显然王府对景致并无要求,到处都是萧条的冬日景色,只有宫灯和彩结预示着王府的主人有喜事。而这位主人之前丧偶已久,因此到处显示着的属于男主人的宏大辽阔的喜好。 她像往常一样往前走着穿过游廊,估摸着这里应该是王府王妃的院子,一般来说她们几位近身女官会住在内院的一侧,以方便随时公主传召,而这些粗使丫鬟们应该都是王府的,按例是没有传召不能入内院的门,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才能进入打扫。 昨日应该是行了婚礼,靖北王……想来应该和公主圆房,那么自己作为随侍的陪嫁女官,按说应该是内院值守,但如今她却在外院过了夜,这想来和自己身上那骑服以及那酸痛无比的四肢肌肉有关。 第46章 她随口招手叫了个小丫鬟,只见那小丫鬟陪着笑跑过来:“姐姐可有什么交代?听梅香姐姐吩咐,王妃交代让您歇一日吗?可是想要吃点什么?我替姐姐跑一趟厨房。” 称公主为王妃,看来这些小丫鬟确实是王府的粗使丫头,她想起北靖王的打算,想要把她们这几个女官遣嫁,如果她们离开,公主想必就成为这重重王府内被软禁的弱女。 她问:“梅香在哪里?” 小丫鬟连忙道:“在前院伺候着呢,王爷才走,梅香姐姐昨儿忙了一天,今日说还是不得闲,让我们都候着。” 容璧点了点头,往前院走去,路上看到两位夫人慢悠悠走了出来,衣着虽然颜色不鲜亮,但却也都是大毛衣服,价格不菲。看得出是身旁簇拥着小丫鬟,容璧便微微站在一侧让路,那几位夫人也好奇看了她一眼,但也都含笑着对她点头,并无一丝架子,待到走远了,容璧才问廊下侍立的小丫鬟道:“刚走过去的那几位夫人是?” 小丫鬟连忙笑道:“这位姐姐好,那是王府里的侧夫人李夫人、陶夫人,今日来给王妃见礼的。” 容璧跟在后面,看着两位侧夫人进去没多久,就被打发出来了,她听到送出来的梅香道:“公主今日身子不适,几位夫人不必侍奉了,公主吩咐,各自回各自院子,勿生事即可。” 她有些迟疑站在了廊下,看着那两位侧夫人卑微低着头退了出来,然后带了些窘迫地要离开,容璧心想着还要不要进去,却看到梅香看到她眼睛一亮:“妹妹来了,快进来,公主刚才还念叨你呢。” 容璧:“……” 只看到那两位侧夫人还没有走下廊去,此刻都有些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适才没有注意的这个女官,然后在看到那惊人容色后都若有所思,脸色沉凝的下去。 容璧走了进去,公主懒洋洋倚靠在大迎枕上,身上穿着宽松的家常衣服,披着狐毛软毯,看到她进来规规矩矩的行礼就笑了:“你回来了?” 回来这个词用得有些微妙,但她只来得及行了礼,公主微微抬手:“都下去吧,留着容璧就行。” 公主房里一贯令行禁止,所有人很快都下去了,弋阳公主眉目懒懒,却又带着些绮丽妩媚:“不必多礼了,我知道你才是容璧,昨天,太子和我说了。” 容璧吓了一跳,又觉得也应当如是,自己和太子互换身体,太子自然是会告诉自己的亲姐姐,否则如何保证太子在这里的安全?要知道太子一身的安全,那就是国本,哪怕如今被囚禁着。 “你大概不知道太子昨日做了什么,他用你的身体,在三军面前,御马射下了阵眼的龙旗,一人单骑,破了北境军的军阵,现在你应该是整个北地上下议论最多的女官了,公主的那个貌美又擅射的女官。” 弋阳公主脸上露出了些笑容,容璧霍然知道了自己刚才接受到的那些惊悚好奇的目光,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却又有些好奇。 弋阳公主道:“太子上次回去后回忆第一次和你换身体,应该就是送嫁那日,那天白天他和皇上起了争执,皇上赐了他一粒丹药,吃下后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当晚就和你换了身体。你呢?”她语气轻描淡写,却不再提父皇两个字,仿佛遥远京城里那个高高在上的翻覆风云的,只是君,不再是父。 容璧沉默了一会儿:“皇后娘娘,也赐了我一粒丹药。”弋阳公主腰背直了起来,眉目冷峻,详细问了几句,将那日的情形仔细问过后,才冷笑了声:“想来是那冲霄妖道炼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一对丹药,献给皇上皇后,皇后当然是把这当成心照不宣地笑话,顺手就赏了你当成恩赐。皇上那日呢大概顺手只是想试试太子,所以把手边的丹药也就赐了他。” 容璧其实听不太懂,但她明智地沉默着,弋阳公主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如何想?” 容璧只能下拜:“奴婢愿为公主、太子效劳。” 弋阳公主道:“你是个聪明人,太子如今情势不妙,被囚在宫里,但和你忽然互换身体,这其实是个机遇,天赐的机遇,我们可以用好这一点,因此宫里,也要依仗你了。” 容璧低声道:“是。” 弋阳公主看着她,微微叹气:“我会安排两个武婢在你身边服侍……你不必推辞,太子不欲玷你清誉,有丫鬟随身服侍你,替你换衣梳头,是必须的,你要习惯这些。你是我身边的女官,有小丫鬟服侍很正常,同时,也是为了太子的安全,你如今一身安危,系我姐弟安危。” 容璧只觉得耳根发热,弋阳公主又道:“此事当秘不可宣,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两个丫鬟我训练多年,嘴很牢,不明白的事情不会多问。” 容璧低声道:“是。” 弋阳公主继续道:“未来的事说不准,因此现在给你什么许诺都显得虚伪,只能和你允诺,来日若是我们姐弟有云开日出一日,绝不会亏待了你。” “太子昨日和我计划过了,我们如今需要做的事情,一是在北地安稳下来,争取靖北王;二是要尽快摸清楚你们互换身躯的规律;三是要扮演好彼此,你们还需要一些训练,你在这里的时候,我会教你一些太子也会的东西,你可临摹太子书法,学会太子礼仪,如今软禁在宝函宫,也没什么人伺候,被识破的可能性也很小。” 第47章 容璧抬眼看着弋阳公主,她的声音冷静平稳,她仿佛看到了劣势之中这两姐弟在寒冬之中蛰伏下来的力量,而她是无缘无故被卷入的卑微棋子,是他们不得不争取的力量。 没有用的人,就会死,容璧心想着,公主和太子,极有可能考虑过将自己杀了以绝了交换身体的渠道这个方法,但他们选择了利用这个天赐的资源。 而自己能在这其中,得到什么呢? 容璧忽然觉得有些茫然,但她似乎一直只有一个生活目标,活下去,活着回到她的家乡,她的四四方方青砖院子里,养一缸鱼,种一跬菜,闲了做针线,在檐下晒的陈皮香味慢慢传过来。 这样安静的生活,却似乎一直和她的所行南辕北辙,从她被皇后召见,吃下那一枚红丸开始,她就已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越来越深的漩涡。 而显然太子并不会有这样的理想,他是被囚禁的潜龙,只等着一飞冲天,以自己这具身躯,破阵射旗,这就是他的选择,宫墙困不住他。 弋阳公主看着她,神情忽然变得柔软温和了下来,她招了招手令她上来,慢慢抚摸她的长发:“对不住你,你就像我的小妹妹一样,虽然都是为了活下去,但我们都是命运的种子,随风在哪里生长,我们都不受控制。” 第29章 乳母 离开公主寝殿,她很快接受了两个小丫鬟的服侍,当然其他几位女官也都一视同仁地安排服侍的丫鬟,这等排场以及森严的规则让王府原本的后宅仆妇们都啧啧称奇。 王府原本的仆妇们一边被这皇室排场震慑住了,一边也有人忙不迭地来讨好新王妃。很快公主身边的女官们渐渐熟悉了王府,王府的几个夫人,都是先王妃为了王爷纳的妾,有的是先王妃的陪嫁丫头,有的是藩地里官员的女儿,也有外边买的,都许诺了谁先有孕,谁就得封侧妃。传说是先王妃体弱多病,嫁入王府一年多无孕,便开始为王爷纳妾,想着早日为王爷开枝散叶。 总之,前王妃是王爷属官的女儿,姓苏,是王爷的母妃为他定下的王妃,貌美多才,温柔贤淑,是个十分说得过去的贤妃。除了身体不好未能体王爷生下一男半女,加上早死以外,再没有一丝缺点。 这样一个贤德人儿,自然是被公主嗤之以鼻:“大凡争贤妃贤后名分为丈夫纳妾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爱名声胜过爱男人。” 公主这番发言振聋发聩,是在院子里带着侍女看花的时候当着仆妇下人说出来的,当日立刻就被一些自作聪明的人传到了靖北王郭恕己那里。 晚上郭恕己便命人传话,要到主院用餐,容璧倒也打听过了,王爷好吃肉,但又据说王爷其实肠胃不好,因此厨房其实并不敢做油腻,前王妃一直交代厨房不能做太油腻的东西。 容璧之前在宫里发现太子肠胃不好的时候,也想过如何调理肠胃,毕竟胃疼的时候她也要受着,她在内院小厨房里看了看食材,摇头问道:“北地这边,我记得产猴菇的,如何这食材清单反而没有?” 仆妇们面面相觑,一位仆妇大着胆子上来道:“容姑娘从宫里来,必然是见惯了贵重食材,只是却不知,咱们王府一贯是节俭为上,王爷每餐只三菜一汤,两荤一素,不准铺张奢靡。猴菇这可是贡品,又很是稀有,都是贡上的,民间卖的也是奇贵,类似猴菇、燕窝、鱼翅、熊掌、海参这类贵重的食材,王府一贯都是不采买的,这是从先王妃那会儿就立下的规矩,王爷也是赞成的,说省得御史台那边捕风捉影,坏了王府的名声。” 容璧道:“王爷倡导节俭,那自然是高风亮节,率先垂范。只说别的名贵食材,有些倒也就是个名头,还罢了,只这猴菇利五脏促消化,对胃病是有奇效的。公主陪嫁里有干的猴菇,且先让人拿来给王爷今晚用,若是王爷吃着好,王府便该采买,新鲜的猴菇效果更佳。若是论食物,那确实是贵了,但若是论治病的良药,那如何算贵?王府为北地之尊,王爷镇守北疆,劳苦功高,身子自然是万金之体,若是能治好王爷的胃病,那就是千金不换的良药,既未逾制,也合人情,便是御史台的御史,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仆妇们听了也没敢再说什么,只听着容璧吩咐:“猴菇泡发,和山药炖鸡,再切末和碎肉鸡蛋,做个红烧肉末,这就两个菜了,再清蒸一只鲜鱼,一道光明虾炙,时鲜小菜水果配上,菜就用那白胶菜,甜品上水晶蒸冻梨,糕点上山药糕。” 有位仆妇道:“但是,王爷不爱吃鱼和虾,嫌腥。” 容璧道:“公主爱吃。” 众人立刻敛了眉不敢再说话,从前先王妃,那是都陪着王爷吃,甚至亲自下厨房,王爷不爱吃的菜,那是绝不会送上王爷跟前的。但是,这一位,可是公主!没人敢再说话,厨房诸人立刻忙了起来,没想到容璧却亲自站在厨房里,一一盯着她们做,有做法不对的,立刻指出来。 鲜鱼最后淋的酱汁是容璧亲自调的,酸梅桂花蜂蜜酱汁调好后淋上去,又亲手片了鱼肉,将胶菜那清脆多汁的厚脆菜叶帮子,用凤尾刀法切了,放在冰水里头镇过,摆在鱼片旁,淋上汁水调料,摆盘后看着晶莹剔透,美不胜收,厨房的仆妇们也是第一次看到京城这来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法,关键是这位容璧姑娘一点儿没藏私,每一步都欣然做给她们看,哪怕是立威也好,仆妇们至少都明白了,王府如今是公主当内宅了,她们必须得改变了。 第48章 这饮食改了规矩自然是大事,郭恕己还没有去内院用晚餐,就看到乳母王妈妈颤巍巍地走过来,他起身问道:“妈妈怎么来了?” 王妈妈道:“我听说公主下嫁,才进了王府头一天,便要改了王府的规矩,奢靡铺张一桌子就摆了十多个菜,还选的昂贵食材不说,选的菜色,还都就着公主的喜好,全不顾王爷的口味,我一想到就觉得心疼王爷……”她说着话就擦起了眼泪来。 郭恕己脸色喜怒不辨:“公主在京里娇养惯了,嫁到这苦寒之地,在这饮食上讲究些也无妨,我又不讲究这些,妈妈年事已高,只清静荣养着好了,不必太过操心这些。” 王妈妈擦着眼泪,眼圈发红:“从前老王妃在的时候,照顾得您精心,那时候王爷长得又高又大,什么都能吃,如今呢?也不知怎么吃坏了肠胃,细细调养,先王妃贤德是贤德了,但到底体弱多病,没福气,没伺候王爷几年,如今来了这么个金娇玉贵的公主,也不知道心疼王爷,王爷这肠胃……饮食上得细细注意调养,身边还是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伺候着……” 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一说起过去来,就开始没完没了,这位王妈妈,是郭恕己母妃身边的得力宫人,又切实有过哺乳之功,郭恕己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后,看了眼书房外伺候着的高丰年,那是王妈妈的儿子,和自己算得上是奶兄弟,念在这一层上,放去军中历练后,也一直在自己身边任着副将。 他开口道:“妈妈来得巧,孤正有一事要和妈妈商量,如今钜鹿郡那边的太守前些日子空缺了,孤想让高丰年任钜鹿太守,却又担心妈妈觉得太远。但高丰年如今也娶了媳妇生了长子,成家了,也该谋一谋立业了,总在孤身边当个副将,总没个长进,再说钜鹿也是个要害之地,没个孤放心的人过去看着,也不放心。” 王妈妈瞬间便忘了哭,眼睛睁大了,喜漾颊上,连忙道:“王爷有差使,岂有不应的?便是赴汤蹈火,那也是丰年该的!我这把老骨头如今还轻健,不需要他伺候着!再说有媳妇伺候着呢,男儿自当立业为上!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一边又忙着叫高丰年进来:“还不快点进来叩谢王爷?” 高丰年果然连忙进来就下拜,郭恕己摆了摆手道:“不必,妈妈和我情同母子,丰年孤自然是要照拂的。孤想着,钜鹿那边离内陆近,物产也丰富,孤选了许久才选出来,其实却是想着,如今丰年孩子还小,妈妈如今年事已高,那边太守府修得好,不若丰年就接了妈妈和内眷过去,荣养着吧。” 王妈妈更是喜出望外:“那甚好!” 郭恕己点了点头道:“既然妈妈同意,那孤王也放心了,丰年送妈妈回去,好生伺候着吧。” 高丰年一言不发,磕了头,起身扶了母亲出去,王妈妈还在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喜事冲得喜形于色,叨叨念念道:“钜鹿是一等一的好地方啊!北地十三州,就钜鹿最好!气候好,打仗也经常打不到,土地也收成好,王爷是真的为你打算啊,咱们家可就靠你了,真是大喜事,回去立刻打算起来,先派人去那边看看,买些良田……买几个铺子……让你媳妇儿也收拾打点好……” 高丰年一声不吭,送回去后,问妻子:“是不是王府侧夫人又找娘进去说话了?” 高丰年的妻子柳香也是王府里头的丫鬟出身,听到笑道:“可不是么,李夫人今日说是为王爷缝个腰带,却拿不准用什么材质的,所以巴巴地派人来请了娘进去,回来的时候还赏了不少东西。” 高丰年道:“以后那府里再派人来请,除了公主,其余人一律不见,只说娘身子不适,染了嗽疾,进去恐怕把病气过给贵人。” 柳香原本就是个稳妥细致的丫鬟,才被王妈妈看上,物色好了,向王爷求了,赐了婚事下来的,她脸上微微变色:“难道是那两位侧夫人,撺掇娘去王爷跟前说什么了?你可在王爷跟前辩白了?” 高丰年道:“公主才到,娘就去王爷跟前哭说公主饮食铺张,不顾惜王爷,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了公主吗?公主如今是王妃,一府之主,妈妈没什么心眼,王爷也是知道的,他宽宏大量,并没计较,因此没说什么只让我送了娘回来。但这事可一不可再。就算王爷看在妈妈是乳母份上没说什么,公主可不是好性儿的。” 柳香带了些忧愁道:“只是娘你知道的,她闲不下来,时常也去王府里头走走的,说咳嗽恐怕遮掩不住,到时候把两位侧夫人也得罪了也不好。” 高丰年道:“不必担忧,这几日娘肯定顾不上府里头。王爷给了恩典,让我去钜鹿任郡太守,容许家眷随行,娘如今满心都是钜鹿那边的事,哪里顾得上王府里头那些事。” 柳香瞬间也喜上眉梢:“果真如此大的恩典?” 高丰年看了她一眼,心里沉重,但脸上却仍然道:“因此你也好生打算起来吧。”他心里想着,只是今后,王爷身边的近臣,将不再有我一席之地了。 这是最后给母亲和自己多年忠心的一点脸面,若是自己不知进退,那也就止步于此了。 第30章 容四 靖北王郭恕己到内院主院的时候,发现不过是一个白日,主院就有了很大的变化。 主院名为和光院,因为是主院,因此极宽敞,但其实靖北王很少往后院来,大多住在前院书房,这里原本是前王妃住得多,前王妃性简朴,因此院子里也很是俭素,直到这次迎娶新王妃,才重新修整了一番,但也不过是墙和门窗等刷上新漆,家具换上新的罢了,也都是王府的长史们操办的,郭恕己并没有过问。 第49章 但如今空旷的院子已被各色物什填满,院内霍然多了一座白石假山,雅致非常,墙边种着红梅,院子里瞬间有了生气。 郭恕己有些意外站在假山旁看了下,这是玲珑白石叠成假山,假山下是清澈鱼池,鱼池里竟然有五色鲤鱼在款款游动。而一侧种着数枝梅花,开得十分热闹,全都是栽种在巨大的花盆里,经过这长途跋涉,仍然还是坚强开着花。 弋阳公主已迎了出来,看到他笑道:“王爷喜欢吗?” 郭恕己迟疑了一会儿:“这是鲤鱼?这么冷的天,这么远的从京城运来这里,它们居然还活着?”他是听说公主的嫁妆十分盛大,车队延绵数里,无所不包,却万万想不到连鲤鱼都有。 弋阳公主一笑:“怎么会?只是拉了假山过来,鱼是到了地方才买的,耐寒的锦鲤,配上梅花,热热闹闹的,很是不错,我就喜欢住的地方有人气儿,冷冷清清的做什么。” 郭恕己一笑:“公主快言快语。” 弋阳公主面容不变,坦然笑道:“想来和王爷志趣不太相投,我听说王爷外院书房为同尘院,内院主院为和光院,‘和光同尘,戢鳞潜翼’(注),我却是要煊煊赫赫,轰轰烈烈,才不枉来这人世间一场。” 郭恕己眸光暗敛,眉头不动,只微微点头,走入了游廊内,往饭厅而去,有内侍替他打了帘子,香味立刻就冲了出来。 屋里容璧带着丫鬟们已上了热腾腾的铜锅,下边用棉围包着炭,铜锅里头煨着的是金澄澄的猴头菇鸡汤,容璧亲自将油都捞了出来,只剩下清澈金黄的汤色,香味销魂。在一旁是清蒸的鱼,上边淋着酸梅料汁,光明虾炙,则是巨大的海虾烤好后撒上了价比千金的胡人香料,散发出独特的香味,另有一道猴头菇蒸肉,肉羹中央嵌着一个金黄色的咸蛋黄。 郭恕己与弋阳公主对坐而食。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汤后,胃里陡然熨帖温暖下来,他原本对食物要求不高,这一刻却忽然觉得这精心调味的食物确实抚慰人心。 他抬眼又看了眼那位曾经一箭射下龙旗的婢女,之前明明英气勃勃,犹如剑发于硎,利刃寒光凛冽,势不可挡,如今看着却低眉顺眼,恬静温和,简直像是两个人一般。 弋阳公主也将袖子挽起,优雅而端庄地用餐,她慢慢喝了一口汤,然后满足地微微眯了眼睛,笑道:“这猴头菇,还是和羊肉汤一起鲜美,下次换羊肉吧,如今天寒,想来王爷也会喜欢的。” 郭恕己倒是耐心地每样菜都尝了点,弋阳公主问道:“听说王爷不爱吃鱼虾,嫌腥?” 郭恕己道:“确实,但今日这鱼虾做得还好,倒是一丝腥气也无。” 弋阳公主一笑:“这自然是有办法的,王爷这是没遇上好厨子。” 郭恕己道:“我看是那昂贵的香料起的作用吧。” 弋阳公主微笑:“确实,胡椒昂贵,猴头菇也是市面少见的珍品,王爷不会嫌我太过奢侈铺张吧?” 郭恕己道:“偌大北地,王府之尊,郭某倒不至于连妻子都供养不起,公主只管随意。” 弋阳公主含笑:“王爷豪爽。” 郭恕己微微一笑:“是多谢公主用心,今日这猴头菇鸡汤确实不错。” 夫妻相对而坐,微微笑着,弋阳公主心知肚明,容璧那猴头菇是药,王爷身体健康是千金难换的论调自己能知道,王爷自然也知道,想来是觉得容璧是自己的心腹,她的态度就代表了自己的态度,因此分外和颜悦色,投桃报李,这是个不错的开始,至少面上保持基本的尊重,厮抬厮敬的,日子也就能过下去,她有着这个王妃的名头,也就能操作更多。 毕竟这个世界,女子的体面,总得从父亲、丈夫、儿子身上得到。再不甘心,她也不得不屈从于规则。 容璧,还真的是一员福将,她心里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用了晚餐后郭恕己便在和光院歇下了。 因着容璧原本就得了吩咐不再负责近身伺候的琐事,因此便空了下来,有些无聊在房内打算这下一步的工作。 红樱和白樱是弋阳公主派过来的武婢,红缨对她道:“公主说了,您可以考虑经营个铺子,她已安排人在武威城以及附近的扶风城都购买了铺子,接下来北地十三州都会考虑置产,护卫们都听你号令。” 容璧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这其实是弋阳公主给太子的待遇和安排,女官只在内院,对太子毫无帮助,太子只有对外,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而对外自然需要一个身份,经营嫁妆铺子,是所有奴仆都希望能够抢到的肥差,非主妇的心腹不能担当。 她心领神会是借了太子的福,但一时半会却也想不到自己想做什么营生,她仍然喜欢那种宁静的生活,她甚至还牵挂着函宫那里刚刚指挥人栽种下去的韭菜根。 白缨笑着对她道:“公主说你喜欢经营什么营生都行,珠宝、绸缎、酒楼……” 容璧道:“我想试试自己种猴头菇。”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然后瞬间又为自己有些幼稚的想法微微感觉到了羞赧。 猴头菇这样的珍品,民间自然是有人想要尝试种植的,但是既然一直为最珍贵的珍品,那必然就是无人能够成功栽种。 红缨和白缨对视了一眼,显然也都觉得有些意外,但她们来容璧身边伺候前,公主有命,她们二人要像伺候公主一般的伺候容璧,甚至要以她为真正的主人,不惜一切代价要保护她,唯命是从。 第50章 她们只笑道:“好,我们明天就安排打听,看看应该准备什么。” 第二日果然便有管事来禀报几个待选的铺子和庄子的地契,公主十分大气地都买了下来,由她挑选,容璧慢慢看了几家庄子的情况,发现靖北这个地方,山多地少,竟然大部分是山庄,她又慢慢想了想,便提出来要去山庄看看。 白缨立刻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车驾。” 容璧一怔:“先去禀报公主吧?” 红缨笑道:“公主那边早就交代了,你负责经营,随时可以出府,让我们只听你的安排就行,就连亲卫队那边也已分付好了,只要你出行,亲卫队那边都要安排一队人护送。” 容璧明白了,这仍然是太子的待遇,但却是给自己带来了方便,她心里带了些雀跃,毕竟她在宫里待了太多年了,从宫里到公主府,再到这离乡万里的北地,她一直仿佛囚徒一般关在封闭的高墙内,如今,却有了可以自由出去的权力! 白缨取了一套胡服来问她:“明日出去,穿胡服吧?方便行动些。” 容璧看了眼那身胡服,黑底上绣着精美的麒麟纹,边上镶着白狐毛,外边配着的是银狐大氅,便知道应该是公主的衣料,想来太子向皇姐坦白后,公主便提高了她的待遇——这自然是给太子的待遇。 容璧想了下道:“这料子,更适合做男袍,改成男装吧,以后我出行,都穿男袍,更便于在外行走。替我多做几身吧。” 白缨一怔,容璧道:“不难改吧?”她虽然在尚膳监,却也知道改个衣服式样不算难。 白缨连忙笑道:“不难,我们立刻下去改。” 容璧知道她们定然是要花些时间的,但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定下了规则以后才好便于行事。公主既然授予她随意出府的权力,自然是为了太子将来出行制造便利。太子本就是男子,待人接物的礼仪定然都是男子的,自然是以男子身份在外更为方便。 而她,当然也能藉机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毕竟这也是她的机遇。 弋阳公主很快接到了容璧想要男装出行的禀报,诧异后微微一笑,点头道:“很是妥当,就按她说的办,明儿就替她量身,再做一整套的男装和靴袜出来。 她吩咐后想了下又笑道:“真是聪明人。”又吩咐:“传令侍卫队那边,以后在外称呼容女官为容四爷,对外只说是我舅家那边的远亲。” 第31章 温泉 第二日一大早,马车很快准备好了,容璧换了一套方便出行的男子胡服,登马车之时看到马车旁边已护着一队护卫,亲卫队都穿着一个式样的黑底纹金麒麟锦衣,个个虎背蜂腰,肩宽腿长,一色看着威风凛凛。 玉十二和唐有余也在队伍里,唐有余看到她还给了个活泼泼的笑容:“容女官!”玉十二捅了捅他:“得说是容四爷。” 容璧知道必是公主已有了交代,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上了车去,红缨和白缨也都陪着上了车。路上行人看到这一行马车,全都自然而然地避让,知道是贵人出行。 广平城是北地最大的主城,为了抵御来自关外的风沙和严寒,城墙和城里的建筑都分外的厚实高大,墙面上都是厚重的青石堆叠裸露在外,墙皮早就被凛冽强风吹脱落表面的灰浆,露出光滑冰冷的厚石条。街道也修得极为宽大,主街道玄武街,可让四辆马车并排通过,他们一行去看的就在最繁华的玄武街上的铺子。 先看的是城里的铺子,沿街三层的铺面楼,里头一个穿堂的天井,两侧夹着厢房,供伙计住着,还有个厨房,隔了一个二门,二门后又是个小院子,院子里很是宽敞,挖了眼水井,用石板盖着。天寒地冻的,院子里什么都没种,想来是因为天寒,只靠墙堆叠放了些柴火。而院子最后修着两层的小楼,应当是给主人家安置家眷的。 容璧带着白缨和红缨一起上了临街的铺面阁楼上,放眼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北地酷寒,但广平城却是十分热闹,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皮袄的多,再穷困的人家,也勉强穿着劣等的狗皮羊皮,而富豪商人则穿着华美温暖的狐裘、貂皮大氅、熊皮袄子,走在大街上,但面上倒都是愉悦的,颇有些安居乐业的气象,与传说中孤苦飘零的北地不一样。 白缨看着道:“这一溜的门面基本都是这个样子的店铺,这条路是城里最热闹的了,因此衣食住行,都是实力很不错的店开着。旁边一家酱铺店,一家药铺、一家医馆。这家店原来是做食肆的,店主赔钱做不下去了,就把店给盘出来了,您看看,这附近的招子,吃食、酒馆、客栈可不少,一般的食肆确实开不下去,得有点特色才行。” 容璧一怔,看向白缨,白缨笑道:“公主之前觉得您擅长烹饪,出身尚食局,可以开个食肆,也不要求赚钱,材料可以在外面的农庄上送一些,再采购一些就行了。” 容璧明白过来,公主擅谋,自然是早就打算好了她从尚食局出来的背景优势,也完全能够经得起查。至于是否赚钱,确实不是自己需要担忧的事,公主只需要这么一个正大光明的幌子来让太子出门罢了。 食肆……容璧深思了一会儿,又看了眼对面那旗帜鲜明的“杏林堂”“百年药堂”的招牌,深思道:“这家医馆,想来也是这里最大的药馆了?” 第51章 白缨道:“是的。” 容璧心下微微有了些数,前后看了一遍便又出来,一行人又去了农庄。农庄名叫暖泉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庄头姓田,老实巴交,过来拜见十分拘谨,手都不知道怎么摆。 容璧却觉得有些亲切,从那满是皱纹的脸和骨节粗大的手指上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已离家太久了,家里的情形和父母兄长们的情状却仍然一日一日的鲜明。父亲那粗糙的手替她剥鸡蛋,为她扣花鞋扣,她归家的日子,尚且遥不可知。 她心里柔软,温声对田庄头道:“田庄头不必紧张,只说说这里的地有几亩,都种什么的,平日里出产如何就行了。” 田庄头看贵人声音清甜,肤光如雪,面如好女,看着就是富人家的娇贵养大的小少爷,便微微放松了些,一一回答道:“回公子,咱们庄上没什么出息,主家们买这庄子大多是为着庄子上靠着山,有个山洞里里有潭水,潭水冬日仍然热气蒸腾,因此咱们庄子才叫暖泉庄。就着温泉外面,原本可以种菜,但这山上能种菜的地不多,大多都是石头,所以出产很少,连供给主家都难,除了偶尔泡泡温泉,竟是也没什么出产,所以才情愿出手给贵人,倒是这泡温泉的地方修得还好,贵人可要去看看?” 容璧起身跟着庄头一起出了庄子的主屋,看到果然往山腰修了一道石阶,都是厚重的青石条砖,可供四人并排齐行,两边栽种了些花木松柏之类。容璧起身走上去,一群侍卫们也都跟了上去,山洞直接修了大门,一侧石壁上刻着些诗文,都是草书,行云流水,只依稀认得出些“泉暖”、“水清”、“凝脂”之类的词,想来是赞颂这温泉水的诗文。 容璧原本也对这风雅无趣,便也就直接顺着岩石道路一路走入了山洞内,一进去就感觉到了与外边天寒地冻完全不同的温暖湿润的风扑面而来,空气里还带着些说不出味道的硝石的味道。 山洞里应是请工匠拾掇过了,墙上的灯被一一点燃起来,整个大厅颇为广阔宽敞,地面平整,墙面也劈平了,还放了石长桌和石条凳,洞里再进去一进,便是凿出方池的满满一池温泉水,氤氲白雾升腾,水声潺潺。几个侍卫拿着火把,走进来也笑了声:“好一个洞天福地,好生逍遥。” 容璧却对这些没兴趣,只望着里头还有着门洞,显然还能再进去,但看田庄头并没有带路,便问道:“那里通向何处?” 田庄头道:“禀二少,那里头是天然就有的山洞,只是里头没温泉,只能收拾了归置杂物的,都是些灯架、家什什么的,没什么好看的。” 容璧仍是往里头走了进去,几个侍卫跟着持着火把陪着她一路前行,果然里头只是铺平了路,石壁上几乎没有收拾,只是天然的几个石洞,横七竖八放着些石桌石凳灯架屏风木柴等物。唐有余一边走一边笑道:“这里还真的挺暖的,地方也宽敞,要不是没有日头,说不定还真的能种起菜来。” 别的侍卫也说话:“没有日光也能种的,发些豆芽最便宜,打几个架子也便宜,一次就能发很多。” “豆芽物贱,卖不出价格,哪家不会自己发,还值当自己发么,也就自己吃了。” “有些人家豆子要用来榨油的,哪舍得发豆芽,尤其是天寒地冻的,也算个稀罕物了。” “不如种韭黄,韭黄好吃,炒个腊肉……”唐有余说着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我看发木耳也行吧!” “也可以种药材的,我知道天麻可以不见光,也好养,天麻炖猪脑,从前我奶就爱炖这个,说治头疼。”这是玉十二的声音,看来他从前家庭条件不错,天麻和猪脑,都价格不菲。 “天麻吃多也不行的。” “什么吃多都不行……” 容璧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出主意,忍不住含笑问道:“都可以,豆芽、韭黄、蘑菇、木耳、猴菇,都安排上吧,一次未必能成,先试着种种。” 侍卫们一看她采纳了他们的建议,越发兴高采烈:“让木匠来打几个架子,这个我知道怎么打。” “菌种和豆子选都有学问,还是得请在行的人来好好看看。” “这什么时候能吃上?过年能吃上吧?”听声音还是唐有余,火光里容璧忍不住又笑了,几位侍卫越发踊跃,不多时已说了许多,田庄头只觉得这位容二少十分和气。 不多时出来,容璧果然交代了田庄头一番,又命红缨留下了两千钱作为成本,又额外赏了田庄头一百钱,田庄头只是喜出望外,看到之前听他们说话,还以为这些安排,都要自己先出,没想到这位贵人出手阔绰,竟然还给本钱,那就好办多了,一边心里暗自想着得请些在行的人来,一定不能让这位和气的仿佛一时兴起的小少爷赔本了扫兴。 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个除了泡温泉什么用都出息都没有的庄子,似乎真的能在这位小少爷的异想天开下,能够有一些实在的变化。 而这天色也已转过了午时,田庄头早安排人宰了鸡和鸭,做了顿农家饭菜,虽说鸡鸭都有些老,腊肉有些咸和油,鱼干也有些烟火味,但看得出已是尽力供应,容璧吃了几筷子,看侍卫们吃得开心,也就又吃了碗菜拌饭,才起身回城。 回城时却恰好已过了晚饭时。她们一行回府,正遇上王爷从主院出来,看到容璧带着侍卫回来站在路旁对他行礼,倒有些意外,目光在她一身男装上扫了一眼,问道:“去哪里了?难怪今晚的饭菜满桌子倒只有一道肉丸汤还行,一问果然说是你出去办差了,整桌子菜只那道肉丸子是你做的。” 第52章 容璧拱手回话道:“是奴婢服侍不周了,请王爷恕罪,奴婢奉王妃的命,去看了铺子和庄子。因着是温泉庄子,没有什么出色的出产,只尝了他田庄上晒的茄干瓜干,觉得还行,便带了一些回来,明儿细细呈王爷、王妃。”因穿着男装,她便也只行男子的礼,却落落大方,毫不怯场,又为着眉目俊秀,口齿伶俐,衣着也甚是讲究,倒如世家小公子一般,雍容清贵。 郭恕己眉毛微挑,微一点头,并不在意她开什么铺子,只道:“王府也有不少庄子,出产不错的,若是想吃什么野味,也有养着的,尽可和王府管家开口。” 容璧恭敬道:“谨遵王爷钧命。” 郭恕己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意问几句,不再追问,迈步便走了。 容璧躬身等王爷走了,才进去向弋阳公主细细禀告,弋阳公主问她:“我是想着你擅做饭菜,便开个食肆很可以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容璧道:“奴婢看了那附近医馆、药铺颇多,且都是玄武城最大最有名的医馆了,想来路过此处的客人,也大多是来看病抓药的,不若在附近开一家药膳铺子,奴婢在宫中,也侥幸学了几样药膳方子,如果公主同意,奴婢想试试。” 弋阳公主含笑:“药膳铺子?确实不错,那就备起来吧。”又凝视了她一会儿道:“你这么急着定下来,是担心元钧回来又有别的主意吧?” 容璧面上微热,但仍大方回道:“公主交代,自然需得尽快答覆。”弋阳公主道:“不必担忧,阿钧对这些没兴趣,你爱做什么,只管放手做去。” 容璧知道这原是弋阳公主御下收服人心的手段,但终究还是感觉到了喜悦,不必拘在后院谨小慎微服侍贵人,这已经是她能争取到了最好的局面了。 第32章 冬蛰 京城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后山的竹子被雪压弯,晚上辟啪响了一夜。 元钧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风景,函宫原本偏远,又是幽禁之所,草木无人修饰,原本一片衰败清冷之态,如今落了厚厚的雪后,反而显得清净悠远。不远处的寒水沙洲上,有白鸟穿行于鹅毛大雪中,蹁跹清冷,并无一丝畏寒之态。 “谋事在人,锲而不舍;成事在天,却又绝不怨天尤人——衡之,要忍。” 那在小宫女身体里射出三箭亢奋的热血已冷却,曾经落在手背的弋阳公主的滚烫泪水触感仍在,姐姐交代过的话也尚在耳边,他却又已回到了属于他的牢笼。 元钧转回坐回炕上,炕烧得不算热,想来是要节省着炭用,要不是容璧整个炕上铺满了温暖柔软的虎皮,这还是从前父皇赏下的,也不知小宫女是怎么指挥着仅有的粗使内侍们找出来,舒舒服服包了边铺上,又垫了无数个垫子,刚好托着他的腰,给人一种放松感。他靠在炕上看着炕桌上铺着的纸张,小宫女写过的字还在那里,很显然是临摹自己的字,宽大的炕桌一侧还放着她看过的书,里头夹著书签子,却是一本春种的农书,里头还折着一张雪浪纸。 他慢慢打开雪浪纸,看到画着的却是函宫的地形图,每一处都圈上了,在一侧用蝇头小楷写着“韭菜”、“瓜藤”、“紫藤”、“菘菜”、“菠菜”、“扁豆”等等作物名称,想来是已打算好在这函宫里种瓜锄豆了,这小宫女,倒是认真要在这冷宫里经营一番。只是如今雪已下了,土地冻结,一切也都只能待到开春,他慢慢又将那张纸折回,不得不说,他到函宫内,尚未注意过这函宫内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也未曾留意身边人的去留。 是这位心思缜密的绝色宫女,柔软细腻地将人手理顺,安排衣食住行,又详细地对函宫内部署,不过几日,已将这生活安排妥当,可以说极是个闺阁中的大将 几上摆着沉黑无光的端砚,内侍早已替他磨好了墨放着,三九寒天,墨水不冻,一侧笔架上是上好的湖笔。哪怕他被囚禁,曾经用过的笔墨纸砚,仍然是最好的。他拿了笔,慢慢地蘸了墨水,续着那张未临摹完的桑皮纸,慢慢写了下去。整张纸看着墨迹斑斓,大概只有自己才分辨得出那些是自己写的字,哪些是小宫女写的字。 前朝却是刚刚完成了一系列的年前的各类祭祀活动,辍了朝封了印,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宫宴宴请三品以上重臣勋贵。祥和正殿上宝烛辉煌,满堂紫朱,簪绂焕然。大臣们却也都偷偷看着平日里皇上龙椅之下摆放着的次席,从前那里都是太子坐着的,如今却是皇次子元桢坐着,他今日一身杏黄色皇子服,面色光耀,眉目自带着洋洋之色。 弋阳公主远嫁靖北,皇太子被勒令禁足读书,帝心似渊,雷霆手段,这些日子朝堂暗流汹涌,却无人胆敢猜测当今皇上的心思。 酒过三巡,元自虚看着翰林们写的颂圣诗,花团锦簇,天下太平,笑了声道:“今日这熊掌不错,赐一份酒食去给太子,嘉赏他最近静心读书,好学上进。” 大殿内也静了一静,立时便有殿前内侍上前接了口谕带了酒食出去不提。元桢到底还年轻,脸上僵硬了一会子,才笑着道:“父皇慈爱,大哥一定感恩戴德。” 元自虚笑道:“你也该历练历练了,等年后开衙,你去礼部那边历练一下,办上几个差使练练手。” 元桢大喜过望,连忙上前致谢。 元自虚居高临下看着元桢喜盈于眉,其他皇子目光里压抑着对权力的渴慕,宴上大臣们畏惧又疑忌,心中畅快,掌握生杀大权的澎湃权力欲在他的胸中鼓胀,给他带来了至高无上的喜悦和快乐,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天子之权,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这才是天子! 第53章 直到盛大宴席散去,元自虚仍然沉浸在这种一切事情掌握在手的快感中,带着宴上的酒意,慢悠悠回到寝殿,几位道姑打扮的宫妃已上来替他宽衣,换上了极舒服的道袍,有人捧着金丹和玉液给他服用,有人替他按摩双腿,有人点上诵经修道用的香。 元自虚却挥手叫了贴身内侍总管李东福过来询问:“可赏了太子没?太子今日如何?” 李东福连忙上前回道:“太子殿下接了赏,谢了恩,然后也吃了。并未有说别的话。问了负责看守的,说太子每日大多都是看书,练八段锦,有时候在院子里拉弓射箭,但也不是每日都练。” 元自虚饶有兴致:“看什么书呢?” 李东福回道:“问过了,遣了人去借了许多北地关联的书,很杂,有农书、战史、杂谈、笔记,连戏本子都有,但都是北地那边的,而且每日都在摘抄,听说已摘抄了很厚一本,让人线装起来了。” 元自虚眉毛微松:“想来是担忧弋阳呢,这孩子和弋阳亲厚,抄便抄罢,让御书房那边都不许拦着,凡太子那边要的书,都不必拦着,一应衣食用度,也不许怠慢了。” 他满脸笑意,灯烛香烟里看着面容慈蔼,和颜悦色,仿佛是个十分关心自己儿子起居的君父。但李东福只是深深地弯下了腰应了喏,低垂着眼皮,生怕被皇帝看出他眼睛里带着的恐惧。看守函宫的禁卫,全是从西营调来的悍将骄兵,不过一个月内就已增加了三倍,而且还不断有人因为举报似与东宫内的仆侍交谈而被悄无声息地清理出去,如今只剩下沉后从前提拔选出来的东宫侍卫统领沈安林还在了,但基本也属于架空状态,说白了就是陪着太子练练箭的一个玩伴,基本已调动不了人手。 外界官员,无论是谁,都无法与太子通信,之前给太子上课的高太傅,年前上过一道奏折,道年节将近,太子思过已久,恐学问跟不上,建议东宫为太子讲授的翰林们可轮期为太子布置功课。皇帝勃然大怒,直接将高太傅当堂叱责他目无君上,命他告老。高太傅三朝元老,被君王面叱,下了朝直接就病倒了,果然告老还乡。 而看守的禁军将领那边,是他亲自送去的密封手谕,如太子有离宫一步,无论是否有理由,禁军都有权当场斩杀,先斩后奏。 这可是皇帝的嫡长子啊,皇帝如今这是养猪一般的养起来。 元自虚却还笑着问:“太子还是不爱说话么?天天总是不说话可不行,听说太子把司寝又给遣走了?明儿和皇后那边说一下,还是再物色几个好生养性子安静的司寝宫女,省得太子身边无人照顾。” 李东福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意,养猪还不行,这是还要养种猪啊,一国太子,尚未有太子妃,送这些宫女进去,生下一堆庶子,又无人教养,这幽禁犹如圈禁一般,数年下来,但凡再如何少年英才,只怕也要养废了。 他仍然是恭顺应道:“是,奴才这就传话。” 元自虚服下了金丹,面上又出了些飘飘然的恍惚之色,慢悠悠盘起了腿打坐,声音飘忽:“下去吧,朕要养内丹了,让几个炉鼎留着伺候便可。” 李东福连忙往后退,看到几个道姑身穿着轻薄的玉绡道袍柔软安静地俯身贴近了皇帝,这几个道姑都得了皇帝赐的道号,分别名为静观、翠虚,而自己也取了个道号玄览,时时写诗以玄览道人为自称。 李东福小步后退之时,看到那个叫静观的道姑已脱掉了外袍,露出了里头薄如蝉翼的玉绡,玲珑身段在薄衣下一览无遗,她俯身在盘膝的皇上跟前,垂下头去服侍皇帝,元自虚早已习以为常,半垂着眼皮,面上意动神摇恍然如仙,而道姑则俯身更深,另外一名翠虚道姑则已绕在皇帝身后,宽松的道袍飘飘欲仙,俯身抱住了皇上。 两侧的道童早已习以为常地将帷幕放下,遮住了李东福的视野,李东福走出了那充满了甜香味的宫殿,看外面又飘飘洋洋下起了雪。 今年京城的冬天,特别的冷,雪也特别的大,想来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饥寒冻馁,等到春天还太久了。 第33章 失算 骆皇后动作很快,第二天就送了四个宫女,全都是珠圆玉润白皙喜相好生养的身材,由李东福亲自带过来拜见,元钧正在端坐着抄书,看到她们头也不抬:“孤不需要人伺候,多谢母后恩赏,还是退回尚寝局吧。” 李东福轻轻咳嗽了声,低声道:“太子殿下,这是皇上亲口嘱咐的,说恐天寒,殿下身边无人伺候,命皇后娘娘选的体贴的宫女来伺候殿下。”论理太子如今为幽囚待罪之身,皇上但有赐,无论雷霆雨露,都合该接了。李东福身为皇帝身边近侍,在宫里自然是十分威福,平日里哪怕是皇后也要给他几分脸面,但在这位年轻冷峻的太子殿下跟前,他可不敢拿出平日那高高在上的气焰来,只是低声下气地劝说太子。 元钧面色平静,并无一丝被折辱愤怒之色,只是淡道:“既是父皇赐下,便留下吧,赐名青豆、碧瓜、翠韭、绿葱。” 李东福面带喜色,连忙命四位宫女上来拜见后,如释重负地回去给骆皇后交差。 骆皇后听说太子居然留用了,微微含笑道:“果然还是李大监有办法,太子身边有人伺候,本宫便也放心了。” 李东福笑着道:“不敢当娘娘夸赞,这还是娘娘挑的人好,殿下还亲自赐名,可见重视。小的这就回去覆旨了。” 第54章 骆皇后含笑着赏了些东西,看着李东福走了才冷笑了声,一旁元桢今日却正好过来问安,看到骆皇后笑,问道:“父皇给皇兄赐女,有何深意呢?” 骆皇后淡道:“来去无非不过是这些帝皇心术,不过是觉得自己宝刀未老,不希望你们哪个皇子真的出头,反而寄希望于好皇孙罢了。太子没有太子妃,圈在宫里,生上多少庶子,都不成气候。太子不娶太子妃,你们做弟弟的如何好纳正妃?没有正妃,生下的皇孙们,多是出身卑贱,自然好摆布,而你们这几个皇子,没有妻族帮忙在外奔走,只靠母族,当然也不成气候。皇上这番心思,臣子们谁看不明白?不过也是顺水推舟,想着皇孙好摆布罢了,毕竟太子殿下虽然年少,可也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外面那些权臣,哪里希望真上来个厉害主子?自然是希望主子们都随他们摆布罢了。” 元桢身为皇子,自然也是熟读史书的,面上微微现了些不安:“父皇……真就如此看不上我们兄弟?” 骆皇后冷笑了声:“你要永远记住,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个人能坐,谁都不肯做活着的太上皇!在这位置之前,父子夫妻,算什么?太子太过优秀了,已然碍了他的眼,他自然也知道太子资质优秀,因此才要逼着太子多生皇孙。而你们,完全没在他眼里过!这却也是你们的优势,至少如今你我还能高居人上,筹谋未来。” 元桢低声道:“那如今如何是好?难道就真的看着皇兄生下皇孙?” 骆皇后冷声道:“他能生,你自然也能生,不就是要好皇孙吗?出去和你舅舅说,让他在家里选个庶女伺候你,来日必不亏待,另外再委托他致意国子监祭酒陆永泉大人,我听说他有个女儿守寡在家,颇有才女之名,你可亲自上门提亲,纳为妾室。” 元桢深吸了一口气:“那个陆娘子虽有才名,守的望门寡,如今似是年过二十了……” 骆皇后知道他是嫌对方老,叱道:“你懂什么?不是守寡二嫁,陆家怎么可能舍得让女儿给你做小?说是望门寡。其实就是陆祭酒疼爱这个女儿,哪怕留着女儿在家里,也不舍得女儿嫁过去守寡。其实还是在物色女婿,听说想要找个自己的学生,就图对自己女儿好,挑来挑去才挑到了现在。再者女子大一些才好生育,二十正是芳年,国子监祭酒那可是文气所在,你得了陆大人青睐,若是能生下陆大人的外孙,自然得到陆家认真教养,那陆家娘子才华横溢,自然能教好孩子,这难道不是你父皇要的好皇孙?难道不比圈在冷宫里头养猪一般生下的孩子强?” 元桢这才心伏道:“母后说得是,我回去就请舅舅安排。” 骆皇后淡道:“你得能忍,还有,对外多和老三纵情山水,写写诗,这几年你的任务只有生孩子这个任务……太子当日何等孤高自许,从前送多少个绝色给他,都看不上,如今被关着,也能捏着鼻子种菜韬光养晦生孩子了。” 孤高自许的元钧并不知道留下几个女侍给多少人感觉到了威胁和误解。他只是想到了小宫女画的菜圃图,总得需要些人手,况且冷宫,她会孤单吧?既然无法推辞,不如留几个人给她说话解闷好了。 也不知道那小宫女回去以后发现自己用她身体射了那箭会是什么反应,当然,姐姐会处理好的。 他慢慢写下一个字,却忽然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睛,他首先是被一反常态的吵闹声给吵到的。 函宫太冷太静,忽然处于喧闹的市井中,他是有些错愕的。 “我苦命的儿啊!” “这家店吃死人了啊!大家不要放过他们!” “这家店背后势大!草菅人命,大家不要放过他们!” “杀人偿命!” “什么宫中秘方!都是骗人的!” “容少,我们先护送您回去吧,这里乱七八糟的,已命人去报官了。” 元钧睁开眼睛,恍惚看到的便是漫天飞舞的纸钱,自己站在二楼栏杆处,正居高临下,楼下是街道,人声鼎沸,密密麻麻围了一大圈人,人人看着面上不是愤慨就是悲怒,也有不少看客紧实围着,在楼下店铺门口,摆着一具白布盖着的长方形物事。 元钧沉默看着下面披麻戴孝的哭嚎的人,慢慢开口,重复:“报官了?” 红缨在自己身边劝说着:“您放心,州府这边的巡按绝不敢徇私,这些人都是来闹事的刁民,咱们这药膳铺子才开张了几天,定然是生意太好,被人嫉妒盯上了,您常年在宫中不知道,这些市井手段很常见,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后门那边已让玉十二他们把着了。” 元钧沉吟:“药膳铺……” 白缨在一侧已愤慨道:“每一日的药膳粥都是您亲自烹饪,所有食材都是精挑细选的,怎么可能吃死人?这几个方子都是御医院开给贵人常年养生用的方子,绝不可能吃出问题。” 元钧已明白了过来,转头看了眼这收拾得很是干净的铺子,交代红缨:“你去拿一百两白银,十两一锭的那种来,码在托盘里,然后把护卫都过来,在下面隔出看热闹的人。” 白缨失声道:“二少!难道您真的要赔他们钱?这些人看到钱只会索取更多,贪心不足的!还是回去吧!公主会替我们做主的!” 元钧淡道:“按我说的办。” 第55章 他自幼储君之身养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收敛笑容之下威仪顿生,白缨和红缨心头一颤,连忙低头道:“是。” 他心里一动,却注意到了二少的称呼,低下头看了眼,果然看到身上穿着的是一套狐毛镶边男袍,手腕耳朵上钗环全无,腰间还配着一把短剑,竟是男装打扮。 元钧心中五味杂陈,不过是简单的一身男装,他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被陌生人体贴的善意。 就为此,他也该将这桩事给稳稳地解决了,开药膳店,显然是小宫女开的,她做的食物,确实很美味,想来是开张后生意太好,惹来了事端。若是不立刻现在解决,就算事后姐姐出面解决了,这口吃死人的锅也已牢牢扣在这铺子上了。 他垂手握紧腰间的短剑,大步走了下去。 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忽然一队彪悍的护卫冲了进来,各个身高腿长,宽肩蜂腰,手持长棍,腰佩长刀,吆喝着将闲看人给隔开,只留下了门前跪着的一对男女以及铺着的尸体,其他一些显然是雇来的泼皮有还想拔刀动手的,很快被棍子敲在肩膀上,娴熟压着反捆了手腕一串绳子拉着系在了门口窗栏上,堵上了嘴巴。 看热闹的人们可不想惹事也被捆上去牵狗一般牵着,全都老实地站着不再说话。 场中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那一对夫妻尴尬的哀嚎声,女子一时震惊地张大了嘴不敢再哭,只有那男子仍然色厉内荏大喝道:“怎了!不是官府也能拿人吗?打人了啊!” 只看到店门忽然打开,几个护卫簇拥着一位拥着华贵的白狐裘少年走了出来,少年虽然色如春花,却偏偏冷若冰霜,风致洒然,清贵异常。 他站定了,一双清澈眼睛往下看了一看,人群静了下来,他微微侧头示意,一个侍女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的红毡上整齐码着银白色光亮如新的银丝元宝,一锭大概有十两,摞在一起在日光下看着犹如一座小银山,射人眼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就连那男的都愣住了,然后一阵狂喜,嘴上却仍然道:“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打发了我们,我老爹可是吃了你们的粥回去肚子疼就死了!问了大夫,说是药膳不能乱吃,定是有什么相克克到了!” 元钧站在那里,神态冷傲,声音却极清晰:“鄙人姓容,是这家店铺的主人。今日发生此事,耽误了各位乡亲邻居的生意,先道个歉。另外,本人也先把话明白放在这里:一,若是真吃了我这铺子的食物有事的,一应官司,本人承担,赔银赔命,绝无二话。这盘银子放着,一会儿一并送去官府。” “二,若不是在我家铺子吃出的问题,却受人挑拨聚众前来铺子闹事,只要当着乡亲们的面,承认误会道个歉,本人也可看在死者份上,可赏些烧埋银子,助你们归家。” “三,”元钧目光冷冰冰看过场上那些闹事的人:“若是心存歹意,受人教唆,血口喷人,污蔑攀诬,讹人钱财,阻人生意,那么一并绑送官府治罪。” 顿时场中一静,那男子上前道:“怎可能污蔑?我老爹在你们这里吃了药膳,有邻居为证!回去后就腹痛不止,汗出如浆,不过一时半刻,就没了性命!”他身旁的妇人哀哀哭起来,似乎十分难过。 元钧却道:“一个一个回话,我问,你答,我会让人记录,一会儿一并呈官府裁断。”旁边早有护卫端出一张桌子,一个账房模样的先生行礼后端坐下去,提笔等候记录。 男子面无怯色:“你问!正好让大家都听听!” 元钧道:“死者是你什么人?多少岁?” “是我爹,五十八岁。” “你父亲有几个儿女?妻子尚在否?” “我是独子,我娘去年生病没了。” 元钧继续询问,仿佛不假思索:“你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做什么生计?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叫耿有富,家在屏风村,家里种地的,父亲叫耿大山。”耿有富回答得也很快,但话音才落,元钧又继续问:“你父亲耿大山是哪一天到我家铺子吃饭的?” 耿有富十分顺畅道:“就是昨日,他回去后还和我们说在城里看到个新店才开张没多久,正在半价优惠,据说卖的是宫里的药膳方子,他便吃了叫什么四神粥,吃了以后一直不太舒服,让我们煮点豆粥给他压一压,然后喝了半碗豆粥,就大喊一声肚子痛!然后抱着翻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就没气了!” 元钧问:“他是和谁在一起吃的四神粥?用了多少钱?在城里还买了什么东西?到城里是做什么的?是如何来城里的?什么时候回的村?坐车还是走路回去” 元钧一句一句问着,十分详尽细致,那耿有富开始还神情紧张,后来发现问的都是些普通问题,虽然细,却都十分好答,便慢慢放松了下来,而又因为元钧问得非常快,但却完全没有质疑,只是不停询问,也就全部注意力都在回答上,但也都每一句都答上了,甚至面上出现了洋洋得意之色,显然感觉到了胜券在握,眼睛甚至是不是看向了那一摞在日光中雪白发亮的白银。 药膳铺对面的四海酒楼包厢内,一声叹息悠悠响起:“耿有富完蛋了。” 一个青衣文士凭栏往下望去,饶有兴致开口:“他说得越多,破绽越多,已经开始前后有矛盾了,尚且浑然不觉,还在洋洋得意以为编得完美。对方以势压制,以财诱之,不停发问,诱他说话,记录下来,只要将所有问题列举出来,立刻就能找出破绽,再交有司审理,便真相大白。” 第56章 旁边一个配剑的高大男子不解道:“我不明白,究竟是不是吃死人,不是一验尸就明明白白吗?” 青衣文士笑道:“你不懂,要的就是闹事,只要场面混乱,铺主又一直不出面。大部分人就会觉得东主心虚,市民不过是看个热闹,记住了这家叫养神药膳铺吃死了人。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目的也就达到了,谁会去关心官府最后审理结果如何?” “但是这容女官一出来,先镇压住混乱局面,将场面完全控制为主动,然后大庭广众之下,面色镇定无惧,毫不心虚,又拿出财势诱人,又是当街询问,只这一个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就已能够取信路人了,更何况那耿大富还如此不经事,要不到一盏茶时间,他便要说漏嘴了,你看他前后已经开始矛盾了。刚才说早上出门前喝的豆粥,后面又说喝的麦粥。那容女官有意不纠正,只不停发问,显然是要等待致命的漏洞,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如何有着这样老辣的审讯技巧?简直像是在刑部、大理寺观过审理经验丰富的老推官了。” 文士转过脸来,眉目俊秀,文质彬彬,却正是燕地左相,人称小张良的卢佩陵,他看向包厢中圆桌上首坐着的身形魁梧高大的靖北王郭恕己,带了些幸灾乐祸: “王爷,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公主手下有此人才,志存高远啊,此等人才幸好是个女儿身,若是男子之身,实为逐鹿天下之枭雄也。” “王爷看来要失算了。” 郭恕己眉目微动:“孤不过是顺水推舟,试一试罢了,叫州府巡按派人过去吧,孤也看够热闹了。” 卢佩陵促狭问:“是继续要把这女官带去官府问话吗?” 郭恕己看了他一眼:“那是王妃女官,有职司在身,不可轻传,吩咐他们带走闹事人,秉公审理即可。” 他站起来了一会儿,又意味深长道:“孤听说,太子十岁之时,便在太傅的推荐下,到大理寺去旁观案件审理了。” 卢佩陵笑道:“沈后去得早,听说太子自幼便是在王妃教导,姊代母职,如此看来,王妃在理政上,只怕也很有才华,因此身边一个女官,也能如此不让须眉。惭愧,惭愧。我十几岁的时候,不如这少女远矣。” 第34章 围炉 容璧此时在函宫里,看着水灵灵像一把子水葱的四个侍女,有点无语。 青豆、碧瓜、翠韭、绿葱,看赐的名字就知道太子是看到了她画的菜圃,虽然还惦记着那边药膳铺的风波,但也知道有太子和公主在,又有王爷在那边,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大不了换一家铺子再开便是了。 她自幼进宫,拥有的东西不多,因此也不怎么有得失心,很是有一种随分从时的品格,药膳铺虽然是她想开的,但本来也是弋阳公主支持下才能开出来,既然回到了宫里,自然是先把饥饿的肚子给抚慰了,她不理解太子为什么如此能忍,明明饥肠辘辘,却仍然还在写字。她只问道:“今天食材有什么?” 蔡凡小跑着进来回道:“唐公公说天寒,适合吃锅子,送了小羔羊、牛尾巴、两只猪前蹄,一只鸡、一条鱼,豆腐、细面,还送了各种豆酱、芝麻酱、豆腐乳、韭菜花、糖蒜、椒油、虾酱,素菜有南瓜、萝卜、冬瓜、芽菜、菘菜、豌豆尖,另外有腌好的雪菜、笋干、香菇干等等,都全的。奴才已提前炖了羊肉清汤,殿下要吃,立刻就能拾掇起来。” 容璧做了决定:“就吃锅子,你们也吃,去叫严信还有沈统领进来,一起煮上,别浪费了。” 四位侍女面露喜色,连忙主动上去帮忙,却看到早晨还冷若冰霜的太子,此刻却亲自走到了厨房,指点蔡凡如何处理食材,熬煮汤底,调制酱料。 鸡整只抹上了黄栀子粉和姜粉,蒸上了,猪前蹄卤上,牛尾巴红烧,羊肉切成了极薄的薄片,准备和鱼脍一起下锅子。 奶白色的羊汤在珵亮的铜锅子里滚开起来,酱汁也都调好,容璧坐到了上首,再次命他们:“都坐下来一起吃吧。” 外面严信、沈统领也进来了,先坐了下来,四个侍女和蔡凡也小心翼翼围上来,并没有着急入座,而是用巾子握着筷子,先伺候着烫肉,容璧看她们紧张,便道:“都说说你们哪里来的,家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菜肴吧。” 四个侍女十分拘谨没敢说话,蔡凡却是得过容璧亲自指点做菜的,放松许多,连忙道:“奴才家在海东州,家里贫寒,从小最喜欢的,就是雪菜肉丝面了。”他点了点一旁碟子里盛着的切好的雪菜丝:“这可是上好的雪里红,我们小时候没有这么好品相,比这稀碎多了,好的都得拿去卖。只有生日或是节日,母亲便会捞一些来切碎了,和肉丝炒了,那肉丝得先用水、蛋清打了浆上劲了才会特别嫩,和雪菜丝煮开了汤,下面,当初……我离家的时候,我娘还给我做了一碗。” 说完他眼却红了红,当时不年不节,母亲却忽然给自己做了雪菜肉丝面,雪菜肉丝还加了油炒了做浇头,不像从前那样舍不得放油直接煮汤,面里还卧了个蛋,他傻乎乎还暗自窃喜其他兄弟姐妹都没有,只有他能吃。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因为已谈好了马上要送他入宫,他娘心疼他马上要挨一刀,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容璧也想起了自己入宫前最后一夜,母亲给自己包袱里放的煮熟的茶叶鸡蛋来,一时也有些伤感,拿了片银叶子来递给他:“说得好,赏你。” 第57章 蔡凡大喜一骨碌连忙跪下磕头:“谢殿下赏!” 有了蔡凡开头又得了赏,四个侍女看着终于也大胆了些,青豆笑道:“太子给奴婢赐名青豆,却正巧,奴婢从南苏州来的,从小最喜欢吃的就是毛豆,连皮与干香料炒香,放水卤了放一夜,第二天下饭,清香又下饭。” 碧瓜看青豆这谄媚的笑,连忙也道:“奴婢家也临海,最喜欢的是毛蟹炒年糕,毛蟹切半,撒上面粉,和葱姜煎香,和烤过的年糕焖煮一起,味道至妙。” 翠韭道:“我家也是穷,但家里过年才能吃到的就是咸肉菜饭,咸肉铺在米上先蒸熟,放点猪油和菜帮子一起拌了,再盖上盖子小火烧出锅巴来,香得紧。” 绿葱有些嘴拙,想了下才道:“家里穷,来宫里才吃了些好东西。记得的好吃的就是肉粽子……宫里最爱的是夏日用绿豆和紫苏煮了绿豆汤,煮出沙来,放冰块冰糖,很是好喝。” 严信笑道:“大概是围着炭火,热了吧?这时候想起绿豆汤起来了,我从南粤那边进的宫,从小只爱吃个芋头蒸鸡,鸡油鸡汁落在下边垫着蒸着的芋头,又面又香,哎,已是数年吃不到这等美味了,沈统领呢?” 沈安林是先皇后的侄儿,自然是出身富贵人家,他想了下道:“喜欢的菜么……肉燕吧,这菜做着麻烦,但是确实鲜。鸡豆花也不错。” 蔡凡咂舌:“沈大人果然是高门大族出身啊,这两样都是看着清淡,真认真做起来很是费工夫的。” 青豆忙问道:“蔡公公说说看,这究竟是什么菜?怎么个费工夫法?” 蔡凡道:“肉燕,其实和鲜肉馄饨差不多,但区别就在于那裹馅的皮,是用上好鲜肉和糯米粉、甘薯粉,用锤子捶打捣上个万次,捶打出薄如蝉翼的肉皮来,再用来裹肉馅,讲究人家馅里头还放鱼肉,煮出来那叫一个滑嫩鲜美啊,一般人家吃不着。” “再说鸡豆花,那也是上好文火熬煮八个时辰以上的鸡汤,用猪肉茸、鸡肉茸扫成清汤,再把鸡肉同样是反覆剁细剁成肉酱,加上豌豆粉搅拌成肉浆,慢慢下到鸡汤里头,煮出来绵软轻盈的鸡豆花,淋上酱,看起来只是普通清淡,吃起来柔滑鲜甜。这就是那等清贵人家做的清贵菜式,看着寻常又清雅,这道菜有个说法便是‘吃豆不是豆,吃鸡不见鸡’,用文人的话便是至简至繁……” 一时众人都有些感慨,席上气氛渐渐轻快活跃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些菜式,配上宫中确实是最好的食材和热腾腾的汤底,这一顿锅子大家都吃得很是愉悦满足,脸上全都露出了笑容和血色来。尤其是四个侍女,她们在宫中自然早就听说过太子挑剔好洁的名声,又是被皇帝赐给被幽囚中的太子,人人都战战兢兢,没人会觉得这是好差事。 一则进来就和打入冷宫无异,二则这位太子被幽囚惩罚,必然心情不畅,她们又是皇帝所赐,继后选去的,太子必然要迁怒于她们,贵人生气,打死一两个宫女,那根本就不算个事。 没想到太子不曾迁怒她们,不仅赐名,晚上还赐同食,气氛融洽。在宫里,主子是否好伺候是奴婢日子们是否好过的关键,如今看来虽然是被关着,但是只伺候一位主子,这活就少多了,主子再和气体恤下人,那日子可就好过了!虽说是关着,她们这些宫人在宫里,本来也就是拘在内宫里,规矩森严,一步都不许乱走的,如今能够在这函宫里清清静静的,伺候一位主子,不得不说几位侍女提着的心都慢悠悠放了下来。 容璧很快吃饱了,便吩咐蔡凡:“今晚说的菜式,都记住了,明儿开始一道一道做了给大家尝尝。” 众人都连忙谢太子赏,容璧点了点头,起身披了大氅,到外面避风的游廊里头走了走消食,严信陪着他,容璧看了看雪景,便就回了书房找了本农书看,一边想着那山洞种菜的安排,一边又吩咐严信:“明日替孤去找找药膳方子的书来。” 严信应了,只以为太子是晚上听了菜有了兴趣,又道:“要不奴才去太医院问问,拿些药膳方子?” 容璧满意道:“那最好不过。” ===== 天一观中,刚刚双修过吃过丹药的元自虚精神饱满,面色红润,正慢悠悠打了一套拳,一边听一旁的内侍回报,收了拳笑道:“不错,我这个儿子一贯孤高好洁,忽然让他宠幸丫头,确实为难他了。一起吃个锅子,也算是个让步的姿态,看来关久了,也有了些长进了。” 他心情愉快,只觉得自己这个孤高不逊的儿子,总算低了头,当然还是有些少年意气,但这又显得这低头分外珍贵。如果太子被关了几日,就真的能够俯下身来宠幸那些丫头,能屈能伸,他反倒要深深忌惮和厌恶了。 如今这仿佛低了头,又仿佛还是要守着自己那根傲骨,他反而感觉到了愉悦,感觉到自己终于再次掌控住了这个将来能够取代自己位置的儿子。他曾经对他充满了期冀,他也是自己最喜爱最寄托重任的储君。太子一天一天长成,容止出众,岳美姿仪,朝臣拥戴。而他却如日暮西山,身体的衰败让他感觉到了权力的流逝。 他接过一旁道姑们奉上的巾帕,擦了擦汗,又问:“让太医院那边不得藏私,太子要药膳的方子,都细细给了。” 李东福笑着应了,又问:“午膳陛下要用什么?” 第58章 元自虚一笑:“天寒,都辍朝了,年下无聊,朕也吃个锅子,再烫点黄酒来。朕的太子,还真会享受,也很会收服人心么,热热闹闹吃个锅子,奴才们觉得日子不难熬,也就死心塌地地继续忠心服侍他了。” 李东福心里叹息,想着摊上这么个心思难测的君父,太子犹如踏在钢丝弦上,他听到密报说太子未宠幸那几个丫头,他还以为陛下定然要愠怒不喜,没想到皇上不仅没有生气,似乎还挺欣赏? 如此看来,虽然幽囚太子,太子之位却丝毫没有被废的倾向,也难怪骆皇后都着急了,一大早又招了二皇子进宫。 容璧可不知道的无意之举又让太子逃过了一场危机,她接过了严信带回来的药膳书和太医院送来的药膳方子,如获至宝。太医院的药膳方子最为详细,除了列下方子外,还细细标注了每种药的份量和作用,君臣佐使,清清楚楚,实在是民间很难找到的珍贵方子。 就连严信都道:“太医院最擅调治,会开太平方,因此这药膳方子确实珍贵,听说皇上那边有过交代,宫里各处不能怠慢太子用度,因此知道是太子要,太医院院判亲自找了来送给我的。” 容璧知道皇帝这是表示,太子虽然被罚,但是只能朕罚,其他人若是真苛待了太子,那还是大逆不道。 这样的态度不得不说对她在冷宫的生活至关重要。为了确保接下来的生活还能保证如此优渥,保证她不会在太子身体里某一天突然会被问罪,她想了下,还是精心按着那药膳方子做了一道药膳点心,命人呈献给皇上。 元自虚看着那方方正正码在碟子里的精致糕点,很是意外,李东福道:“已是请太医院看过了,说是八珍糕,茯苓,白扁豆,莲子肉,薏米,怀山药,芡实,党参、人参,极是养生,太子殿下亲手做的,所有人都看着,太子自己也亲自尝过了,送过来的时候,试食的小内侍也吃过了,入口无碍。” 元自虚笑了声:“太子有孝心。不过朕服着丹药呢,不好用这些,赏了你们吧。” 李东福连忙接了下去,磕头谢恩,心里却知道帝王虽然面上高兴,其实心里仍然深深疑忌着年轻的太子。 容璧却并不在意这些,替太子做了忠君孝子的姿态,她珍惜地一条条将那些药膳方子都强行背了下来,又带着蔡凡和侍女们,亲自一一试煮,这占用了她白日大量的时间,再加上各种种植的农书,让她乐在其中,时间飞快,一转眼春假已过,朝廷又开始正常的上朝了。 过了一个月的春节,积压下来的政务自然是不少,元自虚议了一天政,仍然有不少政务未曾议出来,内阁几位相爷重臣,都急着等陛下决断,因此用过晚膳后,平日里本该修道去的元自虚,还不得不让人送了白日未看完的折子来看。 太子元钧天资聪颖,十二岁就已理政,元自虚自从有了太子帮忙,从前处理这些政务颇为轻松,如今太子被幽禁着,这又是年初,百端待举,元自虚到底又上了年纪,不由颇觉得有些劳神。 他批了几本奏折后,心情不畅,转头看李东福伺候在旁,便问道:“太子近日可好?” 李东福一怔,也不知道皇上这发问,究竟是想听到太子好还是太子不好,但一时仓促之间,也不敢妄揣上意,想了想如实答覆:“太子甚好,冬日无事,每日亲手做药膳献给陛下,剩下时光只是看书。太医前日刚诊过平安脉,说太子身体康健,气血充盈,因着静养了这些日子,心神安宁,夜里也能安睡,身健神安,体重有增加。” 元自虚想起每日奏报太子都是带着人变着花样地做新菜式,吃吃喝喝十分养生悠闲,他看了眼李东福这些日子因着吃了不少太子亲手做的药膳,气色也分外丰润,一时恶向胆边生:“他身为人子!倒是躲起清闲,安心养生起来!倒是让君父日夜操劳!实在不孝!” 李东福吓了一跳,连忙深深低下头,心里腹诽,幽囚太子,这不是您亲自下的令,如今政事繁忙,您又觉得他清闲了,这被关着的清闲,难道太子想要? 元自虚冷笑道:“来人,把这些折子都送去函宫那里,让太子都给批了!” 第35章 奏折 远在靖北的太子元钧还不知道深宫里小宫女面临的批奏折的危机,他正在和弋阳公主在书房里说着话:“药膳铺那边查下去,却是查到了靖北府镇守太监高同禹府上去了。” 弋阳公主一怔,忽然脸色沉了下来:“不过是皇室家奴,也敢和我作对?我下降靖北,不见他来拜见,如今我开的铺子,他倒敢来添堵?” 元钧摇了摇头:“高同禹态度如何且不管,毕竟他深受父皇信任,才能来到靖北这边,与靖北王是互相节制的关系,他的立场很尴尬,毕竟本来就不能结交藩王,不来拜望身为王妃的你,可能才是稳妥的。我倒觉得,靖北十三州,都是以靖北王马首是瞻,那日州府迟迟不来,竟由着我审了半日,那泼皮破绽百出,连百姓都听出来了,州府官兵才姗姗来迟,如今又查到高同禹身上,我倒是觉得太过蹊跷,情势未明,我们暂且还是按兵不动较为稳妥。” 弋阳公主听他分析,微微一笑:“你说得也没错,靖北王这边,对我有疑忌,也是很正常的,先不查是对的,横竖药膳铺子保着了,到时候容碧回来,也不至于太伤心。你呢?铺子、庄子,都是为了方便你进出,你把人手拢一拢吧。有什么打算吗?” 第59章 元钧道:“人手都整理过了,还在流民中也陆续收买了些男童,在庄子上着人慢慢教着,看着有没有可用的人手,银钱也是大问题,我打算着私下在钜鹿开个镖局,这般也能名正言顺的养兵,收武器。” 弋阳公主看了眼墙上的羊皮地图,目光落在钜鹿上,这在靖北十三州,是最邻近北边蛮人的地方,边境之地,偏偏又极多的山,她略微忖度了下:“是个好地方,那边有互市,来往商队也极多,开镖局是有赚头的,山高林深,也便于躲藏踪迹,但靖北十三州都是靖北王治下,镖局本来就是个□□白道都要摆得开的行当,你带着生脸人,要入行并不容易,很容易就被靖北王觉察到了。” 元钧道:“我已考虑到这一点了,为什么选镖局,就是因为在钜鹿,光是挂牌的镖局就有五家,另外还有车马行、商会、武馆也养着护卫,实际上也会接护送商队的任务,因此镖行这个行当其实在钜鹿非常寻常。我已打听好了,有一家小镖局名叫永兴镖局,因着丢了一次镖,赔了许多,那家镖局东主姓李,因着这事抑郁病重去世。镖局总镖师原本就看着主人面上做的,看主人去世了,也就回了老家,说是告老了。正是艰难的时候,那东主儿子听说却是不肯就关了镖行,还在到处招总镖师,但听说生意也接不到,工钱发不出,陆续走了好些镖师,我已命人私下接触那位李少爷,准备先以投钱的方式先入了股,再把我们的人慢慢渗透进去,这般便神不知鬼不觉了,这原本也是水磨功夫,不是一年两年做得成的,不能太过着急。” 弋阳公主听他考虑得长远,安排得周到,不由有些欣慰:“你安排得很好,就这么办吧,你能不急切而徐徐图之,这很好。” 元钧道:“天命既然能让我不必被幽禁在那冷宫之中,这便是天命在我。我心里唯一担忧的,只有姐姐。” 弋阳公主一笑:“不必担忧我,如今……”她目光微微放远了些:“为今之计,我需要尽快有个孩子。” 元钧一怔,面上带了些沉郁,弋阳公主自幼带着他,自然看出他的愤郁,微笑道:“不必如此,我倒对靖北王觉得有些同情,以他枭雄之身,合该配一个温柔贤淑的王妃,事事以他为先,前王妃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偏偏遇上我这样带着目的来的联姻,他警惕,他不满,却仍然还是尊重待我……不得不说他算得上是个君子,也算得上个英雄。” “美人慕英雄,虽说立场不同,但我如今觉得,能生下他的孩子,却是我赚了。” 她转头看向元钧,说起这等事,却无一丝羞怯之色:“人之一生,短暂之极,身为女子,更是芳华短暂,我有个孩子,无论是对我自己,对你,甚至对靖北王,都不是坏事,不必介怀。我也很期待有一个留着我血脉的孩子,更期待这孩子的父亲,是靖北王这样英雄气概之人。这段婚姻一开始充满了利益算计,他是否喜欢我,那不重要,在靖北王这一支的嫡系中,融入元氏的血脉,是这一场联姻最开始的目的,如若是儿子,来日元氏再嫁来一位公主,如若是女儿,则元氏可许以后位,日此世世代代,靖北问题才能兵不血刃地解决,与元氏皇朝紧密融合在一起。” “我早已嫁过一次,当初与驸马也算得上诗酒两相和,可惜缘分太浅,没有孩子。一别经年,山海无期,风雨相随,我想,可以有个孩子,无论儿子女儿,我会好好教他。” 元钧坐在靠背扶椅上,握紧了扶手,咬紧牙关,眼前一阵眩晕,再睁开眼时,眸光已变得柔软茫然。 弋阳公主转过头还在继续说着:“所以如今我的任务,就是尽快怀上一个孩子,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在靖北王这里,争取到更多的喘息空间和支持。”她与扶手椅上的清美少女四目相对,忽然失笑:“你怎么回来了?” 容璧有些讶然刚刚听到的话,但还是站了起来给弋阳公主行礼:“公主。” 弋阳公主挥手:“不必多礼,你回来了,那边衡之也回去了,这个时间,你应该本来是在睡觉吧?怎么熟睡也会互换的吗?” 容璧有些赧然:“没有……皇上不知为何忽然命人送了许多奏折来,说要让太子批阅,为君父分忧。奴婢并不会这些,拿着看了一晚上的奏折,一个字没敢批……都是军国大事……” 弋阳公主眸光变得锐利起来:“父皇竟然还送奏折来让衡之批?是日日如此,还是只有今日?有什么特别之处?” 容璧老实道:“只有今日,突然命人送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些日子,我都在函宫里试着做药膳,因着严统领从太医院拿了很是珍贵的药膳方子来,听说因为皇上吩咐过各处不得短了太子殿下的份例和索求,太医院毫无保留。得了这么珍贵的方子,因此我想着既然做药膳,总得给皇上那边献一份才好,所以每天都让人送一份呈给皇上。” 弋阳公主笑了:“他必然不会用,他如今疑忌之心很重,又是药膳,谁知道有没有看不出的药理,尤其是他还服着丹药。我听说大冷天的,他都还用冰水,可见丹药让他血热气躁……”弋阳公主没再说下去这骇人的宫闱秘闻,而是嘉许看着容璧:“你做得很好。” “太子既然亲手做药膳,孝敬给君父再正确不过,谁也不会挑这个理儿。至于批阅奏折,大概是他想试试……看看太子是否被囚得失去了心气。” 第60章 “我这位父皇啊,若是太子真的被长期幽囚后失了锐气,失了傲骨,失了才华,他会失望觉得储君无能,但若是太子全然不低头不软化,他又觉得储君锋芒太盛威胁了他,这其中的尺度,不好拿捏,横竖他现在也暂时还不至于走到弑子这最后一步,因此随衡之想怎么做都行。” 元钧一睁眼,忽然看到满桌的奏折,他也愣了一愣,甚至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到了从前自己还在替父皇理政批阅奏折的时候。怎么会忽然做这样的梦?难道自己仍然对那君父轻易就能夺走的权力如此恋栈以至于难以释怀? 他正对着奏折出神,旁边响起了一个声音:“殿下,已快二更了。” 元钧转头,一眼却是看到李东福,又有些诧异,李东福看元钧还是兀自出神,全不动笔墨,心下有些着急,自从将奏折送过来后,太子倒是一本奏折一本奏折的看了过去,但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字未落,这可如何是好?到时候皇上岂不要大怒? 他连忙温声劝道:“殿下还是早点把奏折都给批了吧,时候不早了,怕误了您休息。皇上既有口谕,您遵旨便是了。” 元钧缓缓重复:“父皇有口谕……” 李东福只以为他还是心里有顾虑,连忙宽解道:“可不是吗?这才一开年,这积压的政务就全都送到龙案上来了,皇上白日和大臣们议政,已是十分辛劳,到了夜里看到这许多奏折,才道要送给殿下您批了,这也是为君父分忧啊。” 元钧这下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做梦,却是自己已回到了自己身体内。 想到那小宫女坐困愁城,看着这满桌的奏折发呆的样子,元钧忍不住嘴角都带了一丝笑容,他伸手拿了笔,李东福大喜过望,连忙将磨好墨的砚台推过来。 元钧将笔饱吸了那朱墨,拿过奏折,看到上头内阁已写了票拟,看了下拟办意见甚妥,便用朱笔批了个圈,然后递给一旁服侍着的小内侍,小内侍捧着过去放在另外一侧的案桌上,这便已是批完了一本。 元钧却又已拿了下一本起来看了眼,这却是兵部上奏要增加边备的,背后附的详单却不清不楚,元钧在内阁票拟上批上:“发回兵部商户部重新核算详单。” 李东福只看太子殿下一开始批奏折,便处理得飞快,不过半个时辰,那堆小山也似的奏折便已少了一半,他心中一边欣慰差使总算办好了,一边却又暗自替太子神伤,也不知皇上明日看到这些,是欣慰呢,还是……更忌惮了呢? 帝心难测啊! 第36章 清欢 “太子前夜一直只看着奏折,一字未签。后来到了后半夜,忽然下笔如有神,不过半个时辰,就批完了所有折子。” 元自虚慢慢拿了几本折子看了看,不予置评,只吩咐道:“都送去内阁发回各部吧。” 太子批过的折子第二日发回内阁,内阁哪有不认识太子的字的,要知道太子可是十二岁就出阁听政了,一时朝堂似乎仍然平静,私下却已又暗流汹涌。 就连骆皇后都一瞬间慌了,找了骆国舅进来商议,骆国舅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仍然分析道:“未必是什么敲打,又或者是试试朝臣,很可能……皇上到底年高了,精力不济,理政到底辛劳,终究需要人替他分担,还是二殿下若是也能尽快熟悉朝政,替皇上分分忧就好了。” 骆皇后摇了摇头,脸上带了些抑郁:“当初先皇后和太傅势大,皇上也还……没那么猜忌,太子早早就去了六部衙门、内阁听政,对政事自然熟悉。老二哪有这机会,不过日日在上书房读书罢了,哪有沾手朝政的机会?” 骆国舅道:“我明日便让人上折子,建议二皇子、三皇子都到六部听政。” 骆皇后一怔:“这样大胆,会不会反遭疑忌?” 骆国舅道:“你若是看到今日太子批的折子,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如今皇上心头最疑忌的必是太子。” 骆皇后眼眸闪动,带了些幸灾乐祸,又带了些不甘:“处理得极好?” 骆国舅道:“太子十二听政,阁臣和六部官员,都赞不绝口,他甚至在大理寺主审过案件,无一差错,越是这般优秀……皇上越是疑忌。只是沈后早逝,又有弋阳公主照应,皇上对他一直怜悯,只是再如何,碰到他至高无上的权力,那是绝不容许的。皇上,可是要求长生的。”骆国舅意味深长。 骆皇后笑了声:“若是沈后还在,只怕现在也是要被牵连的。”她到底带了些不甘:“少年夫妻又如何……”她微微嗟叹了声,想起到底太子得到的教养是其他皇子远不能及的,而自己在皇帝心目中,更是连那死皇后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第二日果然便有御史弹劾二皇子三皇子奢侈无度,造园扰民。 到底是自己儿子,元自虚自然是不以为然的,皇帝至高无上,天下都是他的,他的儿子奢侈享受些又怎么了。不过御史既然弹劾,总要做个姿态给朝臣看,省得史书上将来不好看,便吩咐下旨申饬两位皇子,又命翰林院派上四位翰林为皇子讲师,教导皇子。 这时骆国舅便出列上奏道:“臣以为,两位皇子龙章凤质、天资粹美,只是年岁尚幼,常居深宫之中,锦衣玉食,患于骄盈,不闻其过,不知稼穑艰难,臣请陛下开恩,命两位皇子到六部听政当差,这才能够体恤陛下治理国家不易,知晓百姓民生。” 第61章 元自虚微眯双眼,仿佛不以为意,微一挥袖:“骆卿所言甚妥,拟旨命两位皇子入六部当差,半日读书,半日听政。另外,正好过几日正是亲耕劝农了,让二皇子三皇子都跟朕一并亲耕。” 简单的一道诏命,又让朝堂上刚刚看到太子批回来奏折的大臣们重新浮动了心思。 无论如何,如今是谁都不敢站位在哪一位皇子那里了,只能老实忠君,这大概也就是帝王心术了。 元钧自批过那一次奏折后接连数日,果然再也没有收到奏折,他倒没觉得失望,没错,他就是故意批得又果断又快,让他那多疑的父皇再次对他的能力充满恐惧,一个已经无法有充分精力日落西山却仍然还在求长生的老皇帝,他再如何服用丹药,采补炉鼎,在女子身上寻找他尚未衰老的证据,却也没有办法掩盖他的儿子,已经比他更强,一个桀骜又充满才华的储君,他害怕。 这样他再也不会让自己再接触政务,再也不会让大臣们知道幽居着的储君有多能干,也只有这般,宫女容璧在他身体内才会更安全,当然,真的再有下一次,他会交代容璧装病的。 元自虚在没有培养出第二个能够控制的储君之前,不会杀他,但也不会放他出去让他势力更强大。 元钧已经完全看清了自己的宿命,就是在这函宫之内被完全地圈禁,消磨,直到元自虚生的二皇子三皇子,也慢慢长成,拥有治理政务分担政务的能力。在这时间内,他随时有可能被废黜,但这也是他和姐姐的机会。 不知道自己忽然回来,姐姐那边怎么样了,还有那镖局的事,那小宫女回去,只怕是要专心去做她的药膳铺的,镖局那边,恐怕不好谈,不过有姐姐在,应该能派合适的人去接洽那镖局的少东主。 只是那少东主,之前一直对他们充满疑虑,要求要见到主人才肯接受投资入股。 元钧微微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展开一张纸,开始练字,只是一直难以心平气和,于是索性站起来走出书房外的游廊,天气晴朗,春日已开始到来。函宫虽然被圈着,但树木花草也都微微绽了些新绿,他一眼却看到蔡凡带着几个人在山边的脚下不知道在忙着什么。 元钧便走了过去,看到蔡凡正指挥着人割那地里的韭菜:“都选最嫩的割了,那边的地也都别偷懒,赶紧都翻了,过两天就要下雨了,春雨贵如油啊,到时候好播种!” 元钧看几个小太监手里拿着锄头,正在那里翻地,地尚且还冻硬着,不好挖,小太监们额上都冒出了汗,头发也都湿了。厨房前则有两个老内侍正在磨石磨,一个摇着磨慢慢转,一个则手持勺子在往石磨眼里添水,也不知是在磨糯米粉,还是在磨豆汁。 而另外远处的游廊下,几个宫女穿着花红柳绿的,衣着不俗,看得出是前些日子刚赐下的,正在廊下聚着说闲话,手上都有着针线活,有的在绣花,有的在纺纱,有的在编穗子,偶尔有些笑语在春风中吹来,倒比从前静肃的东宫还多些人气,从前宫人们劳役哪里会到他跟前来,整个东宫都是安静和空荡的。 园子里浮动着厨房炖着的肉汤的香味和榨猪油的香味,再远一些的竹林内,依稀能看到养着的水禽扑扇着翅膀,有个宫女正在那里喂着鹅,嘎嘎声音响着,容璧写过的,本来函宫水边养着不少观赏用的水禽如鸳鸯、白鹅、野鸭等,但如今为吃食计,又让人捎了些小鹅小鸭来养着,另外几个赐来的宫女,也都安排了针黹的活计,毕竟幽禁生活,衣食全赖皇上一念之间,不若自种自养,自给自足,才是稳妥之道。 但被容璧这么一安排,宫人们耕的耕,织的织,人人手里都有活儿,也因此毫无颓丧气馁之色,反而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这倒是治家有方…… 蔡凡提着篮子一抬头,看到太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站在地边看着远处出神,吃了一惊,连忙上来笑着行礼:“殿下练完字了?您看,这是您去年让我们埋下的老韭菜根,这几日天儿暖,冒出来了好些,嫩着呢,一会儿就给您做上,您看是包饺子呢,还是炒蛋皮呢?” 元钧倒无所谓:“你看着办吧。” 蔡凡倒是习惯太子这冰冷脾气,只是笑着道:“这边今天就翻好地,然后就按您的吩咐,把之前送来的菜种瓜种都给种下去,这春雨一下,豆子瓜苗都长得飞快,咱们就有新鲜菜蔬吃了!” 元钧看蔡凡不似从前那般惧怕他,说话侃侃而谈,心知必是容璧的功劳,看那几个内侍们正用耙子在地里耙出棱线,再沿线挖出坑沟,忽然心中一动,宽了外袍,蔡凡连忙上前接着,元钧去拿了一把锄头道:“孤也活动活动。” 蔡凡有些惊愕,但看元钧已提了锄头下去,一锄下去,铿锵作响,冻得硬实的地已深深被锄头锲入,只能惊叹夸奖道:“殿下果然是神力惊人,难怪听严侍卫说,您能拉开五石的弓呢!” 元钧一哂,只专心锄地,深褐色的泥土被锄头深深地翻出来,形成了整齐均匀的土堆,他用锋利的锄刃切碎纠结的草根,用锄头背面击碎成团结块的硬土,看着土块变成均匀的碎块。 春寒恻恻,远处的竹叶被风吹得簌簌发响,渐渐有极细绵软的雨丝落下来,但元钧却觉得浑身发热,肩膀腰身筋骨渐渐活络开来,汗渐渐冒出,浑身热血畅通,他只觉得痛快,心里那些压抑盘算,都被抛之脑后,他眼里仿佛只有那一行行被翻松的泥土, 第62章 远处沈安林带了几个侍卫过来,看到太子亲自锄地,连忙也带着侍卫下来拿了锄头跟上,一边过来和元钧道:“殿下,还是戴上射箭的羊皮护手吧?不然锄多了恐手上要打泡。” 元钧摇了摇头,沈安林却也没继续劝,只在一旁也跟着锄,只是他少爷出身,其实也并不太熟,挖起来姿态倒有些别扭,但到底都是身强力壮,不多时这边一整块菜圃竟已都辟得差不多,元钧看了看方位,索性指挥着凭记忆将容璧之前圈过要种的那些地,带着侍卫们都挖开了,把杂草都给除了。 在后山远离住房之处,他甚至还带着人挖了个大坑,当沈安林知道这是用来沤肥的,脸上的神情实在是一言难尽,逗得蔡凡哈哈大笑,只和他取笑:“沈统领不知道,这农家肥、草木灰,都得沤过才好使呢,不用这些,菜哪里好吃呢。” 元钧看沈安林和那几个内侍说话也十分熟悉。那本子上,容璧写着一起赐过食,围炉吃过锅子,显然这主仆同欢,让这些原本紧绷压抑的奴仆护卫们都松弛了下来,不再恐惧这圈禁的生活,而是真的踏踏实实在这里过起日子来。 直干了一整日,元钧挖土挖得大汗淋漓,赏过了今日挖土的内侍和侍卫们,便去洗过换了衣服,出来果然看到晚膳桌上有春韭炒蛋,嫩韭油亮润泽,与绿豆芽、金黄色的蛋皮和白如玉的粉条炒作一碟,用天青色的汝窑碟子装着,秾丽非常。另外又用后山采的春笋与咸肉、鲜肉煮了鲜汤,下了几个狮子头,倒是满桌春色。 蔡凡巴巴地来和他讨好:“这是按殿下您上次教的做法,韭菜切了拌了香油封住水分防止出汤,和绿豆芽与蛋皮丝、粉条以油盐猛火快炒,您看看这味道咋样?” 元钧用筷子挑了几根尝了尝,韭菜嫩滑带脆,有着春日特有的清香味,利落清爽,肉丸在笋汤里则鲜甘多汁,十分芳妙。 他心里慢慢想着:这倒是诗里说的“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了。 而另外一边厢,得知今日太子领着仆侍翻了一天地的元自虚沉默了许久,命人又赐了太子好些刚刚贡上的名贵衣料和毛料,就连东海的大珍珠都送了一匣子。 元钧不以为意,让严信看着赏了内侍和宫人们,心里却知道,元自虚这是心里内疚,却仍然还是要为了权力继续关着自己这天分绝佳的亲儿子。 因此这些彰显父子之情的赏赐都毫无意义,元钧面色漠然拈起一粒珍珠,来自深海里的珍珠大如指头,光洁照人,他心里想着,若是给容璧串一挂璎珞,以她容色,倒不浪费了这海里的珍物。 他将那匣珠子递给严信:“拿去宫造司,让匠人做一串璎珞来,女子戴的。” 第37章 说服 容璧还不知道太子第一次动了给女子打首饰的心,竟然是替她打了一套璎珞。而比起珍贵的首饰,她目前更期待的是未知的旅程。 她正在赴往钜鹿州的马车上,掀开车窗窗帘,看着外面从未见过的路上风景,车窗外是幽远的冰原和远处的群山,冰冷的野外空气涌入车窗内,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并不觉得厌烦。 她毕竟已在宫里待了太久,宫女严禁离宫,能够外出,对她来说是极其新鲜的体验。 她这次是去钜鹿和镖局的少东主接洽的,听到白缨来禀报说马车已经安排好了,她有些愣怔,翻了下随身的记事本,看到太子记着:“与永兴镖局李存义接洽入股一事。” 太子的记录一向言简意赅,例如替药膳铺子解决闹事的事,他也只记了一行“药膳铺子闹事之人移送有司治罪。”幸好这里伺候的人多,她才能够旁敲侧击从红缨白缨嘴里知道点大概过程,太子又寡言,以至于她担心让旁人发现性格的不同,也不敢多话,好在弋阳公主往往也会和她解释得比较详细。 这次她赴钜鹿明面上的理由也只是去亲自采购药材和菜肴等药膳的原料,实际的活动弋阳公主亲自叫了她去,叮嘱了一回,又道:“具体接洽由宋副统领负责就行,你不需要出面,只需要明面上主持采购药膳铺子就行,本来这事衡之不在,你是不需要去的,只是我们需要让靖北王府这边的人习惯你会经常出门。” 容璧心里明白这是弋阳公主和太子殿下私下在培养势力,而自己又可以出去逛逛,毕竟长居深宫,心里自然是雀跃和向往外面的世界。 车窗外的唐有余和玉十二郎看到她掀起车窗就热情地骑马过来,给她介绍:“容少,再走一个时辰就到落脚的客栈了,这边我探路踩点走过,前面有很大一个湖,结了冰,很美!” 容璧好奇看向他们马鞭指向的地方,副统领宋文松已走了过来,神情沉稳:“这里一带匪盗众多,不要引少爷下车,你们两个,稳重点。” 容璧看向宋文松维护他们道:“他们只是给我介绍景点,并没有招我下车,宋统领勿要责怪他们。” 宋文松看容璧一双剪水双瞳盈盈看来,微微一颤,连忙垂头道:“不敢,四爷若是想下车看看也使得。” 容璧看宋文松对自己噤若寒蝉毕恭毕敬,微微有些纳罕,她刚到公主府的时候也了解过公主府的上下,这位宋统领三十多岁,其实是从前驸马的护卫,定国公府的家将,十分精干,宋驸马去世后,他就留在公主府继续留任公主府的统领,弋阳公主一直颇为信重他,公主府的护卫一向是他统领着的。 第63章 坐车到了第五日,容璧才到了钜鹿州城,住进了属下们提前租好的房舍里,果然宋文松第二日就带了人出去谈事,留下几个玉十二和唐多余陪她去采办食材。 她带人去药行和野味行逛了一日,果然这里的野味和山珍都十分丰富且便宜,除了人参、猴菇、竹荪、燕窝、木耳、云耳、灵芝、藏红花、冬虫夏草、贝母、肉苁蓉、何首乌等药材食材以外,她还采办了一些鹿筋、鹿茸、鹿尾、熊胆、虎骨、牛黄、羊角、阿胶、狼膏、马油、麝香等珍稀药材,又命人购买了一批野鸽、山鸡、榛鸡、蛇等活物,林林总总采买了不少。 忙了两三日,货已备办得差不多了,她问宋文松进度如何,宋文松道:“那个李少东主因着他们镖局当时是遭人算计丢了镖的,为此家败人亡,因此太过戒备,一直怀疑我们的用心,又说想要看看我们的实力,恐怕也是想借我们的手为父报仇,到底是年轻人。他让我明日多带些人手过去让他看看能否正常走镖,我明日多带些人去再和他谈谈,打消他的疑心,四爷明日就在客栈里歇息吧?” 容璧却是想起今日所见所闻,道:“你只管带人去好了,明日我就去附近的凤林山庄看看,今天听说庄主在那边养了许多乌鸡和松鸡,可对外出售鸡苗,说是很容易饲养,我们就去看看可以带些回去。” 宋文松欲言又止,却又知道容四爷一向是说一不二不容拒绝的,想了下便应了,回来细细叮咛了玉十二和唐有余,命他们带着几个人好好保护容女官,还有红缨白缨陪着,一切安排妥当不提。 第二日,容璧果然一大早便带了人乘车过去了凤林山庄。那山庄主人原来不仅仅养了上千头乌鸡和松鸡,还养了好些活物儿。看到客人是少年公子,便专门挑了只可爱的名贵狮子猫抱来给她玩。那松狮猫雪白皮毛长如丝绸,异色瞳如宝石一般,容璧抱着小猫玩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放下了,并没有买,毕竟自己这身体,随时会换人,并不是养宠物的好时机。 她只又看了看乌鸡、山鸡、松鸡等等,订了一些鸡苗,约定了交货的时间,才起身乘车要回去。 容璧刚刚上车,便感觉到了头发上的巾帻和簪子都被刚才逗的猫爪扯松了些。因着平日里太子性格冷清,不喜与人同乘,马车内只有她一人乘坐,其他白缨红缨都在另外一辆马车内。容璧便也没叫人,自己伸手解开巾帻,拿了玉梳将头发解开重新梳理,正手里拿着头发梳理时,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容璧一怔,听到外面玉十二和唐多余在外面怒喝着:“站住!什么人!”然后是刀鞘出鞘的铿铿声。 容璧拿住了梳子屏息静听外面情形,却听到外面一个男子声音响起:“容四爷,您既亲自来了巨鹿,却避而不见我,反而让手下来搪塞我,只想着拿了银子砸,我家这破落户就该见钱眼开应了是不是?您既看不上我们永兴镖局,偏偏却还要拿了大把银子白白砸在我这里,究竟是居心何在?” 容璧听到外面玉十二郎道:“李少东,我们宋管事不是已和你说清楚了吗?我们四爷身体不适,请你与宋管事谈。” 外面那声音笑了声,声音带着些怨愤:“我李存义,虽然是小人物,却也有匹夫之怒,今日我就来向容二少当面请教,看看究竟我这小小镖局,是哪里入了贵人的眼,让京城的贵人明明看不起我,却还是千里劳动,来到这小地方?” 容璧未及思忖,只觉得眼前一亮,她抬眼看去,却看到一个青年正双目炯炯瞪向她,神情怒气冲冲,似有愤恨之色,然而在看清她之后,面露愕然之色,之后怒意倏然松了下去,反而带上了一丝茫然和歉然。 容璧手里尚且还捏着发尾,另外一只手捏着梳子,看着那青年茫然,轻声道:“李公子,请容我整理仪容后,再与您找个地方坐下来一叙,可否?” 李存义连忙放下车帘,脸上发热:“好,恕我失礼了。”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前面有裕兴酒楼,不如就在那里一叙。” 他身后拔刀对着他的玉十二和护卫们,却看到马道上又一群护卫疾驰而来,人人都剽悍异常,为首的正是宋文松,他满脸愠怒冲过来:“李少东,你说要看我们的人手实力才确认是否合作,我把人带过去给你看,结果你却骗开我们,反来截我家少爷,这也太失礼了!究竟意欲何为?” 李存义原本对宋文松充满了戒备和警惕,如今神情却忽然带了一丝放松,一改之前阴阳怪气的样子,面上笑着道:“宋管家莫气,正是因为重视和你家四爷的合作,我才亲自来见你家四爷的,如今四爷也说了,会和我在前面裕兴酒楼面谈,宋管家请吧。” 宋文松气急,上前靠近车厢急声道:“四爷,属下出面即可,此人心机叵测,性格偏激,意图不明……” 容璧轻声道:“无妨的,宋管家安排好,就在前面酒楼面谈吧,我看李少东家对合作有疑问,不如坐下来谈一谈,去了疑心就好了。” 宋文松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人也不少,之前还是因为他带走了一部分人手去见李存义,没想到李存义表面上说是要看实力,却虚晃一枪带了人来这里堵二少,实在是自己失责大意了,但此刻自己人手都在,应该也能护着容女官全身而退,勉强同意,转过头瞪了玉十二等人一眼,到底嫌弃他们太过年轻,竟然还是让李存义近了容女官的身。 第64章 玉十二满脸委屈,他们没敢下死手就是因为认出了这个李存义是容女官要合作的对象,容女官没发话,谁敢下手?容女官前阵子杀伐决断,又冷又硬,待下属简直如治军,不假辞色,犯错立刻惩罚。对他们也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令行禁止,她下什么命令,他们就必须无条件服从,不允许犹豫的,这般大事,容女官却没有说话,他们自然认为容女官另有打算了,再说这不是没伤着吗? 一行人各怀心思,赶着马车到了酒楼前,后面马车上的红缨白缨下来在马车前等着伺候。 李存义想起适才那惊鸿一瞥的眉眼光艳,乌发迤逦,再看这两个面貌举止不俗的侍女,心里早已确认,果然这位容公子,虽然年纪尚少,身着男袍,但眉目艳绝,确然是一位女公子。 容璧下了车,对着李存义微一点头拱手,李存义上前慇勤引导,一副主人的样子道:“请容四爷这里走。这家店的熊掌煨得极好,四爷从京城来,一定没尝过这边的风味,今日一定让小可做东,为四爷洗尘压惊,也为小可的莽撞赔罪。” 容璧客气道:“李公子客气了。” 两人一路上到最上面的包厢内坐下,不多时菜肴果子点心都上齐,果然有着蜜汁熊掌、鱼羊鲜汤、野鸡瓜丁等名贵菜肴。 李存义还让人上了甜酒道:“这是上好的糯米蜜酒,不醉人的,容四爷可以用一些,若是不爱喝酒,喝茶也可以。” 容璧看他斟酒,也不推拒,接了酒杯过来一饮而尽道:“来了钜鹿数日,却未与少东见面,是我的失礼之处,还请少东见谅。” 李存义看她一杯酒下去面上立刻带上了晕红,仿如天边胭脂色霞光,容光慑人,不敢直视,面上也热了起来:“想来是容四爷有苦衷。” 容璧顺势承认:“确有苦衷,但与李少东合作,我们是有诚意的,对您家里遇到的不幸,我稍有耳闻,也愿能襄助少东,一雪前耻。” 李存义原本满心的愤懑,悲痛,对自己的无能无力感一直在心中冲撞着,此刻忽然听到眼前的美人对自己温声慰藉,一股委屈便冲了上来,他鼻子一酸,父亲死去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出口宣泄,他拚命忍住了泪水,找回理智:“我相信容四爷有诚意,也相信您有苦衷,但我尚有不解之处,容四爷一行都是京城口音,想来都是京里的贵人,为何要在我们这个苦寒偏僻的地方,又要扶持我这样一家小镖局,究竟是图何利?要知道兴远镖局,最兴盛之时,盈利也不过将将够付给镖师月钱罢了。” 容璧思忖了一会儿道:“我母亲去世后,我家的家产,被人觊觎霸占,我需要名正言顺地取回我的家产。因一些原因,我不能在明面上抛头露面,但我需要许多的钱,需要人手。钜鹿这里虽然偏远,却联通北犀,通向港口和河岸,既有海船之便,也方便进入运河,这也是你们这边镖局兴盛的原因,我们也可借此之便,做许多事。”她心里想着,太子确实原本是元后嫡子,储君身份,如今却被骆后算计,他想要拿回属于他的东西,这也不算骗人。 李存义看她言语诚恳磊落,双眸清澈坦然,又做男装打扮,明明如此国色,却只能隐姓埋名,藏头露尾出来谋划,心里已想像出了无数个绝户女被人谋夺家产,不得不忍辱负重,暗自谋划,夺回家产的悲惨过去,面露恻然,微微点头。 容璧继续道:“正是因为钜鹿偏远苦寒,才能不引人注目,慢慢发展。我的对头……势力非常大,耳目广,因此我才不得不如此掩人耳目再次发展。李少东也放心,我们的合作,只会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我可以保证,不会给您带来什么危险。” 李存义面露恻然,站起来道:“容四爷既然坦诚相告,又有苦衷,我也就不再推举了,希望今后我们能相处互惠互利,共同拿到我们应得的东西。” 临走前,李存义看着她上车,忍不住又问:“容四爷,如有能效劳之处,请不必客气,只管与我说,我必鼎力相助。”他原本想问何时能够再见到她,却也知道对方有苦衷,自己此问太过冒昧,只能委婉表示。 容璧对他一笑:“多谢李少东鼎力相助,我们暂且隐忍,以图未来。” 好一个以图未来,李存义心知对方如此谨慎,必然在自己没有证明能力之前,并不敢轻托自己,更不敢泄露真实身份,只郑重承诺:“我必忍辱负重,全力以赴。” 一直护卫在旁的宋文松看着之前李存义各种提防戒备、小心警惕,如今却一副随时效死的姿态,有些无语,看了眼男子装扮的容女官,心下想着,公主选这个人,既有倾城之色,又有国士之才,实在是令人可畏。 第38章 子嗣 容璧离开那酒楼,回了住着的宅所处,才回去却又收到了礼物,一批来自晋州的海货,以及那只她刚才抱过的雪白狮子猫,小猫眯着异色宝石瞳,懒洋洋在笼子里咪了一声,精致乖顺。 送来的管家很客气:“鄙人主人姓郑,说是今日行商偶遇故人,不便上前攀谈,看小少爷甚是喜欢这小宠,便冒昧送来,另有一些海货,于身子大有裨益,还请少爷笑纳,另请多多致意尊主,我们公子向贵主问好。” 姓郑? 容璧看了那海货礼单,果然都是些干鲍、干海马、乌贼、干贝等等海里的干货,这些海货在这苦寒边城,可是价格不菲的,礼单上的字也极漂亮,笔迹筋骨有力,清俊飞扬。她心里已有数,这位姓郑的主人,想来便是那位风流倜傥的探花郑长渊了,这些礼物,自然是要借自己手送给弋阳公主了。 第65章 她拈起那一支支品相完美的干海马,脑海里已掠过数个珍贵的药膳方,正好弋阳公主如今正急着需要子嗣……这海马,确然是极合适的药材。 他不在京里,忽然来钜鹿做什么?郑氏乃是海商巨富,商队来这边边境做生意也不是不可能,但郑长渊可是京城的官员,如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想了下想不通,便也不再想这些,只命人暂时收了礼,等回去给公主看过再说,又让宋文松与那李存义对接了一些具体细节,盘点了这次采办的货,便就启程回广平城。 弋阳公主接过那礼单看了眼笑了:“是郑探花的字,想来他们郑家如今也另有谋算,商人总归要等有利所图才舍得投点钱,收下无妨,正好这海货在这边城应该还挺受欢迎的,也算给你的药膳铺子增添点新菜式了,那只猫你也留着吧,想来那山庄,多半是郑家的产业,或者有关联。” 容璧便也应了,弋阳公主笑着赏她:“这次你办得不错,且休息一段时间吧,别的事情让宋文松去办就好了。” 容璧知道这其中大多是密事,本就不欲参与,便应了后退出房门,才走出游廊便又当头撞上了靖北王郭恕己,他身上铁灰色铠甲未卸,高大身躯披甲后越发沉健勇武,似乎才从军中回来,看到她又站住了问:“容女官从钜鹿回来了?今天吃什么?” 容璧恭敬回道:“今日用砂锅煨了牛骨汤,冬日暖身。” 郭恕己练军回来腹中饥饿,便吩咐:“备膳吧。”一边走进屋里,丫鬟们忙着上前替他解甲,郭恕己一边仿佛不在意地问弋阳公主:“怎的忽然想到要做镖局生意?” 弋阳公主心知整个靖北十三州都是郭恕己的地方,那李存义如此大动干戈去拦截容璧,到底瞒不过他,只笑道:“坐吃山空,总要找点生财的路子。” 郭恕己一笑:“本王还养不起王妃吗?”才说完便闻到香味,转头看到果然上来一个砂锅,里头煨着巨大的牛棒骨和雪白的骨髓,放了几片榛蘑提香,油已被撇掉了,只有着浓郁的香味。 弋阳公主道:“求人不如求己,王爷坐拥十三州,自是看不上这点小生意——我只是看重那里能和北犀交易,能有些中原买不到的好东西,也好谋利。” 郭恕己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上,他脱了外面的甲衣和大衣裳,擦了热手巾,坐到了摆好膳案几前。今日他练军,体力消耗极大,闻到那黄褐色的汤鲜香扑鼻,便先拿了汤喝。咸鲜浓滑的牛骨髓汤一路滑入食道,身子陡然暖和起来,颇为畅快淋漓,也很是提胃口,他几口喝完汤,仿佛很感兴趣问容璧:“这牛骨汤竟不腥臊,放了什么?” 弋阳公主转头看了眼容璧,容璧恭敬道:“先用黄酒大火炙烤过牛骨,再用冷水慢炖,又加了榛蘑、干贝、桂圆、参片等配料提鲜去腥,出锅前又用鸡肉茸撇过了油,因此不会油腻。” 郭恕己听她数出这么多配材,有些诧异:“放了这么多药和配料,似乎并未夺了牛骨的味?” 容璧道:“药膳最重要的就是尝不出药味,这是五气朝元汤,正适合冬日温补,配料放得并不多。” 郭恕己点头不语,继续用膳,心里却想着密报这女官到了钜鹿收药材的时候,也将镖局那桀骜不驯的少东家收服的事,原本想要剪掉这位王妃的羽翼,只将她供在府中,没想到这位公主确实待在府中,却运筹帷幄,又有这般能干下属,如臂指使…… 他没说什么,只又命侍奉的侍女在牛骨汤里下了面,让人上了葱油酱来拌了面,吃过后,当夜却又留宿在了和光院。 因着年节才过,北地又苦寒,除了练军,每日却也无什么重要事,郭恕己日日过来和光院连宿了好些日子,才又去练军。 卢佩陵带着几位将军看到他到军帐中理事,忍不住取笑道:“王爷沉醉温柔乡,可还记得我们这些兄弟们?” 郭恕己道:“左右无事,之前一直胃口不开,王妃身边那女官确实做的一手好汤,喝了后睡得甚好,精力也足,便多留了几日,难怪她敢开药膳铺子。” 卢佩陵正色道:“每日膳食的单子能给属下看看吗?”王府王爷入口的膳食也是每一日都有记档的,这倒也不难。郭恕己转头吩咐了下背后的管事,那管事一溜烟走了,不多时果然从账房书记那里拿了来。 卢佩陵翻看了最近的膳食记录,眼皮微跳,慢慢道:“牛骨髓汤、花胶海马羹、虫草鸭汤、黄精蒸鸡、鹿血糕……这是温养身体,意在子嗣,王爷,我给您把把脉吧。” 郭恕己笑了声,面色洒脱:“王妃一直与我同食,难为那容女官弄得一点药味都无,也算是煞费苦心,只可惜都要白白浪费了我这银样镴枪头。”伸了手腕去给卢佩陵把脉。 他虽然在笑,几位将军却都噤若寒蝉并不接话,卢佩陵凝神把了一会儿脉:“只看方子,吃这些温身补气的药膳对王爷身子是有好处的。我观王爷确实气色好多了,想来身子那顽固的寒湿之气被驱散了不少。” 他看气氛凝滞,便开了个玩笑:“这药膳效果确实好,王爷这气血充沛,面色红润,看来我们合该也时时去照拂那位容女官的药膳生意才好。” 郭恕己道:“那是个人才,只看这次去钜鹿,连郑氏商行也与她有接触。” 第66章 卢佩陵道:“王爷不打算拦着了?” 郭恕己道:“随她去吧,无非是为太子铺路罢了,只可惜多半也是白费。”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了句:“到底与别的妇人不同,也不必以常礼拘之。” “她想要的子嗣,我是给不出了,总不能钱财上小气——元自虚那老贼,不过是把儿女当成祭品罢了,太子被幽禁着,完全已废了,没有废黜,不过是想要孤看着以为弋阳公主尚有价值,稳住孤罢了。” 卢佩陵转头看到郭恕己面色漠然,轻轻一叹:“王爷心里明白就好。” 郭恕己看了眼军营边仍开着的一树寒梅,想起和光院内满满盛放的梅花,道:“十分红处变成灰,她性格刚烈,哪一日想通了,说不定反为我们的助力,且看她能做到哪一步吧。” 卢佩陵道:“王爷,您心软了。”从关着到纵容,甚至觉得对方可以结盟、利用,这是认可对方的实力了。 郭恕己道:“孤对有才之士总是尊重一些的,她有配得上她脾气的能力,手下也有得力人手,结盟——也不是不行。” 第39章 喜信 雪白的狮子猫咪咪叫着,银白色的长毛带着光泽,容璧抱着狮子猫,一边将自己在宫里硬背下来的药膳房子一一默写下来。幸好她下了苦功,专门把那些常见的效果好的药膳记了下来,又用太子的身子在宫里试做过,因此许多方子都还记得很清晰。 明天的菜单吃什么呢?药膳这种东西,原本应当要搭配着大夫,把脉以后再逐步增减药方份量,这样效果才能达到最好,王爷和公主都是每半个月有大夫把脉的,只是王爷的脉案她看不到,只能看到公主的脉案,药膳中只能是偏温和,只选那些中正平和的药方,且尽量避免有药味。 这几日滋补之物用多了,容璧慢慢在猪肺石斛灵芝汤上打了个勾,石斛清虚热,灵芝补气安神,但偏苦,补充桂圆增加甜味,再添加麦冬,生津润肺,汤色也会清亮,这样靖北王也不会反感。 她将每日的药膳谱都一一誊写出来,又在记录本上认真记下了今日的行动以及在钜鹿那边的所见所得,包括郑探花送的礼。 她出门太少,什么都新鲜,林林总总一写,写药膳方写小猫,写李少东主写王爷,不知不觉竟然写了十几页,一本就快要写完了,她拿了针线来另外又穿了一本,心里想着太子在宫里,怕是好几日才写满一页,但是太子虽然言简意赅,却也看得出记得很认真。 镖局的事定了下来,开始正常接镖。容璧看到了镖局的行程有往家乡去的,忽然心中一动,询问宋统领是否能请镖行的师父替自己捎信回家乡去。宋统领笑了:“当然可以,四爷有什么需要送的打包让人给我,写上地址和名字,保管替您送到位。” 容璧连忙写了信,因着父母不识字,定然是要人帮读的,因此也不敢写太详细。只大致写了自己如今侍奉公主,过得还好,请父母不要担心,存下的一些银钱和药物捎回去给父母,请父母不要吝啬,身体有不舒服的赶紧看大夫,也要做些衣裳,置些房产,买下田产。又将自己多年在宫里积蓄下的银钱都兑好,封了好些常用的药材,一包一包都写上功效,再封了几匹布,才依依不舍命人打包要送去。 没想到公主却知道了,招了她来笑道:“论理你如今劳苦功高,本该接你父母家人过来照拂一二,但你也知道我如今立身未稳,心有余力不足。靖北又是苦寒之地,你父母未必舍得背井离乡过来,只能多赏些东西,你也莫要推拒,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容璧叩谢,出来果然看到公主命人赏了一百两白银,又好些珍贵贡上的绫罗绸缎,知道公主这是要笼络自己,这虽也是上位者御下的手段,但自己如今也没办法离开他们姐弟。而父母亲得了这笔钱,自然是在乡间不再受人欺辱,一时觉得自己这一路行来的辛苦,总算能给家里带来些好处,心下松快。 日子平凡的一天天过着,容璧十分忙碌,每日不是去庄子上看种地的进度,就是在药膳铺子盘账,这日梅香却忽然找来,和她说话:“公主这个月的小日子,本该是十五日,如今却已经十六了,似乎未见,我琢磨着那调养身子的药茶,就不太敢再给公主用了。” 容璧一听连忙道:“那就千万先别用,可禀明公主,请了大夫来看了没?” 梅香摇头:“不曾,想再看看几日,或恐是王爷这些日子都在,吃的又多是温补的药膳导致的经期有变动,再观察两日我们再禀明公主。” 又过了几日,梅香悄悄提醒了公主,公主一怔,算了算日子果是迟了,再又算了下同房的日子,面上微微一笑:“我一向准时,且这几日好端端的只觉得胸口闷只想喝些酸梅汤,这多半是了。请大夫来,日子尚浅也是把不出脉的,且再等等。正好王爷去扶风、乐陵、武威三郡巡视去了,没一个月回不来,下个月应当就能把出来了。饮食上留意些就好,此事暂不声张。” 时间飞逝,果然一个月过去了,弋阳的葵水迟迟未来,加上嗜睡、贪酸等症状,弋阳公主心知也有个八九分了,算着王爷要回来了,便命了大夫来把脉,果然滑脉无疑,赏了大夫,又命其不可声张打发走了。 这么快就得了喜信,弋阳公主显而易见心情愉快起来,一边吩咐心腹女官们注意饮食,一边安排诸项工作。公主亲近的女官们全都喜上眉梢,脚步轻快,不论如何,主人怀孕,意味着公主将能够正式融入靖北,这也符合朝廷下嫁一位公主所需的利益。 第67章 靖北王郭恕己回来时,看到容璧站在一旁伺候,心情也甚好:“容女官没去药膳铺吗?这几日在扶风,那边口味太咸,几乎没正经吃过几顿,今晚吃些什么?” 弋阳公主含笑上前替他宽外衣:“王爷想吃什么?只管让容碧做去。” 郭恕己看弋阳公主言笑晏晏,也心情愉悦,想了下道:“上次吃的藏红花鲍鱼鸡汤还不错,金灿灿的喝了甚是暖身。” 弋阳公主笑容加深:“偏只是想吃这一样,我让她们给王爷单独做吧,只是那里头放了藏红花,我可不能吃,我已两个月葵水未至,大夫说我应该是有孕了。” 郭恕己唇角的笑容忽然凝结,脸沉了下来:“公主说什么?” 弋阳转眼看到他的脸色,面上掠过一丝愕然,却仍然保持着笑容,只是眼里带上了一丝冷意:“王爷没听清吗?我说,我已有孕。” 郭恕己面色冰冷盯着弋阳公主,声音里带了肃杀之气:“公主已有孕?” 弋阳公主直视着她,笑容已完全消失,一字一句冷冷道:“不错,我已有孕,王爷不为此高兴吗?” 郭恕己脸色铁青,牙关咬紧,额头上青筋微微凸起,握紧了拳头,沉默着与弋阳公主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转头边走,一言未发。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屋里气氛凝重,原本轻快愉悦的院子仿佛忽然阴云密布,被肃杀冷风席卷而过,所有人都噤声,只有院子里刚刚移栽进来的花草根基未稳,被料峭春风一吹,抖抖索索落了花瓣。 弋阳公主站在那里,今日她知道王爷回来,特意傅过粉描了眉,如今在铁青面色下显得越发惨白。她眸光冰冷:“上菜吧,另外,派人去靖北府镇守太监府上,与高同禹说我有孕了,请他立刻上奏朝廷,告诉父皇这个好消息。” 又停了一会儿,弋阳公主嘴唇抖了抖:“另外王府上下,都厚赏,把我有孕的消息都传出去。” 容璧接了令,出来命宋文松去,果然派了加急车马去镇守太监府,去之前她还担心王府会拦截,但所幸一切顺利,不曾拦截。 冬日就在这样过去了,靖北虽然一向苦寒,春日仍然是姗姗来迟,朗朗春阳,春林初盛,弋阳公主有孕的消息传扬开来,但靖北王与弋阳公主不和的消息同样也以另外一种隐秘的渠道传开来。 靖北王郭恕己再也没有回过和光院,大部分时间都只在别院书房,巡边训军,理政批文,全然仿佛忘了自己还有个王妃,他当然不是一味工作,作为休闲,他也游猎设宴,看戏观斗兽,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不回王府而已。 王妃被冷落的消息在靖北王府不是秘密。 但弋阳公主也不是一般人,她的侍卫队同样也很有名——都是英俊颀长,漂亮得过分的少年,日日拿着马鞭在王府进进出出,牵着骏马,长腿劲腰,见人就笑,这样英俊可爱的少年郎在北境很少见,更何况还是一群。 弋阳公主每日穿着打扮极招眼,在这些年少侍卫下护卫下,去佛寺上香,去戏院看戏,在靖北王府以王妃身份宴饮赏花,公主并不掩饰,在大庭广众下与侍卫们笑意盈盈,但这少不得让人想起弋阳公主那些在京中的暧昧风流的流言来。 很快靖北这边的贵族女眷们也都私下忍不住暧昧地议论和心领神会地低笑起来。 第40章 毒计 弋阳公主有孕的消息很快传到京里,朝廷自然上下振奋,元自虚大喜过望,命人重重赏了镇守太监遣来报喜的来使,又一连颁布了好些赏,不仅宫内外赏了一回,连已过世的沈后娘家兄弟承恩侯沈侯都得了不少赏,沈安林作为太子身边的统领又提了一级虚衔。自然东宫也是有赏的,这些日子元自虚对太子多有赏赐,众臣都感觉到了他说起太子的和颜悦色来。 这让骆皇后十分不安,偏偏这些日子二皇子元桢在礼部,领的差使全是不温不火不痛不痒出不了成绩也惹不了事的,不是祭祀、便是修书,要不就是去巡视国子监等等闲差。 骆皇后终于按捺不住,派人请了国舅骆世明入宫。 骆世明看骆皇后如此心神不宁,有些恨铁不成钢:“都说了,皇上不会放权的,他会牢牢把持着朝政,有着太子在前,他如何还能忍受再冒出来一个比太子更优秀的年轻儿子?他绝不会想要再看到一个元钧。” 骆皇后道:“但若是一直如此下去,朝臣们也不敢支持皇子,只要弋阳公主在靖北王那边站得稳,朝臣们就绝对不会再倒向我们了,没人帮扶,无人教导,你让元桢如何能独当一面?你看看国子监祭酒陆永泉那老匹夫!一个二嫁的望门寡的女儿,也不肯应!他不就是嫌弃老二没机会吗?这些墙头草!势利眼!一个个心里清楚着呢!” 说到这里骆皇后面露狰狞。 陆祭酒那边的亲事,还是骆世明去私下致意的,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陆祭酒虽然面上客气说自家女儿守的望门寡,福薄无法侍奉皇子,其实就是坚决的推拒了,一点面子没给骆皇后,给他们骆家。骆世明想到此处也冷声道:“看他们能得意到哪时候?只要太子出错,他们迟早也要倒过来,都是些墙头草的货色,娘娘不必在意。” 骆皇后将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搁:“太子如今关在函宫里,天天种菜写字看书,能出什么错?皇上满意得很!天天还赏这赏那,我管着六宫,却一点不敢短了函宫那边的供应!” 第68章 “太傅们还日日进来教导太子,功课一日不曾落下,皇上甚至还亲自看太子的功课!就因为皇上这态度,朝中大臣们对太子还是不肯死心,今日已有阁臣进言,在皇上跟前探口风,说端午要到了,圣寿也要到了,是否让太子为皇上龙舟祈福,皇上虽然未置可否,但面色和蔼,不似从前怒叱臣子们干预家事,恐怕态度已软化。” “只要弋阳公主在靖北那边生下继承人,有了靖北王的支持,我们还有立足之处吗?” 骆世明冷笑了声:“那也要她生得下来。” 骆皇后一怔:“哥哥可是安排了什么人在她身边?可惜了我当初好容易安排了个乳母,却还是废了,如今却是鞭长莫及了。” 骆世明道:“哪里用我安排人?靖北王不会允许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骆皇后惊道:“靖北王不愿这孩子生下来?难道他已有反心?” 骆世明摇头:“不为这个,要说靖北王逐鹿之心,路人皆知,倒也不是此时才生了反心,只是并不是为此,而是弋阳公主那肚子里的,压根不是靖北王的种,靖北王一世枭雄,岂会任由妇人戏弄?” 骆皇后被这消息砸得头晕眼花:“何以至此?弋阳虽然风流,但不至于敢在靖北王跟前玩这套吧?而且从前那些风流韵事,我看一大半都是假的,弋阳多半是为了护着她那小叔子,笼络宋国公,才故意编出许多真真假假的流言来。” 骆世明道:“此事我也是才知道的,之前弋阳公主嫁过去,我为了防止以后被动,也撒了不少人手过去那边,公主有孕的消息,我也是比朝廷要收到的消息要早。同时收到的消息还有靖北王十分不喜弋阳公主,如今已是分府别居。公主每日进出,带着她那些美貌侍卫,毫不遮掩,而靖北王虽隐忍不发,但却决口不提孩子的事。” 骆皇后喃喃道:“元亦晴竟真的敢欺靖北王如此?此事并不能证明……” 骆世明道:“不,正因为沸沸扬扬,流言满天飞,才合适打探消息。我的人私下打探到一个绝密的消息,靖北王郭恕早己中毒,不能生育。” 骆皇后吃了一惊,失态站起来:“此消息可确实?” 骆世明道:“我之前也不信,但找到的人证齐全可以印证得上。靖北王前一个王妃姓苏,原本据说与靖北王很是恩爱,却一直未有子嗣,对外只说苏王妃病弱。后来苏王妃忽然病逝,靖北王当时悲痛万分,吐了血卧病了许久。然而没多久,苏氏的父亲原本很是康健的,也忽然病逝了,那苏王妃的嫡兄弟尚在热孝期,不慎堕马摔折了脖子死了,最后苏家家主之位却被庶支继承了,都太巧合了。” “我觉得事情蹊跷,便命人着意打探结交那苏家的仆从,果然慢慢打探出,那苏王妃死得突然,匆匆下葬,葬仪很是简单,对外只说王府简朴从事。连苏氏的父兄,也都没能厚葬,全是匆忙下葬的。之后王爷对王妃绝口不提,王府这边几乎再也没有照应过苏家。苏家原本在靖北这边任职的亲信,陆陆续续几年内都被削或者问罪或者流放,一个大族,竟然几年之内凋零残弊到家里的奴仆尽皆陆续发卖了。” “我让人细细打探,总算找到一个那苏王妃身边服侍过的小丫鬟,她当时年纪太小,又临时生病回家被家里人赎买回去,躲过了一劫。长大后稍微懂事了,也没敢往外说。我们花了大价钱给她,她才悄悄透露,原来那苏王妃一直私下给靖北王下毒,喂了好几年,靖北王毒发了才发现被苏王妃下毒。那毒甚是阴毒,是有人专门送来配的慢性棉籽油毒,无色无味,和香、饮食、被褥一起慢慢用起的效果,主要的功效就是绝子。” “因此苏王妃和其父亲都是被秘密处死的,包括之后的兄弟,也是被王府派了人直接拧断了脖子,对外只说是堕马,只为了封口守住这个秘密。” “靖北王一支,已完全绝嗣,只是完全不能对外声张,一旦声张,必然就会导致部将离心。” 骆皇后脸上又惊又喜,站起来在屋子里反覆走了几圈,心情激荡难以平静:“以靖北王那性格,弋阳这有孕的消息,简直就是在给王爷戴绿帽子,他原本就是受了前王妃的暗算,如何能再忍这一个王妃戏耍欺瞒于他?” 骆世明道:“此事绝密,弋阳应该是不知的。猜测王爷应当还能行人道,只是无法生育。弋阳公主按捺不住,应该就是着急了,想尽快解救太子脱困,因此不知从哪里栽了个孩子到靖北王身上,大概想借此稳固地位,可能也只以为聪明,能瞒过靖北王。她一贯也是敢下注的。只可惜靖北王早就心知肚明自己不能生,多半还要怀疑那毒原本就是皇家命人暗算的,如今朝廷又故意嫁一个公主过去,弄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孩子来,谋夺靖北的王爵军权,靖北王如何能不怒?他隐忍不发,多半只是在等待时机,迷惑朝廷。” “但是到底做不出面上和睦的性子,因此如今靖北广平城那边,人人皆知,靖北王和王妃不和。” 骆皇后心中畅快笑道:“可惜了!可惜如今还不能张扬!” 骆世明却道:“此事我怀疑皇上也知道。你看他虽然表面上厚赏内外,这些日子却不停加强了边备以及临着靖北那边的军防,显然也是心中提防靖北王随时翻脸,不得不严阵以待。朝廷和靖北,迟早有一战——我怀疑这毒,多半就是皇上命人下的。” 第69章 骆皇后想了想,微微发抖后怕道:“皇上明知道靖北王不育,还要把公主嫁过去给他,若是当初去的是亦雪……” 骆世明道:“此即为帝皇心术,当初始皇帝被其母掌控,隐忍不发,太后与人私通生下孩子甚至养在后宫,始皇帝一言不发,待到掌握大权扳倒权臣后,直接将太后的私生子一律囊杀,这才是帝皇所为。那靖北王分明是个枭雄,岂会长久忍之,一旦靖北正式与我朝开战,公主和那来历不明的孩子,一定会直接被拿来祭旗。” 骆皇后冷笑了声:“这也是她自作聪明胆大妄为,若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她到底没说下去,显然也想到了,哪怕是老老实实本分做王妃,对方也未必就放过了嫁过去的公主。毕竟,这绝嗣的毒只怕真就是皇帝命人下的,靖北王中了计,岂不恨毒了朝廷。明知如此,还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过去,亏她还以为皇帝待弋阳公主有一些疼爱,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稳固朝廷的工具,送给靖北王消气折磨的祭品。 一切都是为了那所谓的皇图霸业,想到此不由觉得有些心灰。 骆世明低声道:“我们正可以利用这点,将这事透露给太子知道。” 骆皇后之前一直在震惊和惆怅伤怀中,这下才忽然转弯回味过来:“你的意思是,引诱太子犯错?” 骆世明道:“不错,太子知道弋阳公主面临此等凶险,岂有不恐惧愤怒的?要知道,只是远嫁,太子就长跪不起,若是知道此事……只要为此去质问皇上,父子君臣之间嫌隙一生,便再无回圜之地了。皇帝能够容忍儿子念旧情为了姐姐怨上自己,却不会容忍儿子揭穿了阴谋仇恨自己。怨与恨,是两回事。” 骆皇后几乎拍案叫绝,眉目飞扬起来:“不错!他们姐弟情深,正该如此!此计甚妙!” 第41章 夕阳 元钧在函宫里确实实在静静的看书,静下来后,太傅们虽则隔日还来授课,但基本也不敢再多言,毕竟实在严密的监视看守下。然而静下来后,元钧有了更多的功夫在研习书史上。他拿出了从未有过的静心钻研的态度,仔细研读,涉猎广泛,撰写笔记,太傅们震惊于他学业上的精进,又惋惜他被幽囚,惜其才不得伸。 元钧每周的策论功课,都写好后经人检查过,才会封好交给负责讲授功课的太傅,而太傅批过的功课,又会呈皇上御览,皇上有时候看,有时候亲自朱批后,再命人封好送回函宫。而皇上批后的匣子,就无人敢再验看,封后直接送到太子跟前。 今日这封着策论的匣子里,却被人夹带了一封信。 元钧不动声色,只拿了自己的策论出来,看了批文,又只说要重新写,不让人打扰,命服侍的人都下去了,才慢慢打开那张薄薄的宣纸。 宣纸很薄,字也并不多,元钧却反覆看了几次后,青白着脸,将那张纸放入了袖中,霍然起了身走了出来,命严信:“去叫沈安林进来。” 严信不知底里,看元钧脸色不好,连忙亲自跑了出去,元钧看了眼天边蜜酒一般浓稠又通透的夕阳,夕阳下他亲手栽种的菜圃里生机勃勃。春雨滋润后,春阳照耀,菜都疯长了起来。仅靠函宫里的宫人,是吃不下这么多菜的,以至于几日不割,那些韭菜就已绿油油长成柔韧的绿带,在春日的惠风中摇曳翻滚犹如浓绿的毯子。 瓜藤生机勃勃攀爬到了菜圃旁的竹架上,那竹架还是他亲自削的后山的竹子,亲自捆扎的架子。远处湖水上游着新放下去的鸭苗和鹅苗,嘎嘎的声音犹如刚刚萌芽的葵苗一般娇嫩,旁边几颗参天古木倒影在水中,碧影荡漾。 和风吹来,元钧那愤怒到头晕的脑子忽然清醒了过来——再急,也绝不能乱,他正在被严密的监控着,一不小心,就踩上陷阱,连累长姐万劫不复。 他转回了房内,沈安林急匆匆进来的时候,元钧正在端起茶杯喝茶,那张藏在广袖中的薄纸被捏成了团,顺着茶水吞入了腹中。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渗满了毒汁,他都已背了下来,然后犹如饮鸩一般饮了下去。 沈安林上前行礼道:“殿下招我,有何事交代?” 元钧看了眼严信,严信连忙退下。元钧看着沈安林许久,才慢慢道:“听说姐姐有孕了,我想要为她祈福,你回去后替我去观音庙上香,为姐姐祈福,另外舍些粥棚,做些善事,就当为姐姐和未出生的外甥祈福。” 沈安林面上带了些喜悦,应道:“是,我回去就办。” 元钧又吩咐道:“仍要仔细,管束族人,不着急出仕。” 沈安林应道:“放心,父亲和族人基本都是闭门读书,不饮宴,不交游。” 元钧闭了闭眼:“下去吧。” 沈安林看元钧面色不好,有些不解,但仍然听话鞠躬行礼后退出了宫门,然而人还没离开宫中,便已被一队禁军扣下了。 元钧并不知道沈安林被扣押,他脸色青白,眸光冰冷,一个人呆在暗下来的书房内,看着天边浓稠的夕阳沉了下去,这日他如寻常一般上床,却迟迟不能入睡,分明焦虑到心焦如焚,他看着天边窗一寸寸变亮,心里想着,让我换过去吧,让我见见长姐。 不知何时,他昏昏睡去,再睁开眼,人已在靖北,天刚刚擦亮,他顾不上梳理那一头漆黑长发,直接冲去了公主主院求见公主。 第70章 弋阳公主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身上穿着半旧的宽松如跑,低眉敛目,腹中微微隆起,脸上清减了许多,看过来的眼睛也就显得分外的大而凹陷。 她和元钧四目相对,看到小宫女一头长发尚未梳理,双眼带着凌厉和急切,弋阳便立刻知道这是自己弟弟来了,忍不住笑了伸手拉了弟弟的手:“回来了?那边如何?我有孕的消息传去京城,你的处境有没有好一些?” 元钧握着姐姐得手,感觉到她腕骨伶仃,心中酸楚,低声道:“姐姐,此间险恶,我们回去吧!” 弋阳一怔:“是听了什么谣言吗?别担心,不至于此。” 元钧握着她的手:“有人给我递了密信,靖北王不育。” 弋阳愕然:“怎么可能?”她脸上的神情却忽然掠过了一丝明悟,一时之间胸口百味杂陈,之前靖北王那奇怪突兀的态度有了解释,她肃容问:“究竟什么消息?你细细说来。” 元钧将那信上传递的苏氏王妃的消息低声说了一遍。 弋阳公主关切道:“写信的人居心叵测,应为了挑拨你和父皇的关系,你没有轻举妄动吧?” “不曾声张。”元钧摇了摇头,只道:“苏氏下毒之事,恐怕是真的,姐姐,您如今处境太过凶险,我不能放心。” 弋阳公主道:“下毒之事,可能是真的,但我腹中胎儿,却又确然是靖北王的。” 元钧一怔。 弋阳公主看着他,双眸坦然:“除了宋驸马和靖北王,我并未和其他男子有暧昧之事。” 元钧胸口一热:“我信姐姐!但,恐怕靖北王不信!” 弋阳公主笑了声,声音满是苍凉讥诮:“宋驸马死后,我本也于男女之事上再无什么期待。这桩婚姻,原本也就是为了利益,如今也不过是回到了根本上。水落石出,无论我腹中胎儿是否是他的,他未否认,说明如今还不到他和朝廷公然翻脸的时机。” “就如同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同意娶我一般,都是不得不忍!北犀不太平,而朝廷这几年却是风调雨顺,虽然皇上昏庸些,到底不伤底子,有着大臣们齐心协力,总也还过得去。他若要反,北犀有可能趁虚而入,他会腹背受敌,与此同时他反朝廷,失去了大义之名,甚至有可能背上私通北犀叛国的罪名,千夫所指,非正义之师,天下不能归心,如何能取胜?他如今既不能归顺朝廷,也不能反了朝廷,靖北危如悬卵,他不得不娶了公主来稳定大局,和朝廷维持表面的和平。” 元钧满眼担心:“若是绝子之计为真,如今他只怕恨毒了朝廷。” 弋阳公主道:“靖北王……不会把我怎么样。父皇心如铁石,你才是需要注意。” 元钧脸上浮上了愤懑之色,手气得微微发抖,眼圈发红,竟说不出话来。 弋阳公主将宫女那丝缎一般的黑发挽起来,低声劝他:“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但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你一旦妄动,皇上必然要起疑心,皇上绝不会相信你知道这样的阴谋,对他毫无怨怼之心。君父最后的遮羞布被扯下来,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仍是君,是父,我们不能反抗。” “为今之计,是我们要壮大自身,靖北非我们停留之处,朝廷又归不得,君父不容,唯有隐忍利用一切,等你做了那高高在上的皇座,那时候……再把我和孩子接回去。” 元钧眼里射出了冰冷的狠意。 弋阳公主又道:“倒也不必怨恨郭恕己,反而如今,若是利用得好,兴许还是我们的助力,毕竟有着共同的敌人。” 元钧道:“你不必再为了我而去讨好他,我们不仅有着共同的敌人,同样有着共同的目的。” 弋阳公主从妆台上拿了一支簪子,替他挽好发髻,宽慰他道:“好了,难得过来,也不知道这次能待多久。容碧在那边也不知道能否应付。不过这次换过来倒是好事,她对皇上没有那种愤恨,又甘于平静田园生活,若是你还在那边,恐怕要露了形迹。” 元钧道:“昨夜我忽知此事,心情郁结,只想着能够尽快来到姐姐身边,不知这次互换,是否与此有关。” 弋阳公主所有所思:“说起来上一次互换,也是容璧在铺子里遇到了闹事的堵门吧?恐怕她当时也心情不好,要知道那铺子她也费了许多心力。你有空的时候不妨问问她是否当时情绪激动。” 元钧沉默了,弋阳知道弟弟性格,笑道:“不好意思问?你们两人灵魂同体,也是奇缘,还当尽早熟悉起来的好,毕竟她是我们姐弟唯一最后的希望了。” 元钧应了声:“是,我知道了。” 弋阳又替他拢好外袍:“回去吧,既然来了,抓紧时间把人手都理一理,归拢起来,我这边你就不用浪费时间过来了。时间宝贵,我无非就是养胎,没什么好陪的。” 元钧欲言又止,眼里都是担心。 弋阳宽慰他:“放心,我比谁都更看重这个孩子,无论男女,他的父亲已不期待他,我更不能亏欠了他。” 元钧道:“还是要小心谨慎。” 弋阳道:“若是护不住他,我也不配为人母。”又命人传早膳过来。 元钧看姐姐自信,也稍微放心。陪着弋阳用了早餐,才离开了和光院。 他走出来迎面遇上了梅香,梅香一眼便看到他头上属于公主的簪子,笑道:“怎的公主又赏了你?今天吃什么?外面唐侍卫找你呢,听说好像是猫跑去内院了。” 第71章 “猫?”元钧一愣,想起来本来过来第一时间应该是看看容璧写的手记,但忙着想来见长姐,竟忘了这事。 梅香道:“就从钜鹿带回来那只,你自己说的公主有孕,挪在外边给侍卫们养着的。” 元钧微一点头,回房找了册子来仔细看了看,果然看到郑氏商队送来的猫,蹙眉想了想郑氏这边还需要争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挺多,但好在小女官记得十分详细,元钧对容璧起了些赞许之意,又想着也不知小女官如今在宫里,不知道如何了,看到自己带人翻好种好的菜圃,应该也会满意吧? 第42章 天魔 容璧确实正站在菜园子里,看着欣欣向荣的菜园子,心情是愉悦的。她亲自下地去摘菜,一边想着晚上的菜单,忽然感觉到一阵安静,转头却看到不知何时,一个老者面目清矍站在菜园子边上,穿着杏黄色道袍,凝视着她。 而他身旁站着李东福,还有数个内侍宫人恭敬而安静地站着,背后又有人影闪动,似乎进了厨房、大厅、书房等地,原本函宫里服侍的宫人似乎都不见了,整个函宫里鸦雀无声。 她立刻反应过来,那是皇帝——她从前远远见过,宫里除了内侍,也不会有别的男子。 她背部微微出了一层汗,上前跪下行了大礼。 元自虚笑了:“起来吧,朕听说你种的菜园子甚好,今日正好无事,过来看看。”容璧起身,元自虚招手唤她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既是你亲手种的菜,又听说最近你在研究药膳,那朕今日就尝尝你亲手做的饭菜吧。” 容璧轻声躬身道:“儿臣遵旨,父皇请稍候。”她提了那篮子菜行礼后退下,也不去看那些在殿上穿行的禁卫们,自己走入了厨房内,几个宫人和禁卫也立刻守住了厨房,名为帮忙,实为监视。 出了什么事吗?她自幼在宫里长大,知道这种大动干戈往往是搜宫才有的,为什么搜宫?函宫里有什么不应该有的东西吗?她有些紧张,但仍然有条不紊地将菜篮子里的菜拿出来,放到水桶里,有宫人上来帮忙,她吩咐人都将菜洗了摘了,又命人生火。 好在厨房里的杂役太监们还是在的,厨房很快开始热闹起来。 她强迫自己注意力集中在做菜上,韭菜选最嫩的拌馅做饺子,再烙个荠菜春卷,竹荪炖鸡,肉片清炒玉兰,鲜鲈鱼汤,蒜煨红凤菜,上面撒点儿干虾皮,小葱拌豆腐,加上松花蛋和芝麻。嫩笋尖、香蕈、枸杞头焯熟同香油、胡椒、盐、酱油、滴醋拌食成凉菜,这是春日山鲜,点心用玫瑰万寿糕,茶水就上金莲花石斛茶。 宫人将面揉好后,她伸手拿了面皮来亲手包着饺子时,李东福进来了,看到她笑着鞠躬行礼:“殿下您亲自做呢?” 容璧模仿着之前太子那有些清高的脾气,试探着问道:“父皇最近服的丹药,可有什么饮食上的忌讳?” 李东福笑吟吟:“前些日子御膳房进了活珠子,陛下吃着觉得鲜,便赏了,之前梅妃做了清汤羊脑进上,皇上也赏了梅妃一架琉璃屏呢。” 容璧点了点头,知道皇帝饮食喜好不可询问,因此她只问忌讳,而李东福只说皇上赏什么,绝口不提皇上爱吃什么,也是他谨慎之处,但却又是实打实给了太子面子。 但……活珠子,那是未孵化的禽蛋,民间觉得这个可以治头晕,滋补的,还有羊脑……皇帝……是头晕头疼吗?听说他久服丹药,她在靖北的时候特意找大夫问过久服丹药的人的药膳方子,大夫问过了那丹药的功效,知道服丹的人双修之后,含蓄道:“房道强盛的话,此等金石之药一般加了白石英、乳石等物,最好以黄连、生地、石斛等除热补虚,只以生津祛燥为要。” 她想了想,在凉菜里头加了一味鲜核桃仁和一把香芹,鲈鱼汤里也加了一小片天麻,炖鸡里头则加了生地。 李东福看了看又笑着告退了,走到了函宫的正殿上,看到元自虚正坐在几前,漫不经心翻着他们抄检呈上来的托盘里各种字纸、册子,都忍不住要替太子捏一把汗,低声上前禀报道:“陛下,太子殿下在亲自为您包饺子呢。” 元自虚慢慢打开一张桑皮纸,上面详尽绘制着整个函宫的菜圃分布图,竹林、湖水、小山以及各个宫室、游廊之间,被细致地分成了一块一块的地,上面标注着种什么东西,甚至还有堆肥晒肥的地方、种子收贮以及幼苗培养的地方,养鸡鸭鹅的地方,连从湖里饮水灌溉挖沟渠都细细画清楚了,看得出十分用心,和适才一路走进来看到的地方确实一一对得上。这上面细细用蝇头小楷写的字,也看得出太子查阅了不少农书,连种的菜蔬瓜果是喜阳还是背阴,施肥浇水的频率,都一一写清楚,连在哪里查阅的都注明了,几乎是拿出了习经治学的态度在种地。 他眉目舒展,看了眼李东福,又问下面站着垂手等着的一位禁军统领:“都查抄清楚了?是你信誓旦旦说的,沈安林被太子召见,有东西私下夹带传递,如今沈安林不招,身上也没有带任何东西,太子这边若是也搜不出什么来……” 李东福看着那禁军统领面生,他面色严峻,跪下道:“臣不敢,臣确实亲眼所见太子从匣子内拿出纸,又命人急招沈安林入宫, 摒退所有人密谈。兴许,殿下将那信,放在身上了?” 第72章 元自虚笑了声,转头吩咐李东福:“等太子做完饭菜,让他沐浴换衣再来陪朕用膳。” 李东福恭敬应道:“是。” 容璧在厨房亲手做了几个菜,又指点着杂役太监们看着快做好菜了,便出来要洗手换衣,果然看到李东福带着几个内侍在外面捧着衣物等着她:“殿下,皇上等着您了,您先沐浴换衣吧。” 容璧看了眼那明显不属于函宫的内侍以及背后跟着的禁卫们,没说话,微一点头,往浴殿行去。浴殿里果然换下来的衣物和鞋袜乃至簪冠,全都被人带走,禁卫紧紧跟随。 容璧便知道这是搜身,皇帝究竟要搜什么东西?她心里紧张,但仍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模仿着平日太子的举止洗浴后换了一身衣袍,在内侍们的引导下回到了函宫的正殿。 元自虚正坐在正殿主座看着什么,容璧上前一丝不苟拜下行礼,元自虚笑道:“起来吧,坐罢。看来你真的是在种地,今天朕就尝尝你亲手种的菜蔬。”晚膳开始被内侍们鱼贯送入,容璧在下首侧坐跪坐下去,默默无言等着。 元自虚却问他最近读什么书,做了什么文章,幸好容璧过来后就先看了太子手记,一一答覆了,心里却捏着一把汗害怕元自虚要考问她学问,没想到元自虚却有些不在意问他道:“太子前日急命沈安林进宫,是有什么吩咐?” 容璧恭敬道:“长姐有喜信,儿臣心中高兴,便命沈安林替我去寺庙进香舍粥,祈福,让菩萨护佑长姐顺利产子,国泰民安。” 元自虚笑了下:“弋阳有你母亲在天之灵护佑,自然是会平安的。只是弋阳都有孕了,怎的你的侍妾如今都无消息?莫非是我儿嫌她们貌丑?” 容璧道:“父皇恩赏,自然都是好的。只是父皇有谕旨让儿臣专心读书,儿臣自然两耳不闻窗外事。” 元自虚没说什么,只挥手命道:“前日宫乐坊进了一班新排的十六天魔赞佛舞,排得甚好,正好今日传来一观,也让太子放松放松。” 容璧看到殿下果然竖起了屏风,屏风后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乐师,开始奏乐。乐声靡靡,铃声叮当,十六个少女鱼贯而入,头上束着象牙佛冠,垂着细细发辫,身披珍珠缨络衣,赤足露腰,系着大红绡金薄纱裙,裙极薄透,能看到纤纤玉腿在垂下的珍珠流苏后若隐若现,翩跹跟着铃鼓节奏踏足舞蹈。 少女们正当妙龄,身材纤纤,肌肤在珠光映衬下透着粉光致致,身躯上还用贝母粉描绘了莲花纹,在灯光下光泽灵动,腰肢一丝赘肉也无,她们有的手持琵琶做飞天舞,有的舞动绸带做天女散花样,有的则手持铃鼓,轻摆腰肢,纤细手臂被臂环映衬着似雪一般。舞姿极尽曼妙冶荡。 容璧心中却念着元自虚派人来搜宫搜身,不知道要寻找什么,根本无心观看,眼睛似乎看着少女们,心里却早已飞速盘算着想著书房、寝殿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引起搜宫,不会被人栽赃放入什么东西吧?巫蛊?那些菜地里…… 她面无表情,众人看着却只以为太子正专心观看舞蹈,这也正常,这十六天魔舞,皇上极喜,甚至还重重赏了教坊司那边的总管太监。 元自虚也看着自己的长子,他他衣着薄薄的青色葛衣,跪坐在那里,仍然姿态优雅,脊背挺直,鸦黑发髻一丝不苟,虽是在天魔舞前,他却仿佛仍然安坐在大儒讲筵之上,意态端正,面色泰然,静如君子,手里握着玉着,袖子下露出了白玉一般润泽年轻的手腕,手指纤长有力,那是属于年轻人的手。 他对着那些少女做了个手势,少女们边舞边摆着三个少女到了御前,另外两个少女则腰肢轻摆舞到了太子身旁,一个绕到太子身后,伸手便去宽下太子的外袍,另外一个则跪坐下去,伸手去解太子的腰带。 容璧心里原本绷着一根弦,并未注意到几个少女去了皇帝那里,她感觉到腰带一松,低头吃了一惊,伸手便将那少女推开。 那少女手里尚且还握着太子的玉腰带,猝不及防被太子一推,身子往后一倒,便撞到了几案上,匡啷啷几案翻倒,上面的杯盘碟壶撒了一地。 少女面如土色,慌忙深深跪下请罪,颤抖着的纤细身躯如同羔羊一般楚楚可怜。 元自虚却看着太子,太子腰上玉带被解开,外袍敞开,露了出来玉白的袍裤,春衫轻薄,太子年轻有力的腰腹线条一览无余,在这令正常男子血脉偾张的天魔舞前,太子竟然静如止水。 他这个儿子,难道要成佛了吗? 他的长子似乎感觉到了君父观察审示的目光,掩上袍服,正襟危坐,平静地回望,那清澈如水的眼睛里,甚至仿佛还带了属于稚童的纯真和茫然。 元自虚在自己儿子眼中,仿佛看到了狼狈而丑陋的自己。他想起了十八年前,他的皇后生下他的第一个儿子,他也曾经是对他报以重望的,他那时候是真心实意要把这个长子培养成为可以交付国家重器的储君,也是真心爱着这个孩子的。 然而如今,他垂垂老矣,却后悔了,他首先撕毁了自己对死去的元后的许诺,将自己聪明的长成的儿子囚禁了起来,并且因为一个密报,便大动干戈过来搜宫,可笑的是,什么都没抄出来,反而深深反衬出了他那畏惧儿子的心,怯弱,恐惧,犹如迈入暮年的老狮,惧怕着自己的儿子。 第73章 元自虚忽然被巨大的愧疚和羞惭的情绪给淹没了,他默默无言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第43章 兄长 元自虚离开宝函宫,回了大殿后,仍有愤恨萦绕心头,热气直冲脑门,他闭着眼睛命一旁穿着道袍的宫妃道:“把前日冲霄道长献上来的凝霜积雪丹拿一丸来。” 那宫妃一怔,胆怯道:“是,只是冲虚道长说,这丹丸大寒,陛下若不是十分头疼火热,最好不要服用……” 元自虚冰冷看了她一眼,宫妃被皇帝森然一看,已不敢再说话,连忙道:“婢妾立刻去拿。” 凝霜积雪丹要用牛乳送服,这才三月天,元自虚就已开始用上冰,命人送了牛乳雪冰来,就着凝霜积雪丹服下后,才慢慢觉得心头那股直往头上冲的怒火平息了下来,潺潺舒爽,舌里生津,他盘着腿慢慢宽了外袍,才道:“传令,青犼卫统领尹森伟污蔑太子,窥伺帝踪,杖毙。” 李东福愣了愣,心下忽然反应过来,青犼卫,就是内八卫里头那支最神秘的负责监视、哨探、暗杀的那支内卫啊,里头全是死士,只有皇帝直接号令,难怪他今日没见过那个统领!他连忙应了去了禁卫军传了口谕。 等到传话回来,元自虚又已与几个炉鼎盘膝引气双修了一回,心情开始慢慢平复了,他半眯着眼睛问李东福:“你说,太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李东福陪着笑:“当初太子殿下不肯幸司帐,奴才记得您也命太医给太子看过诊……太医当时不是诊治了说一切正常。太子殿下只是好洁罢了,奴才记得您当时也说太子尚年少,等年长些,识得女子滋味了,便好了。” 元自虚慢悠悠睁开眼睛,又狐疑道:“太子该不会好南风吧?” 李东福又陪着笑:“太子品性高洁,未曾听说有狎昵宠奴之行。奴才听说前些日子,陛下赏给太子那一斛珠,太子交给司宝监那边,让人细细做了女子佩戴的璎珞来呢,听说尚宝监那边送了几次图样,太子都不满意,退回让重新做图样。” 元自虚这下起了些兴致:“哦?说不定是送弋阳的呢?” 李东福道:“皇上,公主却是不喜珠饰,只喜金玉的。” 元自虚也想起来:“这倒是,弋阳觉得珍珠不长久,会变色,还是金玉好,值钱,还能传给子子孙孙,倒是孩子脾气。” 李东福陪着笑,元自虚道:“既要送那么珍贵的璎珞,想来是不是看上了哪家闺秀……”他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显然也想起来了,无论哪家闺秀,如今太子被囚,哪家还敢嫁太子? 元自虚便慢悠悠回道:“太子还小,且再静心读几年书吧,朕看大臣们居心坏得很,朕好好的孩子们,都被他们给调唆坏了,老二和老三最近当差,也很不成器,还得好好读书。太子读了几个月书,果然大有长进。” 李东福笑着迎合:“陛下说得是。咱们普通百姓家,那都是没办法才让孩子早早出去干活挣钱的,天家有这许多名儒带着,自然是要好好多读书才好。” 元自虚自己说服了自己,心满意足闭了眼睛:“朕再静静心打个坐,你们都下去吧。” 青犼卫打死了个统领,骆皇后慌了手脚,找了二皇子传话给骆世明,骆世明脸色也不太好看,毕竟这可是他好不容易埋下的钉子,这次原本只为一击即中,谁想到太子竟能沉得下气,对弋阳公主如此危境,也没有和皇上撕破脸?元钧才这个年纪,就已如此隐忍,来日一旦解困,只怕…… 骆世明仍是安慰元桢道:“二殿下不必担忧,只是可惜没了个得用的人,青犼卫那个人,本来不好收买……好不容易说动了替我们搜宫一次,没想到皇上竟下次辣手,应是疑心了。但二殿下回去和娘娘说,也不必担忧,以皇上的个性,皇上越是愧疚,越不愿面对太子,太子反而短期内出不来了。” 元桢有些不理解:“愧疚了如何反而不会放出来?” 骆世明道:“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年,好些案子,最后虽然证明是冤枉了大臣,但皇上也绝不让人翻案。尤其是当初那方士献什么红丸,太学生们闹,朝廷好些老臣重臣们跪谏皇上,皇上虽然诛杀了那方士,停了红丸,也下了罪己诏。但最后那些闹事的太学生,后来没有一个能在朝中任职的,全都秋后算账了……” 元桢脸色微变,骆世明苦笑道:“皇上性子便是如此唯我独尊,你和娘娘在宫里小心。只怕太子也被关怕了,压根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冒了这么大险,废了一枚得用的棋子,罢了,回去不必和娘娘说这些,只宽慰她便好。” === 不提骆皇后等人如何惶恐,容璧却是自在得很,仍然是一身葛衣素袍走在菜圃边上欣赏着田园风光。 连日春光甚好,菜地里因之前太子对此并不在意,许多菜长势太好,都没来得及吃,不少蒿菜、胶菜都开了黄花,翩翩粉蝶、嗡嗡蜜蜂飞在菜地叶底花间,旁边篱笆上的木香也开了满架的黄花,爬树攀墙,花串垂落直如花瀑一般,连着旁边的紫藤花架,荼蘼花架,花团锦簇,清气满院,蜂蝶款款流连其中,风光旖媚。 菜地边上一大片的薄荷已疯长连上了阶下,挨挨擦擦地触到了靴边,散发出香味。这东西原本就是撒了种子见光就长,锄不尽的,本也为了驱蚊用,但就这么任由生长,也太暴殄天物了。 第74章 容璧坐在廊下,心情惬意,一边指挥着几个内侍把菜叶上的虫子都给捉了,一边命人薅了那一大片的薄荷头下来,看那些油亮嫩叶沾露滴翠,随手掐过便香气盈袖,久久不散。她亲手和着蜂蜜冲了一壶新鲜紫苏薄荷茶,加了几颗青杏,沁翠清香,醒神舒气。 容璧兴致起了,指点着蔡凡,在厨房里做了紫苏薄荷鱼,凉拌薄荷牛肉,薄荷煎蛋,薄荷油饼,薄荷焖鸡,竟做了一大桌的薄荷宴来。 其中她摸索着做了一道咸蛋薄荷油煎虾,剪去虾头尾足,油煎香后,加入咸蛋黄、酱油、花雕酒小火炒匀,撒上新鲜薄荷碎叶翻炒两下出锅,便是薄壳香脆,香得起沙的咸蛋黄薄荷煎虾了。 宝函宫里人人有份,之前的搜宫显然吓到了他们。他们之前被赶到一间空房间里关着,并不知道皇上忽然来又忽然拂袖而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在宫里多年,都知道这大动干戈必然隐藏着可怕意味,不免都心下惶恐难安。 但今日看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日子,太子浑然不在意地命人做菜,甚至还有心思品尝菜式的咸淡,亲手调味尝试新菜肴,宝函宫的宫人们又都安了心。 沈安林走进来的时候,容璧正尝着她试制的咸蛋黄虾,看到他来招呼道:“沈统领来了?可用了午膳?尝尝吧。”一般的河虾都小,进贡的虾却大许多,油煎起来裹上咸蛋黄分外香。 沈安林看太子镇定自若,亲手制菜,面上比平日还要温和镇定些,心中也微微放心。直截了当道:“殿下可安?前日我从殿下这里出去,便被拘禁起来,连日审问殿下交代了我什么,我如实回答,殿下是让我代为进香,为弋阳公主殿下祈福。反覆审问三日,今日才放了我回去,家里人很是担心殿下,命我仍进宫来问安。” 容璧怔了怔道:“孤无事,你受委屈了。可有受伤?” 沈安林摇头:“并不曾用刑,只是些一般的讯问手段,仔细搜身,不让人安睡罢了,殿下放心,父亲很是担心殿下这边。据说,宫里杖毙了一个青犼卫的统领。” 容璧看他面色红润,腿脚灵便,想来确实没吃苦,便点了头道:“随他们如何,我们只岿然不动。” 沈安林沉声道:“父亲也是如是说,正因为殿下静心读书,无为而治,对方才急了,想要激殿下动,殿下千万沉住气,莫要轻举妄动,以免中了对方的计。”天子如今,只是疑忌、警惕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却并不曾厌恶自己长子,也并不是储君有什么罪过。但若是太子在长期幽囚中,对天子父君起了怨恨,冲撞忤逆,那就是万劫不复,取死之道。更害怕宝函宫中是否被买入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历朝历代巫蛊之事害死的太子和后妃还少吗? 幸好此次搜宫平安度过了,想来太子当时命人清走要走的宫人,重新编制宫人职司,严格管理,果然大有先见之明!否则幽禁之中被藏入什么,防不胜防! 容璧虽然也后怕,但到底不知究竟,因此尚且能保持淡定。她命人上了菜,让沈安林对坐着,慢慢用了午膳,喝了薄荷茶,午后时光,又读了几页书,习上几张字。 岁月安闲,虽然危机四伏,但到底不是自己的身体,容璧确实没有切肤之痛,更不知公主那边事态的险恶,她只是在闲暇生活中,想着不知道父亲母亲可收到了自己的信和银子,会不会听自己的话去城里买一套宅子,买些地,他们看到自己的信一定会高兴的吧!不知道自己的大哥哥二哥哥去了军中服役回来没,三哥哥腿脚治好了没…… 容璧心心念念的大哥容毅刚刚跟着兴镖局的镖师队伍赶到了广平城,才进城就托管事辗转递话进去王府,求见自己的妹妹容璧。 元钧连日满心抑郁不快,公主的侍卫们只以为容女官是心忧王爷公主不和,时不时还宽解他两句,此时接了管事们回报,知道是容女官的亲兄弟来了,连忙让唐多余往里头递了消息。 唐多余满脸洋溢着笑容进去就和元钧回报,只以为容女官会展颜一笑,没想到元钧愣住了:“我的兄长求见?” 唐多余回道:“可不是吗?叫容毅,听说接了您捎去的信和银子,星夜赶了过来,据说才从军中得了战功,才退伍归乡,一直托人在京里打听您的消息,如今知道您在广平城,又不远万里一刻没耽搁地赶了过来呢。” 元钧:“……”若是真正的容女官在,此刻当然是满心欢喜,问题是如今是他在这具妙龄少女的身体内,这容女官的大哥一旦和他见面,自然要叙家常说亲人,若是熟识她,或者问出什么家里的事情,如何应对? 但不见,对方千里之外赶来,拒之门外,未免无情,来日小女官知道,定然要怨怪。 太子元钧蹙起了眉头,一时竟进退两难。 第44章 战事 唐有余看容女官面有烦闷之色,关心问道:“容女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能见容大哥?” 元钧回忆了下小女官的年龄和进宫的时间道:“我进宫之时,尚且年幼,家里人的记忆有些模糊……” 唐有余笑了:“原来是近亲情怯,放心吧,我听管事的回话说,容大哥为家里免税免徭役十五从军,离家时小妹才出生,小妹应当不记得他,但家里人惦记,他得以军功返乡,特意过来看看您是否需要照应的。” 元钧这才放下心来:“十五从军,这么说也已三十多岁了……” 第75章 唐有余道:“是,听说身材雄壮威武,和容女官您大不似。” 元钧:“……好,府里不便,我明天去药膳铺子见见他吧。” 第二日一大早,容璧的兄长容毅果然按管事传话到了那药膳铺子前守着,只看到店面偌大颇为气派,清晨开张后便顾客盈门。满墙都用木牌刻好挂着一样样的药膳名称,旁边细细写着药膳的功效,专门请了个坐堂的大夫和一个药童在一侧,药童负责解说药膳功效,大夫则替有需要的客人提供额外收费把脉,推荐药膳的服务。 两层楼的楼面,一大早便都坐满了人,有钱的在包间点了一大盅药膳粥慢慢喝,不少普通人只点着三五文的茯苓饼、八珍糕、杏仁饼或是烙的小米面饼,然后就着免费的牛骨萝卜汤喝,丰俭由人。 他觉得好奇,也便盛了一碗牛骨萝卜汤喝,只觉得一股热流流入肠胃中,味道又极鲜香浓稠,与外边饭馆那些免费稀薄的汤大不一样,竟是放了珍贵的胡椒调味,又有些黄芪味,痛喝两碗后,果然觉得全身暖和,背上甚至都微微出了些汗,再吃上几块便宜的茯苓烙饼,腹中饱足,心情愉悦。 却见之前那替他传话的管事从楼上下来,看到他笑道:“容大爷来了怎不上楼?四爷已到了。快上来。” 容毅心中纳闷,但也知道该低调,便跟着那管事一路上到三楼,便看到楼道口有带刀的护卫把守着,放了他们上去到三楼房外,门口仍然把着两个护卫,替他们推门进去,外间大堂却又有个清秀红衣侍女,看到他到微微蹲身行礼,抬高声音道:“容大爷到了。”一边又替他打帘子。 容毅走进去,却看到里头上首坐着个少年,面容清美,却又带着些冷,看向他的时候,双眸似霜电一般,不怒自威。容毅只觉得自己连心肝肺都被对方看透了,心中大骇,这男装丽人,难道竟是自己妹妹?她不是做宫人伺候贵人吗?如何气势凛然如此,竟是自己从前见过的巡按将军等大官,也不见得有此气势。 元钧也在审视着容毅,容毅竟然是个大胡子,高大雄壮,双眼炯炯,元钧看到他时是诧异的,毕竟和容璧确实风格迥异,但细看除去那一脸络腮胡,其实他五官分明,眼眸深秀,确实与容璧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抬手让他:“兄长请坐,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稍后为您洗尘。” 容毅一听果然是自己妹妹,双目通红,上前一步大哭道:“吾妹这么大了!可怜一直在宫里伺候人,都怪哥哥们无用,害吾妹流落在此苦寒之地!” 元钧:“……” 他只好缓缓道:“难得见面,兄长不必伤心,我过得还好。解军籍不易,哥哥是如何能返乡的?” 容毅一边拭泪一边道:“我去岁立了个军功,与将军讨情,只说不要爵位,只要还乡。我们都是良家,并不是军户,如今家里父母渐老,恳请放归乡,赡养父母,支撑门户,将军念及容家还有一子也在军中,且我至今未婚,便特为我除了籍赏了银子放归家乡。” 元钧问道:“你原来是在哪位将军治下?二哥呢?” 容毅道:“淮南卫军,你二哥在津卫水师那里。” 元钧怔了怔:“怎么会去了水师?” 容毅道:“原本也征在淮南军的,后来说是组建水师要打海盗,到处选通水性的送去,你二哥从小就会游泳摸鱼,就被调征走了。” 元钧道:“三哥呢?” 容毅道:“去岁考上了举子,正要进京赶考呢,原本他接了信也想要一起来的,但爹娘都说等了这三年,不可耽误了赶考,我来就行了。” 元钧心里算了下岁数,微微点头,农户家庭能这个岁数考上举子,已是十分努力优秀了,欣慰道:“三哥读书甚好。” 容毅道:“他一直说用的是妹妹的卖身银治的腿,若是不用功苦读,岂对得起妹妹?” 元钧沉默了,容毅又道:“咱家如今已熬过来了,我回家当门立户,你二哥在水师服役,你三哥考了举人功名,家里已不用交税,你这次寄了银钱回家,两老说了,虽置房买地,但都是你的,都留着等你回家,给你做嫁妆,咱们三兄弟绝不能用你的钱。家里想着你一个人在这边,不知过得如何,到底还是得亲眼看看才放心,这才过来。” 元钧道:“我还好……” 容毅道:“到底是伺候人的,身不能自主,如何能叫好?而且贵人们喜怒无常,随便就能打死人的,哪怕你运气好遇上的主子仁慈,那不也是皇上一句话,就被嫁到这荒凉苦寒之地?” 元钧:“……”竟然不能昧着良心说容璧过得好,当初被骆皇后选中送来自己身边做司帐,又差点被送去老三身边,要不是她和自己互换了身子,恐怕这三兄弟是很难再等回自己的小妹妹了。 元钧心中有愧,脸上便显得沉郁了几分,容毅看妹妹伤心,又是出落成这般绝色,这般颜色,简直就是招祸的根源,他心如刀割道:“若是公主好说,不若大哥去和公主王爷求一下,将你赎回家乡,大不了大哥在这里为王爷、公主效力,换你出来。” 元钧沉默了一会儿道:“恐怕……赎不了……公主有差使交给我,我如今,颇得公主器重,来日公主必要重酬我和家人,哥哥只管放心……” 容毅却反问道:“你能保证无生命之忧?” 第76章 元钧哑然,容毅再次问:“我听说王爷和公主不睦,吾妹如此貌美,王爷若是看上了你,你如何自保?又或者将你潦草赐给哪个将领做妾,又如何自主?” 元钧竟无言以对。 容毅道:“当初父亲为妹妹起名璧,不管贵人们如何,妹妹在我们心中便是珍如拱璧,纵连城不换!家里小富即安,已不需要妹妹如此委屈。听大哥的话,求了公主,赐还家去,回家了你想嫁咱们就替你议一门亲事,做正头夫人,找个如意郎君,若是不想嫁,便在家里,咱们三兄弟,养你一辈子也使得!只要妹妹开心便好!” 元钧心下叹息,若是自己和这小宫女不曾互换灵魂,此刻放回乡去,这小宫女的确将有一个平稳安泰的未来。所以他看到宫女手帕上绣着的“璧”便是她的本名了,想来进宫被执事的改成了小家碧玉的碧。 他慢慢道:“兄长且稍安勿躁,等过一段时间,妹妹手上的差使办完,便……如兄长之愿。”他坦诚直视眼前这关心妹妹的兄长双眸,充满诚意,心内想到,孤总会回报你们的。 容毅扬起眉来,看自己这个小妹妹,身着男子冠服,清丽绝伦,进出都有带刀侍卫守卫,侍女陪侍,想来确实深受公主重用,且……他有些心软,妹妹为家里牺牲良多,他想了想道:“本来妹妹有志向,兄长岂有不支持为理,只是如今我一路行来这扶风城,所见所闻,显然要打仗了,战事一起,人如猪狗,只能任人宰割,妹妹还是听哥哥一言,且先避开吧!凭那公主待你如何恩重如山,家里总舍不得你拿命去搏什么前途。” 他看着自己妹妹,真情实感道:“封侯拜相,让哥哥们为你挣去。” 元钧心头巨震,霍然站起来道:“你说什么?战事要起?” 容毅一怔:“公主不知吗?也对……据说王爷与公主不睦……大概也不会将这些大事与公主说。” 元钧上前急道:“你如何知道要有战事?” 容毅道:“一路行来,见到来往客商都被严查,是否有路引盘契,来往货物、马车都被细细搜检。市面上的粮价贵了许多,喂牲畜的草料也在涨价,还有皮革、马蹄钉、铁器、马车价格都贵了,更重要的是……” 容毅严肃道:“我过来顺路去探望了从前战友家中双亲,送了些银钱给他们,他家是军户,原本只是屯田,一个月前所有靖北军户男丁就已听令要求征召回队,且自带马匹、粮草、干粮。而我问过镖局的镖师,他们钜鹿那边临近北犀的,前些日子就已在招募民壮、流放的苦役犯在砍伐林木,挖沟渠,修卫所堡垒、修栈道了!有些商人消息灵通的都已从内陆在往这边贩皮了。” 元钧喃喃道:“坚壁清野……是对北犀,还是会对朝廷用兵?” 容毅又是一怔:“朝廷?怎么会对朝廷用兵,靖北王这时候对朝廷用兵造反是自寻死路。北犀那边如今刚刚选举出新大王,正是兵强马壮之时,若是他兴兵反朝廷,北犀那边定然也要南下,除非与北犀联合攻占朝廷,但这可是引狼入室,千夫所指,靖北王岂会做此不义不智之举?再则,北犀与靖北郭氏,那可是血海深仇,不会轻易结盟的。” 元钧不由又多看了容毅两眼:“兄长倒是颇通军事。” 容毅摸了摸头:“当时投军,年纪还小,被派去军中主簿那里做守卫,主簿见我年少,教我识字,也教了一些军策,靖北虽说与朝廷不睦,但到底如今还是保持着面上的和平么,不才刚娶了公主为王妃,便是要反,也不是此刻反吧,除非朝廷先对靖北用兵或者有什么不义之举,否则靖北先反,大义不在,天下都可讨之,靖北郭氏不会那么傻。” 元钧低声重复了一句:“朝廷先有不义之举……”绝嗣之计算不算? 容毅摇头道:“这些都是朝廷贵人们的事,不关我们事,我们还是莫要在此做炮灰的好,听哥哥的,和哥哥回家去。” 元钧看着他,眼神复杂,忽然起身深深施了一礼,容毅慌了手脚站起来道:“妹妹不要行此大礼,哥哥受不得。” 元钧低声道:“有一事央求兄长,麻烦兄长到公主前,将此次前来所见所闻,与公主详细分说,否则若是判断失误,只恐公主也要失去先机,受制于人,到时候唇亡齿寒,我只怕也在劫难逃,不能幸免。” 容毅看妹妹面容严肃,何事不应?只颤声道:“妹妹不必如此,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便是了!” 第45章 夜论 弋阳公主隔帘见了容毅,听到容毅的禀报也吃了一惊,细细盘问了一回,沉吟了一会儿问容毅:“容女官在我这里担任重要职司,一刻不能离,我知道你为着照应亲妹而来,你放心,无论如何,她之性命,不容有失。若战事果然起,有个万一,我必命人护送她离开扶风城,保她性命无忧。” 容毅随着元钧一路进入王府内,看她一路畅行无阻,而所有侍卫、女官看到她都行礼问安,心下越发震惊,不知道自己妹妹如何得此殊宠。如今看公主对他温声细语,明明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偏偏却礼下于人,说话甚至仿佛有求于他。 这让他受宠若惊:“不敢当。公主有安排便好。”他想了想仍然补充道:“我这小妹,自幼进宫,家里人着实牵挂,还请公主莫怪。”却是到底没敢说赎身的话来,只能婉转替妹妹描补。 第77章 弋阳此时也并无心计较这些,只命人厚赏了容毅,让人先带下去,才和元钧说话:“这个容毅,常年在军中,熟悉军事,想来推断为真。” 元钧沉声道:“是,如今我只担心,郭氏是明修栈道,实际是要攻打朝廷。” 弋阳道:“按常理分析,不该此时反朝廷,但若是绝嗣之计为真,只怕王爷忍不下去发疯。” 姐弟二人沉默,他们知道为了权力或者为了别的什么发疯的男人会如何的失去理智,因为他们见过曾经英明神武的父皇,在短短的数年内迅速的昏庸、刚愎、独断,而他掌握着天下独一无二的权力,因此哪怕他发疯的囚禁太子、用少女炼丹、昏聩独断,仍然能够裹挟着无数人一同走向那疯狂的深渊。 靖北王若是果然受不了绝嗣毒计,认为自己已无后,是否会倾尽疯狂,对皇朝进行报复?毕竟这个时候,生前身后名,对他已无意义,他说不定只为了冲上京城,将那为首者斩下头颅,报仇雪恨。 弋阳公主道:“我直接问他。” 元钧道:“此时应当避着他才对,他对您猜疑,这个时候当面若是有冲突……” 弋阳公主道:“若是对北犀,那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因为他若是要和北犀开战,朝廷这边就不能撕破脸,否则腹背受敌——虽然此时我怀疑,若是靖北王真的战北犀,父皇说不定还真的会落井下石……” 元钧沉默,他已明确知道父皇早已将他们看成工具。 弋阳公主又道:“若是对朝廷开战,那他必然要拿我祭旗,便是起冲突,也不过是提前几日罢了,此时我们有准备,倒不至于太被动,当然,我认为,郭恕己此人,其实算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倒不至于拿妇孺泄愤。” 元钧没有说话。弋阳公主便命人去请靖北王过来。 郭恕己却是不在城中,副将态度不太好,只说王爷去了军中巡视,会转告王妃的意思。 直到深夜,郭恕己才回了和光院,身上甲衣未卸,神情冰冷疲惫:“听说公主要见我,何事?” 弋阳公主站起来,腹部宽松裙摆垂下,她已有孕三个多月,行动微微有些不便,一旁元钧小心扶着她。郭恕己目光落在那隆起的腹部,仿佛被刺痛一般转头:“军务繁忙,公主有事尽快说。” 弋阳公主面色冷漠:“靖北要用兵?” 郭恕己显然没想到:“公主原来是要问这个?”他忽然露出了些嘲意:“公主是怕我举兵造反?” 弋阳公主看着他:“北犀方立了新王,你若此刻反叛,并非最好时机。我倒认为,你是想趁北犀新王初立,部族未稳之时,一举用兵扫平威胁,以图将来。” 郭恕己嘲道:“公主聪慧,只是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腹中胎儿吧,这个时候还敢邀我近身,你究竟是太过大胆,还是太过高看我的胸襟?” 弋阳公主眼神平静看向他:“郭恕己,你若真敢对这孩子下手,那就是你自绝子嗣,郭氏命该如此。” 郭恕己冷笑了一声:“公主胆大心细,一场豪赌,真不愧是元自虚的女儿。靖北征讨北犀,郭某也实在担忧朝廷落井下石,藉机趁广平薄弱之时进攻靖北。公主,你猜猜若是我带着公主上战场,你父皇,有没有可能会略微顾忌一些?只是行军之时,车马劳碌,刀枪无眼……这胎气,却不知能不能稳。”他目光冷漠逼视着弋阳公主。 弋阳公主面不改色:“我身为靖北王妃,夫唱妇随,既然王爷有命,义不容辞,自该随军出征。至于这孩子,既为靖北子孙,自然也该负起责任,莫要在这个时候添乱。” 郭恕己一怔,为了防止元老贼趁虚而入,又防止公主在后方与朝廷勾结捣乱,他原本打算无论弋阳公主是否情愿,他都要强行将弋阳公主带走出征的,但公主面不改色一口应了,他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了眼弋阳公主:“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总不会是事已至此了,还想挽回吧? 弋阳公主看着他,大概本来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郭恕己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似乎看到了她倔强眼里的一丝泪光,不知为何心中一阵心悸,最终移开眼神,看向一旁容璧,那少女盯着他目光冰冷。 郭恕己转过头:“既然王妃同意,兵贵神速,明日我们即出师——当然,行军路上奔波,总不能真让王妃无人伺候,王妃的这些侍卫丫头们一并带上吧。” 弋阳公主转头往里走去,声音淡漠:“让容璧回乡去吧,既然靖北战事已起,正好容璧的哥哥刚要和我赎她回乡……” 郭恕己却淡淡道:“王妃,我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为免军机泄露,从今日起,王妃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离开,包括那什么刚刚寻来的容女官的大哥,我不管他是送什么消息来还是真的是巧合探亲。来了,就别走了。北犀王庭覆灭之日,到时候再与王妃,细细算这功过是非。” 弋阳公主与元钧对视了一眼,神情凝重,郭恕己转头看了她们一眼:“公主借兴远镖局培养势力,派人捎信去容家,淮南军中退役的容老大千里过来探望亲妹,我都知道。不阻止,也只是想看看公主想做什么罢了——当然,确实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看上去很像巧合,只是我这一生遇到的巧合已太多了。” 元钧微微扬眉:“请不要伤害无辜之人。” 第78章 郭恕己扫了她们一眼,语气森然:“这取决于你们做什么,最好什么都别做,出征在即,孤实在太忙了,若是你们碍事,孤不介意一了百了省麻烦。” 郭恕己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大步走了出去,元钧松开了弋阳公主的手追了出去,银白色的月色下,院子里冷冷清清。春日早已过去,夏日已到,但广平城的夜仍然带着凉意。 元钧在院子里叫住了郭恕己:“王爷。” 郭恕己转头看了他一眼:“容女官有什么事?” 元钧道:“王爷,请相信公主,不要做出后悔莫及之事,此外,如今靖北危如悬卵,将军冒险挥师征北犀,是否是觉得再拖延下去,北犀坐大,你再也没有办法对抗朝廷?其实还有一条路,王爷可尝试走一走的。” 郭恕己看到月下少女,冷如霜雪,却眉眼坚毅,这些日子胸中的烦闷几乎满溢出来,冷声问道:“哪一条路子?难道你家公主,会反了她的父皇?” 元钧冷声道:“有何不可!”当知道长姐被生父送入如此险局,他胸口中的那点大逆不道的想法,越来越鲜明,如今在这个少女的身躯里,他仿佛也忘却了那些三纲五常,血脉人伦,君臣父子,那点炭火越来越亮,他听到自己吐出欺君罔上没人伦的话:“无道之君,失德之父,反了又如何?” 郭恕己微微抬起眉毛,十分意外,元钧道:“太子公主,愿与靖北王联手。” 郭恕己笑了声:“他们姐弟能有什么筹码?一个被皇帝关着,另外一个被孤王着,本就一无所有,以小博大,你倒敢想。” 元钧面容冷毅:“王爷,你会看到我们的价值的。” 郭恕己却逼问他道:“孤问你,若合作夺下天下,那至尊之位,是太子坐,还是孤坐?” 元钧毫不犹豫道:“有德者居之,王爷想做,那便让与王爷。但,届时公主若想要带着孩子离开,王爷不可阻拦。” 郭恕己哈哈一声长笑,原本那胸口的烦闷竟然被眼前少女之语逗得为之松散了些:“你倒替你家主子慷慨,可惜太子和公主,你代表不了,只好哄哄孩子罢了。不过……” 郭恕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我知道你精于射,擅御马,熟悉军阵,之前以为你是公主教的,但前些日子打探了下,原来你兄长容毅,在军中也是一把好手,力能扛鼎,勇毅过人,你们两兄妹,如若能为我所用,领军作战,那公主那边,我会容她生下孩子。” 元钧却迟疑了,无论是容毅,还是这具身躯,都不能算是自己的身体。但若是不应,之前那些豪言壮语,甚至连让出天下这样的话,都仿佛变成了一场孩子的笑话。靖北王出征在即,自然确实缺人手,而如今他们姐弟无权无势,说什么让天下,也确实只能当笑话,真有那一日,就算自己不想,恐怕眼前这位也要斩草除根杀了太子元钧。 郭恕己看着她脸色笑了,戏谑道:“怎么?你的价值就是张嘴说说吗?” 元钧心念数转咬牙决断:“愿为王爷平虏效力!只是兄长那边,容我征求他的意见。”他们已走在了万丈绝壁上,不能再退。容璧这身子,始终与公主与自己荣辱与共,容毅那边,他还是放他归去…… 郭恕己却道:“既来了,由不得他走了,效力不效力随他,但绝不能离开广平城。孤王这也是爱才心切,你们兄妹确实勇武双全,奇货可居,若是一般人,孤早就宰了以绝后患。” 元钧慢慢长吐一口气:“只要王爷不要为难公主和兄长,我愿全力一战。”他知道郭恕己说的是实话,在那等绝嗣毒计后,他能忍住猜疑和愤怒,没有对姐姐下手,没有截断所有信息来源,已算得上是光明磊落。 相较之下,自己的君父,卑劣、独断、自私……他心头煎熬,却又无可奈何,不过是闭着眼睛咬着牙向前搏取一条生路。 平定北犀,无论是靖北王,还是身为储君的元钧,都该为着天下尽的义务,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郭恕己微一点头:“孤等着。” 第46章 战起 承平二十四年五月,靖北王悍然举兵十万伐北犀,消息传到京城时,靖北军势如闪电,已连破长泽、土城、甘陂三邑,擒北犀副将三,又疾攻下北犀大城廓尔、布堎、罗木等三城,短短数日,凡十余战皆捷,直逼北犀王庭,敌不能支,望风披靡,北犀王连夜遣使往皇都求和。 一时朝中哗然,有御史立刻上劾靖北王无诏举兵,居心叵测,恐有大逆不道之举。元自虚在上头沉默不言,朝中大臣们其实心知肚明,靖北王原本就是听调不听宣,而靖北军又有节制十三州,守卫边疆之职责,军事自主权极大,如今靖北王突然进击,只要随意找个北犀掠夺雍朝边界的理由,朝廷也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北犀使臣伏地请求,倘肯议和,北犀王愿割城十座,岁银十万,献与朝廷,并请求送一位公主入宫,与雍朝互通婚姻,永以为好。 元自虚默然。使臣走后,元自虚召集九卿重臣商议。 葛承宣老太傅上前厉声道:“皇上!此为北犀挑拨离间之计,皇上万不可轻和,北犀狼子野心,所谓十城,本就已被靖北军占领,他们不割也夺不回来了,假意献给朝廷,必是希望朝廷与靖北之间生嫌隙,他们才好就中渔利。” 却又有兵部尚书石泉出列道:“陛下,靖北军无诏北伐,不知其缘由。若是吞并北犀,养精蓄锐后,贪心不足,欲对我朝不利,如之奈何?不若且暂且答应,将那十城纳入我朝治下,朝廷即刻任命派遣州官、都督前往治理接手,如若靖北王同意朝廷官员接手,则证明其忠心耿耿并无异心。” 第79章 葛太傅怒道:“万万不可!且不提那十城与我朝中间隔着靖北偌大十三州,派遣官员殊为不易,此刻战事才刚刚开启,靖北军接下来必然陷入苦战,此刻派遣官员去收编治理,惹恼靖北王,调头迎击。到时候只说他们为国讨贼,却被朝廷背后算计,举了大义之旗,国土分裂,内战便起,你们担得起这责任吗?这正是北犀之毒计!” 户部尚书高永道:“国用浩繁,去岁又有河灾,兵饷不足,靖北王以豪勇闻,若是征讨北犀顺利,朝廷须做好准备才是。”高尚书却是一贯老成持重,也不明说什么准备,但朝上重臣无不心知肚明,靖北与朝廷迟早有一战,原本北犀对靖北也是个牵制,如今靖北郭氏忽然悍然挥师,一旦积蓄够了力量,再无后患,恐怕就要对着朝廷露出獠牙了。” 葛太傅道:“正因如此,朝廷更需以怀柔为主,徐徐图之,若是轻启战事,只恐生灵涂炭。” 元自虚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此,老太傅有何见解?” 葛太傅道:“弋阳公主嫁与靖北王,刚刚有孕,皇上应派太子前往督军,并询问靖北王发兵缘由,太子自幼聪慧,定能随机应变,调度怀柔,另派一军护送,见机行事。” 元自虚眼皮微微一跳,看向葛太傅,眼睛里带了审示,嘴上却仍道:“太子体虚,这些日子正养病在禁中,朕实舍不得太子受苦。但太傅所言有理,朕看即派二皇子为督军,众卿以为如何?” 下面一直静静听着的元桢惊得面如土色,上前连忙跪下道:“父皇……这几日母后身子不适,儿臣心忧不矣,能否由三弟前往,三弟一贯与长姐亲厚,想来定能说服长姐与王爷,支持朝廷。” 他语无伦次,朝上众臣尽皆愕然,心里不由都觉得二皇子忒有些没担当了。元自虚看了眼正在一旁站着的三皇子元涯,元涯目瞪口呆,显然还没在状态中,元自虚便道:“如此,便命三皇子为督军,定国公带军三千,前往靖北督军。” 元涯此时也知道自己若是再推拒,那就是朝廷的笑话了,上前领旨,定国公宋世轩也出列领了旨。 元自虚阴鹫的目光又看了眼仍然跪着背汗湿透的元桢,道:“虽则如此,北犀这边,暂时也先拖着,不可回绝了,北犀使臣这次已带了他们的公主进京入宫,既如此,便赐婚与二皇子为二皇子妃。” 元桢深深伏下:“儿臣领旨。” 散朝后,骆世明气急败坏找了元桢,摒退侍从,急声询问:“二殿下,天赐良机,殿下如何竟然抗旨?众臣看在眼里也只会对殿下失望!” 元桢原本正满心懊丧,此刻听到舅舅这般说,怒道:“旁人不知,舅舅你不知吗?那郭恕己中了绝嗣计,定然对朝廷恨之入骨,我这一去,焉有命在?战事起了,弋阳那边一点消息都传不到朝廷,只怕早就被囚禁甚至可能已被祭旗了。孤王看这打北犀,恐怕也只是装个幌子,保不定早就与北犀结盟了,就等着我们这些皇子过去送死!依我看,就该让太子去,可惜父皇毕竟还是猜忌,不肯放太子过去,否则这次就能一举两得借刀杀人……” 骆世明失望透顶:“殿下!你没见过郭恕己,此人孤高一世,自以为枭雄,又与北犀有血海深仇,岂会与北犀结盟?他攻打北犀后,养精蓄锐壮大力量,定然是要回头南下逐鹿天下的,殿下不该抗旨。郭恕己此刻定然忙于战事,顾不上南边。对朝廷,定然还只能先稳住,否则两面夹击,靖北军效果过大,你只管过去,弋阳公主若是在,便传话于她,由她居中斡旋,她原本也有才智在身,定能暂时苟且局面。待你回来,立刻向皇上进言,说靖北王反心昭彰,弋阳公主及腹中子已被杀害,请朝廷挥师征讨逆贼,有你这番话,朝廷便有了借口,这才是皇上命你前去的深意啊!” 元桢一怔,骆世明又道:“因此你一推拒,皇上就又命三皇子前去,因为此事无论那个皇子都不重要,此事的关键是定国公,公主原本嫁到定国公府,定国公回来上奏朝廷,说弋阳公主已被靖北王残忍杀害,朝臣定然相信。定国公那边必定接了密旨,他全族老小都在京里,定然只能奉旨,此事一坐实,皇上就有了出兵的理由了!” 骆世明上前握住元桢的手:“此是二殿下建功立业,博得皇上青睐信重的极好时机,二殿下请即刻进宫面见皇上,只说见过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斥责你不以天下为重,命你即刻遵旨出征,如此还可挽回……” 元桢一甩袖子:“舅舅!你敢担保那郭恕己,一定不会杀我?” 骆世明语塞:“郭恕己这个时候只会全力对付北犀王庭……绝不会与朝廷来使闹翻……” 元桢却道:“你也没有十足把握吧!他可是中了绝嗣之毒的人,说不定命不久矣,索性疯狂报复起来,否则战事为何如此突然?之前舅舅不也说靖北王还肯娶公主,定然是因为力量不足,还不能反,如今仓猝起兵,定然是忍不得了!我一去岂不是撞到他怒火上,拿了我去祭旗?我只要活着,得到皇上信重的机会往后有的是,命却只有一条……” 骆世明跺足:“二殿下!机不可失!我会派得力家将秘密守护你……你一反常态地推拒,皇上多疑,只会想你为何如此畏惧,这会让皇上疑心到娘娘和骆家的!上一次那青犼卫的侍卫勉强才收了尾,我们可经不起查!” 第80章 元桢却忽然沉下脸来:“舅舅,那郭恕己残忍好杀,全天下皆知,舅舅一力劝我冒险,莫不是觉得北犀公主嫁过来,我已失了父皇欢心,舅舅想要另扶五弟了?母后还有五弟,舅舅也不止我一个亲外甥,我却只有一条命,不能为骆家富贵冒此大险!” 骆世明惊呆了,目光对上了元桢冰冷阴鹫的目光,寒气从脚后跟直升起,汗湿重衣。 元桢一甩袖子,直接往内走去。 骆世明面如金纸,呆立半晌,才落寞离去。 宝函宫内。 容璧却难得地见到了来探访的三皇子元涯。 三皇子元涯面色惨白,见了容璧仍然勉强笑着:“大哥,我要奉旨出使靖北了,大哥这边有什么话要带给长姐的,可以和我说说,我定转达。” 容璧道:“皇上如何忽然要派你去靖北?” 元涯知道太子必定要问的,只将白日朝廷之争说了一遍,才道:“父皇命我过去探望长姐和王爷,看王爷忽然兴师的原因,我想着您必然想念长姐,便特意和父皇请求,过来探望您,父皇同意了。” 容璧面色微变:“怎会这么突然兴师讨北犀?”之前在靖北,看着完全没有备战情形,就是公主和太子之前分析,也都觉得靖北王这边尚且还需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如此突然,和公主腹中的胎儿有关吗?前些日子皇上突如其来的搜宫,又是否与之有关?太傅为太子请命督战,皇上却不允,却派了个完全没有经验的三皇子督战,然后又派了和弋阳公主关系紧密的定国公随同。 仿佛发生了什么重要的大事,又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但她不知道,她忽然心里起了一丝不安。 元涯看到太子变色,显然也知道太子想到了什么,忽然伸手握住了容璧的手腕,他的手又湿又冷,声音压低:“哥哥,二哥宁可朝堂上当众抗旨,也不肯去,母妃说此事定有蹊跷,母妃说……说让我来请教您,大哥,您有何可教我?” 容璧:“……”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请三弟告诉长姐,孤很好,请长姐勿念,可惜我如今体虚,不得不养病在宫中,未能前去探望长姐,请长姐以身体为念,孤已命人在慈悲寺为长姐和小王爷祈福。” 元涯听着,眼睫垂落,却看到太子以手蘸着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一个“郑”字,然后顺手将手收回,宽大的袖子拂过,几上了无痕迹。 第47章 探花 这一次起兵充满了突然,而元自虚派遣皇子督军,准许北犀公主嫁给二皇子,又充满了谜团,加上搜宫等事,这让容璧也仿佛陷入了谜团。 三皇子来求助,她同样无法甄别和判断三皇子究竟是真的想要求助,还是又是一个新的陷阱。 因此她模棱两可地写下“郑”字,吸引三皇子前去寻找郑探花,郑探花是聪明人,又曾经在靖北送了她一只猫,对公主表达了善意,那么她藉着三皇子把这些消息传到郑探花那里,以他的机敏,大概总能顺势而为做些什么,至少能够为公主太子那边传去一些消息吧? 元涯开始有些疑惑,容璧在几侧的花瓶上的蔷薇花枝扶了扶,看向元涯道:“如今已入夏,御花园里可赏的花也少了,我如今体虚,不能久陪,三弟请回吧。” 元涯目光落在柔软花枝上粉白的花朵,恍然大悟,起身告辞,边走边沉思着,转身去了自己母妃江贵妃那里。江贵妃看到他来连忙问道:“如何?太子可怎么说?” 元涯道:“大哥在案上用茶水写了个郑字,又以手抚花枝。” 江贵妃道:“郑探花?” 元涯道:“我猜也是,之前不是说长姐一直笼络郑探花吗?” 江贵妃沉思了下道:“郑探花是个聪明人,一直并未回应公主的招揽。但郑氏豪富,可能会有些消息。而太子指点你去找他,恐怕也是还未信任我们。” 元涯想了下道:“我倒觉得,大哥肯定也忧心长姐,郑氏商行满天下,说不定能帮上些忙,我还是派个门客去探一探。” 江贵妃沉吟了一会儿:“可以,你如实与他说是太子指点你去找他,希望能指点一二。” 元涯微微松了一口气:“父皇……会不会猜忌……” 江贵妃笑了声:“不会,你太弱了,太子才是他中意的储君,但问题就是,他还不想让位这么快。二皇子……已废了,我没猜错的话,皇后和骆家,肯定要重新培养四皇子,但四皇子实在太小了。” 元涯面色微僵,低声道:“我从前写文章也不差的,是母妃您让我不要超过二皇子。” 江贵妃摸了摸他的头发:“乖,锦衣玉食,没有压力的闲王生活,有什么不好的?我就等着你能开了府,把我接出去养老了。” 元涯揉了揉鼻子:“知道母妃是为我好。”他又和江贵妃商量了几句,合计清楚了,江贵妃心疼他要远行,又赏了好些东西,才放了三皇子出宫。 三皇子果然派了人去到郑长渊那里探问,郑长渊沉吟了下,与三皇子门客道:“商队这边传来的消息,是王爷此次出征,公主随驾一起出征。” 门客大惊失色:“公主不是已有喜信?” 郑长渊道:“对外放出的消息是公主与王爷十分恩爱,不忍稍离。” 门客沉默了一会儿,这位门客本也是江家特意选的最老成之人,精于宦海权术,微微靠近道:“靖北莫非是要挟公主为质,以免朝廷反水,腹背受敌?但战场刀枪无眼,行军奔波,公主身重,若有个万一,靖北就不怕朝廷震怒问罪?” 第81章 郑长渊沉默了一会儿,婉转道:“三殿下年少,此次出使督军,宋国公才是真正奉旨之人,宋国公全族都在京中,但凡陛下有命,定然奉诏。” 门客一愣,郑长渊意味深长:“公主可怜啊。” 门客思索了下,虚心请教:“请教探花,以你之见,宋国公此次前往,究竟有何使命?” 郑长渊道:“不敢妄测君恩,只能说,公主为皇女,需为君父分忧。”他慢慢摇头,又再次叹息:“可怜公主,从父从夫,情何以堪!” 门客又想了想,十分不解,大胆道:“若是公主有事,朝廷问责……” 郑长渊道:“恐怕,靖北原本就需要这么个名头呢?公主为征讨大义牺牲,还带着未出世的小世子,靖北王悲痛之时,朝廷却借此捏造罪名,问罪讨伐靖北,靖北十三州原本就只待靖北王一声令下……” 门客诧异道:“捏造罪名从何说起?” 郑长渊看向门客,仿佛极为忧虑:“这就看三殿下和宋国公在靖北,会做什么了……恐怕靖北王正等着三殿下呢……您想想,二殿下为何不惜当朝抗旨?骆皇后和二殿下,也是聪明人啊。” 门客脸色微变,拱手道:“多谢探花指教!再请教您,如此进退两难之境,三殿下应如何破解?就怕我们不动手,靖北王也要动手,然后罗织罪名,将这栽在三殿下,栽在朝廷头上啊。甚至一旦撕破脸,就有可能拘押殿下为质……” 郑长渊摇头叹息:“三殿下为君父分忧,也是份属应当。” 门客上前深深一揖:“探花足智多谋,还请指教,三殿下和贵妃娘娘,定有报答!” 郑长渊再三叹息,悄悄附耳对门客道:“君上多疑,三殿下只能先想尽办法让君上怀疑靖北王背后恐怕有诈,朝廷尽量先不要兴师问罪,以免落入靖北王之陷阱中;再前往靖北之时,与公主联合,想方设法许靖北王以重礼,多多怀柔,靖北王如今还要集中精力攻打北犀,对朝廷也还不好翻脸,若是三殿下诚意足够,公主又是胸有大智慧之女子,兴许还能有法斡旋。” 门客道:“三殿下才十四岁,如此重任恐难当……” 郑长渊摇头叹息道:“这其实是三殿下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公想想,若有谁能兵不血刃解决靖北之事,得到靖北王的支持,那是何等千秋史业!太子、二殿下,如今都失欢于君上……”他满脸惋惜:“可惜,可惜如此大好机会啊。就连公的世代富贵,恐怕都要从此而起啊!” 门客心头巨震,哪个门客,没有个从龙拥举之功的梦想?他心下既喜又忧,连连作揖称谢,这才心潮澎湃地离开了。而郑长渊待那门客走后,立刻召了心腹来,草书将今日之事及朝廷情势写下,密密封了让心腹跟着商队即刻前往靖北送信,再三叮嘱送与兴远镖局的容四爷。 元涯在出发前又藉着和母妃道别的名义进宫,仔细将门客与郑长渊的对话复述了,又道:“我们合计过了,郑探花所推测极可能为真,母妃您不知道,那□□堂上二哥抗旨,父皇面色其实并不好看,二哥明明面如土色,却还是不肯奉诏,回去以后这两日也是闭门不出。就连皇后娘娘也称病不出。” 江贵妃叹息:“我知道你是心动了,也罢,孩儿大了,自有志向,但你要知道,母妃只是想你平平安安,弋阳公主与太子,比你聪明百倍,你父皇……你不要想简单了,靖北王那是一世枭雄,岂会把你这等黄口小儿的话放在眼里。但郑探花指的也确实是明路,只是关键仍然是在弋阳公主和宋国公那里,宋国公毕竟与公主是一家人过,公主又是怀着靖北王的孩子,靖北王多少会听她一些,无论如何,你只管保住性命便是,万不能被靖北王扣在那里,至于回来复旨后,你父皇如何决断,你也不要插嘴。” 元涯垂下睫毛,对母妃始终看不上自己有些不服气,但仍然又笑道:“母妃说得是,我会平安归来的。”总有一日,我要让母妃也知道,我也有长处。 不提三皇子与江贵妃如何三言两语被郑探花说动,打算与弋阳公主联合,容璧也充满了忧心,战事一起,也不知怀孕的弋阳公主如今如何,太子又如何,如若用着自己身体的太子遇到了危险,自己的灵魂不知是否有印象,万一有个万一,自己该不会一直就在太子的身体里了? 但如若弋阳公主有事,太子无人支持,自己又不是太子本人,恐怕在这深宫之中无以自保,也很难活下去吧? 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深深觉得自己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虽可种田为乐,但若是情势紧急,自己在这里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被动,也实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深夜,她忽然想起一人,唐喜公公,他曾经跟过先皇后,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人。 第二日清晨,她用了早膳的包子,闭着眼想了想吩咐道:“去传膳房的唐喜公公来,孤觉得这包子还有别的做法,命他过来与孤说说。” 自从上次负责搜宫的侍卫统领被杖毙,加上皇上似乎一直对这个太子颇为优容,太子在宝函宫里的待遇其实除了不能出去,一应索要都是能满足的,如今只是要见见御膳房一个名不经传的太监,自然也有人去传话了。 唐喜进来自然也被搜了身才放了进来,毕恭毕敬跪下行礼,容璧道:“唐公公请起,孤是今日想起,母后从前还在的时候,曾亲手做过一种珍珠包子,十分味美,孤今日忽然想起,很是怀念,不知唐公公可知做法?” 第82章 唐喜圆圆的脸上浮起了笑容:“太子殿下可是问对人了,这珍珠包子确实是当初御膳房进上的方子,先皇后试着自己做了,皮薄馅大,很是味美,连陛下也喜欢用的。殿下想吃,奴才这就回去亲手做来。” 容璧摇头道:“不必,孤如今闲着,倒喜欢自己亲手做,劳烦唐公公写那方子下来给孤就好。”说完便挥手指了指一侧书案上,她之前刚刚练过字,笔墨立刻就能用。 唐喜连忙弓着身过去,不多时果然写了一张方子来,双手捧了上来。 容璧接了过来看了眼,却又问道:“孤前日却在古书上见到了一个方子,却和唐公公这大不同。” 唐喜笑道:“古书上的方子,未必适合今人的舌头,不知古书上是何方子?殿下也说与老奴听听,开开眼界?” 容璧却是顺手在一侧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来递给他:“第二十五页。” 唐喜双手接过书来,打开书页后,眼皮微微颤了颤,但面上完全不变,只略看了一眼便合起来再次双手捧给容璧,笑容可掬道:“殿下,这一味珍珠包子的方子,却是用菱角、莲子做珍珠馅,味虽清美,但其实蒸熟后,便已失去那清趣了,不若皇后娘娘当初用的芋圆好。” 容璧仿佛大感兴趣:“如此,孤便都试着做看看。” 唐喜笑道:“殿下既然亲自要做,容奴才一旁伺候着。” 第48章 风寒 芋头蒸熟,碾碎与玉蜀粉、冰糖粉捏成芋粉圆,煮成晶莹剔透的丸子,与薏米、玉米等慢慢包入包子皮内,蒸熟后掰开里头就是一粒粒珍珠一般的剔透的馅,其实这也就是一种甜馅点心,不过是个巧思,但做起来颇费心思。 唐喜哪敢让太子亲自上手,自己亲自擀皮,蒸面擀面,忙得不可开交,还时不时轻声与太子说这做法:“太子您看,这面皮轻韧光滑,摁上去不粘手又湿润,这力度就刚刚好了,这其实和做酥皮点心是一样的……” 容璧低头看上去,看到那光滑面皮上,用指甲痕宛然,赫然是几行字:“湖底暗渠通外。” 容璧心头一跳,垂下睫毛:“有唐公公指点,孤受益匪浅,他日总有还报之时。” 唐喜将面揉成面团,诚惶诚恐:“不敢当,先皇后当年对奴才多有照顾,听说殿下如今体虚,当精心养身才好,勿要心燥,倒添了症候。” 容璧知道他是劝太子一动不如一静,但自己也不过是留着一条路罢了,点头道:“孤自然是精心读书养病的,不过是偶尔做些药膳,摘些菜蔬,养身养神,有备无患罢了。” 唐喜这才放心下来:“殿下珍重,社稷之福啊。” 容璧却道:“眼看天气渐暖,孤想在宝函宫的湖里种一些莲花,既能湖边赏莲悦目,又能泛舟湖上雅玩,更有莲藕莲子能入膳,正是一举三得,唐公公不若给孤举荐一些合适的莲种。” 唐喜道:“殿下,这撒莲子种,那是碗莲、缸莲才用这种方法种,若是湖中种,那得挖现成的藕过来种才好,殿下若不嫌弃,这事交给奴才吧。” 容璧原本试探,没想到唐喜竟然毫不推脱,原本他提供这个暗渠的消息,对太子已是难能可贵,他还自告奋勇要提供人手,宫里的大太监们,宫外往往置产置宅,养着不少童子为养子以备养老,若是办这事,自然是有他自己的人手,但不得不说,这其中冒的风险,又是更不一样。 果然唐公公是好人。容璧真心实意道:“有劳公公了。” 唐喜道:“为殿下办事,应当的。” 太子殿下亲自包好的包子蒸好后果然看着晶莹剔透,容璧自己尝了个,只觉得无功无过,不过是外表好看,难得巧思罢了。她还是从前在尚膳局的时候听说过这道先皇后最爱做的点心,这次不过是顺手找了个借口,但既然大动干戈请了人来做,总得献给皇上才行,她命人挑了一笼给皇帝送去,又赏了唐喜。 元自虚收到太子亲手蒸的包子是有些意外的:“之前不是都是些汤汤水水的药膳吗?今日怎么换了点心?” 李东福笑着回禀:“听说是太子殿下忽然想吃先皇后从前做过的珍珠包子,便名了御膳房掌膳的唐喜过去伺候,亲自做的珍珠馅,亲自包的包子,第一笼就让人紧着送过来孝敬陛下了。” 元自虚看小太监捧着的食盒,示意打开,果然热腾腾的包子,掰开里头是晶莹剔透滚圆的各色甜馅,他微微一怔,想起了当初那少女在簌簌雪白梨花下,捧着珍珠包子让他尝。 其实这样的点心吃多一些便有些甜了,但他当时是并不受宠的皇子,皇宫倡导节俭,一日两食,他当时还未开府,弓马课后便已是饥肠辘辘,少女费尽心思为他做点心,他是开心的,沈后之所以让他时时怀念,就是因为她代表着自己年轻最美好的时候,有京城第一的才女闺秀深深钟情于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们分着吃了吧。”李东福连忙谢恩,元自虚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还以为老三透了风给他,他有长进了,不敢找朕,原来到底忍不住么。” 语声怅然,李东福笑着解释道:“我听说今天太子还和唐喜公公讨论,要把宝函宫的湖水种上莲花,又能赏花悦目,又能泛舟,又能吃莲子莲藕呢。” 元自虚笑了声:“这是做给我看,让我放心呢,一边做包子,想让朕念旧情,一边继续种花种藕,让朕放心。不错,有长进了,其实心里不知道怎么熬煎呢,弋阳是我的第一个女儿,朕难道不疼她?心里也是一般的担心啊,只是,国事为大,朕看太子这果然有些长进了,竟然还知道迂回了。” 第83章 李东福道:“这也是陛下良苦用心了。” 元自虚长长吐出一口气:“朕心中何尝不煎熬难过,只是靖北,始终是我朝的心头大患,先帝、太宗,都曾为之辗转反侧,犹如喉中之梗,若是能在朕这一代解决这心腹大患,朕也好去见祖宗们了。” 李东福看他一番情深表白,但却决然不会再见太子,心中暗自同情太子这一番又是白费劲,皇上到底是心如铁石啊,嘴上越是怜悯同情两个孩子,其实做得就越是狠,若是靖北王知道皇帝把北犀的公主嫁给了二皇子会怎么样。说起二皇子,显然皇上是真的烦了他,这几日接连斥责,干脆都停了他在礼部的差事,让他专心去为骆皇后侍疾去了。 然而到了第二日,宝函宫那边却是传来消息,太子病了,高热不退,神智昏沉,似乎还念叨着长姐,战场等胡话。服侍的内侍们不敢怠慢,慌忙告知了负责看守的管事。 很快元自虚便接到了消息,命了三位御医前去看诊,不多时脉案送到了元自虚跟前,大同小异,都是脉象沉涩,“郁症”,发热恶寒、邪热炽盛、其肤灼手,情志失调、神智躁动、时清时乱、气机郁滞等症,三位太医各开的方,有柴胡疏肝散、承气汤、白虎汤、紫雪丹等汤丸,大多也是退热,安神补气的。 元自虚又传了三位太医来一一问过,知道太子应是不碍,只用药退热了便好,也便稍稍放心,命太医用心治,又命李东福去申斥了一番伺候太子的内侍们,扣了银子,只待太子病愈后再打板子小惩大诫。 李东福知道主子生病,下人们定然是要挨罚的,倒也习惯了,只连忙应了,元自虚却又对着他叹息道:“你看是不是?到底年轻,藏不住事,朕不肯见他,他着急了,竟就病起来了,真是可怜见的,倒让朕想起来他小时候也这样,略有些不痛快就自己发烧,不舒服也不说,一样去上书房习字、听课,要不是弋阳细心发现,竟连奴才们都没发现他病了。” 李东福连忙道:“可是呢,奴才还记得陛下当时也是狠狠罚了一回,把殿下身边的人都换了一轮。” 元自虚笑了笑:“如今倒也不能怪奴才们,都是太子自己心中郁结,这才得了病,罢了,就罚板子就行了。” 李东福应了不提,也不敢怠慢,亲自去了宝函宫,问过奴才们已将药煎上了,便把陛下口谕传了,好好申斥了一番,却忽然听到房内传来声音:“李公公吗?” 李东福凛然,连忙小跑进入里头深深弯腰道:“殿下?您好些没?太医们开的药奴才刚才看了,正煎着了,皇上十分关心您,吩咐小的过来看着些。” 元钧慢慢坐起来,李东福慌忙上前扶着他,只觉得太子身体隔着薄衣仍然滚热烫手,灯下看太子面上潮红,唇也鲜红,病态宛然,偏偏神情还是冷静稳重。 太子一贯好洁,并不喜人近身服侍,挥袖命人退后,自己往后慢慢躺在床上,手肘靠在身后大迎枕上支撑身子,然后看向他,目光仍如从前一般如冰似霜。 李东福心中一凛:“殿下,您还是躺着吧?小的让人即刻送药过来。” 元钧问了句:“我睡了多久?今日几号了?太医们怎么说?”他声音虽然轻而无力,语气却很沉着坚决,带着无可置疑的权威。 李东福连忙道:“今日已是十五了,您昨夜睡下,今晨内侍们叫您不醒,慌忙上报,请了御医来看,看了都说您是外感风寒,气郁失调,无大碍,喝点药,好生养着就好。皇上十分关心您,命太医们分成两班轮流值守在宝函宫内,每日看诊两次,不得有失,务必早日让殿下恢复健康。” 元钧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点了点头:“拿药过来吧。” 一时一阵忙乱,内侍们有的捧了热水帕子来替他擦汗,有的送药来,有的碰了好消化的糕点让他不至空腹。 一番折腾后,元钧很干脆地将那碗药喝光了,然后躺下闭目休息,李东福看太子眉目平静,似乎睡着了,摸了摸看额角还是烫的,便吩咐了小心伺候,回去复旨去了。 等人都离开后,元钧从枕下摸到了那本手记,翻了翻,眸光沉了下去,他回来的时机不太好,那边更需要他,但这里发生的事情也太重要了,希望容璧过去以后,能及时将这里的信息告诉长姐,虽然长姐这些日子奔波,也有些自顾不暇。 他蹙起眉,忧色浮起在眼中,希望靖北战局顺利,也希望小女官能够应付那边前线的压力——幸好,容易也在,小女官会高兴的吧?见到自己的亲兄弟。 他浑身酸软,口干舌燥,缓缓躺了下去,想着这场病是否与他们互换身体有什么关联,还有,手记上简单写着湖里请唐喜公公派人帮忙种莲,却又用笔点了几点,这个是他们约好的表示此条手记事项重要的暗记,三个点便表示此事极为重要不可忽视。 种莲,为什么重要? 第49章 杏桃 容璧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巨大的营帐内,鼻尖闻到的一些腥臊的肉香味,以及青草的香味。 她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已在一座小营帐内,躺在一张有些简陋的床上,她起身挽了挽头发整理衣物,翻了下衣袍内果然有手记,她打开看了看,果然公主与王爷一同出征了,一路随大军前行数日,公主毕竟有孕在身,身体不太好,忽然精神一振,大哥! 第84章 她握紧了那本手记,眼眶微微发热,恨不得立刻出去找大哥,但上头太子说王爷因公主的缘故,对容毅起了疑忌,他虽已再三劝说王爷,但不能挽回,原本也和容毅说了请他留在广平城替她看着药膳铺,主持镖局事情,但容毅不肯,非要跟着公主的护卫队一并出征,太子甚觉愧疚,婉转致歉。 她暗自有些后悔,明明知道自己如今这般,就不该轻易给家里捎信,如今连累了大哥……她起了身连忙走出去,却看到外面茫茫草原,四处都是营帐,附近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口锅,锅上热腾腾冒着泡,玉十二和唐有余等几个侍卫正在那里看着火,看到她走出来招呼她:“四爷,快来看看,难得的马肉,说已是选了最好里脊和肋条肉了,我们炖了个马骨汤,这肋条想着是不是烤了?公主说闻了就恶心,让我们都吃了。” 容璧心心念念大哥,先试探着问道:“我哥呢?” 唐有余道:“容大哥带人去取水去了。” 容璧心中微定,走过去看汤水混浊,微微皱了眉:“这样煮不行的,味道腥,就算加上胡椒调味,吃起来也是又老又酸,哪里来的马肉?”马极重要,朝廷是严禁杀马和贩肉的。 唐有余道:“还不是刚刚战场上拉下来的死马,嗳,北犀凶猛,生死当头,射人先射马,一场战下来,伤了腿的,刚死了的都有后勤兵专门去拉下来劳军,还可以了,北犀这边的马很是肥壮,就是确实皮厚味臊,很不好整治,不过行军途中,能有肉吃已是大幸,咱们刚打了胜仗!” 唐有余目光发亮,仿佛跃跃欲试。 玉十二郎有些心忧道:“公主这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原本行军途中颠簸又奔波,再不进饮食,可如何是好。” 唐有余轻声道:“小声点,莫要让王爷那边的人听到了,公主严令,不许多嘴。” 容璧本要找个机会去面见公主,将京城里的事一一告知的,这时便问:“还有新鲜的马肉吗?” 玉十二郎提了一篮子过来,容璧看果然只做了简单的盐腌,找了白缨过来问,果然白缨和红缨细心,早就将常用的调料都包了一大包,便命伙夫烧了水来,捡了最细嫩的一块,切成薄片,待水沸后将肉片略烫成深红便捞了出来,调了生姜丝、蒜泥、葱碎、紫苏碎与酱、醋调出酱汁来。 几个护卫围过来看她亲手调治那白瓷盘中叠放着的深红色薄片,都忍不住道:“真好看,像朵花儿似的,晶莹剔透的。” 又看有新鲜的野菜,想来是护卫们路上采摘的,容璧便略烫熟后与酱、醋、蒜泥、皮蛋等凉拌候撒上芝麻,再加了一盅炖好的银耳羹,命白缨端着要去公主那里。然后将袖子放下整理衣襟,一抬头便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一侧与其他护卫站一起,手里提着个巨大的水袋,双目炯炯正凝视着她,唐有余已大声笑道:“容大哥回来了?怎的不先放了水袋?提着不重吗?” 容毅站了已有一刻钟,看到容璧一双清澈双目看向他,青色布衫袖子下露出皓腕,手里尚且拿着一双筷子,与平日里着男装时冰冷疏离大不相同,却多了一分柔软和亲切,一时心里又是亲近又是怜惜,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下:“都说阿妹做菜做得好,今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妹做菜。” 容璧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长兄了!她看着容毅,眼睛微微发热,但却知道以太子的冷性,此前对自己哥哥定然也摆不出如何亲热来的,自己不能太过热络了,只控制着喉咙里冒出的酸气,哑着嗓子说:“兄长喜欢的话,一会儿替您烤个马肋排。” 容毅脸上立刻露出了意外的笑容,一边摆手道:“不必,我看公主身边一刻离不得你,你先去忙,哥哥吃的糙,和他们一起喝肉汤就好。”平日容璧进出都是几个人跟着,身姿挺拔,寡言少语,大多是吩咐和下令,令人不由心中生畏,不敢亲近,如今竟然主动说要为他烤肉!这让他太受宠若惊了,连忙挥手。 容璧忍不住笑了笑,压抑下心底的激动,到底心里还记着正经事,先带着红缨白缨捧了那碟马肉和凉拌黄瓜去见公主。 刚见到弋阳公主,容璧吓了一跳,只见弋阳公主面容憔悴,原本明艳飞扬的脸瘦削了许多,双眼也深陷了进去,她看到她进来,就笑了:“行军途中,不必太过讲究的,不用费心给我做什么了,我闻到就已腻了,面食也吃不进,烧心得厉害。”虽然神容黯淡,但仍然保持着敏锐的直觉,不过一个照面,就能看出换了人,容璧十分佩服公主,向前行礼,公主挥手命她:“坐吧不必多礼,我身子重,体热得厉害,也懒怠说话,东西放着吧……” 她看了眼那白玉碟中,薄薄的肉片堆卷如花,淋着酱汁微微有些柚子酸味,看着清淡凉爽,忽然住了嘴笑了:“还是你有办法,这是什么肉?我竟有些胃口了。之前他们做来的酱烧马肉,为着去味道,放了好些大料红烧,油腻腻的。” 容璧道:“幸好白缨她们把我做的酱和调料都带着了,这是柚子醋,开胃的,您试试看。” 弋阳公主拿了筷子自己尝了一片,果然没有之前送来那浓郁酱马肉的腻味,而是清淡里带了些酸,还有些一些姜丝的辣,肉片太薄,不过是过了过嘴便吞了下去,她不知不觉便将那一碟马肉都吃掉了,又挑了几筷子野菜吃了,看了眼银耳羹,皱了皱眉挥手:“这甜腻的就不吃了,拿下去你们用了吧,都下去吧,我和阿容说说话。” 第85章 容璧看白缨和红缨都退下去了,才笑着问:“我其实真想知道,公主您是怎么打一照面就能知道是我的。” 弋阳原本神情恹恹的,如今肚子填了,那股烧心的劲儿也被那凉菜稍微填了下去,精神也恢复了些,靠在软榻微微侧身,在容璧帮助下拿了个枕头垫在一侧,才安逸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一进来,下意识垂睫,并不敢直视我,这是宫规,改不掉。衡之不同,他一进来,因为关心我,双目湛然,直视于我,他从小受的储君教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上,他谁都不必拜,加上那孩子天生一股孤倔在骨子里,和你是完全不同的。” 容璧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她心里默默想着今后若是也不回避目光,是否能扮演太子更像一些,幸好如今在宫里都是幽禁,灵魂互换又实在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之事,才无人察觉。 弋阳笑道:“你不必改,倒是太子得改,否则一个女子如此锐利,倒容易被摧折……”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又道:“你是怎么来了?京里对开战,有什么消息?” 容璧便将三皇子元涯过来说的话都一一复述了,又将自己引三皇子去找郑探花的说了一遍。 弋阳神情凝重,听过后沉思了一会儿道:“老三年少,这是急了,你让他去找郑探花是对的。郑探花才华、眼光、谋略都是一等一的,否则我当初也不会一心想要招揽他,只可惜他太聪明,不肯冒险,但顺势而为,为老三指点一条明路。” 她闭着眼睛又想了一会儿:“先是让老二娶北犀的公主,再让宋国公陪着老三来……”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面上出现了些疲态,想来怀胎之体对她影响甚大,她慢慢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柔声道:“父皇这是一心要我死啊。” 容璧看着她,不解其意,却也没有追问,弋阳却避而不谈,问她:“这次换过来,可有什么征兆?可见到你兄长了?此次是我们连累了你兄长,早知如此,不该让你送信回去的。” 容璧摇了摇头:“我在那边也并无什么,只是当时忧虑这边,便想着多找一条路,找了唐喜公公,没想到他竟给了答覆,也不知真假。”她将做珍珠包那日的事又复述了一遍,弋阳微微挑眉,想了下道:“宝函宫地处偏僻,从前确实没有去过,但宫里是有许多暗渠的,排水渠将雨水引入暗渠,流出宫外,这才有从前宫女红叶题诗,流出宫外的逸事,从方向上说,宝函宫的湖水,确实应该会通往宫外的景明湖,若是真能找出一条通道出宫,确实是个不错的底牌,若有个万一,也能脱逃。” 她沉思了一会儿道:“唐喜此人确实从前很会揣摩心思,母后爱吃他做的菜,但他也是个聪明人,一直不太热络往前,母后去世后,他几乎销声匿迹,我还以为他早就被骆皇后清理了呢。” “这时候冒出来……但他若是又坏心,早就该下手了,犯不着这时候冒险。但此人忠奸难辨,你倒是冒险下了一处险棋。” 容璧解释道:“奴婢在尚食局时,唐公公颇多照应于我,奴婢觉得他虽未必肯冒风险,却也不会轻易害人和出卖太子殿下,因此才冒险行事。” 弋阳公主一边点头,一边慢慢思虑:“正好衡之也过去了,他应该会处理好。” 容璧轻轻咳嗽了声:“可能……我来的时候,是生了病的,迷迷糊糊只觉得身上很热,然后醒过来就到了这里。想是受了风寒。” 弋阳公主一怔,若有所思道:“生病?上一次是思虑过多,这一次是生病身体煎熬,难道是因为这些原因导致的神魂不稳,才会互相交换?” 容璧没有说话,弋阳公主又想了一会儿道:“你做得不错,先回去见见你哥哥吧,我们这里,暂时不必担忧。” 容璧心下放松,连忙刚要起身,便看到帘子一挑,外边靖北王却已进来了,一身铠甲未卸,甚至身上还有些淡淡的血腥味和骑马久了独有的皮革金属的味道,他一进来,弋阳公主便忍不住蹙眉,只能顺手将桌面上的姜丝含入嘴里压下那股不适。 郭恕己看了她一眼,神情仍然很是冷漠,只是手里提着一个皮囊,顺手将那皮囊放在几上,淡道:“听说公主这些日子,食不下咽,只能吃一些蔬菜水果,偏偏行军途中,供给蔬果不易,今日可巧得了些鲜杏和蜜桃,请公主自用吧,以免说孤薄待了王妃。” 弋阳公主看了眼那皮囊,并不打开:“多谢王爷,只是我有要事需向王爷禀明。” 郭恕己微微扬眉:“可是军中供给不足?” 弋阳公主摇头:“王爷可知,朝廷派了宋国公和三皇子前来靖北督军?北犀派了使臣去京里求和,送了位公主过去,父皇赐婚给老二为王妃了。” 郭恕己一怔,看向弋阳公主:“公主日日随军,却仍然还能有办法与外通信息?” 弋阳公主知道这些日子身边人一直受到严密监视,微微有些无奈:“王爷,此事重要,性命攸关。” 郭恕己冷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扔到了弋阳公主面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郑探花,派了商队管事联系上孤,除了捐给靖北军十车军资以外,其中还有一车鲜杏、蜜桃,不问即知这是给公主的,另外不避内外,呈了一封信给孤,希望孤能转交给公主殿下。” 第86章 “好一个知情知趣体贴风流的探花郎啊,却不知公主是何渠道,能够对远在京城的朝政大事,了如指掌。” 弋阳公主伸手拿起那封信,看到上面火漆宛然,嫣然一笑:“容璧,来替我将这信读与王爷听。” 郭恕己浓黑的眉毛扬起,弋阳公主直视于他,目光坦然: “探花行事坦荡,不避王爷;王爷光明磊落,不曾拆看;我心中无愧,自然也不惧当面读信。” 第50章 兄妹 “公主尊前长渊顿首:仆观公主及王爷境况,实可危可惧,北虏犯边,靖北宣战讨逆,份属应当,然朝中自有庸臣,惟慕位苟安,而君心难测,赐婚北犀公主与二殿下。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望公主劝王爷谨慎行事,只恐行差踏错,致误前程,现将前日三殿下与仆语录于后,供王爷、公主参考。伏惟荃鉴。并颂旅安。” 容璧读完后,看到匣子内的信件的后面果然有一册纸,用蝇头小楷记录着三皇子元涯与郑长渊的对话,她一一读了一遍后,终于明白自己指点三皇子去找郑探花的后续——郑长渊果然是聪明人,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郑长渊轻轻指点,不仅剖析得清清楚楚,而且轻而易举地将三皇子带到了公主这一边! 她抬眼去看,看到郭恕己和公主都面沉如水,神情凝重。 弋阳公主看她一眼,挥手道:“下去吧,难得闲暇,陪陪你大哥,信留下来吧,我和王爷有话说。” 容璧被这诡异的空气早就觉得不适,听到弋阳公主放她,如蒙纶音,连忙低头退了出去。 弋阳公主看着郭恕己:“王爷与我的父亲,各有打算,但事已至此,王爷还打算将计就计吗?” 郭恕己道:“难道你不也是在为令弟打算吗?” 弋阳公主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道:“我说我是为了腹中孩儿,王爷信吗?” 郭恕己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容璧不知这些,她正专心为兄长烤一块马肋排,军中供给困难,她勉强挑选了肥瘦匀称的马排,充分将酱料揉入其中后,在火堆上慢慢转动烤着,容毅坐在她身边,面上神情又是激动又是受宠若惊:“你今天不忙了?不用服侍公主了?” 容璧道:“公主和王爷有事要交代,说是兄长来这么久,我还没能陪过兄长,特特放了我假,哥哥说说家里吧。” 容毅道:“爹娘都好,就是老了许多,接到你的信,家里可欢喜疯了,娘又哭又笑的,把你送来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不许我们用,说要给你存着当嫁妆。阿爹说既然你要在省城里买房子,就还是得买,不然到时候你在宫里住惯了,回村里住不习惯,横竖父亲年老,也种不了几年田了,你三哥又读书也有出息,咱们就把田都租出去给别人种了,让中人看了一套房子,我出来的时候,你三哥专门给你挑的碧桃纸糊窗,还画了两幅画挂你屋里……” 容璧眼睛微热,悄悄擦了眼泪:“三哥读书有出息啊……” 容毅道:“天分也就一般,但老师们都夸他是勤能补拙,写得不好,他能写一百个,一千个,写到能看为止,读书也是,不懂的,就反覆背,阿娘说他放牛也背,煮饭也背,也不怕村里人耻笑,喊他书呆子,就这么着,硬生生考上了举人,不过老师也说了,功夫未到,进京就不一定了,得做好考很多次的准备。” 容璧忙道:“三哥什么时候出发的?我托人在京里给三哥赁间房子,保管三哥不必操心,专心备考便好。” 容毅道:“哪里用你操心这些?他自会照应自己,咱们穷人家孩子,你倒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才好。” 容璧一笑,又问容毅:“哥哥可娶了嫂子?二哥三哥呢?” 容毅摇头:“不曾,之前在军中,顾不上,回来后爹娘倒是紧着想要给我议亲,相了几家,没谈拢,没多久你信就来了,就赶过来了。老二在淮南水军,但太远了捎信不便,只偶有一两封信,想来也不曾议亲。你三哥考上举人后,议亲的倒是踏破了门槛,但老三非要说长幼有序,定要等我先订了再说,我看他是有心结,觉得当初你是为了他治腿才进了宫,非要等你回家才能心平气和成家立业。” 容璧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幸好天已黑了,她微微转身趁人不注意擦了泪,低头一看有些懊恼:“嗳呀,这边烤过了,有些干了。” 她手忙脚乱刷上蜜水,容毅连忙接过来:“我来自己烤,你好容易歇下来,赶紧也吃点儿,你爱吃什么东西呢?宫里待着辛苦吗?” 容璧被这简简单单一问,又差点掉了眼泪,她原本觉得自己在宫里过得还算顺当,虽然在最后要出宫的时候出了么蛾子,但仍然觉得幸运的是还是取得了公主和太子的信任,虽然如今艰难些,但也不是一点甜都没有。但被素未谋面的大哥一问,她忽然就觉得眼睛发热,恨不得扑在大哥怀里好好哭一场,什么都不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大哥。 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些都于事无补,大哥不仅解决不了,还会被自己拉入不应该有的麻烦,她现在应该想办法让大哥回去,离开靖北军。 她不停思索着如何让大哥能够离开靖北军,嘴边却忽然触碰到了什么,原来是容毅将一根肉条撕下来,喂在她嘴边,她张口吃了,忍不住又问大哥:“大哥从前在军中,是做什么的呢?可辛苦?” 第87章 容毅不以为然:“有什么辛苦的,我当时年少,进去也没当什么正经差使……” 两兄妹在火堆边絮絮叨叨,不知不觉说到了深夜,其他护卫们全都知趣的不曾去打扰他们。 ==== 宝函宫内,病了一日的元钧终于退了热,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拿著书看了看,便听到门外有人声,他透过窗子看出窗外,看到有人在湖边站着指挥着将湖水圈起来,放水出去,淘摸泥浆,填种莲藕。 沈安林进来禀报:“唐喜公公说是殿下交代了要种莲,趁着还是春日,赶紧种好了,夏日就有花看了。” 元钧应了,沈安林看他面容苍白,肩上披着衣袍,宽大的袖子下病骨支离,伸出拿着一本书,却似乎并没有在读,眉目之间微有倦色,他靠在榻上不知想什么,有些担心地问道:“殿下身子好些了吗?” 元钧看了他一眼:“嗯,好多了……有件事,你留心下。” 沈安林应道:“殿下请交代。” 元钧摸了摸手里的书页,似乎犹豫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明年大比之年,有传说可能会开恩科,现陆续已有各地考生入京,结交同年,投靠座师。你去找一个叫容墨的考生,淮北翠县双溪村人,替他租个房子,照应一二,他若是有什么要求,能帮的就帮了。” 沈安林一怔,虽然满腹疑虑,但仍然应道:“是。” 元钧又补充道:“如果他问,便说是他妹妹托人照应于他。” 沈安林心头一动,已想起了随着弋阳公主远嫁的容女官。 沈安林领了命回了承恩侯府,先去了书房见承恩侯,将太子交办的事先报了父亲沈平野。承恩侯沈平野眸光闪动:“太子殿下忽然让你照拂这个女官的兄弟,你怎么看?” 沈安林道:“因为公主危险,因此殿下想要拉拢交好公主身边的女官?” 承恩侯摇了摇头,微微叹息,和妹妹生下的公主太子相比,自己的儿子真是迟钝得太多了:“太子殿下被幽禁在宝函宫,对外只说是生病休养,平日只有你能进出宫禁,太子是如何知道容女官的兄弟进京了?” 沈安林一怔。 承恩侯道:“太子有别的消息渠道。” 沈安林一怔,有些委屈道:“太子这是防着我们沈家,防着我?” 承恩侯摇了摇头:“你错了,太子这是在保护沈家。别的不说,只说上一次你无缘无故被扣留审问,若不是太子果然没有交给你任何东西,老夫现在估计已见不到你了。甚至沈家如今可能已迎来了灭顶之灾。沈家与太子,利益攸关,太子保全沈家,同样也是在保全自己。太子……长大了啊。” 沈安林回想,仿佛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那太子究竟是怎么来的消息渠道?他要关照那容女官的兄弟是为了什么?” 承恩侯道:“太子是你的主君,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沈安林一阵茫然,承恩侯慢慢道:“如今情势再这样下去,朝中倒向太子,愿意为太子所用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太子不再只有沈家能用。” 沈安林听懂了:“父亲的意思是,想要太子以后倚重咱们家,只能更忠心一些?” 承恩侯看着儿子一表人才,英姿勃勃,笑道:“太子为明主,你安心跟着吧。”太子这一招,既是让沈家安心,又是敲打沈家,若是沈家不尽心,太子自有别人用,那点母舅的情分,博不了光宗耀祖,所谓富贵险中求,想要封侯拜相,从龙之功,那确实是要拿整个家族来一搏的。而今上这些年来,渐渐冷了大臣们的心,想来太子已有了其他人手可用,不再仅依靠沈家了。 沈安林却一贯直肚肠:“照顾容女官的兄弟,这事会不会引来别人注意?” 承恩侯对这个有些傻的儿子还是很耐心教导的:“这个容女官,原本是皇后挑了给太子殿下侍寝的,后来太子殿下送给了公主,公主带着到了靖北,如今太子命手下人照应一下公主身边女官的兄弟,这是极小的事,无论是皇后还是皇上,知道了,顶多也只以为这女官还在宫里的时候和太子求过,又或者是公主请托过,如今太子闲在宫里,照应一二又有什么,不算件事。” 沈安林应了,承恩侯想着,至少儿子是孝顺听话的,他吩咐道:“既然是赶考的举子,不妨结交一二,摸摸这容氏的底,今后也好办事。” 沈安林道:“好的,儿子刚回来就已交代人先去各客栈、车马行查了,稍后得了消息便报您。” 第51章 莲池 容墨从大通铺里走出来,听着里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微微有些发愁,之前为了省钱暂时在大通铺里落脚,结果发现实在是娇气了,味道臭、睡得不好、有跳蚤不说,实在太吵闹了,压根没时间看看书。自己学问不扎实,这次虽然只是过个场,但全家人的殷殷希望,还有当初妹妹卖身,就为了自己的前程,无论如何也不能敷衍过去。 也不知道大哥去到靖北,见到妹妹没,如今靖北忽然战起,也不知妹妹在那里如何了,大哥有没有想办法把妹妹带回。 但是他这几天走遍了角落,甚至连寺庙都去看过了,能租到的地方都不合适,毕竟根据先生的要求,他这次要在京城待将近大半年,说不定能撞上恩科,因此钱财上就十分有限了。京里什么都贵,家里已竭尽所能,妹妹捎回来的钱那是决计不能动用的,他走了大半个京城,客栈肯定是住不起,赁房子,只能和人一起合赁,还是太贵,同乡们都笑话他要求太高,寺庙也去看过了,又太远,且香火钱其实也贵…… 第88章 容墨站在客栈门口,有些惆怅的计算着自己的钱,想着不行还是去同乡会那里再撞撞运气,却有个小厮过来和他作揖道:“这位是容三爷吧?我家公子请您一叙。” 容墨一怔,抬眼看去,看到一辆青布马车在路边,一个年轻公子微微掀了车帘,向他致意。 他走过去作揖:“鄙姓容,请问公子高姓大名?是否认错人了?” 那公子下了车向他还礼道:“这里叙话不便,闻说容三爷正在找寓所备考,仆受令妹所托来寻你,还请上车一叙,我那里正有一小寓所,极清静,适合足下读书备考。” 容墨看了他一眼,还礼道:“多谢,但不必了,我另有安排。”说完回头就走,并不留恋,也不打听底细。 沈安林愕然,看容墨已走了进去。 第二天轮到他当值,他进去回禀,元钧问了问,点头道:“不错,是孤考虑轻率了。容女官远在靖北,你这么一个贵公子忽然找上门,姿态放低,无端提供方便,他自然要担心是不是对他妹妹不利,不知底细,自然是拒绝为上。一家子都是聪明人。”他微微有些感慨。 沈安林茫然。 元钧想了下道:“做得不落痕迹些,找个中人,替他找份西席的工作,包吃住。这事你不必出面了,和舅舅说一下,请他安排老成家人去做即可。” 沈安林松了一口气:“是。” 元钧手里拈着棋,全神贯注在棋局上,命他:“你先下去吧。” 沈安林看着元钧眉目低垂,面色苍白冷肃,拈着棋子的手清瘦许多,躬身领命下去,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 自从太子病倒后,不是看兵书,就是自己与自己下棋,长久地对着棋盘发呆,有时候偶尔看看窗外种莲的湖侧,又回到了从前那孤高清冷的样子。之前摘菜、亲手做糕点,请他们一起坐着吃锅子的时候,虽然仍然话少,但那种亲近和怡然却能感受到,感觉人更接地气。 如今太子无心再理种菜和做饭的事,从御书房拿了不少兵书以及北犀的游记等书来看,甚至还命他去兵部直接借靖北的有关文书和舆图以及北犀那边有关的文书。那可是军机要务!他心惊胆战去借,兵部尚书石泉开始果然百般推脱,却也没敢拒绝,只让他去找兵部侍郎,兵部侍郎宋永却是在兵部多年,曾是宋国公的属下,亲自出来见了他,问了几句太子可安,然后命人细细整了舆图、历年的驻兵计划、兵饷发放情况,甚至还有前靖北王打过的一些仗的军报、奏折抄本来给他,又宽慰他道:“请沈统领多多宽慰太子安心,公主吉人天相,靖北王一贯骁勇,定能无恙。” 沈安林非常担心,太子此前种菜做饭,皇帝显然放心,待太子极好。如今太子忽然关心军事,只怕会引起陛下猜忌,降罪于太子。但父亲只让他照着太子的话去做,果然朝廷不仅没问罪,听说陛下甚至命内阁每日将军报整理后抄送宝函宫供太子阅览。这让朝中不少大臣们都觉得皇上英明,太子圣心犹在,又有不少人觉得兴许太子是真的身体出了问题才在深宫内养病的,毕竟皇上如今说起太子,是十分爱重和怜惜的。 元钧若是知道沈安林心里的想法,只怕是要冷笑的——只有完全被控制在父皇掌心的太子,才是好太子。如今长姐犹如羔羊在祭台之上,皇帝当然要对这个太子示以优容宠爱,以迷惑那奋勇杀敌在北犀的枭雄,郭恕己。 所以,他会待自己分外宽容,对自己生了病也有怜惜,因为自己无论是借兵书、舆图,还是照顾长姐身边的女官以拉拢人,在皇帝看来,都是鞭长莫及隔岸观火的垂死挣扎,作为掌控一切的独权者,他居高临下的怜悯自己的女儿和儿子,但绝对不会为了这点怜悯而放弃自己的计划。 父皇,我和你学到了很多——被囚禁的太子,才是最好的太子,那么,最好的父皇,当然也是太上皇了。 “由来百代明天子,不肯将身做上皇”,古诗写得极对,在靖北王跟前那一点叛逆的火种,在回到自己的身体,回到这幽禁的宝函宫里,熊熊燃烧起来,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灵魂兴许在千里之外,还能影响到这边的凡夫之身,这才引来了这样一场中心如焚,焦虑抑郁的大病。 元钧将棋子落入棋盘内,若是靖北王郭恕己在此,兴许就能看出,棋盘里每一粒白子,都像征着北犀的大城和王庭,如今黑子犹如一把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势如破竹,牢牢插入北犀心腹,不过一个月时间,便转战千里,逼近王庭。这个时候,先锋骑兵营已深入敌军,辎重、粮草,都成为了至关重要的制胜关键,三军昂扬,速战而胜,如今粮道太长,不利持久,一旦被拿捏,这支犹如尖刀一般的前锋军,将会被困死在北犀腹地。 此前他跟着公主,随军奔袭,一直是不知道具体的行军目标,这几日他静了下来,结合着朝廷收到的军报日期,回忆着每一处驻扎的地点、地形,慢慢复盘出了这一路他们的行军路线,如今整个靖北的战局,都在他胸中,清晰如棋局,靖北王确实可称得上用兵如神,每一步都出乎意料。 他手指拈着棋子,慢慢敲打着,放在了一处黑棋侧,又陷入了沉吟中。 这时却有内侍禀报:“殿下,唐喜公公求见,亲手做了莲藕羹来,说是对殿下的病有好处,还说要给您汇报下种莲的进度。” 第89章 种莲?元钧心中一动,慢慢又拿了一颗黑子起来:“请吧。” 这几日,湖畔圈出来种莲的湖角落,已深深挖出了无数的淤泥出来,在五月的日光下暴晒,又重新回填,他仔细观察过,没看出什么特别来,显然负责看守的禁军统领们也很是注意,每次湖边五步一岗,十步一人,都站着紧紧盯着挖泥的民夫,不允许乱走。在这样严密的监视下,想要做什么显然很难,他为了避嫌,干脆压根完全没走过去,几乎足不出户在屋里养病。 他绝步不出,只在屋内养病,显然也让负责的禁军们放松了些,开始几日还颇为紧张,这几日看得出已有些松弛,毕竟五月近六月天了,日光强烈,民夫们干惯了,又毕竟是在淤泥里,能吃苦,禁军们却大多是贵族子弟,娇生惯养,晒上几日,头昏眼花,哪有不松懈之理。 如此这般,这种莲若是有什么,这个时候倒是做手脚的好时候,只不知道唐喜究竟和容璧,达成了什么协议。 唐喜已弯着腰捧着托盘进来:“奴才见过殿下,殿下上次说过喜欢这莲菱清香,又思念先皇后做的菜,今日偶然得了极好的刀鱼,正好做了汤面,与这鸡头米、糖渍桂花,菱角一并给殿下送过来,尝个鲜。” 元钧看那白玉瓷盘里头盛着白珍珠一般的鸡头米,伸手拿了勺子尝了一粒,柔软脆嫩,带着清甜,微微点头:“孤病中嘴淡,卿有心了。” 唐喜眉开眼笑仿佛极和气:“殿下满意就好,殿下前日交办的种莲的事,也已办妥了。如今这边莲花也已种差不多了,都是从江南白马寺请来的千叶宝莲种,名唤钵罗华的,那边主持亲自诵经祈福过,连夜从江南那边快马送的藕种进京,待一个月后,就能开了,开着莲花是火红色的,据说花放之时仿佛火焰在水上燃烧,十分盛况。” 元钧诧异:“我听说白马寺那边很是以此为宝,轻易不给种的,如今竟然连莲藕都给你了?” 唐喜悄声道:“殿下不知道,他们正愁的,如今陛下好道,他们只好扯着那佛道同源、万法归一,勉强支撑着罢了,到底还是想着要弘扬佛道呢,如今殿下要种莲花,他们哪有不奉承的?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他们那是整座池子都愿意搬来京都呢。” 元钧被他几句话说得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诸经要解》道:十方诸佛,同生于淤泥之浊,三身证觉,俱坐于莲台之上,因此莲花为佛门至宝,这才如此珍贵。好好的佛门净地,倒被你说得倒像是邀名射利之徒了。” 唐喜笑道:“殿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佛门高僧,那也是要吃饭化缘的呢。寺庙名下的地,都不纳税,都是信众捐献的,如今都信道家去了,谁来供奉呢!” 元钧道:“倒是你们看得透彻,是孤太狷介了。” 唐喜道:“殿下身份贵重,仁慈好义,自然有人愿附于骥尾,执鞭随镫。” 元钧看他说得恳切露骨,十分诧异也不知容璧究竟许了他何物,更不知那所谓的种莲,究竟有何玄妙,试探着问道:“卿既已办好,则这莲池,何时可用得上?” 唐喜一笑:“殿下只管静待佳音,如今莲种已种好,待到湖水灌入,不多时荷叶生发,莲叶田田,殿下便可泛舟湖上,赏莲观景,赋诗避暑了。” 元钧微一点头:“如此有劳唐公公了,孤就静待佳音了。” 唐喜微笑:“幸不辱命。殿下请用这刀鱼面汤吧,不然一会儿糊了就不好吃了,这是上好刀鱼剁成鱼蓉,又与蛋清和面擀出来的面条,是江南做法,殿下尝尝,旁边这还有韭花酱,极配的。殿下慢用,奴才先告退了。” 元钧温声道:“好,左右看赏。”他端了那碗刀鱼面来,用筷子夹起那软滑面条慢慢送入嘴里,只觉得细滑美鲜,再配上一侧的墨绿韭菜花酱,果然搭配在一起口感更是鲜香满口。 刀鱼肉细味腴却多刺,明后的刀鱼刺尤其硬,要除刺是个水磨苦差事。做这一碗刀鱼面,想必费了不少功夫,然而自己从前并不好这口舌之欢,应该是容璧在自己身体内之时真心好这厨道,怡然自甘,这才让这唐公公如此尽心指教,用心做这一道美食,送来还要反覆细致解说这做法,款款诚意,令人动容。 但却实在不知这聪明伶俐的小女官,究竟是如何避开这森严的耳目,与这唐喜公公搭上线的,只看如今皇帝待自己还算纵容怜惜,想来是丝毫未露马脚——如今,他是极盼望回到那烽火战场之间,却只能静静坐在这里,感受这焦灼的权力欲望焚烧着自己的心,要不是这唐喜这边似有什么突破,恐怕他这病,仍好不了。 他几口用完那碗刀鱼面,将剩下的菱角、鸡头米等物都赏了下人,慢慢在桌面上铺开舆图,再次沉思起来,在心中反覆演练,将军不打无准备的仗,他如今竟似乎隐隐感受到了靖北王这十年来对这一仗的精心筹备以及运筹帷幄,他绝不是贸然出战的莽夫,此一战,若是能成,正是造福千秋,福荫后人,中原可保百年平安! === 元自虚漫不经心看着军报,问道:“老三还没有到靖北?” 一旁的王申甫丞相小心回道:“此去路程遥远,路途便是顺利总也要半月,而且听说靖北王已深入腹地,三殿下毕竟千金之躯,不好随着去北犀,反而误事,因此兵部这边答覆说定国公这边奏报,暂时现在距北犀最近的钜鹿守着,再命人传话给靖北王,若是方便,便将公主接回。” 第90章 元自虚点头:“宋世轩是积年的老将了,有他安排,朕是放心的。”他放下军报,又问:“老二呢?朕命他除了差使在家读书,可有安分?” 王丞相道:“二殿下如今用心读书,另也在修建府邸,准备迎娶北犀公主,已见过几次礼部侍郎,很是尊重,北犀使臣那边很是满意,但仍然多次上书恳请陛下出面命靖北退兵。” 元自虚漫不经心道:“拖着便是了,如今郭恕己未打到王庭,咱们退兵,占不到什么便宜,就等到王庭危急,他们着急,才会舍得割出更多利益。北犀人贪婪又奸诈,只有城下之盟,才能见到他们的诚意。” 王丞相道:“只怕到时候靖北王不听旨意……好处都让靖北给占了。” 元自虚道:“不必担忧。” 王丞相又道:“太子殿下今日又遣人来要北犀那边的朝臣、将军的有关文书介绍。” 元自虚:“太子病中仍然关心国事,此乃社稷之福,虽说身体羸弱,太医说了得宽心少虑,静静调养,只是他与公主姐弟情深,不让他看,倒让他郁结于心病难好,太子要看什么,都给他看看。” 王丞相眸光闪烁低头颂道:“陛下慈父之心,太子定能恢复康健,得膺万福。” 元自虚道:“朕如今也时时觉得精力不足,太子身体又如此,朕实忧心啊。” 王丞相连忙道:“臣仰观圣体,陛下神气充溢,龙颜威烈,雄姿英发,必定万寿无疆,万勿轻言于此,太子殿下年少,尚需陛下庇佑教导。” 元自虚这才喜悦,又吩咐了几句,才命王丞相都退去了,又传了青犼卫一统领来问:“太子今日如何?” 那统领身着玄衣,跪地禀报:“殿下今日仍是屋内养病,不曾出门,上午看兵书半个时辰后,便自下棋沉吟。后沈安林统领进来送书,谈了些闲话,御膳房唐喜公公送了刀鱼面来孝敬,又报了种莲花的情况。具体谈话,都已抄录。”说完呈送上来给元自虚。 元自虚看了看,笑了:“看出来太子心中焦虑了,连弋阳陪嫁女官的赶考哥哥也要招揽拉拢……” 他倒是压根没在意看莲池的事,太子原本为了标榜自己无心权位,种菜做饭,从佛门求莲不过是想要证明淡泊出世。如今为了长姐,又用心在兵书和招揽收买女官,对那什么莲池也就心淡了,这些都只证明了他城府尚浅,过于看重感情,那唐喜不过是在御膳房不得意多年,想要在太子跟前挣点前途,宫里小人,大多如此,可惜这次却是投错了人,他这个儿子,还是太年轻了。 第52章 占城 弋阳公主在容璧过来精心研究了几样菜式后,终于开始能够正常进食,面色也稍微好了些,但仍然时常呕吐。 她们在本来的营地只驻扎了几日,便再次拔营,这次时间不长,进了一座城,是刚刚占领下来的城凯尔达,凯尔达翻译为中原语便是晨星的意思,据说凯尔达城是北犀颇为有名的大城,易守难攻。 凯尔达城原本并不在计划内,就连凯尔达城北犀的守将也想不到靖北军会忽然转向去攻打他们,猝不及防之下组织防守也不甚严密。 最致命的还是靖北王亲自与一支商队,混入了城内,在黎明防守最松懈的时候,将守城的将士斩杀,里应外合,放了数把火,然后四处用北犀语大喊:“城破了!快逃啊!” “起火了!大雍人杀来了!”“屠城了!大家快逃啊!” 城内一片混乱搞不清楚状况时,内应将城门打开,里应外合,与外面的先锋营合并将城门攻破。 天明之时,北犀的守将和官员都被俘虏的俘虏,斩首的斩首,大雍大军进了城,将城里筛子般筛过一轮,所有军队分散驻扎后,后方辎重、后勤等才慢慢进了城,城外仍然留了驻军呼应。 容璧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靖北王混入的商队,正是郑氏商队。而郑长渊本人,竟然混入了商队内,出现在了北犀,在靖北王占领了凯尔达,弋阳公主一行进城在城守府里住下时,郑长渊出现了,求见弋阳公主,将战事一一具体描述,他才高,说得绘声绘色。 弋阳公主十分吃惊,郑长渊犹如牛饮一般喝下了几杯茶,对一旁斟茶的容璧笑了笑,叹息:“王爷与我说,王妃这些日子行军奔波,坐卧不宁,饮食不进,憔悴异常,亟需一座方便守卫的大城来驻扎休息,郑氏商队也确实有此实力,又说动了好几家商队,又与王爷多次合计,才定下此计,还好一举攻下了这座城。” 弋阳公主看了眼郑长渊,他穿着青衣小帽,仿佛还是个普通的商贾,但眉眼风流,遮掩不住:“郑家不会同意你这般做吧。” 郑长渊慢悠悠拿了折扇展开道:“乱世巨贾,自然买卖的都是大风险,公主就当我是两头下注吧。” 弋阳公主虽然面容憔悴,仍然忍不住含笑:“哪两头?靖北王和朝廷,显然你帮哪一头,都不好存身。”她看了眼郑长渊扇子上的字,那里笔力古健,题着“一手江山。”却无题跋。 郑长渊摇头:“公主错了,我下的两方,一方是公主与靖被王这头,另一方,是太子。” 他挥了挥扇子,反转过来,扇后仍然是四个字“无惧炎凉”:“公主也看出来了吧?这是靖北王题的字,靖北王问我立了大功,有何讨赏,我便求他在扇面赏题字,他便给我题的。” 第91章 一面“一手江山”,一面“无惧炎凉”,明是说扇,实则毫不遮掩大志,墨迹纵横如飞,胆气雄壮,气吞山河。 弋阳公主沉默了,郑长渊道:“夫妻同体,靖北王为体贴公主,甘冒奇险,改道占领凯尔达,又敢用郑氏商队,豪气如是,郑某实在也颇觉钦佩。” 弋阳公主端起茶来,慢慢喝着:“探花当初不肯从我之招揽,如今却肯为靖北王效命。” 郑长渊一笑:“公主,不如顺应天命。” 弋阳公主看了眼容璧,微微一笑,又问郑长渊:“探花如何能够放下京里,原道来此?不怕朝廷问你个渎职之罪?” 郑长渊道:“忘了报告公主,我是和三皇子来的,三殿下已在扶风城歇下了,等着王爷有空回靖北呢。我便禀了三殿下,主动做了送信的使者。” 弋阳公主眸光闪了闪:“三弟来了,那宋老国公也来了?” 郑长渊道:“对,正是国公劝说了三殿下,说矩鹿太过接近北犀,不安全,因此在扶风驻扎,又建议让仆来送信。” 弋阳公主含笑:“老国公还是那么老成持重,果然是老将风范。” 郑长渊又道:“靖北这边,靖北王也早有准备,命官员递了奏表,说是靖北王包括公主,受到了多次刺杀和毒药暗害,经查都是北犀王庭派人来的,加之去年秋季,北犀军队多次犯边劫掠,杀害我大雍百姓,劫掠收成,忍无可忍,因此讨伐,这也是有大义名分在,北犀滋扰我们边疆多年,如今靖北王这边,北犀十六州,靖北已得其八,而我们所需要的就是在这个时间内,一方面取得足够多得地和一劳永逸,永诀后患也好。” 弋阳公主傲然道:“北犀十六州前朝本都是我们汉人的土地,后来北犀趁战乱南下占走的,如今我们夺回,这才是千秋万业之功。” 郑长渊笑著称是,又和弋阳公主说了几句闲话,起身便告辞了,临行前才又看向容璧道:“我这里还带了些药材和食材,请容女官今日空闲了命人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过来。” 弋阳公主道:“多谢探花。” 郑长渊拱手辞别。他走后弋阳公主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对容璧道:“宋国公应该是故意的,给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他过来,虽然带着任务,但也有他不得已之处。” 容璧懵懵懂懂,弋阳公主看她忧虑的神色微微一笑:“别太担心,郑长渊是个聪明人,他既然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踏入这场浑水,就已做了决定。至于最后是王爷还是太子,至少目前在所有人看来,我们还是利益一致的。”她摸了摸隆起的腹部,淡淡道:“无论王爷怎么想,在大部分人眼里,我怀了王爷的孩子,这是事实。” 容璧道:“公主如今打算怎么应付宋国公和三殿下呢?” 弋阳公主道:“宋国公和三殿下一定会拖延时间——这其实也是朝廷要的,父皇必定需要更多的筹码来要挟北犀。”她面带嘲讽:“又想要千秋功业史书留名,又想要万寿无疆仙福永享,还想要做明君慈父统御天下,父皇啊,什么都要。” 容璧心里想着皇帝那日莫名其妙过来和太子共餐,和太子共观天魔舞的做法,再想到他将女儿远嫁靖北,将儿子以病为名幽禁的做法,心中不由也对那表面慈祥的皇帝也起了憎恶之感。 弋阳公主又道:“你且先郑探花那边看看有什么食材吧——难得有个稳定地方,是得好好养养胎。” 第53章 诱饵 郑长渊仍然是商人打扮在商铺中,他抬眼看到一身男装的容璧,并不意外,只又审示了眼容璧身旁站着的高大威猛的容毅,容璧介绍道:“这位是家兄容毅,毅力的毅,因过来探望我遇上开战,担心我的安全,便陪着我了。” 容毅上前拱手:“容毅见过郑大人。” 郑长渊抬手谦让:“真一员刚直猛士也!雄壮若此,又凛然有行伍之风,君想来是在军中呆过?” 容毅见郑长渊形神潇洒,言语倜傥,心中也生了些亲近之情,拱手道:“是,曾在淮安军中服役十余年。” 郑长渊笑叹:“怪道前些日子在矩鹿遇到容女官,只如孤鹤独松,凛然孤峭,郁郁似有负气,今日看容女官,却内敛沉稳,安然若素,想来是令长兄来了,心内泰然之故了。” 容璧心中知道郑长渊见到的是太子,自己气质与太子迥异,在郑长渊和公主这样的人眼里,自然是历历分明,若不是在公主和太子的刻意遮掩,与靖北王有意安排错开,她肯定也会在靖北王跟前落下痕迹。 郑长渊命人去取这次带来的一些适合孕妇用的补品,一边对容璧道:“时间不多,我就直问了,还请容女官坦诚相告,公主与王爷,关系究竟如何?” 容璧一怔,面上迟疑了一会儿,竟不知如何解释明白公主和王爷如今的关系,更不好说出王爷那顶级隐秘之事,于是婉转道:“王爷……并不期盼公主腹中孩儿。” 容毅倒吸了一口气,郑长渊摇了摇头,似乎有所预料,面上却多了几分凝重:“如此,凯尔达城,公主万不宜久待。凯尔达城攻下后,靖北王立刻又已率军前去追击逃跑的北犀敌寇,只留着孕中不适的王妃在凯尔达城休养。” “如今靖北十三州包括朝廷、北犀,人人皆知,靖北王与王妃情笃,公主虽然身怀有孕,却仍陪着王爷出征。而王爷为免公主行军辛苦,花了大精力,用计破了凯尔达城,好让公主能够在此休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第92章 容璧心头一跳:“众矢之的?”她虽不谙军事,却也知道公主身份贵重敏感,既为靖北王“爱重”的王妃,身怀有靖北王府下一代继承人,又是雍朝皇帝最喜爱的公主,这样的身份独自守一座孤城,乱世中简直如同一块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蜜糖。 容毅也皱眉道:“人人都知道公主在凯尔达城,那可不是个大幌子?我若是带兵的将领,都要忍不住想要找机会试一试……如今城里驻军三千,城外驻军一万……都是步兵、后勤兵、辎重等等……太危险了。” 试什么,自然是试试能否收回凯尔达城,能否俘虏身怀有孕的靖北王妃,这对于每一个北犀的将领来说,简直就是一块肥肉…… 三人同时都皱起了眉,容璧连忙道:”如郑大人所言,那如今公主该如何办?” 郑长渊摇头:“我并不擅兵法,你们得做好守城的准备,而且这样一座大城,城里的百姓都是北犀的,靖北王又没有屠城,刚刚占领下来,又没有靖北王在此镇守,如此的话,城里的百姓难免会有夹杂着的奸细以及之前的官员、将领,一旦外敌来攻,难免会有人效法此前靖北王所作的……” 容璧想到今日郑长渊刚刚说到的靖北王攻克下来的方法,狠狠皱眉了:“那公主离开凯尔达城呢?” 容毅摇头:“不可,外面全是乱军,我们留下的都是步兵、辎重、伤兵,反而是留在城里更安全,凯尔达城易守难攻,若是调配得当,尚有一战之力。” 郑长渊却道:“王爷将主城托付给王妃,王妃若是大张旗鼓地离开,军心便会大受打击,但王妃若是不走,那就是源源不绝地吸引北犀主力的诱饵,虽然我不知道王爷究竟有何打算,但,凯尔达城一开始不列为攻击目标,就是因为这座城,根本得失无关紧要。”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简易的舆图,打开指点道:“从行军路线上看,靖北如今走的是闪电奇袭战的路子,一路轻骑直取北犀王庭,完全可以避开凯尔达,取东乡州而去,如今靖北王的路线,显然也还是要去取东乡城,这座城太重要,关隘要地,必须要取,凯尔达城因为城池牢固,本身也并没有什么产出,攻打和镇守对靖北军来说还需要额外的兵力,不划算——同样道理,失去也并不可惜。” 郑长渊低声道:“这是阳谋,公主如今进退维谷,她明面上与王爷休戚相关,实际上……恐怕王爷只是拿她当成诱饵,以达到分兵,减轻前锋压力的目的。” 容毅皱着眉:“怎会有人如此狠心对待自己的妻儿?” 郑长渊低声道:“天家无父子,为了那个位子,什么父子夫妻兄弟姐妹,那都是可以用来牺牲的。” 容毅道:“请宋国公带兵过来如何?我听说朝廷这次也带了两万的兵马。宋老国公领军经验丰富,若能过来,应可守住公主无恙——但,粮草是个大问题,毕竟不是咱们的城,不是咱们的人,征募粮草将会非常困难,若是宋国公能同时多带些粮草……”容毅参军多年,一眼便看出了所在。 郑长渊摇头叹息:“不要指望朝廷的兵马,就算靖北王求救,朝廷的兵马也绝对会在路上出点什么问题,导致救援迟到——宋老国公会帮公主,但绝对不会是明面上,我这次过来,宋国公私下给我带了五百精兵,已是宋家训练的最好的精锐了,这次攻城,他们也出力不少。” 容璧低声对郑长渊道:“先生已救了公主和太子一次,此次可有良计?” 郑长渊长叹道:“白日在公主面前,人多眼杂我不好说,如今唯一办法就是趁着北犀乱军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带着人掩护公主私下走,此外,另外找一侍女扮演公主,显示公主仍在城内,毕竟公主有孕,又身份高贵,不会有谁会直接闯进来看到公主,应能瞒天过海。” “但,”郑长渊看向了容璧:“公主一定不会走,以她性格,绝非临阵脱逃,弃城弃军之人。因此我才约了容女官出来,希望你能劝说公主,这也是宋老国公的意思,朝廷糜烂,公主一生可怜,君父不怜,所托非人。宋老国公的意思是,若是公主愿意,此次可藉机死遁脱身,由我派人将公主送出海外,前去南洋,也可保一世富贵无忧。至于公主身边的人,比如你,也很好安排,乱军冲散,先和令兄避开,等战乱平后,再送你们回乡即可。” 容璧认真回道:“我会将大人的意思转达给公主。” 郑长渊道:“好,我不能留在凯尔达城太久,事不宜迟,靖北王不在凯尔达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三日内凯尔达城必然会源源不绝的吸引敌人过来,因此三日内我们必须走,否则就走不掉了。” 容璧敛眉应道:“好,我即刻回去向公主禀报。” 她心里五味杂陈,却知道公主多半是不会离开的。 第54章 不弃 弋阳公主听了传话很平静:“我身为公主之尊,又是靖北王妃,此刻弃城算什么?去什么南洋过小日子,不是我元亦晴的一生。但是不可辜负了郑探花和宋国公的千里行险,你和容毅离开吧,这倒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看着容璧:“就当我自私一些,为了太子……你去安全的地方吧,南洋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又有郑氏商队支持,必能过得不错,以你的性子,随和安闲,定能过得很不错,又有你长兄相伴,不怕孤独。” 第93章 容璧看着弋阳公主低声道:“但是公主,若是太子在,一定是希望您离开的。” 弋阳公主看着她笑了:“这是靖北王给我出的题,我不能不战而退。郑探花说得对,这是一个阳谋,我不能走,我可以接,也可以逃,他放郑探花留着,就是让我自己选,我不想让他小看了我元亦晴。” “失城意味着我放弃了王妃的责任,也无法有足够的力量成为他的盟友和对手,我固然能弃城离开,所有压力都会给到前锋靖北王那边,同时,朝廷会毫不犹豫放风说我已死,将这口锅扣给靖北王,并且命令宋国公立刻领军讨伐靖北,朝廷两万大军压境,已足够将靖北军切成两半,若是朝廷此时再与北犀结盟,一并讨伐靖北军,郭恕己将会面临进退维谷的局面。” 容璧睁大了眼睛,弋阳公主笑着看她:“这是宋国公和郑探花没有和你说出来的话,这也是我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打的算盘,他们二人与我有旧,朝廷与靖北迟早有一战,他们二人自然是偏向我,希望能保住我——甚至,等朝廷和北犀结盟后,父皇恐怕还会将我生下的孩子继续封为靖北王,然后放在京城里,靖北这个心腹大患,就这么除了。而我有功,父皇自然也要继续宠爱我的弟弟,太子尊号未废,这就是父皇无声的承诺和筹码。” 容璧震惊看向她,不过是一个离开的线头,弋阳公主顺手就能推出这样的局势,容璧道:“但靖北王如此待你……” 弋阳公主看向她:“他没做错什么,把我当诱饵并没有错。” 弋阳公主扬眉笑道:“是成为他庇护的妇孺,还是一个能够与他分庭抗礼的对手,可以利用的盟友,或者是来日的劲敌,这是我需要证明的。从战术上来说,放一个诱饵在此吸引敌人兵力,承前启后,从而减轻前锋大军的压力,这是很正确的战略,不是我在此,也是靖北的任何一个将领,而我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将北犀驱逐回他们自己的乌连山,将被占据了半个甲子的十六州夺回,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是得了黎民供奉的皇室的责任,无论我是大雍的公主,还是靖北的王妃。宁留丹心照汗青,不可苟且贪安度余生。” 容璧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是的,将领也好,盟友也好,但绝对不是爱人。 她眼圈微红,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她这一年来,跟着这姐弟见过了太多从来未认知过的东西,太多的阴谋太多的漩涡步步紧逼,裹挟着他们身不由己地到了今日。 弋阳公主慢慢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他待我如此,并不是待妻子的情深义重,我为何不能顺水推舟,走上我的亲亲好父皇安排下的偌大棋局,又能保住太子,又能平安富贵一生。” 容璧道:“公主是不是觉得靖北王安排有后手,未必会放你离开。” 弋阳公主道:“也许有罢,但不重要,至少直到这一刻,他始终是个磊落君子。容璧,我母后从前就教过我,若是不知道如何选择的时候,选没有做出无底线的恶事的那一方,哪怕输了,也会有个不错的被尊重的结局。” “你想想,绝嗣计,幽禁亲子,算计亲女,与蛮子结盟,暗算自己国家征战的军队将领,这哪一条,称得上堂堂正正?我若为了弟弟,屈从于他,损失国土,遗祸万年,只为了弟弟能够继续做一个太子,这算什么荣耀?将来接手的,又将是如何朝政糜烂残缺的一个天下?我耻于为他的女儿!” “反观靖北王,隐忍多时,哪怕怀疑我腹中胎儿非他的,也并未折辱于我,而这守城的诱饵,看似绝情,其实我们本就无什么夫妻情分,单纯作为盟友来说,这是我证明我价值的时刻,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磊落坦荡,且也留了后路,郑探花,宋国公,都是他给我留的后路,他并没有将事情做绝,若是我真的离开,他应该同样会换人来这里扮演我,继续这个诱饵的使命。” “但我也就完全失去了与靖北王结盟的可能,从此受制于无道的君父,做一个软弱的傀儡,他敢做此豪赌,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实力的自信,哪怕我此刻投向皇帝,他也仍然能控制整个局面,而皇帝一心只想着阴谋诡计,正是心虚实力不足的表现。” “他疑忌长大的亲生儿子,畏惧在北边做大的已经称臣的藩王,甚至打算勾引外族,谋害自己的将领,将军士的生命视若蝼蚁,更是将整个天下,整个黎民,都当成了自己的工具,这样的父君,有什么值得效忠的?” 弋阳公主看着她,表情很温和:“你本来就不该被卷入进来,事已至此,我们姐弟不该连累你太多,和你哥哥离开吧,要知道,你如果留下,你哥哥一定是会陪着你的,为了你大哥,早日离开,我会写信给郑探花,让他照应你。” 容璧看着弋阳公主,忽然脱口而出:“若是太子在就好了。” 弋阳公主看向她笑了:“不,我很高兴他现在是安全的,他若真的在,应该也不会走,那样我会觉得对不起母亲,行事也会多三分顾虑。” 容璧道:“但是,王爷敢把你留下这里,不就是因为‘容女官’曾经破阵吗?不是因为太子殿下擅战吗?他认为太子可以守住这一座城!” 弋阳公主看了她一会儿:“太子的韬略读书,都是我教的,他能做的,我也能。” 一人哪有两人强?更何况公主身子沉重,只适合在后方绸缪,哪里如太子能够领兵作战?容璧道:“我会想办法让太子回来的。”她心里有了一种玄妙的感觉,她想起了那一次她在药膳铺子面临讹诈,她当时不由自主想着若是太子在这里会如何处置,然后他们就互换了。 第94章 虽然那一刹那灵感究竟为何,她抓不住,之后她也曾经多次尝试再强烈想着互换灵魂,却再也没有成功尝试过。 弋阳公主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离开吧,好孩子,你如同我的妹妹一样,去和郑探花那边联系,你和容毅尽快离开。” 容璧看着弋阳公主平静温和的脸,五味杂陈,她没有再说什么,弋阳公主却已命人进来,吩咐全城宵禁,戒严,所有集市都严格审查,所有街道都派人把守,不许无关人员任意进出,一一搜查清查所有城里居民,收集所有的粮食,统计居民人口,按人口发放存粮,做好守城的准备。 容璧看她有条不紊安排守城事宜,镇定自若,仿佛对作为诱饵的危局,毫不担忧。但她脸色苍白,唇色淡青,今日做的饭食,她也用得极少,而公主隆起沉重的腹部明显也很难保持从前端直的坐姿,她在腰后垫上了枕头,强撑著书写,却掩盖不住身体的疲惫。 守城和打仗,都需要更多的心力,这对公主是太大的消耗,但主将一旦惊慌失措,手下就更是无法保持信心,因此公主无论如何都要强撑,尤其是还要劝说自己离开。 容璧默默行了礼退了下去。 如若不是太子曾经和她灵魂互换,她原本就是一个默默无闻只想着退休过安逸日子的宫女,如今此刻,离开的抉择就在她面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波澜壮阔的一生,她想着的是宁静悠闲的生活,种花做菜,和家人在一起,如今她仍然是这么期待着自己未来的日子,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的念头,却是也不想离开。 蜉蝣朝生暮死,却也知青云之志,她出身贫贱,此刻却忽然也生了些豪气。她退了出来,默默走回自己的院子,容毅带着几个带着斗笠的军士过来找她道:“如何?郑探花派的接应的人手已来了,只等我们决定。” 容璧抬眼一看其中一个高大男子微抬斗笠,她一怔:“宋世子。” 那军士长眉修目,赫然正是定国公世子宋襄,他低声道:“公主如何决断?” 容璧摇头:“公主不走。” 宋襄黯然却又仿佛早有预料,他低声道:“请容女官转告公主,宋某带了五百人在城里,公主既做了决断,我们便在城里守卫于她,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他身负皇命,无法违抗,但会尽力拖着三皇子。请公主有命的,只管吩咐宋某。” 容璧道:“多谢宋世子襄助。” 宋襄微一颔首:“郑探花吩咐,若是女官和令兄要走,我会安排人送你们安全离开。” 容璧道:“我们商量后再与宋世子联系。” 宋襄点头后一拱手,转身大步离开。 容璧转头和容毅道:“大哥……我……不打算走,但是公主答应我,说让你离开,您先回乡吧,否则,妹妹无法安心。” 容毅一笑:“妹妹开什么玩笑,把哥哥我看得也忒低了,大家都不走,不就都是为了杀蛮子吗。杀就杀了,我当兵十几年,难道还比不上妹妹?况且,这也不是绝境,我从前遇到更难的时候,这算什么。放心吧,我留着保护你,不是为了那劳什子靖北王,他们争天下也好,什么阴谋诡计也好,都不管我们事,我只知道,这里有一座城,守住了,谁来犯,就都杀了。” “而且,”容毅爽朗笑着:“我听说妹妹曾经一箭破阵,现在公主的护卫,哪一个不服你?也让哥哥见识见识妹妹的本事。” 容璧凝视着容毅,眼圈发红:“谢谢哥哥……您说得对,未必我们就不能守住。”她转头,泪水却落了下来,哥哥是为了自己留下的,但自己却到底不是那个一箭破阵的太子,没有能力庇护哪怕自己的兄弟。 她快步回了房间内,打开了那本手记,慢慢将今日所见所闻写了下来,然后第一次在笔记中,郑重而认真地写下:“公主与殿下有青云之志,视死如归,正气凛凛,愿庇护黎民,容璧愿以微躯相托,望殿下克敌制胜,逐鹿天下。只求殿下遂愿登极之时,不改今日之志,仍记垂怜蝼蚁、割肉饲鹰之情状。大兄去国离乡,千里迢迢为我而来,容璧待他未能坦诚,到底心中有愧,只求殿下尽力护之。余无所求,只愿殿下与公主,早平蛮子,一统中原,让我等黎民,也能安闲度日。” 她垂睫看着自己写下的蝇头小楷,想像着他人口中那一箭穿云破阵的少女,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希望此时能与太子互换,那股汹涌的感情澎湃冲向心头,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睛之时,窗外明媚繁花嫩柳,日光照眼,软风拂面,花香熏人,是宝函宫。 她成功了。 第55章 归农 “太医说,殿下这几日身子好多了,皇上说了,二殿下的大婚,殿下若是觉得能坚持,便请殿下参加。” 容璧转眼看着跟前的人,这才恍然发现,原来面前的人是李东福,他姿态谦卑,低眉顺眼,仿佛容璧不是被幽禁的太子,而是真的生了病,如今在求他去参加二殿下的大婚。 大婚……她恍然想起来,二皇子妃,不就是北犀的那位公主吗?太子的姐姐正在与北犀的战场上,然后皇帝让太子出席北犀公主和二皇子的婚事? 她想起了公主刚刚和她分析过的皇帝的打算,心中一阵厌恶,她冷淡道:“我这几日忧心长姐,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甚至仍觉得困倦不乏,恐怕无法参加了。” 第95章 李东福过来宣皇上口谕,原本站在那里看太子自顾自对着棋局,压根不理他,后来又忽然看向窗外出神许久,几乎当他不存在,他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 太子这才转过眼来看他,双眸冰寒彻骨,说的话也是冰冷绝情的。 李东福心里暗自叫苦:“殿下身子不适,恐就是呆在屋里久了,不若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容璧低头看了眼面前的棋局,伸手拈起一枚棋子,又看到一侧放着一本奏折,看封面却是封战报,便拿起来翻了眼,看到还是三日前的战报,想来京城得到消息滞后,但连战报这种东西都能出现在宝函宫内,想来这些日子,皇帝果然对太子有所纵容放松,这是为了让公主更死心塌地听皇帝的话吧?又或者是,想要给太子一些威胁和压力?这是属于天子的威慑,年老的狮子对强壮的小狮子的警告,他要证明自己的控制力还在。 她想了想道:“二弟的大婚在哪一日?” 李东福看他言语似有松动,连忙道:“五月十五,端午后,殿下可以再歇几日,恐怕身子就好多了……” 容璧道:“孤再考虑考虑,只是二弟大婚,孤常年病在禁中,也没有什么送二弟的。” 李东福连忙笑道:“奴才这就禀报陛下,看看内库里头给殿下挑几件妥当的。” 容璧道:“不敢劳烦父皇,二弟大婚,自然是孤自己送礼最好,请沈安林进来吧,孤交代他办。” 李东福连忙陪笑着应了,告退了下去。 容璧假意只做去书架上找书,翻到了那本手记,看到“容氏三子容墨,敏而好学,进京赶考,着沈安林照应之。”的几行记录,眼睛一亮:“三哥来了!” 她原本心情沉重,此刻却因得了三哥的消息感到了一丝轻松,而且,太子过去了,公主那边应该压力便小多了吧,一定能化险为夷吧,还有大哥…… 容璧看了看书房桌面上,满满磊着的都是各种靖北的兵书、奏折、战报、舆图,还有各种地理志,州县奏报,鸿胪寺那边送来的北犀的各种文书材料,又有厚厚的手记,记录着各种重要的军事关隘,驻军人数。 太子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生病吗?却仍然没有停止过的看这些,他一定非常非常用心在这些方面。容璧忽然心里微定,她回到了榻边,拿了冰凉的棋子在手里揉着,心中仍然只觉得不安,需要做一些什么来缓解心中的焦虑,平静心情。 她起了身来卷起袖子,决定去菜园子走走,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蔬菜做个菜,缓缓心情。外边的内侍们看到养病多日足不出户的太子忽然起身出来,连忙跟上,问道:“殿下是要散散心吗?” 她道:“不必跟着我,孤去菜圃看看。”她将廊下挂着的藤篮提了,闲步走下了菜圃小道上。 已是盛午的太阳,光线明亮之极,菜圃里菘菜、卷心菜,豆苗、南瓜、韭菜,菠菜,茄子、小米椒、丝瓜,到处都生机勃勃,日光下翠绿耀眼,肥壮可喜,豆苗架上开满了豌豆花,五颜六色,已结了一些嫩豆荚出来,黄瓜夹上也累累垂下了小黄瓜,都长着嫩刺儿小黄花,沾着露珠儿。和暖的风里送来小鸟的啁啾,她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安闲,心里那股焦虑抑郁,仿佛也被这蓬勃生机给吹散了。 再不采收,就要都老在地里浪费了,想来太子病中又焦虑,完全没有理这菜园,毕竟是太子亲自种的菜圃,没有太子命令,内侍们不敢胡乱采收,也只能如平常一般维护、捉虫、施肥。 容璧随手摘了几条黄瓜,有蚱蜢弹射跃开,菜叶的清香逸在鼻尖,田园风光令人心旷神怡。容璧看了眼长得过于茂盛的菘菜,转头指挥着内侍们都采摘了下来,洗干净了倒垂着滤水,等风干后打算做些腌菜。她又走到了树下,看到这里的扁豆爬的满架都是,朝气勃勃,已长了不少扁豆出来,这东西贱生贱长的,乡下篱笆头常见的野生菜,一点水就能爬的满坑满谷,正是贫苦农民喜欢的。这长了这许多,不能浪费了,便也命内侍们有空都采摘了下来,晒干了等冬日用来炒腊肉,冬日里菜品少,这可就是个很不错的佐餐菜了。 茄子也该采收了晒干,黄瓜可以都采摘了切片腌制,韭菜过老了长出了许多花来,把花都切下来做韭菜花酱,葫芦沉甸甸地,容璧摸了摸,让她们都留着,等秋日老了便能用来做容器。 她连下指令,连几个宫女都连忙过来帮忙,菜圃这里顿时便热闹起来,采摘的,洗刷的,挂起来风干水分的,切片等着腌制的,一忙碌起来,容璧心中原本的压抑和焦虑冲淡了许多,看到湖边围着的莲花池已都种好了,却正在搭建着一座楼阁在湖水中央,又连着一座九曲桥。 她凝目看了一会儿,蔡凡便介绍道:“那是赏莲的水阁,唐公公说搭好了到时候也方便殿下赏花乘凉。” 容璧心下明白,这想来是方便摆脱监视了,莲花种下,暗道恐怕已挖好,等到放水后,莲花长成,水阁在水中,太子进去,人们只以为太子在里头读书、乘凉,而水阁四面临水,只有一座曲桥,那么监视太子的人,也就无从得知太子究竟在水阁里说什么做什么了。 唐公公真是绝顶聪明之人啊! 她心下又微微松快了些,心里想着有没有机会能够悄悄看一眼自己哥哥去。一边转身提了几样瓜菜,亲自下厨,做了菜起来。 第96章 沈安林进来的时候,容璧正坐在几前吃一碗热腾腾的韭菜饺子,面前摆着数盘时鲜蔬菜,都是极简单的家常菜,拍黄瓜,鸡蛋丝瓜汤,菠菜炒猪肝,茄子烧肉。她跟着公主行军数日,新鲜蔬果最难得,最想安安稳稳坐下来吃点小炒菜,清脆新鲜的。 看到沈安林进来,她伸手请他:“免礼,坐吧。皇上叫我参加二弟的婚礼,你替我备办几件礼。” 沈安林在外面听护卫说太子终于出门了,亲自去菜圃采摘蔬菜又亲自下了厨,如今进来亲眼看到太子苍白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些红晕,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一直提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好,属下安排。” 容璧又命人也给他盛饺子:“尝尝吧,前些日子吩咐你照应的容三,如今怎么样了?” 沈安林道:“已按殿下的吩咐,安排了户部主事丘远书,请了那容二举人去做西席,为他府里的孩子启蒙,安排吃住,每个月还给十两银子束脩,容三举人已住进去了,就在金合欢胡同那里,每日功课简单,园子也极清静,备考倒是方便,那容二住进去后足不出户,几乎日日除了教课便是在奋发读书,连丘大人都吃惊了,和属下说难得见到这般刻苦之人。” 容璧既骄傲,又心疼,又觉得妥帖,和沈安林道:“有劳费心安排了。” 沈安林赧然道:“属下没安排好,不管当殿下谢,都是父亲安排的。” 容璧心中虽然好奇为什么需要沈侯爷安排,但太子于这并没有多写,只能一边猜测着一边点头随口问些外边的事。 沈安林一一恭谨答了,又小心宽慰容璧道:“我听说郑探花也去了,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公主,公主吉人天相,一定逢凶化吉。父亲说了,靖北王郭恕己精于兵法,若无十分把握,绝不会随意进攻的。殿下还需宽心静心养病才好,太医说了,您这病,就从这抑郁难消来的,一半儿倒是心病,心病难医,殿下这才多有反覆,殿下千万珍重。” 容璧顿了顿道:“孤知道了。” 沈安林心头怅然,低声道:“今日殿下能想通,散散心,择菜做饭,属下们心下也放心多了。” 容璧看了沈安林一眼,看他满脸真诚,微一点头。 自那日后,果然太子又恢复了种菜、亲手制药膳,做几样小菜的习惯。 而太子身体转好,又恢复了田园栽种的习惯,自然也呈报到了元自虚这里。 元自虚有些欣慰:“这是想通了,到底知道还是得听朕的话。孩子么,难免有时候转不过弯来,如今不是慢慢就学会了?他日日看那些兵书、战报,不过也只是白白熬煎罢了,做皇帝称孤道寡,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呢。” 他仿佛竟真一派慈爱之心,又问:“老三那边呢?有消息了没?定国公过去怎么说?” 有人低声上来回话:“三殿下与定国公都驻扎在了扶风城,派人送了奏章回来,一则是靖北王郭恕己自陈的奏折,说的是和北犀开战的理由,据说北犀派人毒害郭恕己,又多次滋扰边疆,劫掠农田,郭恕己这才愤起讨伐的。” 元自虚眸光闪动,冷笑了声:“其二呢?” “宋国公百里加急报,公主被靖北王留在了凯尔达城,似是要以她为诱饵,十分凶险,希望能派军前往救援。” 元自虚眉毛微抬:“准,派人传我圣旨去,命宋国公前去凯尔达城救援。”救自然是要救的,宋国公果然也上道,就连出兵,也要千里送一道军报请旨,这一来一回……弋阳公主若是殉国,又是因为靖北王之过,宋国公和老三在那里就可兴师问罪。 再与北犀这边谈好条件…… 元自虚几乎要击节赞叹,觉得果是擅谋略,只要能一举平了靖北这心腹大患,又趁机收回北犀占着的一些州省土地,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实是妙哉。 心腹却密报:“宋老国公私下另外写了密折。” 元自虚接了过来亲自拆开看了眼,皱起了眉头,沉吟半晌,将信给烧了,十分犹豫起来。 第56章 大婚 这之后数日,御医来看,只说太子身子好了些,可以适当出外散散心了,而二皇子大婚的日子也便到了。 元桢这婚礼仓促,但礼部却也极尽铺张安排了。因着二皇子尚未开府,婚礼在庆和殿举办,邀请了朝廷二品以上重臣参加。原本这桩婚事,重臣们大多当笑话看,毕竟北犀卑微求和,如今正被靖北王打得头破血流,无论朝廷与靖北关系如何,到底是在平日傲慢的北犀跟前出了一口气,自然不免都有些看轻这二皇子妃。 也因此宴席上原本充满着敷衍气息,直到司仪通报太子驾到,贵勋大臣们全都悚然。久病许久未露面的太子竟然出席,让朝中臣子们大为意外,但都顾不得心中震惊,纷纷起身下拜迎接储君。储君位极尊,太子被今日主持婚礼的宗王吴王迎着进来,在尊位上坐下受了礼,只淡淡说了句:“免礼吧。” 参加宴会的臣子们都偷眼看这传言被囚禁的太子,只看他眉眼疏懒,面容果然仍有些苍白,但仪态端庄,雍雍穆穆,俨然是天家贵胄气度,给人一种高旷不可接近之感。 果然是生病了吗?但也并没有臣子敢上前去敬酒探听什么,而太子殿下似乎也意兴阑珊,只一直坐在那里淡漠冰冷犹如姿态高贵的神佛。 鼓乐奏起,处处张灯结彩,鞭炮声也响起来,二皇子从门前接了北犀公主从花轿中出来,亲自携着北犀公主的手往堂上来,那公主身子纤细孱弱,身量不足,尚未长成,但却十分顺从。 第97章 宗王吴王主持婚礼,礼部的司仪一丝不苟地唱礼,跪拜着接了皇帝、皇后赐下的赐婚旨意及礼品,两位新人才一一拜了天地宗亲,礼成,一群喜娘将新娘送入了府中洞房,而二皇子元桢则亲自出来一一敬酒。 而太子身为储君,为最贵重的,二皇子元桢笑着最先来敬他。容璧心中其实是紧张的,但也只强撑着摆出太子平日的样子,她牢记着公主说过的她与太子的差别,不回避与人对视,却又不将人看在眼里,面无表情,举杯浅浅抿了口酒:“恭喜二弟大喜。” 然而这样冷静淡漠的太子,在众人眼里只显得高高在上,对二皇子也不大亲近。 只听到席上忽然笑了声,众人看去,却见乃是北犀送亲的三王子格勒王子,他一头卷发,眼睛微蓝,张嘴就笑道:“听说太子殿下一直生病不能见人,今日看明明身子壮健。大雍天朝上国,一贯听说遵循周礼,如何今日身为长兄的太子尚且未聘太子妃,弟弟二皇子却先娶了妃?” 他声音极高,瞬间宴席上一片安静,就连二皇子脸上表情都有些凝滞。容璧却是在靖北日久,时时听说北犀人南下劫掠商队、屠戮村庄的惨剧,张嘴便毫不犹豫道:“礼尚往来,周礼中婚礼须六礼具备,然则北犀如今仓促将公主送来,六礼未备。念尔等蛮夷小国不知礼,父皇将公主赐婚于二弟,已是降恩于北犀,否则似这等六礼不全的婚事,在我们大雍,也只好视之为妾。” 格勒王子脸上笑容凝滞,六礼全部走完,至少要大半年时间,北犀如今深陷战乱,他们是匆忙过来求和,确实在婚礼上有些礼节未能完备,却没想到被这太子一口点出,竟反驳不得。他不过是看到太子一脸目无下尘的样子,心中看着不忿。听说这位太子被猜忌,长期被囚禁在宫里不得外出,加之对雍朝又有怨,忍不住刺上几句,没想到竟然自取其辱,反倒遭致侮辱,只听到宴上有大臣们忍不住地笑出声,窃窃私语,越发恼怒:“太子殿下如此侮辱弟妹,想来是与二皇子不睦?”他早就听说了这位太子极有可能被废,二皇子也是继后嫡子,极有可能是未来储君,才同意了将妹妹嫁给二皇子,如今当堂被辱,忍不住反唇相讥。 容璧并不畏惧:“格勒王子还是珍惜此刻吧,若是过得几日,靖北军攻破王庭,到时候连求为藩属尚不可得,亡国之人,只怕连皇子妾也够不上,只能为奴为婢了。” 轰!宴上顿时轰然笑了起来,大臣们哪里还管什么国礼,全都痛快笑了起来,格勒王子脸上青白交加,容璧却将杯子一放:“孤身子未愈,胸有些闷,且先回宫了。”直接起身转头就回,席上所有臣子包括二皇子都慌忙离席起身躬身相送,容璧心里忽觉痛快,完全理解到了弋阳公主说的太子自幼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的感觉了。 有什么不开心的直接驳了,对方却只能忍气吞声,因为位尊,还有人捧着跟着讥讽,而不想应酬了,便是想走就走,谁也不敢置喙的感觉实在太痛快了。 容璧出来便上了轿子,一堆侍卫早就守着,与清晨出来之时一般,严密拥着将太子又送回了宝函宫,其实仍然还在囚禁之中,但太子这一露面,又引起了多方猜测。 第二日一大早,元桢就带着二皇子妃进宫给皇帝、皇后请安,在骆皇后宫里,让二公主元亦雪陪着二皇子妃去御花园散心后,元桢便留下来与骆皇后说话,一开口就是委屈:“昨日要不是舅舅拉着我,我真的就能不完这个婚!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给我赐婚,也是想要联合北犀,结果却让太子出席,太子几句话把那北犀王子给气走了,婚礼简直成了个闹剧!” 骆皇后显然也不太高兴,但仍然宽慰他道:“我也和你父皇说了,你父皇今日已命人去宣旨,太子出言不逊,罚禁足三月。” 元桢睁大眼睛:“这叫什么罚?他本来就是被关着的!” 骆皇后脸上掠过一丝不耐,但仍然道:“之前是生病静养,如今是禁足,如何一样呢。你父皇其实自有深意,你舅舅应当也说了,北犀一贯桀骜,若不藉着太子的嘴打压一二,他们还以为自己算什么呢,给他们一个二皇子妃,已是降恩了,太子这一点倒没说错。”她想起适才看到的北犀公主唯唯诺诺,语言也不太通的样子,样貌也只算得上秀丽,那年岁尚小,也看不出什么,也有些遗憾:“本想着给你娶个年长些好生养的,如今才成婚,王妃没生,也不好安排其他侍妾服侍,侧妃也还要慢慢挑……” 元桢烦躁道:“父皇为何好端端要放太子去参加我的喜宴?” 骆皇后漫不经心道:“那还不是要拉拢弋阳公主呢,你放心,他乐不了几日了,我听说弋阳公主被靖北王扔在了城中,自己去攻打王庭去了,如今公主孤身在城里,北犀那边全当那是软柿子,都去攻打那座城去了,估计守不了几日,说不定就被北犀抓去做人质了,他们估计还以为抓住弋阳能给靖北王威胁吧,还腹中有未来的世子,呵呵。” 元桢一听这也畅意笑了:“恐怕靖北王比谁都希望那野种生不下来吧,哈哈哈。”他一想到太子到时候不知道还能保持那高高在上的清高姿态吗?父皇如今不过是为了稳住靖北王才没有废黜他的太子头衔。 他想着脸上终于又露出了轻松:“也好,到时候和北犀结盟,把靖北王给解决了,父皇一定会念着我今日受的委屈的。” 第98章 骆皇后道:“对,回去吧,好生宽慰王妃,太子说那句话也好,这般这北犀公主之后也不好在你面前撑什么公主的架子,你也自在,如能早日生下皇孙便好了,我听说。”她低声道:“太子是真的病了,应该是太过焦虑了,这么熬下去,只怕也熬不住,生什么皇孙也是不可能的了,你上点心。” 骆皇后想了下又道:“还有一件事,上次听说太子在招揽当初我给太子挑的那个容美人的哥哥,你也去招揽一二。” 元桢怔了下:“那个容美人?当时不是太子直接丢给弋阳公主了吗?如何现在又要招揽?是有什么用?” 骆皇后淡笑道:“不用管他有什么用,但现下倒是一步好棋,你只管将弋阳公主和公主身边的陪嫁女官都被陷在了北犀那里这消息透露给他就好。那容美人的兄弟以农家贫贱子的身份,竟然也一路考得了举子,进京赶考,前途无量啊,想必座师、同乡也不少。书生么,总有些脾气,若是闹出什么事来,也不关咱们的事。” 元桢一怔一想,鼓掌道:“果然,太子不肯收用那容美人,将她送给了弋阳公主,不得不随嫁苦寒之地,背井离乡,如今深陷北犀,生死不知,那容家老二知道了,岂有不恼上太子的?如此正能为我们所用!” 骆皇后道:“也就随手埋下一枚闲棋罢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你如今须低调养望,收买人心,多结交些有用的人。天色也不早了,你且下去办去吧,仔细些,莫要露了痕迹,来日方长。” 元桢心情舒畅,只觉得能给太子添堵也极好,便也起了身和母后辞别,在女官们的指点下去了御花园打算接二皇子妃回皇子居所,远远看到元亦雪带着四皇子元燏跟在二皇子妃旁说笑,便走了过去,元亦雪和元燏都站了起来:“见过皇兄。” 元桢顺嘴问道:“四弟怎的今日不进学吗?” 元燏道:“回皇兄话,父皇说我功课有长进,今日是二哥大婚进宫请安的,免了我假,但让我写几篇大字,他亲自要看的。” 元桢一怔,又打量了下四皇子,元燏如今已十三岁了,一身月白锦袍,头上扎着小小金冠,眉目面容俊秀,一看也是个翩翩小少年,他面貌像父皇,不像自己和元亦雪,更像母亲些,便逗弄他:“父皇那么忙,有空亲自给你看大字?”从前不是日日都跟着那道长谈玄道虚,要不就是跟着那些道姑双修吗?如今怎么忽然又有心情亲自教养皇子来了?只怕是心血来潮吧。 元燏笑道:“父皇这些日子对我的功课很是看重,日日抽检,连教我的学士都换了好几个呢,前日还带我下场打马球,教我骑马。二哥哥,你见过没?南边进上的矮马,可有意思了!” 元桢心中酸意泛起,心里酸溜溜想着,也不过是父皇猜忌成年的皇子,宠爱年幼无威胁的皇子罢了。他刚想要继续问什么,却见元亦晴道:“老四不要缠着二哥,二哥新婚呢,要接嫂嫂回去了,今儿宫里新做了极好的清水糯米粽,还有上次你画的图样让工部新做好的木车流马,还不赶紧去看看,难得放假,明儿你又要进学了。” 元桢看了眼元亦雪,元亦雪却立刻错开眼神,但元桢没有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警惕,他愣住了,看元亦雪紧紧拉了元燏的手道:“二哥快接二嫂回去吧,新婚时节,正是珍贵,我们就不打扰二哥二嫂了。”说完立刻带着元燏走了,元燏身后跟着的几个内侍、乳母、宫女也连忙都跟了上去,浩浩荡荡不少人。 元燏身边,本来有配这么多奴仆的吗?还有二妹妹从前一贯和自己亲近,见到自己总要提出要买这买那,央他帮忙在外边买了带进宫来,从什么时候起,二妹妹和自己疏远了?每次自己来母后这里,似乎二妹妹都有什么事不在…… 细想起来,似乎就是那次说到远嫁去靖北的那次之后,二妹妹就和自己生分了,总不会还在怨恨当初要将她嫁去靖北的事吧?那是母后提出来的,又不是自己!元桢有些恼怒,只觉得这个妹妹有些不知好歹,二皇子妃上前来怯怯行了个礼:“夫君,我们回去吧。” 元桢看着其貌不扬的北犀公主,想起适才漫不经心的母后,从前母后见到自己还问问功课写得怎么样,骑射有没有丢下,差使办得如何,如今却只催着自己结交有用的人,生皇孙。说起来只说是太子大了威胁到了父皇的地位,所以父皇都不待见皇子们一个个长大……四弟不就是这样得了父皇的宠爱…… 元桢忽然心里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自己已经被父皇、被母后放弃了? 第57章 挑唆 容璧确实又不痛不痒地被罚了三个月禁足,她毫不在意,只是琢磨着如何给三哥写一封信,但太子被严密拘管幽禁,进出宝函宫的东西必都被严密搜查。沈安林进出同样也会被严密搜身。每次太子借的书,都会反覆一页一页检查过才会送入宝函宫内,而太子做的吃食,除了孝敬给皇帝的能够送出宝函宫外,一律是不许带出的。 就连去参加二皇子的婚宴,也是进出都有皇上指派的内侍两人专程跟着,无可能私相传递。若是真的为了给三哥一封信而冒那样的风险,实在也太过危险。 可以说太子被这样幽禁了接近一年,竟然还能心平气和专心看书,当然也是因为灵魂能够时不时互换出去,因此才没有发疯吧? 第99章 难道只能等那观莲水榭修好了?容璧有些懊恼,早知道在靖北的时候,也给三哥捎一封信就好了,不过,既然三哥如今已在了京,专心备考,太子也托了沈安林照应,如今倒是不接触才好,否则引起了皇上和皇后的注意,反倒招祸。 === 容墨不知道自己妹妹在太子身体里发愁如何给自己写信,他一边做西席一边温习功课,孩子好教,主家宽厚,着实日子过得很不错。他甚至打算若是落榜,可以不着急回乡,且先继续在京城观望打探,结交些宫里说得上话的热,看看有没有机会将妹妹从靖北给调回。 这日他却有同乡和他联络:“你不是想要找宫里认识你妹的人吗?找到一个同乡的冯公公,晚上正好我请他吃饭有事请他办,你看看也过来陪陪客吧。” 容墨自然就赴了宴,冯公公果然和他们同乡,见了他就叹息:“令妹实在容貌太出色,皇后为太子挑选侍寝女官,一挑就挑到了容碧身上,去了太子身边,当时我们服侍的都只恭喜她,都说她是祖坟上烧香,能去太子身边。结果太子一贯啊,和骆皇后有些不对付……你们懂的……” 他压低了声音:“到底不是亲的,总疑心要害他……要不怎么说后妈难做呢,送去太子身边的司帐女官们,没一个能存身的,三天两头也就挑出了错,不是罚去浣衣,就是被罚出宫。哎!容女官听说才去两天,就被掌嘴……” 容墨一听心都提了起来,脸上沉了下来:“那太子罚她?” 冯公公摇头道:“谁敢问主子跟前的事?就是去侍宴,回来脸上肿得通红,一看就是被掌嘴了,之后就有人来传话,说是太子将她送给弋阳公主府上伺候了,谁敢拦呢,都知道弋阳公主是太子亲姐,送到公主府上,那可不知道还受了多少磋磨呢!” 容墨面如黑锅,冯公公道:“而且那弋阳公主,又是个风流名声在外的……私下不知养了多少……那公主府每日美貌侍卫进进出出的……听说还和名满天下的郑探花也很有些不清白。哎,果然后来估计皇上也看不下去了,一道旨意将公主赐婚到靖北,容女官可怜,她那样相貌……啧,公主挑了几个女官,身边原本伺候的听说都放回尚宫局了,反而偏偏就挑了容女官……都说那靖北王暴戾好杀,就喜欢将人扔去喂野兽,公主要讨好这样的人,不容易啊,自然要准备漂亮些的陪嫁女官。旨意下得特别急,走的时候连道别都没时间呢,可怜!” 冯公公这说得令人浮想联翩,容墨面色如铁,只问道:“便是远嫁,妹妹也还托人送了信回家说过得还好,不知能否想办法将妹妹调回京城?毕竟算算也快要到出宫年龄了。” 冯公公摇头叹息:“难啊!除非……” 容墨问道:“除非什么?” 冯公公道:“令妹的宫籍尚在宫里,除非你能想办法找到可靠的人,请托到骆皇后,另外挑选几名女官送过去,将她调回,就有希望。但若是弋阳公主和靖北王不放人,那就真没办法了。” 容墨又问:“公公可有门路?我们容家愿意出银子疏通,不教公公为难。” 冯公公摇头:“那可是皇后,我在宫里不过是不起眼的人物,只是因为从前在御膳房,所以认识令妹,哪里能有那么大脸面去结识皇后跟前的内侍、女官们呢。” 容墨恳切道:“还请公公指一条明路。” 冯公公为难道:“我回去再打听打听,看看吧。” 容墨心情复杂,冯公公却又道:“话说回来,我认识在鸿胪寺当值的一个内侍,却是说如今公主有孕在身,被围在城里,靖北王却是不顾她,率领大军只攻北犀王庭,都说是靖北王爱江山不爱美人,宁愿抛下怀着未来小世子的公主,也要取那平虏的千秋业绩。” “也不知令妹若是被公主看重的话,会不会也在那城里……” 容墨这下急了:“此消息当真?” 冯公公道:“怎的不真?军报日日都是八百里加急,这事宫里都传遍了,皇上都心疼公主,听说八百里加急军报传旨,命三皇子和定国公率大军去救呢!只是这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可就多了!若是真的陷在城里,城一破,北犀蛮子,听说一贯残忍……”冯公公唉声叹气起来,十分惋惜。 容墨咬牙心中焦灼,却又想着有大哥跟着妹妹,未必有事,但……那可是战场!谁又能顾着谁?更何况妹妹从小就是那等样貌,长大了必然是,必然也是出挑的,能被皇后挑去到太子身边司帐,又被猜忌送去公主身边,远去到那苦寒之地,也不知遭了多少罪。 一时越发恨自己无能起来。 冯公公看容家老三眼睛里透出了些怨恨来,心下知道火候已到,自己任务完成,便又闲散着扯了几句宽慰他的话:“这也是乱传的,令妹是女官,到底出征在外,未必带着女官在旁,令妹福运过人,一定无事的。” 这越发说得容墨焦虑了,妹妹既然是那公主的随嫁女官,公主都在那里,妹妹岂有不随侍左右的礼?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进京了,倒不如和大哥一同往靖北去,谁知道会打仗呢? 也不知如何神思不属吃完那饭的,容墨抢着结了账,才满怀烦闷地回了金合欢胡同的丘府。辗转反侧完全睡不着,第二日想了想,却又找了东家的丘大人要求见。 第100章 户部主事丘远书原本就是个老成持重的官吏,他的夫人与承恩侯府有些亲戚关系,也因此平日里和承恩侯府也算有些来往,这次得了承恩侯府这边的嘱托,这才请了容墨过来给儿子教书,这几日下来看到容墨虽说天赋未必超绝,但贫门中刻苦卓绝,且对经义掌握也十分扎实,为人也沉稳踏实,不是那等好高骛远的书生,作为小童启蒙,竟是十分恰当,也十分看重容墨,听到他求见,自然立刻便请了进来。 容墨也很是耿直,上来便打听靖北的战事。丘远书有些意外,只答道:“听闻靖北王一路凯歌,直逼王庭,恐怕真的能将前朝丢掉的十三州都给收付回来,倒也是千秋功德了。” 容墨却问道:“我听说,靖北王为了尽快攻占王庭,将身怀有孕的靖北王妃留在了中途刚刚占下的城里,自己却带着大军前行,如今靖北王妃被北犀围攻,可有此事?” 此事并非什么绝密军机,朝中不少关心军机的大臣都知道,但连容墨这样的赶考举子都知道,丘远书有些意外,问道:“你如何知道此事?这是军机大事。”难道竟是有人故意散播? 容墨看他脸色,心里沉了下去:“如此说来此事为真了?不瞒大人,晚生有一妹,自幼进宫当差,后来被选侍在公主身旁成为随驾女官,到了靖北,如今公主既陷在城里,也不知舍妹是否也深陷险境。晚生实在是牵肠挂肚,正想要打听底里。大人既在户部主事,想来定也知道些内情。” 丘远书面色微变,容墨却起身深深一揖:“丘大人,我知道您是得人所托,照应于我。否则晚生不过是一介寒生,无人保荐,何以能得大人青眼,将子弟相托?能够请托大人这般朝廷官员,想来定然是位身份贵重的贵人了。如今晚生挂念舍妹,心急如焚,倒不如请能够请托大人照应晚生的那位贵人出面,看看晚生身上,究竟有何令人所谋之处,若是能换回舍妹安全,晚生也少不得赴汤蹈火了。” 丘远书料不到容墨如此直接,脸色变了变,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不能做主,但公主身边,必然也是有卫队的,不至于轻易陷入险局,你且先安心,我去打探打探消息,再来答覆于你。” 容墨心中知道丘远书这是要回去禀报那位背后的贵人,只能深深一揖,退下了。 丘远书历来干练,果然当夜便有一辆马车将容墨辗转送到了一座宏伟巍峨的府第,朱门兽环,庭院深邃,他被管家引着进了几进门,入了一间书房内,书僮打了帘子道:“侯爷,容家三爷到了。” 侯爷?哪个侯爷? 容墨心中猜测,走了进去,看到上面一位老者,面容清矍,双眸锐利,衣着倒是不甚华丽,只是半旧家常的青色葛袍,老者看向他问道:“容墨?老夫沈平野,因着祖荫,袭了承恩侯爵。” 承恩侯!容墨心中已迅速反应过来,这位,便是沈皇后的弟弟,当朝国舅……如今的太子,还有那弋阳公主,正是这位国舅的妹妹,沈皇后所出。 他一边心中猜测,一边上前行礼:“晚生见过侯爷。” 承恩侯看着他,说话和蔼:“前些日子得了公主、太子嘱托,命老夫照应公主身边随嫁女官容璧的兄长,因着老夫的儿子言语不当,未能邀你进府,便辗转请托了户部主事丘大人,照应于你。” 容墨心中一沉,致谢道:“小子有愧,因着当时刚到京城,不知底里,沈公子垂问,我看是贵人,不敢相扰,如今却知吾妹深陷险境,心中焦虑,想到丘大人为朝廷命官,沈公子又气度高华,定然身后有着贵人,或可救舍妹于水火之中,这才腆颜求见,冒犯侯爷之处,还请侯爷恕小子无礼莽撞之罪。” 承恩侯看他单刀直入,心下暗自激赏,难怪太子命人照拂,有此兄长,也不知那容女官,又是何等人才,才能令太子幽禁之中,不顾被监视看管,也要命沈家照管照应,拉拢此人。 他慢慢道:“不必客气,令妹在公主身边随侍,很得重用,太子正是为此,才爱屋及乌,看重于你。” 容墨却焦急道:“却不知弋阳公主深陷围城,情势危急的传言,是否为真?” 承恩侯并不隐瞒:“是真,且面临情势,比传言中更危急。” 容墨往前一步急切道:“不是说皇上已命三皇子和定国公率兵前去解围吗?” 承恩侯看了他一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定国公已逝长子宋衡,为弋阳公主前驸马,早逝后公主二嫁,才嫁给了靖北王。公主与宋驸马结缡时间不长,但感情甚笃,公主当时待定国公也甚为恭敬。定国公与公主关系算不错,三皇子又是公主的弟弟,公主有难,定国公率着大军就在边境,完全可以请了三皇子的同意,便可径直发兵救援,然而定国公却与三皇子用八百里加急军报来请旨,是否救援公主。一来一回请旨颁旨,贻误战机,你可知道为何?” 容墨心头剧震:“朝廷不想救公主!” 承恩侯意味深长道:“不错,公主,也是靖北王妃,靖北王为何要带着有孕的王妃征伐北犀,又为何中途将她留在危城吸引敌人以期分兵,而朝廷又为何派了年少不知兵的三皇子和老成持重的定国公带兵前往督军,却又不救,你想通这两点,便知道朝廷大军,一定不会在城破前赶到。” 容墨咬牙:“朝廷想藉机收服靖北?我听说二皇子刚娶了北犀公主为皇子妃!该不会要引狼入室,与外族联盟杀自己人吧!这也太令人不齿了!” 第101章 承恩侯道:“靖北王有不臣之心,天下皆知。他故意将弋阳公主弃于半途中,恐怕也是在引朝廷入彀。” 容墨道:“但那也是我朝中原人,朝廷可教化之,可抚之,也可讨伐之,但岂能联合外族,引狼驱虎?”他心中激愤,目光炯炯,脑门上根根青筋绽起,竟似义愤之极。 承恩侯凝视于他:“容生倒是难得见事明白。” 容墨心急如焚站了起来:“朝廷有小人,蒙蔽圣听!侯爷何不拨乱反正,谏言皇上?若有用得着晚生的地方,晚生定不推辞,我愿去击那朝闻鼓,面见皇上,宁可欺君之罪,也要谏言上达天听!” 承恩侯看着容墨:“公主被弃于围城,此为军机,何人告知容生?” 容墨一怔:“难道不是侯爷想要驱使晚生,托人辗转相告?”他忽然回味过来,那个冯公公,每一句话皆是引导自己对太子、公主生怨,如若是承恩侯,天生为公主、太子立场的,如何会这般相告? 承恩侯淡淡道:“太子只命沈家好生照应容氏女的兄长,因念着容氏待公主赤胆忠心,并未有一字半语要陷你于险境。” “若真有人撺掇你去敲什么登闻鼓,令你前程尽失,此人才是真正小人。” 第58章 大捷 天一阁内,天气渐热,刚刚服过丹药的元自虚只觉得身体燥热,将白纨中衣敞开,露出胸腹,坐在软垫扶手太师椅上,命道姑扇着扇子,只过了一会让忽又嫌那风太凉,目眩头晕,命人把冰山给撤了,只缓缓扇着。 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胸腹闷溢,十分不适,热气腾身,复又命人将冰山摆回来,如此反覆数次后,他情知自己也有些不对了,但却又讳疾忌医,不肯叫太医,只闷闷道:“这才六月,如何天气如此闷热古怪。” 李东福忧心道:“正是呢,热得紧,恐怕是要下雨了。” 元自虚却忽然闻到一股香味,问道:“午膳这么早就送来了?” 李东福道:“是宝函宫那边送过来的,听说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忽然又日日做起药膳来,但凡亲手做的,都先命人奉来陛下这边的。”只是元自虚历来不用,都赏了他们这班伺候的人。李东福却从来不用,只让宫人们分了,心里只觉得那可是太子亲手做的食物,他一个阉人,就敢吃太子殿下亲手做的东西,只怕折了自己那点本来就不厚的福气。 太子的手艺是真不错,他们一开始都以为是内侍们做的,太子不过是为了讨好君父,后来知道竟然是太子亲手做的,也不由不叹服太子能屈能伸,而且显然皇上还真就吃这一套。要知道谦谦如君子一向有傲骨的太子亲自折节下厨亲自做饭,这在皇上看来,便已是无声的屈服和讨好了。这让他的权力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元自虚原本胸闷食欲不开,但刚才闻到一股酸香味,忽然有些好奇:“今日太子做的是什么?” 李东福连忙禀道:“太子今日做的是酸梅蜜烤鸭、粗盐龙井烤虾,另外有时鲜小炒菘菜、鸡汤豆苗、菠菜炒豆腐,药膳是鹧鸪粥,主食是酸馅儿包子。 元自虚一听到酸梅,就已口舌生津,命道:“朕尝尝吧,太子一片孝心。” 公主危机如此,太子已无法可想,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不停讨好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而太子一贯孤高,亲手做菜大概已是他能想到唯一讨好君父的办法了。 他却不知道这只是容璧缓解心中焦虑的一个办法,而太子亲自做饭,在宫里若是不孝敬皇帝,那确实是容易被诟病甚至会无缘无故招致不孝的罪名,于是容璧只要亲手做羹汤,必要送一份给皇帝,至于他用不用那是他的事。 元自虚将亲生儿子打压至此,心中不是不唏嘘的,但不得不说,确实有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走过去看几上,每道菜份量都不算多,只看颜色就很过得去。一碟烤鸭,只几块最好部位的鸭胸脯,金黄色表皮上淋着金红色的梅子酱。龙井盐烤虾,暗绿色茶叶垫着烤得酥脆的大虾,其余几样时蔬都碧绿可人,与御膳房那不温不火的水煮蔬菜大不相同,就连那酸馅儿包,也是油煎过的底儿焦脆。 这个儿子倒是真用心了,元自虚微一点头,坐了下来。侍膳的太监们连忙上前服侍皇帝用膳。 元自虚坐下来先尝了一口梅子鸭,果然那梅子酱酸甜可口,能尝得出有李子的酸味,清新可人,与烤得酥脆的鸭皮,瘦嫩的鸭肉相得益彰。他吃了几口,便用调羹去舀了那鹧鸪粥,结果舀起来看一粒米不见,他有些意外,待放入嘴中,绵密软滑,鲜香浓稠,味道竟然很好。 他是真的意外了,问道:“这鹧鸪粥,如何做法的?倒是新鲜,第一次见,一粒米不见?” 李东福早就打听清楚了,毕竟是皇帝入口的东西,无论吃不吃,他都得经心,不然也不能在御前伺候这么久,他细致道:“这鹧鸪粥全是拆了皮骨用来煮汤,然后将鹧鸪肉细细剁了,与淮山蓉一同熬煮,再加入燕窝,如此才得,听说是开胃益脾,补气养生极好的。” 元自虚微一点头,又示意尝了只酸馅包子,他原本就是胸中腻,没想到这包子皮薄脆香,里头的酸馅竟然是满当当的酸菜碎肉馅,酸味极为醇厚自然,他又赞叹:“这酸菜倒是比御膳房的地道。” 李东福笑了:“陛下,那是太子命人前些日子收割下来的菘菜晒了晒亲自腌的,用的米汤来沤发酸味的,做的菜新鲜,自然味道好了。” 第102章 元自虚一连吃了三只酸馅包子,将那鹧鸪粥痛喝了两碗,只觉得虽然也有暖意涌上,出了一身透汗,竟就不再觉得冷热不宁,坐卧难安了,头也不再眩晕,他有些意外,索性命人着了太医院的王院守来问这药膳的功效。 王院守一直老成持重,问过今日陛下吃的后,寻摸了下说了一堆药理,又道:“这鹧鸪有降阳亢、消疳积的功效,与淮山一起自是补气良方,开胃养生,颇为温和。陛下既用丹药,自是血旺气亢,肝火上扰,又不可用太过凉的麻黄桂枝、羚羊角、黄芩、银杏等药方以免泄了阳气反倒有碍龙体,自然是吃这温和的药膳颇为合适。这鸭肉也是一般道理,鸭肉性寒,补血行水、利水消肿,可滋五脏之阴、清虚劳之热,夏日用鸭,正和时令。” 元自虚点头笑道:“如此,还是太子孝心可嘉了,却不知,这药膳方子,可是太医院教的?” 这是疑心太医院泄露皇帝脉案,王院守背心透出了一层汗,但面上却仍然只稳重如常:“陛下,太子之前是和太医院借了不少药膳方的书,但太医院却未曾有人教太子如何针对病症开药膳方,俗话说千人千方,这药膳大部分人都只能用些中正平和的。陛下的医案又是绝密,太子应当只是误打误撞对了症,这鹧鸪粥、鸭肉等,都是极寻常的药膳方的。” 王院守其实不知道,容璧却是早从元自虚爱吃活珠子猜出来元自虚定有头目眩晕的毛病,而在靖北之时更是询问过多个名医,服丹且亢奋的男子应当如何食补,自然是早就精心挑选了数个最合宜的药膳方子。 这倒不是为了元自虚着想,毕竟靖北民间名医们并不知道是皇帝,都直言不讳:“服丹,头晕,血热,还不戒欲,非长生之道,食疗收效甚微。” 容璧虽然心里奇怪乡间名医都知道的医理,为何太医院却无人与皇帝说这,但她也只道:“只求不会相冲相妨,还请大夫指教。”那药膳,不过是担心皇帝吃出问题来,到时候太子又无端多一桩罪,因此自然都是清热却又温和的药膳,就是平常人怎么吃也不会吃出毛病来的。就是她在靖北开的药膳铺子,也是如此,不会无端让人吃出问题来。 但元自虚并不知道这些,他盯着王院守也知道太子长期处于严密监视中,确实无有可能打听到自己身体的脉案,他也不过是多疑性子发作,随口一诈罢了,便挥手命他起来:“罢了,朕自然信得过你的,如此太子下次再送药膳过来,朕都让李东福先问问太医院,是否合朕的身子,再用。” 王院守跪着应了,心下暗自腹诽:太子殿下做的药膳,想来也不过都是些大众方子,皇上若是真想药补,也可以命太医院日日把脉开了方子让御膳房做去,如何非要日日让太子随意做来,又不放心让太医院过一道。 但他只敢低头应了,不敢有二辞。 却看到外边有人隔帘奏报:“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报。” 元自虚命人送进来,打开看了眼,面上的笑容微微收了收,然后想了下道:“传内阁九卿都去上书房吧。” 军报其实算得上是大捷,弋阳公主独守凯尔达城,以少胜多,以一万军大破北犀十万大军,活俘北犀将领麻随亲王,而这个麻随亲王,正是如今北犀珍盖尔汗王的亲弟。 这不可不说是实打实的大捷。 但众臣们传看了那军报,都面面相觑,不知应如何表态,要知道这军报里头,只字未提三皇子和宋国公,显见朝廷军队并未赶到救援,而宋国公千里请旨是否救援弋阳公主,这事朝廷重臣们也都知道,当然心下都揣摩出了圣意。 如今弋阳公主胜了,这该是贺喜啊,还是该想想下一步怎么走啊?然而他们偷眼看元自虚,却只看到皇帝神情莫测,只能都藉着看军报的功夫,皱着眉头,既不敢面露喜色,也不敢忧心忡忡。 只有葛承宣老太傅素来刚直,看了军报便道:“朝廷大捷,公主立功,此乃大喜事,国之幸事。” 元自虚和蔼道:“召众卿来,正为此事出人意料,葛太傅以为下一步应当如何?” 葛太傅道:“自然是命三殿下、定国公尽快与公主会合,巩固战果,再看靖北王那边战况如何,既有此大捷,恐怕北犀王庭被破,指日可待,我们只管安然等将那北犀收为藩国。” 兵部尚书石泉却道:“太傅,只怕靖北王狼子野心,仍觉不足,掉头南下……” 葛太傅冷笑一声:“长途奔袭,又是疲军,难道石大人觉得宋国公这样的老将,以逸待劳,竟不能拦住靖北军南下?靖北王又岂是如此蠢钝之辈?我看石尚书胆子已被骇破,竟连此等形势都看不透。” 元自虚慢慢道:“疲兵啊……”以逸待劳的话,是否有机会? 几位大臣都听出了皇帝的意思,葛太傅转头看元自虚语中微带了警告道:“陛下,衅不可由我启,不若先顾全大局,召那北犀皇子来,命他献上降书,将原本占去的十六州归还我朝,占了先机,再命吏部迅速任命十六州官员——但,需送靖北王以示尊重,如此,方能稳定下这大好局面。” 元自虚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卿言甚是,且先依卿所言准备。” 他又命一旁的内侍道:“弋阳破贼有功,礼部商兵部从速议赏。将军报抄一份送太子,让他也高兴高兴。” 第103章 第59章 风雨 “蛮围而不攻,意为招降,城围半月,公主遣家将容氏乘雨夜出兵掩击,大破之,先后歼贼数万,擒其将麻随王,掠其辎重,围乃解。” 军报不过寥寥几行字,言简意赅。容璧目光落在那里,心里知道以那座城的兵力,半月之期看着似乎短,其实那毕竟是敌人的主城,守城的难度可想而知。敌兵围而不攻,显然就是想威慑守将和军士们将弋阳公主交出,以最小的代价消耗和威胁对方,却没想到太子这边居然敢雨夜出城突袭吧。 果然,还是太子在就能解了城围,太子甚至尚未及冠……已如潜龙冲天,一鸣惊人,果然解了城围,想来自己的哥哥应该也是安全的吧?她慢慢摸着那军报,面上喜色明显,窗外荷叶亭亭,才一个月的时间,湖面已长满了荷叶,甚至已有红色花苞尖尖冒出。 容璧信步走在九曲桥上,仿佛在赏花,凉风习习,荷叶翩跹,沈安林走在她身旁,微往后低一步,一直走到了桥上,低声禀报:“前些日子,容氏三子容墨忽然找到我父亲,有人挑拨殿下与容氏的关系,称容女官是因为太子和公主的原因才不得不陪嫁靖北,陷入险境,他信以为真。” 容璧心中一紧,面上却仍然保持着风轻云淡:“可解开误会了?”她站定了凭栏看着水面下游着觅食的锦鲤,这桥建得极好,只要不让人跟着,果然就是说话的好地方。 沈安林道:“父亲已细细为那容墨解释了。但容女官因为殿下和公主的原因身陷险境也是事实,如今战报传来,父亲看了,让我务必提醒殿下,这荣女官以女子之身,统领军队,破敌立功,果然美质将才,难怪殿下一力招揽,只是如今必然也有有心人会关注,从而继续利用挑唆那容墨,还请殿下有所绸缪,不可埋下隐患,我父亲那边也会尽力安抚住容墨的。” 容璧沉默了一会儿:“好。”迟了一会儿又道:“请承恩侯费点心,留容墨在府上吧,以免被有心人趁虚而入。” 沈安林轻声应了。 容璧转身走下了九曲桥,看了眼满湖碧绿荷叶,忽然交代道:“这荷叶长得好,去摘几张好的来,孤要做荷叶鸡。”很快几个内侍连忙坐了船去摘荷叶,她却又命人去传唐喜:“今日大喜,不可不饮酒,去和唐公公说他之前答应我做的荷叶烧鸡,请他来做。”她想了下想起前日李东福专程说过皇上对那鹧鸪粥很是满意,便又交代:“再弄几只鹧鸪进来,让唐公公一并料理了,给父皇那边送过去。” 唐喜很快就赶来了,洗了手先做荷叶鹧鸪,鹧鸪肚子里头又塞了沙参、玉竹,蒸好后连忙命人送去给了皇上。 元自虚正在私下密嘱一位青犼卫的统领:“立刻出发,见到了定国公,命他即刻去与公主会合,按原定计划行事。” 侍卫恭敬应了,元自虚森然道:“若是宋国公不肯应旨,即可斩之。” 侍卫凛然遵命。 挥退人后,看着晚膳时间也到了,李东福命人捧着荷叶鹧鸪上来:“陛下,这是今日宝函宫孝敬的荷叶蒸鹧鸪,据说是宝函宫那边的荷叶都长好了,殿下今日得知北疆大捷,心中高兴,便命人做了这个,赶着送过来孝敬陛下。奴才已命太医院看过了,说是鹧鸪肚子里头用的沙参玉竹,都是生津止渴,补气养血的,正合陛下。” 元自虚刚刚下了那等密令,对太子到底有些心虚,只命人送了上来,略尝了尝,只觉得骨嫩肉鲜,又有荷叶清香,果然味道很是不错,便道:“太子孝心可嘉,弋阳公主功在社稷,且命人内库厚厚挑些礼单,赏太子。” 他这些日子,但凡觉得有些对不住太子的时候,便会厚厚赏了太子,如此心中也就平静了,又能宽慰自己是为了国家,皇帝称孤道寡,天家本就不能有私情,自己是顾全大局,为了千秋社稷,为了除去靖北王这样的心腹大患,才不得不牺牲。如此一番铺垫后,也就心安理得继续修道。 但看在宫里的人眼里,那可就不一样了。弋阳公主大破北蛮,朝廷议论赏,皇上这些日子对太子又颇为优容,甚至还允许他去参加二皇子的大婚,太子在婚宴上讥讽北犀的王子,也未被重罚,只是象征性地禁足了事。 这让不少人都揣摩君心,觉得恐怕这是太子要重新得势起复了,毕竟弋阳公主是实实在在立了功,又有靖北王为其背景,只怕皇帝如今待太子,也是倚重的,君不见太子在宫内幽禁已快满一年了,始终未曾被黜夺太子尊号,对外只说养病,圣心犹在,且太子本人又实在是风姿过人,仁厚谦虚,臣子们大多还是相当信服认同这位储君的。 这也就导致了在宝函宫监视太子的内卫,这一日虽然看到了太子在九曲桥上与沈安林赏鱼,但他们却囿于这九曲桥的地形,无法近身靠近监听,不知太子究竟和沈安林说了什么。这就麻烦了,毕竟他们只是看管太子,不是押着太子,太子还是尊贵无匹的,他们岂敢无命随意近身? 而这九曲桥和观荷水榭,偏偏又是皇上也开口同意修建的,皇上这些日子厚赏不断,再加上之前因为搜宫而被活活打死的青犼卫的前统领,负责监视的内卫们自然都知道,那是皇帝恼他诬陷太子。 太子圣眷犹在,他们这些下人的命在贵人眼里不值一提,谁知道会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又惹恼了皇上? 第104章 于是他们斟酌着,没有提桥的事,只记录了沈安林进宫,与太子赏荷喂鱼,太子闲话家常,问承恩侯是否安等家常话编了几句上去,便也就如此过了。 宝函宫。 新鲜荷叶裹上了腌制好的鸡,整只蒸熟,芬芳扑面,酒是上好的梅子酒,唐喜公公亲自捧了蒸熟的荷叶鸡来,低声道:“殿下病才好,酒还是少喝些,老奴看今晚这像是要下雨,恐怕殿下到时候睡不着,伤了身子。” 容璧了然:“孤知道了,只是长姐大捷,孤心里高兴,少少喝一杯便可。只是便是不喝酒,孤如今心中高兴,恐怕今晚也不大好睡。” 唐喜公公笑道:“公主这是功在社稷,难怪殿下高兴,若是先皇后在,怕也是高兴坏了。” 容璧点了点头,说了几句闲话,喝了几杯酸甜的梅子蜜酒,尝了尝那荷叶鸡,因着心中有事,到底也没喝多少,便回了房里盥洗,准备只做喝了酒困倦早些睡。唐喜公公说的时间应该就是今夜能够安排,今夜应该就能用到那一条荷花塘下的暗道,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出去,她还是稍微会一些水性的……只是见了二哥应该说什么,又如何以太子的身份来劝说安抚二哥,这都得细细想好了,不可让二哥走上歧途,被小人利用。 容璧心中盘算着,在镜台前坐下,一眼看到镜中的太子面容,却有些意外了。 太子样貌生得好,她每次看着镜中都觉得果然龙章凤质,甚至不好意思直视镜中那双眼睛。然而今日只是为了遮掩,略喝了几杯酒,太子面容就已晕红一片,就连眼角都带着酡红,薄唇也通红的。 容璧心中暗想着:原来太子这身体,酒量这么浅啊,这酒量似乎比自己还不如。自己平日里喝宫里赐下的桑沃酒、重阳酒,都能多喝几杯面不改色呢。 她心里想着,却不能用这样的醉容去见二哥,未免太过损害太子的威严了。便命人传了冷水来,打算把脸给敷一敷,再略喝些解酒的葛根茶,想来唐喜公公安排接应的应该是深夜,到时候应该不会这样通红了。 她盯着镜子里的太子面容,郑重而无声地说了声:“谢谢您。” 窗外忽然电光一闪,大雨与雷声几乎一并落了下来,风吹过湖面,荷叶翻飞如波浪,天色终于黑了下来。 第60章 密道 大雨倾盆,漆黑的夜里湖水与天上的雨点几乎连成一片水的世界,高擎的荷盖在狂风暴雨中翻飞颠覆,黑影憧憧,宝函宫的侍卫们刚刚换班,看着这雨都有些嫌:“这么大雨,穿油衣都顶不住。” 在宫里值日是不能打伞的,下雨只能穿着油衣,不许用蓑衣斗笠以免有碍观瞻,这油衣宫里不配发,都由自己备办。宫里禁卫大多是勋贵子弟,配备这些当然也不难。但青犼卫却是不同,这支卫队从各地军中精选出来最擅长侦察、跟踪、刺探的军士组建的皇帝身边的近卫,出身都贫寒且在外乡,这支队伍可以说都是死士,仅效忠皇帝一人,仅听皇帝的命令。他们没有显赫的家势,在宫里卖命也就只求个儿孙富贵平安,许多人拿了钱都是攒着寄回家乡去,哪里舍得买绢绸上只是刷了层桐油就卖得十分昂贵的油雨衣,一下雨便只能硬顶着。值日又是一班就两个时辰,若是湿了也没地方换衣鞋去,因此他们也最不喜欢雨天。 青犼卫的统领,刚刚被皇帝吩咐杖毙了,副统领于寰刚刚上任没多久,小心谨慎得紧,走过来检查轮值情况,随口问道:“怎的都是我们的人在?宝函宫原本的侍卫呢?” 自从太子被禁足在宝函宫里后,宝函宫的宫禁就有了两套侍卫班子,一套是东宫原本的侍卫,由沈安林统领,一套是青犼卫派出的,两套侍卫系统同时安排守卫值日,四人一岗,守卫森严,密不透风,连飞过的白鸽都要检查一番。 那当值的青犼卫的侍卫面上带着不满:“都在班房那里喝酒呢,说是弋阳公主立了大功,太子高兴,今日厚厚赐下了酒食,从酉时就已开始在那里喝着,直到现在都还没散,我看当值的没几个在,都是出去走一圈点了卯就回,老实当值的只剩下我们兄弟们。” 于寰看他们不满,笑道:“太子赐酒食,难道只给他们不给咱们?” 当值侍卫道:“自然是也给了,但我们哪有他们那么厚的脸皮当值的时候就敢喝酒。” 于寰道:“难道沈统领竟不拘束他们?” 侍卫道:“沈统领下午进来见了下太子就走了,说是家里也有事。副统领刘斌压根不管事的,你一向知道的。” 于寰自然知道,东宫侍卫说白了就是太子的家臣,太子赐酒食,他们自然就敢喝,而且东宫侍卫全都是当朝勋贵子弟,家里没个爵位的都进不来,平日里待遇优厚,太子时时有赏赐。青犼卫这般贫寒家庭子弟出身的看在眼里多有不平。更何况才被问罪了个统领,人人都噤如寒蝉,不敢造次。于寰只能宽慰他们道:“无妨的,这般大雨,门口又锁死了,值班房就在门房那里,进出人都能看得到,你们下了值交班了,也去吃点好的再回去吧。这般大雨,你们也回不去,干脆烤烤火喝点热酒,以免着凉了。” 那侍卫面上露出了笑容,他刚才来接班的时候,看到东宫侍卫们笑嘻嘻那里热着酒说笑话,那酒端地是好酒!香味在外边大风大雨中仿佛都能闻到!更不用说还有整只囫囵烤的烤乳猪、烤全羊在那里,东宫侍卫们全都拿着佩刀削了肉片在炭火上烤了就酒喝,别提有多惬意了!还有好些点心和时令果子,都是宫里才有的稀罕货。当然,也不是不招呼他们青犼卫的当值的,但他们哪个敢吃? 第105章 他们平日也知道自己与东宫侍卫任务不同,东宫侍卫守护的是太子爷本人的安全,哪怕也是在看管太子爷,但表面上听的还是太子爷的命令,哪怕这命令如今经常是帮打鱼、翻地,种菜甚至是挖粪池子,青犼卫虽然暗地里笑话他们沦为挖粪池子的苦力,却也心中明白,东宫侍卫们这些活才是最轻省最没压力,也不会被问罪的太平官儿,贵为太子,哪怕是被逼得日日去膳房做饭给皇帝,那也是天下至尊,皇帝虽说关着儿子,却仍然赏赐不断,不许人折辱了储君。 反观青犼卫,号称只奉君诏,接的是但凡出宝函宫一步可直接格杀太子的命令,听着仿佛很威风为皇帝亲信。其实他们全都是贫寒子弟出身,谁不知道诛杀皇室储君,那是要诛九族的!说得好听是奉诏,但真出事了,动手的那个人必死无疑的。会不会株连九族,就看皇帝愿不愿意背这口父杀子的锅了。 于寰走了几步,看着雨越来越大,自己身上虽然穿着油衣,一阵风吹过来,他立刻就感觉到了半边身子全被吹湿了,他摇了摇头又撑着视察了几处岗哨,看到无一例外都只剩下青犼卫的人在值守,果然东宫那般侍卫都已躲去当值的房间内喝酒作乐去了,毕竟太子所赐酒食,便是有个什么疏忽,太子也会护着他们,更何况他们能有什么疏漏?这样大雨天,下午太子也十分高兴传了酒来,听说喝醉了早早就歇下了。他看了眼书房内果然灯烛早就灭了,平日里太子心中担心弋阳公主,会反覆研读兵书,翻看北犀的地图,对着棋盘久久不语,如今弋阳公主大捷,他终于高兴地尽力一醉。 太子不知道皇上下了什么命令。于寰想起刚刚被紧急派去北犀的副统领,心中叹息,不由为过于年轻的太子和公主惋惜。他一一宽慰了忠于值守的自家侍卫们,又一一许诺他们交班后可去值日房那里饮酒吃食,毕竟是太子所赐,却之不恭,然后满意地看到侍卫们对他感激的眼光,自觉收服了人心,才带了些飘飘然回了值日房,也下值了,这么大的雨,赶紧回侍卫房换了湿衣裳是正经。 他走后没多久,当值的侍卫眼看着到了交班的时间,却迟迟不见来接应的侍卫,雨越来越大,随着风传来的香气和笑语声隐隐约约,侍卫到底忍不住回去值日房看了眼,果然看到来接班的值日的兄弟已忍不住吃上了,看到他们来都不好意思地笑着招呼他们:“哎雨太大了,从营房那边过来便已全湿了,便喝几口黄酒去去寒。你们也快擦擦水,先喝点酒暖暖身子,吃吧吃吧,这都半夜了,这样大雨,门口把好就是了,外面宫墙外也有值守,不必太担心。” 一时众人聚起来都喝起酒吃起肉食来,要知道太子这边虽然看管得紧,但食材全都是上佳的,御膳房采办不敢在这上头克扣,这一比起来,在营房那里平日吃的侍卫饭食,比得和猪食一般了。 哗啦啦天上的雨和湖水连成一片,湖水里仿佛也有什么游着水,荷叶翻飞遮住了一切痕迹,容璧已悄悄换了一身漆黑的袍子,从头到尾都罩着的玄色桐油大氅,连脸都被风帽紧紧罩着,悄悄地在漆黑的夜色里,走上了九曲桥,一路走入了水榭中,水榭里仍然漆黑一片,唐喜已候着她了,见到她便下跪道:“殿下,请跟奴才来。” 他熟练的将楼板揭开,露出了里头的楼梯,通向了一层水中的地下室,容璧走入其中,唐喜跟在后头关上了楼板,点亮了一根火折子,带着往下走入了一条地道内,这条暗道完全是跟着暗渠挖的,用烧过的防腐木密密铺就的栈道,走在里头能听到木壁顶上哗哗的流水声,一看就花了许多钱和心力才能做出这样不漏水的密道。 容璧沉默着随着唐喜走了大约一里地,才又往上从一处地板中出了来,正是身在一处民宅内,看着摆着绣花绷子和花帐子,知道是伪装成女子闺房了。从房中出来,却又到了院子中,穿过两扇隔墙,路过一道曲折僻静的胡同,再次从一户小门中进入,这才引到了一座大堂内,大堂上点了数根明烛,颇为辉煌。 容璧走进去便看到其中一侧的太师椅坐着的一位老者,他身后站着沈安林,右手边的扶手椅上也坐着个青年书生,眉目明亮俊秀,十分亲切。 老者已先站了起来跪下:“老臣沈平野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沈平野?那就是国舅爷承恩侯,先皇后的兄长了,容璧看沈安林也跟着跪下了,那青年也跪下了,她先去扶那老者:“舅舅请起。” 承恩侯看太子将风帽解下,面容虽然有些苍白,但眸光漆黑清澈,身姿笔挺,虽然长期被囚禁着,却仍然风清月明,淡泊如莲,不见被摧折幽禁后的怨怒阴郁,反而仍皎皎如冰雪,心智清明,心下大为安慰,握着太子的手道:“太子受苦了。”说着想起先皇后,不由老泪纵横:“是舅舅无能,若是你母亲在,见到你们姐弟如此被欺辱,不知心里该如何怨怪于我。” 容璧看承恩侯泪水落下,老态毕露,心中怜悯道:“让舅舅担心了,舅舅年高,请不必再伤怀,孤甚好,不必挂念,总有守得云开月明时,如今姐姐不是大捷了吗?”她强忍着不去看那青年,心里却知道那就是自己的三哥容墨。 她终于见到自己的亲兄弟了! 第61章 城府 承恩侯擦了泪水,才记得给容璧介绍:“这是容墨,容女官的兄长,家中排行第三,这次进京是为了明岁的春闱,今年是陛下五十圣寿,不少人觉得秋闱可能会增开恩科,因此各地略有些消息的考生都进京了,但如今战事如此,恐怕皇上未必会开恩科。” 第106章 容璧这才正大光明地看着自己的三哥快步上前展袖行礼,心中激动,伸手命他不必行礼:“不必多礼……孤时间不多,还是不必太过拘礼了。孤听说你对公主和孤有些误会……这才出来见见卿。” 容墨看到太子夤夜冒雨而来,身姿颀长,长衣宽袖,气度高华,待到揭下风帽,面容俊美,风神如玉,再加上言语,心中不由暗自折服,但仍然惦记着自己妹妹:“殿下,吾妹容璧,自幼卖身入宫为家里贴补,学生一家,尽皆愧疚多年,如今好容易得了妹妹的消息,却又知道她处境凶险,言语难免有所怨怼,还请太子恕罪。” “如今侯爷已细细和学生分剖明白,今日战报侯爷也寻了来与我看,吾妹既有报国之志,以巾帼之身驰骋沙场,学生亦为之骄傲。” 容璧心中柔软,但也面庞微赧,毕竟有报国之志驰骋沙场的是太子,犹如鲲鹏一飞冲天,而自己不过仍然是那想要守着小院安度春秋的燕雀罢了,她避开这话题,温声问他:“卿从乡里过来,走了几日?本次科考可有把握?” 容墨连忙一一答了,容璧又问:“双亲可还康健?如今可还在辛苦劳作?” 容墨心中纳罕,太子冒险出宫,适才也说了时间不多,如何却反倒与自己拉起家常来,但他看太子眸光亲切,声音温和,似是真心关切,便又一一答了,容璧又问天气、问收成、叙寒凉,连容墨从哪位先生读的书,束脩多少,读书的时间可足,琐琐碎碎,仿佛在拉家常一般,容墨一一都答了。 大概叙了一盏茶功夫,沈安林轻轻咳嗽了声:“殿下,宫里又要到换值的时间了。” 这是在提醒该走了。 容璧心中有些不舍,但仍然还是从袖中摸了一只黑漆描金匣子出来递给容墨:“这是孤自用的文房四宝,赠卿祝早日金榜题名。”容墨本来还想推却,但听说只是文房四宝,但却又是太子自用的,那可是能传儿孙的!他眼睛微微一亮,接了过来道来了谢。 容璧起身将风帽戴好,害怕二哥心中还有挂念以至于考不好试,便又叮嘱道:“令妹无碍,来日大事了了,便放令妹脱籍返家,卿只管安心应考便是。” 容墨脸上一喜:“学生多谢殿下开恩!” 后面的承恩侯和沈安林却有些意外,但仍然恭送了太子离开。 风雨如磐,容墨恭送太子走后,呆立了一会儿,才忍不住道:“太子真神仙中人也!”他转头对承恩侯又施礼道:“多谢侯爷开解,太子殿下礼贤下士,晚生心服,来日有差遣之处,只管吩咐。” 承恩侯作揖还礼,又命人亲自将容墨送走。沈安林看他走了,这才有些困惑道:“殿下怎的冒这般奇险,辛苦来此,不和祖父多说些绸缪,反倒和容墨说这等家常琐碎,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文房四宝虽说是太子平日里自用的,自然都是好的,但既然要拉拢人心,怎不厚赏?您都特意备下了那些金银,只待太子开口叫赏了。” 承恩侯转头看了看沈安林,长叹道:“从前先皇后在家里,你祖父就总说皇后若不是女子,当由她继承家业,才能保沈家平安,我当初不服,如今看来,只从儿女方面,她确实胜我多矣。” 沈安林平日被父亲教训多了,倒也没往心里去:“怎敢和殿下比,只看殿下日日被关在宫里,如今还能亲手下厨做菜,一丝不乱,我心里是真佩服殿下的。” 承恩侯意味深长道:“被君父幽禁,他不慌乱不气馁,确实心志确实非同一般,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古今成大事者如勾践韩信等人皆能忍非常人之能忍。然则最难得的还是,他被囚禁日久,今日难得出来,他竟未与我泄一怨愤之词,面上也绝无愤恨悲伤亦或是抑郁之色,反倒是始终平静如往日。与容墨闲谈,随手赏下自用之物,仿若并非身在囚笼,而从容自若如寻常。” 沈安林也道:“对,我适才还以为太子平日在宫里不好诉苦,今日见到父亲,就算没有怨怒之语,好歹也交代一二今后我们如何做吧?对那容墨尽是拉家常,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承恩侯坐了下去,慢慢摸着那桌布:“公主远嫁,太子又被幽禁,岂有无怨愤之心,但太子尚未及冠,便能掩藏如此,不露痕迹,城府之深,便是令老夫也要悚然。” 沈安林道:“兴许是有外人在,殿下不好多说?” 承恩侯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还没看出来,太子待容墨,比待你我才像自己人?无论是容氏兄妹,还是那不知何时笼络的能够赌上身家为殿下挖密道的唐喜,都是他深深倚重的,我们今日,才像是外人。” 沈安林:“……” 承恩侯道:“你若是容墨,太子如今失势,真的许诺以他们兄妹高位,赏以重金,你敢接吗?” 沈安林愣了,承恩侯道:“他们不过是一介草民,会不会想贵人们赐下这重金,是要他们的命?” 沈安林张口结舌,承恩侯道:“那容墨一开始对你我戒备警惕如此,之后知道亲妹涉险,便宁愿以身相代,甚至想要去敲登闻鼓,他们会是为了钱将手足之命卖掉的人吗?匹夫亦能血溅三尺,不可轻贱之。” 沈安林沉思道:“父亲说的是,那容女官立下如此战功,我还想太子怎不许以妃位,到时候容家也是一门贵戚,满门光彩,太子倒说让她脱籍还乡。” 第107章 承恩侯道:“太子冒的是多大的险来见容墨,折节下交,待他亲近,赏他自用之物,这是真正倚重他们兄妹,将他们视为肱股心腹之意。不许高官之位,更决口不提妃嫔之事,只答应让他们平安返乡,这才是最高明之处。要知道太子如今是被囚禁的,许什么高官厚禄,那都当不了真,更反而让对方兄长担忧太子是否是看中了其妹的美色,太子许下平安还乡的承诺,才是他们最想要的。这其实意味着太子是许诺,哪怕将来事不成,也尽力让他们平安返乡。因此容家那三子才如此心服。” 沈安林面上仍然有些茫然之色,承恩侯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沈家是绑在太子身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老夫多有担忧,但今日见过太子后,心倒静了下来。太子殿下乃百年鲜有的英主,心智、谋略、气度,都太难得,沈氏有此血脉后人,实乃大幸……四海天下能得此明天子,也实是苍生之幸,太子当得沈家全力以赴追随效忠。” 沈安林道:“父亲的意思是,我们不留后路了吗?” 承恩侯心中不知为何陡然升起豪情:“能追随如此明主,哪里还顾那些,只管放手施为,是百年富贵,还是倾覆凋零,只此一举!” 容璧却不知她简单出宫一次随手几个举动,便能让承恩侯解读出偌多深意,对太子甚至愿意举族效忠。她不过只是想见见三哥,安安三哥的心,而毕竟不是太子,根本无法与承恩侯商量什么大计,也不好许出什么高官厚禄,那毕竟不是她的东西,同样道理,太子卧室内确实无数珍贵摆设和贵重饰品,但她也不能安心受之,最后只在桌上寻了看着还算寻常的笔墨纸砚装了匣带出来,这也是平日里看贵人赏人的做派模仿着来,以免在承恩侯跟前露怯了。 她回到宫里便安然睡了,然而迷迷糊糊才睡着,却忽然被胸口仿佛被闪电贯穿一般剧痛给惊醒,她疼痛难忍,起身想喝杯热茶压一压,自从被幽禁后,太子房间内一贯不留伺候的人,她伸手去拿茶壶,却手臂疼痛得拿不住茶壶,啪的一下茶壶落在地上,碎了。 一时外院伺候的内侍听到了声音,连忙起了身到帘外:“殿下?可是要水?” 容璧定了定神,忽然又感觉到胸口似乎好了,不再疼痛,手臂也不再发抖,她挥了挥手臂,尽量平复口吻:“无事,孤想喝水,打碎了茶壶,天明再来收拾吧,雨大,孤先睡了。” 内侍不敢违抗,只躬身应了,也不敢就走,就在帘外等着,天亮后才进去收拾,却看到太子并未起身,叫了也不应,大着胆子掀了床帐,看到太子昏睡在内,额头滚烫,心内大惊,慌忙命人去叫太医,又命人禀报皇上。 很快太医院医正带着几位值守太医都赶了过来,替太子把脉后只觉得诧异,又反覆验看,只看脉象,似乎并无什么大碍,只是心跳略快了些,但额头又滚烫,太子昏睡不醒,只能命人传了冰来替太子降温,一番商议后,只以太子酒后着凉,旧病复发上报了皇帝,人人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宝函宫伺候的内侍宫女们,全都担心又被皇帝降罪这伺候不周的罪过。 少不得有宫人悄悄托同乡说情,递了话到李东福跟前,想请这位御前得用的人儿到时候能帮转圜一二。李东福倒没接礼,只道:“无妨,不会有事,只管安心回去,好生伺候着太子吧。” 那来递话的小内侍将信将疑,李东福道:“让他们放心吧,此次一定不会问罪。”他心里道:这病得好啊,皇上如今正看公主太子不知如何不顺眼呢,这一病,皇上那才放心。只不知道太子这病是真病还是假病,若是假的,太子揣摩皇帝心思,已是登峰造极了,皇帝只怕未必熬得过太子呢。 第62章 垂危 果然元自虚见了脉案和奏方,倒也只笑着和医正道:“太子前些日子焦心公主,日夜不宁,原本身子就不好,自然是存了病根在的,如今接了捷报,知道公主之围已解,心内一放松,这病可不就发散出来了?好生调养调养吧。” 医正连忙应了,小心翼翼退下,果然小心调治,只是没想到太子这一次病,却是缠绵病榻,连烧了数日不退,眼看着面色憔悴,脉息微弱,心脉渐渐不足,竟是病情垂危,太医们如何敢瞒,只能如实上奏。 元自虚意外,亲自随着太医到了宝函宫又探视了一回,只看太子昏迷不醒,浑身如炭炙的一般,呼之不应,只命太医调治,却又传了太医,一一传入内问脉后,叫了医正进来,森然问:“依卿看,太子这病,是为病?是为毒?” 医正吃了一惊,悚然跪伏道:“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非中毒。” 元自虚却听出了其中漏洞:“绝非中毒,难道真的是病?如何猝然便到如此地步?朕适才问过为太子诊脉的太医,都说此次烧得蹊跷,自从上次生病后,三日一诊平安脉,不至于喝些酒便就到此,且脉象开始看着并不似风寒风热,只是烧了几日后,饮食难进,脉息才弱了。” 医正迟疑了一会儿,才迟疑道:“陛下所言有理,似是风邪入体……” 元自虚却心头微动,直问他:“是否为巫蛊之状?” 医正大惊,不敢说话,只深深伏下身子。 元自虚起身随意走了几步,看了眼背上已湿透正在下面瑟瑟发抖的医正,知道历代巫蛊之事,牵连起来那是血海滔天,但他既起了疑心,自不会轻轻放过。 第108章 先是出来命人问了值守的青犼卫和东宫守卫,当夜当班的守卫们那夜都吃酒食了,知道太子生病后,于寰与沈安林早就碰面对过,全都以为绝对不能说酒食一事,只含糊过去,一律说当夜未有异状。 好在元自虚本也未怀疑这些侍卫,他的疑心,自然是在骆皇后,但巫蛊之事无据不可乱查,朝臣必然是要劝谏的。元自虚想了想便召了冲霄道长来问。 冲霄道长一番掐指卜算,面露忧道:“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玉体不安,国本不稳,贫道观宫中,仍然紫气冲天,可见陛下有天命庇佑,不若让贫道在各宫行一轮道场法事,为太子祈福,如此或能让太子转危为安。” 元自虚沉思了一会儿,同意了,只命骆皇后安排内宫祈福事宜。 消息传到骆皇后那里,骆皇后恨得摔了杯子:“这是疑我呢!太子好端端的病了,这就疑心上本宫了!” 元桢正好在宫里,便道:“那冲霄道长无非是为了钱,母后莫急,我让人送些钱财给他,不许他乱说便好了。” 骆皇后恨声道:“你懂什么!这些神神怪怪小人,极易反噬,不可交接,只能远离。”她自己就是以这样一个算命的谶言算计了太子,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如今显然皇帝怀疑上了她,毕竟太子若是有事,得利的只有她了,只是她实在是冤! 元桢如今却是不明白骆皇后的所思所想,自上次他见到元涯以后,早已与骆皇后离心,如今也只是随口宽慰几句,骆皇后却又恨这个儿子愚钝,越发面上淡淡,也不肯使唤他,只将他打发了,又命人找了骆国舅进来,暗自筹划不提。 ==== 沉重的马蹄声犹如雷鸣一般响起,一队骑兵飞驰而来,尘土飞扬,骑兵长驱直入营盘之内,岗哨的士兵们远远看那缠着八条龙的王旗,连忙吹着号角挥动旗帜令人打开营门——王爷回营! 骑兵一路长驱直入中军营,领头正是靖北王郭恕己,他翻身下马,面容冷峻严肃,铁甲铿然有声,他按剑大步向前往主营帐走去,早有人迎了出来,却正是卢佩陵。 郭恕己问道:“如何?” 卢佩陵面露苦笑:“王妃领军一万,长途奔袭,一路杀过来,遇北犀流军和正经军队十数支,尽皆歼灭向前,前日与大军相会合。但公主家将容二率三千士兵护送公主断后,误中流矢,正中胸口,昏迷不醒,被其兄长抢回护送回营,如今已命军医救治,只是伤在心脉,病情垂危。王妃坚持守在那容二床边,饮食不进,亦不肯歇息。王妃毕竟身怀有孕,如此煎熬,军医也担忧。” 郭恕己面色铁青,仍问道:“容二,便是那名女官吧。” 卢佩陵道:“是,守城战以及一路的领军,全是这位女官指挥,身先士卒,亲自杀敌,确实忠勇可嘉,我问过这一路护送过来的将领,一路尽皆对这位容二将军十分信服。要知道这一万军,九成都是咱们的儿郎,容二要指挥动他们并不容易,但那守城一战打得实在漂亮,加上公主护军那一千人,也人人都是奋勇争先,悍不畏死之徒,全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一路过来,儿郎们全都服了她。” 郭恕己诧道:“公主护军什么时候有一千人了?她之前不是只带了五百人吗?” 卢佩陵道:“宋国公秘密送来的人,是要接应公主的,公主不走,便留下来了,我看过了,其中首领正是国公世子宋襄。” 郭恕己面色不变,看到了营帐前,便不再询问,直接掀了帐子进去,果然看到里头床边弋阳公主正坐在床边半倚在一张柔软的扶手椅上,面色果然憔悴之极,看到他进来,也只掠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漠然垂下眼皮,只握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官的手。 郭恕己问道:“伤势如何?” 弋阳公主淡淡道:“说是伤了心脉,不好救,已用了参了,若是醒不过来便也是天命如此。” 郭恕己沉默了,看她面色铁青瘦削,肩膀单薄,偏偏对比着腹部隆起,在昏暗光线下看着分外骇人,口气软了些:“孤那里有备着的护心急救丸,命人送过来喂她。” 弋阳公主语气仍然淡淡:“多谢王爷了。” 空气中仍然是沉默,弋阳公主似乎什么都不想说,只专心盯着榻上那面色苍白的女官。 郭恕己站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口:“孤以为你会离开,伪装你的人孤都已安排好。” 弋阳公主轻蔑笑了声:“王爷自始至终都看轻了我,不过那些也都不重要了。” 郭恕己问:“郑探花,宋世子,哪一位不是世间良配,公主为何仍要坚持留在此处。” 弋阳公主淡道:“从前大概我会解释一下,如今我已不想再解释了,我与王爷,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便好了。” 郭恕己道:“公主既已守住了城,为何不在那里等朝廷大军到,也可安然在那里留着,直到我们攻下北犀王庭,班师回朝。” 弋阳公主抬眼看了他一眼,郭恕己只觉得那一眼带着说不出的冰冷和沉寂,弋阳公主开口道:“王爷心里难道不明白吗?朝廷大军与我会合之日,便是弋阳公主薨逝之日。宋国公接的是我必须死的命令,无论是真死还是假死,弋阳公主都要在天下人面前消失。父皇大概要显示一点仁慈,因此派了宋国公和老三过来,算是给我留一条生路。” 第109章 郭恕己道:“留下你腹中的孩子,来日除了我,再把那孩子继续封为靖北王,靖北从此名存实亡,这难道不是朝廷的打算吗?” 弋阳公主道:“王爷始终不肯相信,我与王爷是一侧的,王爷也不知道,我与太子,早已没别的选择。”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王爷,若是他有个万一,我此生,永不会原谅你。” 第63章 前夜 容璧听到笛声,悠悠远远吹着。她慢慢走着,觉得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只看到仿佛是个雷雨过后的样子,花落了一地,青苔石阶上都是点点残红。 似乎是御花园里,她走了几步仿佛看到一树的海棠,柔蔓迎风,垂英袅袅。依稀是在中宫住的紫宸殿见过这样大的垂丝海棠。 她慢慢走过去,看到太子移在海棠边,手里拿着笛子慢慢在吹着,面容很是忧伤,她有些不敢走过去,又恍恍惚惚觉得奇怪,似乎不该在这里见到太子。她站在角落停了一会儿笛声,便见太子抬眼看向她来,目如寒星,看到是她,似乎怔了怔,目光柔和下来:“是你啊……对不住,没保护好你的身体。” 容璧一怔,走过去近了,看到太子穿着一袭白衫,白衫胸口触目惊心一滩血迹,她张了张嘴:“很疼吗?殿下,您还好吗?” 太子面容平静:“孤是魂体伤重,被排斥出了身体,换你的魂回去,应该就能恢复了,只是连累卿要吃点苦,箭伤难愈,卿好好养伤,孤回宫吧……好在仗也打得差不多了,孤已无憾。” 容璧听他意大不祥,有些忐忑:“殿下与公主自有天命庇佑,肩挑大任之人,还请殿下珍重。” 太子靠近她,伸手从她头发上拿了一瓣落红,拿在手里,微微一笑:“多谢卿,卿这些日子在宫里,也很辛苦吧。” 容璧不知为何忽然心中恻然:“宝函宫内日子安闲。”她心里默默想着,因为皇帝不是自己的父亲,因此皇帝对自己施加什么,她并不会觉得伤心,但从太子的角度看,他一出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最后剥夺这一切的又是他的父亲…… 太子似乎却没有了之前的抑郁:“无君无父,是禽兽也,但设若君父本就是无德无义之禽兽,那又何妨……”他目如寒星,唇带微笑,没有说下去,但容璧却知道那大概就是无君无父的省略了,这对于从小受到那么多大儒教育的太子来说,大概是一个痛苦的蜕变吧。 她正懵懂间不知如何,太子伸手轻轻一推她:“去罢!迟则生变!” 容璧一阵眩晕,只看到海棠花瓣乱飞,眼睛一花,再睁眼之时,人已在自己身体内,她睁开眼睛,有人正在替她把脉:“烧已退,伤口也已消肿,心脉稳固,伤势稳定,小心将养即可。” 她勉力想要起身,却被人按住,容璧看过去只看到弋阳公主分外消瘦的面容,心中一软:“公主……” 弋阳公主面容滞了滞:“是你……”她忽然面色微变,伸手按住腹部,她身侧的侍女们连忙上前扶住,看弋阳公主额头上汗涔涔,惊呼:“公主!” 很快细心女官已发现了不对:“血!大夫!” 弋阳公主身下的裙摆已汨汨流出血来,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大夫原本就在帐内,此刻也大惊失色,上前未及把脉,命人道:“快令公主平躺安置!”一边为公主诊脉。 一群侍女拥上来,幸而都是训练有素的,虽然慌乱,仍然抬了春凳来扶着公主躺下,抬回主帐内,大夫匆忙道:“快传稳婆来看看,这是要生产的脉象……” 梅香大惊道:“可是,现在才七个月,未到产期!” 大夫拭汗:“请稳婆看看,公主这些时日劳累过甚,心中焦虑,恐是早产了。” 幸好公主身边原本就有精于妇科的婆子,即刻放了帘幕看后果然出来报给大夫:“宫口已开,胎儿入盆了,胎水淋漓,恐是胎膜也破了。” 大夫摇头:“强行保胎于母子都不利,只能分娩出来了,我点几个穴位,速速为公主针之促产,胎膜早破,不能久拖……” 这边主帐忙乱一团,中军帐这边郭恕己也收到了王妃早产的消息,七个多月便早产,中军帐中安静一片,毕竟在帐中大多为镇北王心腹将士,此刻不免都看向了郭恕己。 郭恕己面色铁青一片,卢佩陵轻轻咳嗽了声:“大军立刻就要开拨,决胜就在今夜……王爷您看,既然王妃早产,是否计划改一改,请雷将军先行,您等王妃生产后再领军出发……” 郭恕己摇头:“老雷机变不足,非本王带队,锐气不足,空耗时机,再拖下去,粮草运转不足,此为艰难之秋,再拖下去天气寒冷,又有棉衣军需问题,对方一旦得了喘息之机,收复燕云飞地,便要功亏一篑。如今天下共目于此,我等蛰伏绸缪数年,不可轻忽。还是按原计划孤王亲自领兵,成败在此一夜。” 众将凛然听命。 郭恕己又一一指派了军令,诸将肃然上前接令后即离帐,最后剩下卢佩陵,卢佩陵道:“臣在此守候王妃,如有生产,即派人通报于王爷。” 郭恕己微一点头:“如为女孩,则通报全军,赏三军上下……”他眼前忽然闪过此前弋阳公主冰冷平静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直接出了帐去。 卢佩陵叹了一口气,始终没有追问若是生下是个男婴该如何,他清楚知道王爷动摇了,哪怕理智上清楚知道留下女儿其实是靖北王心里的极限,但只要是靖北王名下,哪怕只是郡主,也极容易被朝廷所利用,公主无所出,才是靖北王一开始答应这段婚姻所需要的。 第110章 容璧刚刚清醒过来,便接到公主早产的消息,心中牵挂不已,让白缨红缨前去伺候,白缨虽然面有忧色,但仍是宽慰道:“医官、保姆都是备下的……你且宽心养伤,忧心无用——之前你发烧垂危,公主也是不食不休守着你……” 容璧心中只觉得这对姐弟命运多舛,弋阳公主早产,多半也是因为心忧太子,焦虑过甚,这才导致提前生产。 白缨看她愁眉不展,又道:“我去请容大将军过来吧,当初他听说您中箭落马,回头硬顶着箭雨骑马回去把您抢回来的。” 容璧心中一惊,这才道:“他没受伤吧?” 白缨道:“只些许轻伤,都好了,您之前垂危,他也十分关心,但毕竟男女有别,公主又亲自照料您,他也不好进来,如今您退烧了,该请他来见见,也放心才是。” 容璧道:“快请。”想了下又道:“等等,先扶我起来,替我擦点口脂和胭脂……”却是担心大哥见到自己面色太过苍白、 白缨叹道:“阿弥陀佛,醒了已是幸事,快别折腾了,只怕硬撑着起身倒要挣去半条命,好好躺着吧,容家大爷那天都哭了,两只眼睛通红的……” 容璧心中更是歉然,白缨出去一会儿果然引了容毅进来,又体贴地留了他们兄妹自己说些体己话。 容毅进来的脚步是急促的,一眼看到容璧便长长松了一口气:“真的醒了?大夫怎么说?你别起来,好好躺着,可把大哥吓死了……”他说到这里语音哽咽,赶紧伸手擦了擦通红的双眼:“教我怎么和爹娘交代……” 容璧眼圈也红了:“多谢大哥……让大哥担心了。” 容毅看热得妹妹眼圈红了,连忙上前道:“别哭,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胆子太大了,以后切不可再这样了,断后让我来!下次再如何军令如山,我也要和你一起。” 容璧听他几句话便说出了那夜的凶险,只含着泪笑:“好,都依大哥的。” 容毅看妹子白着脸,唇色青白,语声柔弱,他心中心酸,想到之前那在军中说一不二凛然冰冷不可违逆的气势:“我不是不让你带兵,你带得特别好……大哥不如你,这次守城、突围、千里会合,那真是打得太漂亮了,吾妹实在是一等一将才,多少男儿尽比不上,连靖北王都惊着了,听说你垂危,送了人参护心丹过来,听说价值万金,是他自备的。” 容璧微点头:“好,等我病好了去谢王爷。” 容毅道:“算了,我看王爷似也是看在公主面上,公主也一直守着你……你还是别搅进去,我来还这恩情,横竖王爷如今也不在军中。”他观察王爷公主的关系十分微妙,自己妹子如此容色,如此将才,实在太招眼了。 容璧一怔,公主生产,王爷却不在?她连忙问道:“王爷去哪了?” 容毅道:“今夜靖北军已是五军倾全力而出,攻打王庭,具体计划不知,我领的军令是留守营盘守护公主,待命。” 容璧垂下睫毛,心中思忖着,容毅哪里肯让她如此伤神,只端了桌子上的药膳来喂她:“你先少少喝一些,然后多睡一会儿,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的,等你养好了伤,北庭应该战事也了了,到时候,你这立了这么多功,不若讨个恩典,脱籍还乡,哥哥带你回家,见见爹娘吧。” 容璧张了张嘴,心里想着也不知道那深宫中换回去灵魂遭受重创的太子如何了,若是他们这互换灵魂的情况一直找不到方法,自己就算回乡,恐怕也很难真正清静下来。 更何况,在这乱军之中立下累累战功的是太子,并不是自己,自己真的抛下太子和公主不管,回乡,心上究竟有些过不去,毕竟太子在宫里艰难的情境之下,尚且还安排了人照顾自己三哥。 容璧面容带了些忧郁,容毅心下叹息,但面上却仍然不舍得逼迫妹妹:“你别想这些了,不想走,大哥就陪着你,你爱打仗,我就陪你打仗。” 容璧转眼看他,心中愧疚,想着梦里见到太子,似乎对这灵魂互换的认识,比自己更深,甚至能够断言自己换回来后,身体就能复原,会不会也对这互换灵魂的当下,也有了一定的掌控力呢? 她心里带上了一丝希望,对容毅道:“若有机会,一定与哥哥还乡。” 容毅道:“好!咱们院子本来栽的枣树,我们都移栽到了新院子里,等你回去,大哥带你打枣子。” 第64章 燕云 “这次战事应该有把握,宋世子也去了,原本王爷倒是让他和我守着营地的,他不知为何和公主说了,就还是带人去了,还要争那前锋营,王爷也让他去了。” “北犀那边?一塌糊涂,派了三波使臣来求和,送了许多厚礼,割献的州越来越多,还送了好些女奴过来,听说里头还有个公主,也不敢说和亲,只说伺候王爷,王爷没收,都打发走了。” “朝廷这边也派了使臣来,但王爷只说战事紧张,三皇子和宋国公那边也不敢深入,估计也是留着余地,一直也没能和王爷见面。” “说起来,我这辈子打的仗不多,还真就是这一次特别痛快。” “阿妹这次好好养伤,前几日王爷让人送了把弓过来,说是缴获的战利品,北犀确实擅游猎,那把弓确实好!听说还有个名……叫什么逐凤,等你好了给你看看。” 第111章 “这次我也得赏了不少,回去在置办些田庄,这样爹娘也能歇着了。” 容璧和自己兄长说着家常话,慢慢也就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容毅看着妹妹睡着了,连忙也就起身出来谢了白缨。 主帐中无数侍女来来往往,烧热水,卢佩陵安排好了轮班的将士,走出来看到已到了半夜,但天空密云笼罩,雷声隐隐,电光涌动在厚重的云后,仿佛有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在酝酿着。 半夜雷终于痛快响起来,闪电和大雨几乎是一起劈落下来,仿佛天上开了个口子,暴雨倾盆而下冲刷到平原之上,肃清万里,扫平八荒。 卢佩陵算了下时间,王爷应该已抵达王庭,他皱起了眉头,这次攻城,原本就要速战,大雨对进攻不力,当然,对方守城可能也会心理懈惫,还有守城一向爱用火油,如若是这般大雨,火油火把就难以发挥作用,如此看来有利有弊,以王爷之能以及北犀的士气来看,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他指挥着将士去挖沟渠引水,避免大雨淹了主帐,惊了公主,一边忧心忡忡看向远方。 幸而这雨来得快去得也还算快,只大约下了大半个时辰,雨势便小了,淅淅沥沥,等到东方发白,雨彻底住了,眼看着天边霞光金亮,原野上草叶露珠反射出晶莹晨曦,竟然是个大晴天。 卢佩陵守了一夜,出来看着东方,也不知战事如何,却听到主帐里终于传来婴啼数声,似小猫低叫,十分气弱,显然早产的孩子,底子虚弱,中气不足,不过但在这拂晓时分,却又分外惊心动魄。 卢佩陵走到帐边,看到玉十二郎带着数名家将仍然带刀守在帐外,脸上都带了喜意,看到卢佩陵过来,脸上带了一丝警惕,按刀看着他。 卢佩陵拱了拱手,也并不说话,只守候在外,也并不僭越,只守在外边,过了一会儿,帐内果然梅香女官走了出来,看到卢佩陵,曲膝行礼道:“卢大人,公主生下小郡主,母女平安。” 卢佩陵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还礼道:“多谢姑姑传话,王爷出征前有命,待王妃平安生产遇喜,即通告上下,挂彩缎,赐酒食赏,三军同贺。” 梅香曲膝道:“公主说了,王爷出征在外,不必大张旗鼓,只先由公主这边厚赏了稳婆、大夫以及昨夜辛苦值夜的将士、侍从,一人十两银子。待大军凯旋,再犒赏三军,同贺这收付燕云之功。” 卢佩陵心中暗自喝彩公主这话说得漂亮,笑道:“谨遵王妃钧命,到时大军攻下王庭,且在王庭贺这双喜临门。此前已命人搜罗产奶的母羊养着,如今公主这边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 梅香点头,转头往帐内行去,卢佩陵却看出了梅香虽然面上含笑,其实眼中隐有忧色,想来毕竟是早产,孩子恐怕情况不算好,公主又是心情抑郁导致的早产,恐怕身子也亏损得厉害。他摇了摇头,吩咐守护的将士要及时回应主帐需求,出来派了一队军士前去给王爷报喜。 帐内,弋阳公主正强撑着命人将郡主抱过来,小郡主还在哭闹着,躯体瘦弱,肌肤泛紫,哭声细弱,梅香看到弋阳公主解了衣袍,慌道:“公主歇着吧,已命人调了羊奶备着了。” 弋阳公主摇头:“提前这许多日子,之前挑选的产期相近的乳母都留在靖北了,还是我亲自喂吧。”她又道:“去吩咐大夫,给我开催乳下奶的药来。” 梅香道:“公主……您这些日子累成这样,大夫说了您这亏空得厉害,得好好养一养,羊奶我们都煮沸了,定不会亏待小郡主。” 弋阳公主摇头:“大夫不说我也知道,这样轻的早产儿,不好养,这个时候,总还是亲娘的奶更养人。”她面上疲惫,但双眸却湛然:“我的女儿,我自己疼。” === 北犀王城。 城里一片肃然,大雨后的空气里原本应当是清新的,但此刻却仍然隐隐有着血腥味。身着玄衣的北靖军驻扎在北庭王宫前的广场前, 北犀王室、大臣尽皆解了外袍穿着素衣,反缚双手,跪伏在下,不远处摆着棺材,有仆从牵着羊跪着。 为首的北犀王肉袒上身,高举的双手微微颤抖,捧着王印,正在献降。 郭恕己站在高高的宫殿门前,俯瞰着北犀王室降众,面容漠然,一位文士在他身旁悄语道:“王爷,此为献降礼,若是传到朝廷,恐又添一僭越狂悖之罪,北犀王用心险恶。” 郭恕己嗤之以鼻,只命人接了北犀王印,挥袖又喝令将士将北犀王室尽皆驱赶押下,再行议罪,转头看到远处有传令兵一路纵马骑来,双眸冰冷。 只看到传令兵纵马过来,翻身下马,单膝下拜:“报王爷!王妃诞下小郡主!” 郭恕己沉默了一会儿,一挥手:“河山收复之日为吾女降诞生日,此为大吉之兆,正为天赐之福,北靖之幸,传令三军,同贺双喜,赐郡主封号燕云——燕云十六州,为郡主汤沐邑。” 文士心中一惊,却又面有喜色,几乎要为王爷这一步妙棋要拍掌叫绝。 靖北原本共有十三州。刚刚收复回来的燕云十六州,被前朝割让给北犀,失陷蛮族多年,如今收复,朝廷必然要对这十六州派遣官员,到时和靖北必有争执。而王爷虽然平日寡言善战,没想到在这政治上竟然有如此敏感,手一挥便将燕云十六州放到郡主名下。 第112章 汤沐邑历来都是公主才享有的封邑,但靖北王的郡主,那与公主又何异?更何况那还是弋阳公主的女儿,当今皇帝的外孙女,想必一个公主的封号也是迟早的事。 这十六州,靖北王直接宣扬出去赐给郡主,难道朝廷还能下诏夺了郡主的封地?而刚刚降生的小郡主,孱弱幼小,燕云十六州,实际仍然被靖北王牢牢控制着,等到公主长大这段时间,那就有太多的圜转斡旋余地了,公主的夫婿、公主的教养……靖北王能有一百个办法将燕云十六州控制在手中。 顿时靖北军上下一片喜气洋洋,高呼千岁不断。 待到朝廷接到军报之时,关于燕云郡主出生之晨,天降祥兆,东方红光万丈,而收复燕云的靖北军也如有神助,一气攻下北犀王庭,收复燕云的传说已传遍了中原。 靖北王将北犀王族一律羁押派人以献俘之名全部送去扶风城,请三皇子与宋国公押送回京城,请朝廷处置,又传令上下将北犀十六州重新恢复为燕云十六州,十六州一律更回汉名。 朝廷接到北犀王族这一“大礼”,十分无语,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在京城浩浩荡荡又重新组织了一场献降礼,勉强封了北犀王为安顺侯。之后礼部议赏收复大功,诏封赏靖北王为超品亲王,“食亲王俸双份,以示优礼”,赐弋阳公主封号“镇国”,加封一千邑,赐赏燕云郡主十六州汤沐邑,“所有服色体制,均着公主例”,按功行赏靖北三军收复功臣名将。 元涯此次出使,连弋阳公主的面都没有见过,就又平安带着一众俘虏打道回京,虽然看着父皇满脸漠然,对自己几乎没有嘉赏,只随便问了几句便打发他去后宫见贵妃,元涯虽然知道自己这次差使办得糊里糊涂浑浑噩噩,但虽然如此,他也心满意足,并不在意父皇的冷待,果然就往贵妃宫里去了。 江贵妃看到他平安回来激动得落泪,问了一回,知道他只是迷迷糊糊什么都不清楚,只听着定国公办事罢了,嘉许道:“极对的,此次恐怕就是郑探花与郑国公之间通过气了,你始终见不到弋阳公主的面,这才是极对的,否则哪里有如今这平安归来呢,恐怕早就乱起来了。对了,既从靖北回来,不可不去见见太子。” 元涯诧道:“去探望太子?父皇和皇后会不会不高兴?” 江贵妃摇头,忍不住面微有得色:“太子前些日子病危,你刚回来,自然是要去探的,否则皇上少不得觉得你没有兄弟之情。” 元涯吃了一惊:“皇兄病危?他不是好好的在宫里吗?” 江贵妃悄声道:“说起来就玄乎,原本病好了,都还能出席了二殿下的大婚典礼,结果一天早晨莫名其妙烧得昏迷不醒,皇上不知怎的,疑心到了那位身上……” 她指了指皇后的紫宸宫的方向:“皇上只命那冲宵道长在宫里做道场法事,驱鬼,说来也奇怪,道长做了法事后,太子还真的醒了过来,还退了烧,玄乎得连太医们都说不出来个道理。皇上原本就疑心,看到法事做过了太子便醒了,越发信了是有什么在作怪,这些日子,听说接连驳了皇后几桩事,二殿下那边进宫请安,又被叱责他不静心读书,不孝不悌,太子生病他还面有喜色,又罚了禁足。最惨的是骆国舅那边也被寻了不是出来降了爵。这下那边这些日子可安静老实了。” 江贵妃脸上幸灾乐祸的颜色都遮掩不住:“你去探望就回,什么都别做,平庸是福啊。” 元涯便应了,和贵妃又说了些家常,起身便出来去和皇帝请命要探视太子,元自虚果然允了。 元涯进到宝函宫内,看荷塘上荷叶覆盖,田田满塘,景致又比从前多添了几分,想着太子被囚在这里,不问朝事,这场病,倒是来得正好,正中父皇下怀吧,否则靖北王立下如此千秋大功,父皇心里不知该如何忌惮,他垂危了,父皇反倒又疑心起骆皇后来。 如此说来,这场病,竟似另有乾坤。 元涯心中一掠而过疑窦,但还是在内侍的带领下进了太子寝殿内。只见元钧果然面白如纸,正倚靠在床边,垂睫看着一只雪白的异瞳长毛猫。那猫长毛分外丰沛华美,懒洋洋趴在床榻之下。 元涯笑道:“皇兄身体可安了?愚弟督军在外,竟不能侍疾……”他话音未落,便看到元钧抬眼看他,眸色冰寒幽冷。他被这一眼看得竟差点咬住了舌头,好一会儿才又想起来要说什么:“皇兄这是哪里弄了一只猫来养?” 元钧眉目淡淡:“宋国公回京,长姐那边遣了女官过来,送了些礼,想是担心我宫中孤单,送了只猫儿陪伴。”其实这却是他还在靖北之时就安排了的礼,原本是打算遣人将这爱猫带给容女官,慰她深宫寂寥,却想不到战局混乱,直到大捷了这礼才随着献俘一并送到了。 同时送到还有长姐的几句宽慰的话,也只说小郡主降生了,母女平安,请他勿念,务必保重身子的话来,全程女官传话送礼之时,宫里都有内侍监视陪伴着,他也无法说什么,也只让长姐多加保重身子罢了。 元涯道:“对,我想起来了,回京前靖北王遣了一队人押送俘虏和给朝廷的献礼,想来长姐也顺便给您带了礼,您如今身子可大安了?长姐那边听说还好,只是因着早产,甥女先天不足,我在靖北的时候还寻了不少乳母过去给她。” 第113章 元钧面上微微带了些忧虑:“孤也央了父皇,遣擅妇科儿科的太医、医女过去,又选送些补药,给长姐调养身子。” 元涯看元钧声音气弱,说话中气不足,且神情与上次见自己大不相同,十分冷淡疏远,便知他果然是病中抑郁,也不敢多留,只又说了几句在靖北的见闻,看元钧也只随口敷衍应和,便知他并无兴趣,心中纳罕,但也只送了些补品厚礼之外,便以不扰养病的借口起身告辞。 元钧也只淡淡准了,元涯退出寝殿,转身离开之时,又看了眼元钧,只看到皇兄从几上取了一枝花枝去逗弄那只雪白猫儿,神情倒比见他还要更生动一些。 第65章 云止 燕云十六州虽然收复,但实际上仍然有不少北犀部族不服的,因此靖北王一是仍然分派大军清扫各地叛乱的部族,二是派遣官员到各州去治理,忙忙碌碌,压根没有回去见过刚刚生下来的燕云小郡主。 弋阳公主全不在意,她在战事大定后就带着孩子回了靖北广平城,孩子身体孱弱,先天不足,自然要小心养护。她自己又损耗不少,自然是安心调养,更何况还有个病号,容璧,她遣了人去京城看过了元钧,知道弟弟虽然也大病了一场,但目前无事,心中安宁,便也精心呵护起容璧来。 一时诸事安定,岁月静好,容璧闲下来就开始研究各种药膳,渐渐伤口也恢复好了,时常在内院里也陪着公主说说话,看着小郡主。 一转眼小郡主已快百日了,太医小心调治,又有几个能干乳母轮着陪侍,已不再和刚出生那般孱弱,眉目长开,手足也开始壮实多了,民间传说乳名越贱越好养活,公主心里担忧,因此便给郡主起了乳名叫若蒲,蒲苇虽寻常低贱,却性韧如丝,只望女儿平安长大。 弋阳公主选了四个乳母轮值哺乳,恩准特许她们带着自己的孩子进内院,四个乳母感恩戴德,待小郡主也分外精心。 公主倒是不避讳和容璧说这些:“许多高门甚至宫里选了乳母,不许人带自己的孩子进来,既夺人伦,又伤天理,且乳母们心中惦记自己的孩子,多少影响奶水,不如让她们将自己孩子带进来,轮着喂养,这般既能收拢人心,又且是个把柄,孩子们正是母亲的短处,为了孩子的未来,她们只会更尽心陪着若蒲。” 容璧虽然有些不解公主为何和自己说这些,但公主最近时常教导她,因此也只应了。冬日将近,公主看着太阳好,太医说过孩子先天不足,要多晒太阳光,便命乳母抱郡主到院子中晒太阳,又命人用艾草和一些药草烧了热水,打算趁中午日光暖和之时为小郡主洗一洗。 巨大的铜盆放在了院子中央,烧好的艾草香叶水调成水温刚刚好,水中缠上了柔软的纱布兜,用来放置洗浴。院子围栏侧放着一个小火炉,上面烧着铜壶,方便随时加热水,然后院子的帷帐也布起来,厚厚的四面帷帐挡住了冬日的风,只让柔软而珍贵的冬日阳光照在水盆上方。 帷帐四处又生上了炭盆,温暖如春,乳母们这才抱着郡主从屋内走了出来,弋阳公主试过了水,亲自抱着她替她解衣衫,一边笑着和容璧说话:“这孩子虽说先天不足,却省心,不爱哭闹,大多数时候就是睡觉。” 容璧看着公主眉目隐有忧色,知道孩子睡得多其实多半还是先天不足的原因,也只笑着伸手也去帮忙,她也是第一次照顾这么小的婴儿,十分好奇。 只看小郡主呀呀叫着,仿佛也知道抱着她的是生母,嘴角露出了笑容,只伸手去无意识地抓着母亲的袖子。待到小小衣袍解尽,露出了雪团儿一般的躯体,公主将她浸入水中,小郡主新鲜地哈哈笑了起来,伸手动足拍打着水花,显然极为喜欢这桩新鲜的活动。 公主将她放在网兜上,用手托着她的头,轻轻往她柔软胎发上泼水,清洗头发,容璧则伸手替她捉住正在乱动的小脚丫,低头看着那些晶莹脚趾,微微一怔:“咦?” 公主一笑:“是六趾,左足。” 容璧诧异,但公主依然非常泰然:“虽然有些奇怪,但检查过了,每一只脚趾都很正常,幸好是在脚上,平日穿着鞋也还好遮掩。只是如今我也有些犹豫,看看是否在她懂事之前,替她用刀切掉一只,趁着还小,伤口平复后基本看不出,也对她不会有什么影响。” 容璧迟疑了一会儿宽慰道:“若是不影响行走,不必冒险吧?” 弋阳公主道:“若是我自己,自然是觉得没什么。但这事毕竟没发生在你我身上,从前宫里也有胡人的孩子进宫当内侍,听说就是因为眼睛颜色和人不一样,自幼受排挤侮辱,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和人不同,卑下,后来活不下去,便卖身进了宫。” 她微微叹息:“若是从小为着六趾,便觉得自己和人不同,低人一等,来日又在夫婿之前低头,倒不如一开始便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替她处理了。我自己恣意一生,从未瞻前顾后,万想不到做了母亲,竟如此优柔寡断起来。只是这孩子可怜,先天不足身体孱弱,又被生父嫌恶……一切都是我之过,因此只想着她平平安安长大便好……” 她声音柔软,容璧竟十分能够体会她的心情,抬眼刚想继续宽慰,结果一抬眼怔了下:“王爷?” 弋阳转头看到帷幕外郭恕己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他一身铠甲,身上犹佩着刀剑,伸手揭开帷幕,低头看了眼铜盆里正活泼踢腾的小郡主,神情复杂,弋阳公主戒备警惕道:“王爷因何不令人通报?仔细风进来,若蒲不能见风着凉。” 第114章 郭恕己沉默了一会儿道:“孤难得有空,特意回城,是想和王妃商议燕云百日宴之事。”却绝口不提为何没有让人通报。 弋阳已伸手将孩子从水里捞出,不顾水湿,只拥入自己怀中,拿了一旁柔软的小被包裹着,抬眼冰冷看着郭恕己,声音却还平静:“孩子先天不足,身子太弱,百日宴我看就不必大办了。” 郭恕己声音紧绷道:“孤的女儿,自然配得上大办,也顺便犒赏三军和王府众臣,你安心带着女儿在内休养就好,不必劳心,此事孤派人操持。” 弋阳紧紧盯着郭恕己,郭恕己却回避了她的目光,放下了帷幕:“你们继续,孤先出去了。” 弋阳却忽然问他:“王爷,太医说,阿蒲足有六趾,可趁年幼懵懂之时割除,可几乎看不出疤痕,王爷以为如何?” 郭恕己道:“既不影响行走和健康,不必引刀,她身子先天不足,何必白白让她受刀伤之苦?孤的女儿,谁敢慢待?” 弋阳却又道:“若是来日遇上个糊涂夫婿或是夫家,嫌弃这六指,害怕会传给孩子呢?太医说,这六指,多半是祖上有此状,又往往其子女也会有之。” 郭恕己在外沉声道:“既是糊涂夫婿,如何能配得上吾女,杀了便是了。” 弋阳笑了声:“王爷真豪气。” 郭恕己沉默了一会儿:“你放心便是了,择婿上不会委屈了她的。” 弋阳却漫声道:“王爷,我向来服侍王爷入寝,却从未见王爷除袜,敢问女儿这六趾,是否是郭氏这边传下来的?” 郭恕己沉默了。 弋阳又道:“王爷今日,是想来将女儿带走,以此要挟于我,做王爷的傀儡的吧?只是忽然发现这果然是你的亲女儿,又犹豫了?王爷遭人算计,这辈子可能就这一脉血脉了,你要她离了生母,也不知是否还能活下去。” 郭恕己仍然沉默不语,弋阳笑了声:“王爷真是好计谋,果然是千载难逢的枭雄,弋阳甘拜下风。” 郭恕己终于开口:“对不起。” 弋阳道:“王爷还要带走她吗?” 郭恕己道:“王妃好好休养,孩子这边有什么需求只管开口。”他说完转头便大步走了出去,身影仓猝甚至有些狼狈,仿佛打了败仗。 弋阳抱着孩子起身出来,果然看到随着郭恕己离开,四处不知何时已进来的军卫都纷纷悄然退了出去,人人按刀,衣甲宛然,动作训练有素。 弋阳背上出了一层透汗,低头看仍然在甜甜笑着的女儿,泪水忽然落了下来。容璧在一旁不知如何,过了一会儿弋阳才微微抬起头看着她:“好好养伤,若是身子恢复了,我想送你和令兄回京。” 容璧一怔,弋阳道:“靖北王对我心存内疚,短期内不会对朝廷动手,加上他也需要时间消化刚刚吞并收复的燕云十六州,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因此短期之内,天下不会再起干戈。” “当然,这个内疚和怜惜,不会持续太久。枭雄的脚步,不会止步于儿女情长,我会尽力……多争取一些时间。朝廷因为没有借口,也没有能力,暂时也不敢对靖北这边下手。表面上我与靖北王的恩爱,也会让父皇不敢对太子怎么样,毕竟太子若是有个什么,那可真就是给了靖北王一个借口了,太子短期内应当日子也会松动一些。” “但皇上对太子的忌讳只会更深,因此太子身边必须要有信得过的人手,当然,他更需要的……是自由,是离开宫中……” 她深深看了容璧一眼:“你知道我意思吧?” 容璧心中明白:“太子需要我的身体来出宫在外活动。” 弋阳道:“是的,靖北王如今对我心存内疚,暂时不会限制我这边的行动,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你正好脱身,与令兄返京,积蓄力量,随机应变,而同时对你也有利,我知道你还有一位兄长也在京里,你回去正可探望兄长……” 容璧连忙道:“公主,不必客气。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我们兄妹个人又有什么可顾全的呢?如今也是天意如此,能为此做一点事,我也觉得心安。” 弋阳眼圈通红,眉目肃穆,抱着女儿深深向容璧拜下:“是我们姐弟连累于你,但也是我一点私心,若是衡之在此,断然是担心我,不肯离开靖北的。趁你尚在,打发你回京,你既也可与兄长团聚,又不必在此靖北苦寒之地荒废年华。” 容璧侧身还礼与她:“公主,我虽位卑,却也知道太平日子才是我们老百姓的好日子,若是太子能够顺利登基,他一定会是个仁慈的明君的。” 弋阳眉目柔和了下来,她看着容璧:“太子是个明君,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好男儿。” 容璧总觉得公主似乎另有语意,但却一时体味不出,只是提醒公主:“还是先照顾好小郡主吧,这事也急切不得。” 弋阳公主慢慢抱起小郡主,淡淡笑道:“是啊,王爷要大办百日宴,自然是要借此显示、宣告一些东西,我们自然也能借力让京里的太子好过一些。” 她目光看向了寂寥的天空,阴冷的冬日彤云后,是风云涌动,她低声道:“红尘千丈,风波一样,利名人一似风魔障。” 容璧却见过这首小令,是太子曾写在书房里,她低声接了一句:“身无所干,心无所患,一生不到风波岸。” 第115章 下卷 凤翥龙翔 第66章 回京 百日宴确实极其盛大,郭恕己仿佛要向全天下宣告他拥有女儿,封赏臣民、犒赏军队、大赦罪囚,免除靖北十三州及燕云十六州三年赋税。 而容璧也在这一片欢庆中,收拾行李,准备返回京城。不管如何,能够回去还是开心的。而她的兄长容毅更是眉目舒展,脚步轻快,他这些日子在这里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因此每日倒也饮宴不断,他这次也得了封赏,弋阳公主却私下托了宋国公,在封赏递上去以后,给容毅在京里的京北大营混了个教官的职司。 容毅接了封赏原本不太高兴,他一心只想着要照顾重伤休养的妹妹,只拖着不肯进京赴职。但很快接到了容璧也要回京的消息,这下返京就变成了喜事,离开在即,忽然就忙起来了。 容璧看大哥振奋起来,一边计划着去京里买寓所,又忙着写信给家里,又托人捎信给三哥,不由心里也感到了喜悦。 伤口收口结疤了,在容璧胸口留下了一个星状的疤痕,颜色仍然很深很狰狞,大夫开了不少祛疤痕的药,容璧并不怎么在意,倒是公主有些遗憾,又赏了她不少雪玉膏。 药膳铺子仍然由人接收,玉十二郎留了下来,唐有余却决定和她回京,弋阳公主召集了卫队的人一个个问了过去,竟然有八成的人愿意跟着“容二少”回京,容璧知道这是太子这些日子收服的人心,就连自己大哥,也极心服于那一个果决擅战的妹妹,每一说起,就赞不绝口,这让容璧有些心虚,又非常好奇太子在自己身体中,究竟是何等风采,她每每揽镜自照,都觉得无法想像。 对于跟着回京的侍卫,这原本也就是弋阳公主为太子培养的班底,因此她都由着弋阳公主安排着,自己并不置喙。 这日她正在院子里命人做鱼汤,小火煎着奶白色的鱼汤咕嘟嘟地冒着泡,这是给公主补养身子的,但这条鱼实在太大了,也不知道王府从哪里运来的几乎和人一般大小的大鱼。选了最好的部位切了鱼脍,又炖了鱼汤,剩下的鱼肉容璧命人切成大块,做,用苞谷粉和盐裹上鲜鱼块腌制发酵,然后一条一条放入缸中腌渍。 她正盯着王府奴仆们做盐渍酸鱼之时,郭恕己却命人传她过去。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去了。 郭恕己一身青色的家常便袍,身上那些战场带着的戾气都散了不少,他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容璧,说道:“不必担心孤要对你有什么而不利,我知道王妃一直命人跟着你保护你。孤只是听说你要回京了,给你一个正式的回应。” “关于你上次与孤说的那些话。” 容璧:“……”什么话?自己不曾与王爷说过什么,那就是太子了,她拚命回忆册子上那些言简意赅的太子的留言,但这沉默看在郭恕己眼里却是另外一种意味。 郭恕己对这个惊才艳绝的少女是印象深刻的,他慢慢道:“燕云收复一战,你确实证明了你的价值,关于你之前说与太子结盟的事,我同意。你回京以后,只需要与太子说此事就可以了。” 容璧:“……”结盟……她终于想起太子却是有在某页上写过“曾劝郭结盟,未果。” 所以结盟当时没有谈下来,但太子完全没有说过他愿意拿出什么去交换结盟,她谨慎地看向郭恕己:“王爷的意思是……” 郭恕己微微点头:“我从前以为你是公主的人,但这段时间看来,你应该是太子的人。” 容璧茫然中,这有区别吗? 郭恕己看了眼那少女犹如冰湖一般澄澈的眼眸,她面容苍白,尚有荏弱之态,与战场上那沉静冷锐,凛冽无前的姿态判若两人,靖北如今无人敢轻视这个赫赫有名的容二将军。 他肯定道:“或者说,你是公主为太子苦心孤诣准备的人。”他又道:“如今公主与我不睦,因此和你说也一样。此前孤以为公主、太子与皇帝是一伙的,自然不敢轻信结盟。你既回京,可和太子说,孤同意结盟,孤给他三年时间,三年内,他若能取而代之,成为那皇座之上的人,靖北与朝廷,尚且还能相安无事。” 郭恕己看了眼容璧,再次明确:“为表诚意,王府妾室我会放归,孤可立女世子,燕云郡主将会是孤的世女。” 容璧有些惊讶,郭恕己道:“当然,本来靖北也需要喘息和休养生息的时间,但孤有余力,如今是太子证明自己的时候了。” 容璧迟疑了一会儿,问道:“王爷是为了补偿公主和小郡主吗?”她隐隐约约觉得公主的神色悲哀,却几乎完全不和靖北王沟通,但却又肯定地认为王爷会因为负疚而对朝廷做出一定程度上的让步。 郭恕己道:“我只是选择更稳当更有利于靖北的路。” 容璧垂睫,郭恕己补充了一句:“当然,若能取得公主谅解,自然是更好,但我以为公主需要的是盟友和支持。”他沉声道:“公主一贯清醒,不需要所谓的忏悔和哀求,孤也就不必浪费时间在这儿女情长上。郭某人一生在阴谋诡计中周旋,算计人心,权衡利益,便是我如今与公主说我愿意拱手河山博她一欢,她也不会轻信的。” 容璧看着郭恕己,心情复杂,只起身做了个揖。郭恕己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透过她看她背后的那一对姐弟。 容璧退了出来,去和公主转达了郭恕己的话,公主正在替郡主穿袜子,听到也只是淡淡道:“好消息,你可传话给衡之,将来我不在,你们两人要多沟通一些。如今情势靖北王应该可信,但也不能轻信,总之还是得自己想法子立住。” 第116章 容璧道:“我看王爷似是真心结盟。” 弋阳公主将睡着的女儿慢慢盖好被子,坐在一侧,低头看着女儿无邪的脸:“无非如今我们的利益又暂时一致了。生在天家,父女兄弟夫妻反目的很寻常,昨日尚且是敌人,今日又可为了利益暂且结盟,这也寻常。” “没有利益冲突的婚姻,我拥有过,虽然短暂,人生能同行一段,皆为缘分,我也并不觉得如今这一段婚姻,比前一段糟糕。” “和你说这些,大概你还理解不了。” 公主转头看懵懂听着的她,莞尔一笑,仿佛看着自己的妹妹:“你将来长大一些,就能知晓了,阿璧有我撑腰,定无人敢轻忽于你。太子也不能欺负你。” 容璧沉默了一会儿,迟疑地说道:“若是今后,这种情况一直改变不了……”如今太子需要自己,因此公主支持自己,爱重自己。但一旦来日他们厌倦了这灵魂随时互换的不安定,那时候利益不再一致,公主真的还会念及自己此刻的情分吗? 这隐忧其实一直埋藏在她心里,这一年来公主和太子待她诚恳,她也感动,但靖北王和公主那复杂的似恨非恨,当面似乎相爱,转脸似乎又能相杀的复杂关系,这让敏感的她对这些贵人的生活感到了一丝畏惧。 弋阳公主完全理解了她的未尽之言:“你与太子如今魂体纠缠,你身体受重伤之时,他的身体也同时垂危,这也就证明了你们命魂相连……两人都不可轻蹈险境。如此,你也可以放心一些了吧?我们也不会为了中止这境况,而对你有什么不利。” 容璧面庞微热,弋阳公主抱着孩子看着她微笑:“我知道,你是被我们吓到了,父子之间充满忌惮,夫妻之间全无信任,你对我们信任不了,也是难免的。只是如今你与太子这般情势,还当多信任他一些才好。他与我不同……能遇到你这般心思纯净之人,也是他的福气。” 太子会有什么不同吗?她隐隐觉得,太子确实有些不同。不过,她只需要保证她和兄长、家人能够全身而退。过去一年来,她仿佛坐在小船上困在波涛中,进退两难,随波逐流,如今走到今日,已是最好的局面——而这些局面,确实是太子和公主一步步披荆斩棘走出来的,他们获得了靖北王的支持和承诺,哪怕这承诺并不是很可信。 容璧回到房内,找了手记出来,慢慢记录了今日靖北王的话以及公主的交代。养伤的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互换灵魂,大概是太子也病得厉害的缘故,容璧想起收到的消息,太子也病重垂危,以致于皇帝都对骆皇后猜忌起来。 日子倏忽而过,很快便到了启程的日子,显然公主也担心夜长梦多,太子再次换过来不同意离开,于是快刀斩乱麻地送了容璧回去,并且安排了宋文松护送,临行前交代道:“回京后你可直接与你的兄长们住一起,宋管家会安排好居所,有什么事情可以求助于定国公府,宋世子已回京,你也认得他的。另外,承恩侯是我母舅,有事也可托付。”她想了想又道:“郑探花……也可托付,不过明面上不必来往太密,不过也不必太担忧,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分寸。” 容璧听着公主交代,心中竟然想着这些复杂的人事,实在有些难记,若是太子在就好了。这么想着她又有些惭愧,似乎她适合安安静静在院子里种种菜看看书,做点吃的。 她们回京仍是跟着永兴镖局的镖队出发,带的护卫们也都扮做了镖局的武师,永兴镖局的东家李存义知道这一次是“容二爷”回京,自告奋勇也一同随行。启程后还专程前来隔着车子问候:“听说二爷受伤,如今身体可还好?路途遥远,二爷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回京后有什么能使得上永兴镖局的,也只管说。” 容璧还是许久之前与他见过一面之缘,之后听说大战之时,永兴镖局也跟着郑家的商队,提供了不少粮草、武器的帮助,想来李存义之后见过的,都是太子了,因此也怕露馅,只掀了帘子与他行了个礼:“身子已大好了,此次返京,一路有劳李公子了。” 李存义之前在战场上亲眼见过“容四爷”纵马行军,目光冷厉,目无下尘,却偏偏令所有人都恨不得效忠,如今看到“容二爷”病容宛然,唇色浅淡,拥着雪白的狐裘,弱不胜衣,却居然还强撑着病体路途遥远毅然回京,只怕是要夺回自己被夺走的家产,心下越发恨不得以身相代,口中却又讷讷:“不麻烦,四爷但有交代,只管吩咐。” 容璧微一点头,李存义怕她病中不胜,也不敢多说,便退下了,容毅放了车帘下来和她说道:“这永兴镖局在之前战事中有功,得了王府奖赏,如今在北地生意做得也大了。”他说着又有些惋惜:“我家阿妹立下偌大战功,声名赫赫,偏偏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当将军,多少男儿比不过。不过公主说找机会替你脱籍,到时候必不亏待了你。” 那都是太子的战功……容璧很是心虚,但仍是岔开话题:“也不知道三哥在京里备考如何了。” 容毅笑道:“天幸!之前说是皇上五十大寿,可能要开恩科,他原本读书天赋一般,先生就劝他赌一把进京,一旦真的开恩科,就能立刻找同乡出了荐书应考,就算不开恩科,明年也是大比之年,提前一点进京备考总是好的,当时他也想着进京能见到你,便去了。前儿我打听了朝廷的消息,因着燕云十六州收复了,明年大比之年听说是恩正并科,按两科名额录取,这样名额就多了!听说足足要比往年多一百多个名额!若是有机会换个进士出身,咱们家可就有光彩了,到时候咱们再联系上老二,想法子调回京或者脱了军籍……” 第117章 容毅说得热闹,容璧听着也开心,对着京城的生活,油然向往起来。 第67章 出窍 容璧一行就这么踏上了返京的路途,途中大部分时间容璧都在马车上躺着,所有人都将她当成了一个雪人一般,吹着怕化了碰着怕碎了,都小心翼翼对待,每日大夫都来看诊,衣食住行分外精心。 每到一处,容毅便带着几个护卫出去将本地有特色的菜肴带回来,并且买了许多好保存的香料、配菜、腌制品或者干菜、咸菜、腊肉等等,容璧只看着这路途变成了吃吃喝喝拖拖拉拉的旅程,便知道必是公主有了嘱咐,知道她身上有伤,怕她受不住行路之苦,因此一路上并不赶行程,下雨就停两日,刮风又停几日,走一日倒要歇上两天,护卫和镖师们打成一片,每天只研究到哪里了,有什么好吃的。 这让容璧觉得很放松和自在,没了那种在贵人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她有时候在车上看着外边风景,手里拿着当地的地方志翻着,吃吃喝喝,有时候竟然还会想起宝函宫里侍弄蔬菜做羹汤的日子,也不知道如今太子在做什么。 元钧仍然是每日里的清静无为……他百无聊赖地养伤,其中数次寻找那玄之又玄的一刹那的交换身体的契机,但却寻找不到,想来应该是自己灵魂受创太重,如果继续在那具身躯里,就会影响到那具身躯的健康,因此便被排斥出来。 于是元钧这些日子开始借一些玄之又玄的佛家、道家的经典来研读,甚至还遣人去请国师冲霄道长来,说是有些道家的典籍问题读不懂,想请教请教。 太子要请国师,自然侍卫们不敢请,但却也不敢瞒着,毕竟如今弋阳公主正是势盛之时,皇上待太子仍然看上去不错。 于是很快报到了元自虚那里,元自虚却仿佛浑不在意:“去吧,和太子说,太子年纪轻,就开始学这些其实有些不大好,莫要移了性情,浅尝辄止即可。”面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显然心情极好,等来传话的人走后,才笑着对李东福说道:“这是另辟蹊径,想投朕所好了?”显然极为享受亲生儿子不得不压低自尊在自己手下挣扎、百般讨好自己的过程。 李东福在一旁不敢说话,心里只想到了逗弄爪下猎物的猫,心中悚然,过了一会儿才陪笑道:“奴婢听太子殿下说,是听说前些日子太子垂危之时,是国师施展法会驱邪,他才能苏醒过来,心中感激,想要亲自感谢道长,又兼着请教一些道家的学问,好长些知识。” 元自虚不以为意道:“恐怕宫里之前是有些不干净,国师办了法会,果然连朕睡得都安稳了些——但他也是一国太子,皇帝奉天承命,任他们什么有道之士,本就该为天子效命,侍奉皇家,若是一味抬高他们,倒让他们恃才傲物,认不清自己地位。” 李东福心中凛然。 冲霄道长已被引着进入了宝函宫。宝函宫四处都放着炭炉,因而十分温暖,空气里隐隐有着淡淡的佛手香。 太子元钧大病初愈,斜斜靠在一张扶手软榻上,神色放松而惬意,杏黄衫子外披着狐裘,左手腕上缠着一长串的一百零八珠菩提玉珠,另外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慢慢拨弄着浅绿色的珠子,沉静舒缓。听内侍报说人来了,太子才微微抬眼看向座下,气度高华,眸光波澜不惊,这是属于上位者常有的高傲的轻慢。 冲霄一怔,太子被囚禁已久,他原本以为自己将会看到一个病重阴郁,形销骨立的太子,没想到见到的竟然是这样高贵清华的储君。囚禁的太子也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原本觉得自己深得皇帝宠信,在外面一直是趾高气扬的,如今和太子才打了个照面,就不由自主慑于那股隐隐的威压,竟然下意识行了大礼:“贫道拜见太子殿下。” 元钧微一抬手:“国师请起,今日劳烦国师移驾,是孤有些道家玄术有些不解之处,想要请教国师。” 冲霄历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否则也不会被多疑的元自虚信重。他一进来便看元钧手里捏着佛珠,少不得斟酌着说起那什么佛道本一家,儒释道三教合一,这也本就是他擅长的,朝廷大臣们都喜欢这一套:“佛教说三身七识,道教三魂七魄——可知这法理总有共通之处。” 元钧一直听得十分认真,眼神凝注于冲霄面上,虚心问道:“佛教以为‘形神一体,形为神之质,神为形之用,形灭而神亦随之灭’,神魂将会转世;道教却称元神能够出窍,譬如庄周,元神出窍如羽蝶,翩翩然世间。请问道长,这人之神魂究竟有没有可能出窍?” 冲霄见这问得古怪,心下暗自想着不知太子究竟这一问的意思,含笑着只说那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的老生常谈的道家理论。 元钧听了一会儿,并不纠结于那些玄之又玄的清谈理论,只追问:“孤重病之中,同样仿佛清气浮于空中,因着我关心长姐,飘飘荡荡,仿似云朵,与鸿鸟北飞,一路飞往北关,然后看到吾长姐弋阳公主,红裙银甲,身重眉低,正安排守将守城。” 冲霄笑道:“太子殿下想来思念公主过甚,这才有所梦。” 元钧却道:“但孤梦中所见,长姐衣着珊瑚红袍,裙角绣着双鸾鸟纹路,靴上镶着珊瑚珠,发髻上插着双凤钗环,腰间垂着长刀,一切都历历在目,此等衣饰,为孤从前从未见过。” 第118章 “又见长姐身边的仆佣侍卫,也都面容清晰,眉目宛然,其中有一昆仑奴,头发卷曲,遍身漆黑,手持红色马鞭,牵着马跟在最后,此昆仑奴吾亦未曾见过,只在书中读过。” “长姐亲自登城劳军,鼓舞士气,命人给守城将士赐下饺子,饺子用的是木耳萝卜肉馅。长姐站在城头远眺,孤心中留恋,亦在城头翩然徘徊,此时便看到人们指着我向我惊呼,说是五色祥云飞来,定是天佑,守城必胜。” 元钧缓缓道来,备细铺叙,冲霄只是微笑:“听闻北疆捷报,公主守城果然大胜,必然是太子殿下精诚所至,感天动地,这才得天地庇佑。” 元钧不置可否,冲霄看他神色,仿佛不以为然,不由心中怀疑太子是否是想展示他的思姐之情,打动自己,以此请自己说服皇帝放他出去,这可大大不妙。如今自己全靠元自虚才有这般地位,太子明摆着是被皇帝猜忌的,自己万不能让皇帝误会,以为自己有靠向太子之嫌,当明哲保身为妙,于是便轻咳了声:“殿下大病初愈,贫道不敢叨扰太过……” 元钧看了他一眼,眸光冰冷,冲霄只觉得胸口一凉,仿佛被洞察所有思想,不由一阵心虚,竟未能告辞。元钧却道:“孤是想知道,道长是否能够练出让元神出窍,脱胎换骨,身外有身的丹药?孤看那志怪小说有道人,可制符,握着其符,仙界十洲三岛,均可以梦游。” 冲霄一阵卡壳,说能吧,真让他炼丹怎么炼得出来?不能吧,那皇帝那边必定有人监视着太子的一言一行,与自己的会面,到时候自己从前吹的那些牛又如何圆呢。他们这类江湖骗子,原本说话就爱模棱两可,给自己留余地以便随时找补,因此连忙又扯了佛教八识无有实相等等一堆玄之又玄的道理,只不肯正面回答太子的问题。 元钧似笑非笑,却道:“只是,孤细细回忆起来,似乎正是父皇赐了我道长所制的红丸,服下后,才时常在梦中似有飘然之感。这一次时间特别长,因孤心系长姐战况,担忧城陷,迟迟眷留,不愿归来。却又是在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听到乐声从天边而来,琳琅振响,十方肃清,玉宇澄明,于是孤飘飘然头晕目眩间,才仿佛回到了身子内。清醒过来时,身体疲弱非常,大伤元气。” “后来才听宫人太医们说,本来孤无缘无故昏迷数日,已垂危,却又是道长带着高徒在宫里施展法术,做了道场,孤这才清醒过来。孤后来问了宫人,道长道场之时奏的,正是《澄清韵》。” 冲霄抬眼震惊看向元钧,冷汗湿了重衣,元钧面上含笑,仿佛十分亲切看着冲霄:“孤这条命,看来是国师所救,正该好好谢谢道长才是,只是孤如今病弱,只能赏些身外之物,以酬国师救命之恩,还望国师不要推辞。孤如今,也只有这些身外之物了。” 冲霄头晕目眩,忽然深深跪拜下去,元钧垂睫看着他,笑意不达眼底:“还望国师早日炼出金丹,修成正果。若是有什么修炼之法,可灵魂出窍,又不伤身体元神的,也请国师不吝赐教。” 任冲霄平日如何机变,此刻也不知自己是胡乱应了什么,又是如何站起来离开宝函宫的,太子身边的内侍捧着满满的金玉法器赐给他,跟随的道童们不知好歹,捧着那匣子,兴高采烈地跟着冲霄道人出了宝函宫。 冲霄口中发苦,回了自己道观内,就有道童来报:“师父,不知为何,宫里禁卫派了一队兵士过来围了道观,带队的将军说奉皇命保护国师的。” 冲霄道长眼前一黑,心腹大徒弟洞玄看他脸色不好,上来道:“可是太子今日为难师父了?我看太子殿下赏赐甚重。” 冲霄道长喃喃道:“不曾……他说要酬我救命之恩,但老道看来,他这是要勾我的命的勾魂使者啊,这次吾命衰矣。”骗了大半辈子,这次是要翻船,冲霄面如土色。 洞玄道:“师父上次办的法会不是连陛下都很满意?太子醒了过来,师父法力高深,皇上和皇后、各宫宫妃都有赏赐,太子如今醒了,赏您也是意料之事。” 冲霄道:“你懂什么,太子说是吃了皇上赏的我们炼的红丸,昏迷中仿佛灵魂出窍,飘飘荡荡到了公主身边,又是听了我办的法会的乐声,才返魂归来。” 洞玄一喜:“那岂不更证明了师父的道法高深?” 冲霄看了他一眼:“皇上若是相信了太子说的话,也要和我们要这红丸,你去哪里炼出来?我们日日炼那红丸,配方都不知改了多少,焉知是哪一炉的红丸有用?那么多试药的道童都没有这效果,便是皇上也不曾吃出这效果,如何偏偏是太子吃了能够魂灵出窍?你若是皇上,会怎么想?皇上多疑,只以为为师是欺瞒君上,留有一手,又或者是不是想要扶持太子,到时候这欺君之罪盖下来,多少财物,都无命享了!” 洞玄一怔:“这魂灵之时,玄之又玄,也不能就说太子殿下说的一定是真……师父再细细辩解一番……” 冲霄苦笑:“你以为这几日围着道观是为了什么,皇上若是不信,就该即刻问我了,如今这几日,不见我,却只围了道观,你以为是什么?” 洞玄愣愣问道:“为什么?” 冲霄道:“自然是去查证太子所说的灵魂出窍之时所见的景像是否为真了。” 洞玄:“太子一直在宫中昏迷,恐怕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第119章 冲霄想起太子那日的笑容,脸色惶然:“希望如此,老道这次恐怕难以独善其身了……”本来只是想骗钱做了那法会,谁知道这次恐怕要上了太子的船了,那昏迷,难道真的是算计自己的一场大戏?问题在于,太子到底是如何知道那千里之外的场景的?总不成真的是灵魂出窍,神灵庇佑? 自己要有这炼丹的真本事,早自己升天去了! 冲霄欲哭无泪,在道观呆了七日,便看到宫里李东福亲自来了,笑眯眯请他:“国师,皇上有请。” 冲霄从前基本不太讨好这御前的大内监的,这等不全之人,靠近只会折损道行,又让皇帝怀疑,如今却不得不捏了一枚金锭递给李东福,笑着道:“李大监好,不知这几日,皇上心情如何啊?” 李东福笑眯眯将那沉甸甸的金锭滑入袖中,笑道:“老奴驽钝,也不大懂得什么学问,只看陛下这几日很是喜欢让乐班子奏那《澄清韵》,果然是道家仙曲,听着都觉得耳清目明,心安神宁。老奴看到陛下练字也爱写这字,什么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一听就实在也是好啊,妖魔不扰,神魂飘飘,啧……真是仙福永享啊。” 冲霄眼前一黑,只恨不得立时死了算了,却只能换了簇新的道袍,硬着头皮在禁卫的护送下,心中百般想着应对之法,战战兢兢进宫去了。 第68章 炼丹 底下人报国师来了的时候,元自虚确实正在练字,冲霄心惊肉跳行了大礼,完全不敢问皇帝是不是真的在写那什么澄清韵,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平日那潇洒仙人的气质,畏畏缩缩,眼光躲闪。 元自虚锐利严肃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仿佛审示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国师这些日子炼的丹丸,朕服了确实觉得身子舒服多了。昨日朕想起来让李东福理了一下国师给朕进献过的药丸,当时赐给太子的丹丸名为双鸾丹,乃是你进献来说是昔日赵合德赵飞燕两姊妹服用过的,可养颜永葆青春的,朕当日赐给了皇后一枚,给了太子一枚。” 冲霄眼前一黑,元自虚温和笑道:“皇后那边朕已遣人去问过了,皇后说当时服了只觉得身子轻捷了些,似乎面色也好了许多,但倒无什么特异之处,似乎只有太子服了以后才有效用,朕想着难得国师炼出这样的好丹,想必要多用些人来试试效用,因此已让人在死囚牢里选了好些人来试药,当时你单子上列的丹方配料,朕也都让人配好了,你就带着你的徒弟好好再炼上几炉。” 冲霄额汗淋漓,背上透汗,满嘴苦涩:“陛下的意思是……太子……” 元自虚含笑道:“朕让人去西北那边多个人多方求证,去求证的人互不认识,但打听回来都是一样的,太子病重所梦,果然为真,公主所居城被敌军所围,公主明明临盘,却亲自身着盔甲上城墙劳军,那日果然有五色祥云在空中,城里城外甚至连俘虏下来的敌军都证实,那一日天边有五色祥云,久久徘徊不去。” “昆仑奴,为攻城下来的城守府的战利品,那是北犀城守的汗血宝马的养马奴,那匹马十分矫健,公主便连着马奴一并留用了。” 冲霄低声道:“贫道听说,靖北收付十三州后,公主曾遣身边使女看望太子……恐怕是当时说与太子听的。” 元自虚漫不经心道:“弋阳是让侍卫捎了只猫儿过来,太子当时身子不好,精神不济,并未曾与仆侍多言。” 冲霄只好赔笑道:“恐怕这也未必便是那丹药的功效。” 元自虚锐利目光扫了他一眼,忽然笑道:“国师放心,朕也不是那等不讲理的暴君,会误会国师是藏私,想来此事玄之又玄,误打误撞,国师恐怕也万没想到那丹药会有如此功效,如今幸而方子都在,慢慢炼便是了,这些日子国师就留在宫里吧——只是勿要将那方子外泄了。” 冲霄脚软得像面条,却还仍然躬身道:“贫道遵旨。” 元自虚满意点头,又掀起桌面上半干的自己刚写过的条幅:“这个朕刚写的,供国师赏玩。” 冲霄只能跪了接了赏赐,等内侍端下来他看那上头题着:“天神佑,地祇迎,混合乾坤日月精。虎啸一声龙出窟,鸾飞凤舞出金城。朱砂配,水银停,一派红霞列太清。铅池迸出金光现,汞火流珠入帝京。”(注:唐代吕岩《敲爻歌》) 他勉强笑道:“原来是纯阳子真人的诗,贫道定不负君上所托,日夜炼丹……” 元自虚却道:“朕想过了,吕真人以内丹为修仙径路,兼摄禅宗,这内丹一道,还是纯阳真人一道最正宗,太子日日清修,清静无为,兴许才有此仙缘,这些日子朕拟清静守性,浏览道书,参透真诀,卿且好好炼丹为上。” 冲霄心中浮起一线希望,不错啊,听说太子至今未纳妻妾,设若那丹丸炼出来无用,还可以推在太子体质特殊上,否则同样也服了丹丸的皇后,为何全无效用?想来皇上也有此疑心,这才清静养生起来,他恭敬应了退了下去。 元自虚看着冲霄下去,才淡淡对李东福道:“他本来于这道法上也寻常,看着勤勉,丹方也仔细,平日服侍得好,就只贪财了些,朕想着就当千金买马骨,好好供着给些待遇,如此也能吸引些真正法力高深的大才来,如今看来,他误打误撞,似乎炼出了些不得了的东西。朕倒不是疑他藏私,一看就知道他自己也稀里糊涂不知道什么情况,只看看他能再炼出个一两枚不。” 第120章 李东福心里一颤,平日里看皇上对国师那叫一个礼贤下士,谁知道其实心中也知道国师那都是在骗钱啊……难怪那些丹药,收到了经常随手赐人,服丹试药的人反覆吃了没事才献上来,多少白花花的钱就往里头砸,那炼丹的不少还都是真金白银…… 他又问李东福:“试丹的人都挑好安置好没?” 李东福道:“已选好了,请的大理寺特意按皇上旨意挑选的,只是这年十八仍元阳未破的不多,只挑了三个,其中有一个是自幼便当了和尚的,未谙人事。另外也选了好几个四五十岁的,都养着了,请了个道长日日带着他们诵道经清修。” 元自虚点了点头:“可得看好了,不能让他们破戒。” 李东福连忙应道:“是。” 元自虚叹道:“也不知是不是有用,毕竟那日朕命人舞天魔舞,太子竟是古井无波,明明是个少年人,倒有如此定力!”一时竟有些担忧,若是果然只有元阳未破才有用…… 一时竟又想起当日去卜算,竟是暗自合了那谶言,这个儿子,果然和自己相克?冲霄明明是献丹给自己,自己那日盛怒之下,想要试一试儿子,随手赐给儿子,没想到误打误撞,倒是他得了这仙缘?若是当时自己服用了…… 他一时心中百般疑忌,却又知道此刻尚未明朗,这一次的出窍,也不意味着什么,但面上少不得出现了阴郁嫉恨的神色起来。 李东福哪敢应,心里知道这是陛下多疑,瞧这皇家父子做得,也忒没意思了!他陪笑着道:“这是陛下洪福齐天啊,都说真仙难求,这会子真的仙丹都炼出来了,这可是仙缘,陛下修成正果的日子还远吗?” 元自虚被李东福几句话拍得浑身舒服,是啊,真仙不慕人间富贵,他从来都知道招揽来的只能是追求权贵的半吊子,但这果然是他仙缘到了吧。只是可惜,那日怎的不是自己用了呢? 帝王多疑,他虽然心里如此想,但面上也只是深沉道:“还得细细查了,皇后同时也用了那丸,如何没有效果?只怕太子是从什么别的地方知道了当时的场景,这才故弄玄虚。” 李东福早就习惯皇帝这怀疑一切的态度,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道:“依小的看,太子恐怕也吓了一跳,平日里他在宝函宫清静养病,从来没提过要见什么人,忽然提出要见国师,太子难道不知道他和国师说什么,陛下都知道吗?恐怕太子也是拿不准,又怕这些事情事涉鬼神,这才婉转通过国师告知皇上,让皇上好好查一查,否则他大可什么都不说,只当生病过去了。” 元自虚微微带了些满意:“若果是如此,算他有孝心,就怕有些什么别的想头……且先等国师炼出那丹再试试。” 过了一会儿,他却又道:“去内阁把今日的奏折都送进来。” 李东福不敢怠慢,连忙命人传进来,元自虚挑了一会儿,挑出二三十册奏折,交代道:“命人都送去给太子,说朕近日要清修,让太子替朕分分忧。” 李东福亲眼看到元自虚将原本留中不发的那本弹劾葛承宣老太傅的弹章,又再次放了进去,心中微微一跳,葛太傅,那可是太子最信重的恩师,但内阁那边递上来的票拟意见是免所居官,收付诏狱,彻查问罪,皇上将这本原本要留中不发,意思就是要保葛太傅了,但如今却又将这弹章给太子,这又是……要试太子了? ==== 鸾鸣殿,骆皇后也正与元桢说话:“好好的不知为何打发人来问我当日赐我的丹丸,问服用以后效果如何,有何感觉,他赐的丹丸那么多,哪里还记得是哪一颗?只能胡乱随意说了些效果。事后打听,才知道皇上不知为何这些日子都没去天一观了,那几个双修的道姑也都没有侍寝了。听说今日又招了那冲霄道长进宫,听说直接就请冲霄道长和徒弟们都在那天一观里炼丹,还围上了禁卫,不许进出。” 她统领后宫,那天一观正介于前朝和后宫之间,地位微妙,尚宫局得了内侍省的吩咐,不许宫人往那里闲走,她自然立刻也得到了消息,这让她迅速与前些日子皇上问她那赐丹的效果联系起来了。 但她接到的皇上赐丹实在太多了,便是她身边的宫人都吃了不少,到底那什么双鸾丸是什么时候赐下的,她哪里还记得?但却不敢在皇上跟前说自己不记得了,只能言之凿凿服下了,自从服丹后,身轻体健,神清气爽,皮肤似乎都变年轻了些。 显然皇帝想听到的不是这些,他还打听了下她的睡眠状况,是否生病,她也只好说服丹后确实感觉睡得更沉了,身子也十分康健,连一直有的头疼的毛病都少了。 皇帝究竟想打听什么? 骆国舅不好总是进宫,她只能又召了儿子进宫来想遣儿子细细打听一番。 元桢娶了北犀的公主,在外开了府,得了敬亲王的头衔,这些日子许久没被母后宣进宫,一进宫说的又是这等鸡毛蒜皮,有些不耐烦:“那冲虚老道必然是又故弄玄虚,上次他误打误撞搞了法会,太子就醒了,如今想来又生了什么新法子骗父皇给钱罢了。如今既然都在宫里炼丹,外边也不好打探什么。” 骆皇后心中满是不安,看儿子不似从前恭谨,带了些恼怒:“你父皇平素多疑,每一举动必都是为了他自己,如今连那双修都不看重了,似乎重在炼丹,我听说试丹的一直是从大理寺那边选的犯人来试的,你去打听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第121章 元桢不耐烦道:“知道了。” 骆皇后看儿子这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有些生气,待要教训什么,想了想忍气道:“你媳妇有好消息没?早些生下皇孙,你就拔了头筹了,也能让你父皇多宠你几分。” 元桢阴阳怪气笑了声:“想来儿子在母后心中,也就只值这点争宠的用了吧!”说完直接起身,也不行礼,转身就出去了。 骆皇后被儿子这一番气得莫名其妙,却又没办法,只气得头都疼了,又不敢叫御医,毕竟自己才说过吃了丹药头都不怎么疼了,只恐传到皇上那边,以为自己扯谎。 第69章 仗恃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茫茫尘世里,独清闲。” 丝丝缕缕清烟在屋里无声无息流动着,雪白的长绒猫轻悄地跃上矮榻,双眸闪着光,看向了几上正在挥毫练字的男主人。 元钧身正腕平,手中持笔,慢慢写着这一首鼎鼎大名的吕洞宾的《促拍满路花》,写到“九转丹砂就,一粒刀圭,便成陆地神仙”,他唇角带上了些嘲讽,笔意也越发恣意,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任万钉宝带貂蝉,富贵欲熏天。黄粱炊未熟,梦惊残。” 他将笔掷回了砚台笔架上,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有些焦躁了。 也不知道长姐那边如何了,只看表面消息,王爷似乎对这个女儿大为疼爱,但却也没有失去脑子,毫不犹豫的将刚刚收服的燕云十九州放在郡主名下,确实是步妙极的棋招。 他拿了手记出来,将这几日简要记了下,笔尖顿了顿,看前边几页还是容璧的娟秀字迹,这小女官表面二弟成婚,这位容女官大胆的在二弟婚礼上斥责北犀使臣,又敢在三弟上门求助时大胆推荐郑探花,也确实给他和长姐在北犀提供了帮助。 元钧想到了小女官在北犀写下的郑重的请托——虽然恬淡自乐,却偏偏又藏锋于胸内,确然是个有大智慧之人。 他慢慢在手记上记下日期,然后认真记录:“向国师答谢,病危之时,实为神魂出窍,伴长姐守城,化身五色祥云,徘徊不舍,又被国师招魂回来,转危为安。既有奇缘,自当清静守心,守魂修心,诸般闲事,一律不管。” 他双眸暗沉,元自虚必然会怀疑自己这所谓的神魂出窍是为了骗他,但无论皇帝怎么查,都理解不了一直被关在宝函宫内的太子是如何知道边疆守城的细节,毕竟便是亲自去了边疆的三皇子、宋国公,都不会详细了解到这么细致的地方。 因为这明明就是真的,只是这不是一个人的出窍,这是灵魂互换。 但对于冲霄国师来说,这可就是灭顶之灾了,他和冲霄国师交谈几句,就已再次确认此人的的确确就是个骗子,那一双红丸,必然是误打误撞炼出来的,他哪怕再次找到那方子重新炼制,也未必还能炼出,而皇帝必然也不会想到换魂这样离奇的事上。 而皇后那边,他赌骆皇后根本不敢说那红丸赏了其他人。 他太了解骆皇后了,她一贯缜密,滴水不漏,把皇帝赐给自己的红丸随手赏给宫人,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要皇帝忽然过问,她一定会警觉,也因此她绝对不会把这可能会令她失欢于皇帝跟前的事情如实告知,反而只会承认是自己服用了。 而在骆皇后身上,自然是查不出任何功效的。 因此元自虚再怀疑,也只会先逼着冲霄继续炼丹,然后……试探自己。 无非就是试探自己是否仍然对朝政有兴趣,批奏折,让自己参与一些朝廷活动,甚至有可能试探着将自己放出去…… 他当然是病弱不能起了,而且还要做出一付醉心道家学问,打坐修道,希望能够再次灵魂出窍的样子。 元钧慢慢将手记放回了书架上,觉得身体果然有些疲累,便起身到了书房后,这里是他新辟下的打坐的净室。 上面供着三清道尊,他慢悠悠打了个双盘,闭眼调息,竟真的心无杂念地打坐起来。 屏息诸缘,不生一念,元钧渐渐心思澄明如虚空,进入了入定状态,不知何时,他鼻尖渐渐嗅到了一股香味,仿佛是鸡汤的香味,大概是蔡凡在煮鸡汤,奇怪,自己今天不是说了要喝点清淡的鱼汤吗? 他一愣,睁开眼睛,已然发现了不对。自己躺在了一张舒适的藤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不同颜色的布料百纳缀结的薄被,而冬日的阳光淡淡晒在小院里,对面墙角一株腊梅开着淡黄色的花,并不显眼,但香味清幽,但此刻这香味已被更强烈的鸡汤的香味遮盖了过去。 院落挺宽大的,靠墙除了腊梅,还用石头砌了几个花坛,里头栽种着一些小葱、大蒜、韭菜以及薄荷等佐料,虽然是寒冬,土上细心覆盖着稻草,因此仍然还长得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而腊梅树两旁的院墙拉着牛皮绳子,在这极难得的冬日阳光下,晾晒着被子。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晾晒木架,木架最上方几层吊挂着咸菜、腊肠、咸鱼、咸肉等物,中下方层层叠叠摆放着竹扁筐,里头放着丰富多样的各色食物:干辣椒、胡椒、干豆角、干萝卜、干蘑菇、绿豆、黍米、粉丝、花生、黄豆、地瓜干、木耳、香菇、黄花菜、笋干……琳琅满目品种多样的晾晒物显示着这是一个很是富足的小家。 他伸手一看,果然看到从宽松的狐裘袍中露出来的是那纤纤瘦不露骨的手腕,他又和容璧换了身体了。 第122章 但是,这里是哪里? 他扶着扶手试图站起身来,想要去找容璧的手记。起身过程还是感觉到来自四肢骨骸传来的疲惫沉重感,胸口伤口处仍然传来隐隐的伤痛,心中微微有些歉然,却听到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你继续歇着,汤都是按你的法子做的,放心吧,不用老来厨房看,好好睡一会儿。” 他抬眼看到之前见过的恭敬却眼睛里带着警惕和锐利的青年书生,他身上的书生袍袖高高卷着,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对着他笑得殷切又关心,还强调了一句:“放了你带回来的干鸡枞,真的是太香了。” 元钧只能往回又躺了下去,容墨这才放心挥了挥手,又进了厨房去了,厨房里响起了密集的剁肉的声音。 容墨,容璧的三哥,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在京城里吗? 不对,他忽然反应过来,外面隐隐传来的戏班子的声音……仍然还在年里,加上今年收复了燕云十六州,朝廷哪怕再忌惮靖北王,也还是要做出庆贺的姿态的,因此过年罢朝期间,各地的戏班子、杂耍都得了准许进了京,正在大肆庆祝着,城门税也收了个盘满钵满,加上明年恩科和正科同时并举,如今京城里各地来赶考的举子多进了,京里热闹得连在宝函宫都能听到外面戏班子的热闹。 所以,这是在京里?长姐让容璧回京了? 他刚要起身,院门推开,容毅挑着一挑柴火进来了,上面还挂着两只野鸡,看到他也是道:“怎么起来了,歇着吧,我和老三做饭就行了,看,买柴火的时候看到有人卖这野鸡,我看挺肥的,大过年的猎户不容易,就买了下来,一会儿就用盐给抹上做风□□。这京里真是样样都贵,柴火都要买,等闲了我自己上山打一车柴去。” 元钧:“……城里的山是御花园后山,不许上山打柴打猎的,仔细被城卫队给抓了。” 容毅道:“知道的,我出城去,你放心。刚才打听了下城门税,有京城的火牌的话,只收一半的城门税!” 元钧:“……自用不卖的话应该不用交税才对。” 容毅满不在乎道:“城门兵丁全靠这个生活,天天过,不给人家点好处,到时候人家在什么上为难你,犯不着。”他利落地将沉重的柴火码到墙边,一边问道:“屋里的被子够暖吗?今儿天气好,我再请大夫来给你把把脉?药吃了没?” 元钧有些吃不消这种关心,只勉强答了几句,看容毅几下子将柴磊好,然后去厨房看了眼又捏了山鸡,井里打了水,又从厨房提了一壶滚烫的水出来,在一旁杀鸡拔毛。 元钧看着也不见白缨红缨和仆佣帮忙,也不好问,便问道:“三哥做饭会不会影响温书,不如请个厨娘。” 容毅头都不抬,熟练单手倒提鸡,另外一只手一抹,鸡毛便在白雾腾腾中薅了下来,露出鸡皮:“做个菜用什么功夫,他考科举若是只为做个菜就考不好,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考什么科举。” 院子太小了,容墨握着把菜刀伸了头出来笑道:“你懂什么,阿妹肯定有什么事不好意思使唤我们,白缨红缨两个丫头都在隔壁呢,阿妹有什么事,我去叫她们过来,正好这野鸡多了,放着也不好,都炖了给她们拿过去给那些侍卫们用。” 元钧明白了,两个丫头应该还是跟着回京了,估计安排在隔壁方便保护和使唤,他没说什么,果然看容毅走出去不一会儿,白缨就笑盈盈过来了:“四娘子今日可好?隔着院墙都能闻到这鸡汤的香味,今儿我们这里有些新鲜的梨子,送过来给四娘子和大爷、三爷尝尝。” 容毅上前接了那沉手的水灵灵的梨子,一边道:“多谢,是四娘子找你,这日头也偏西了,外边恐怕有风,还是进屋去歇着吧。” 元钧起身往里头走,隔着窗子看到了最里头一间最宽敞明亮的卧室门帘上绣着花,便知道那应该是容璧的卧室,便慢走几步,白缨连忙上前替他打了帘子,他走进去果然看到卧室里用屏风隔出了一间书房在外间,内间是卧室。 书桌一色都是黄花梨的,白缨看他打量卧室的家什,忙道:“姑娘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吗?之间都是公主府那边的管家提前安排的,也问了三爷的意思,三爷也只是估着提了些要求。” 元钧没说什么,坐在书桌前,果然在桌子一侧的书架上找到了熟悉的手记,他道:“你去倒杯茶来。” 白缨连忙出去了,元钧拿出手记来翻了翻,燕云小郡主有郭氏的特征,因此郭恕己已认了小郡主,并且辗转提出愿意和太子合作。长姐便让容家兄妹回京,以襄助自己。 他心中了然,将手记放回去,心中稍微定了定心,既然靖北王已认了孩子,多半心中对长姐有些愧疚,但这种愧疚并不能决定什么,因此弋阳公主当机立断将容家兄妹遣回,趁靖北王此时不会对朝廷做什么的时机,来为自己争取。 他心中沉吟着,看白缨已端了茶水进来,他便道:“替我联系承恩侯,今晚我要去见他。” 白缨一怔,随即道:“是要和三爷一起去吗?” 元钧想起容墨确实应该去,点头,又道:“我换男装,你们仍唤我四爷。” 白缨点头应了,元钧道:“去安排吧。” 白缨悄悄抬眼看了眼元钧,少女侧脸安静,垂睫看著书,明明没有多说一个字,但这种简洁明了的下令方式,这种沉静中带着强大自信的傲气,是属于“容四爷”的。 第123章 这与“四娘子”在旅途中的虚弱恬静,回到京城与两位兄弟相聚后的娇憨柔软,还有平日里待人的温柔和平,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哪怕“四娘子”是柔中带刚的,但与“容四爷”那种简洁沉静又不同。 她隐隐感觉到了“四娘子”和“容四爷”之间的细微的不同,若是非要说一个明确的不同,那就是“四娘子”眼里看得见她们,“容四爷”的心则太大,目光看到的是远处,白缨和红缨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一个办事的使女而已。 元钧不是不知道红缨白缨这两个侍女日常服侍他和容璧,必然会感觉到他们性格的区别,但他确实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并不会太介意,心想着时间不多,得抓紧时间见见承恩侯,他这些日子病重,身边一直有人伺候,加上荷塘那条暗道只适合作为后路,不可当真时常出宫,否则在宫外万一被人发现,那冒的风险就太大了,“太子元钧”必须老老实实在宫里关着,才能将元自虚的疑心降到最低。 而“容四爷”,才是太子真正行走在外的仗恃。 第70章 龙脑 晚餐是两兄弟做的,极尽丰盛,元钧虽然大部分时间沉默,但也知道其实兄妹三人显然很生疏,容毅原本就不太爱说话,而容墨话稍微多一些,但显然也都是小心翼翼,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妹妹很是怜爱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倒方便了元钧扮演容璧不被引起怀疑,吃过家常菜,果然隔壁就安排好了马车,容墨也骑了马陪着,藉着夜色到了承恩侯府。 承恩侯沈平野早就接了通知,说是公主身边的女官回京,正是那容墨的妹妹,名唤容碧的,心里正想着不知公主忽然派人进京,是有何意。 过了一会儿,沈安林引进书房的却是两兄弟。容墨他是见过的,他却跟在在一个少年身后,少年银冠束发,披着雪白银狐大氅,轻裘缓带,上前行礼时抬眼望过来,眸清似寒水,他微微打了个寒颤,竟然忍不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并未敢受全礼。 元钧泰然自若道:“见过承恩侯,在下容四。” 沈平野听他声音清脆,便知道这应该便是那个女官,但这举止落落大方,气度又高贵清华,眼神全然没有闺阁中女儿的避让和羞赧,他固然知道弋阳公主也时常喜着男装,但也只是在女儿家的昳丽上又增添了一分英气,却不像现在面前这身着男装的少年,虽然面有病容,却气度从容,便是这京里的皇子王孙,怕也没有这等轩昂气度,他才一见面便慑于他的气度,但再端详细看对方面容,竟又是国色之姿。 公主身边,何时有此等人物! 他心中暗自纳罕,便也待以男子礼,还礼道:“容四少,请坐,请喝茶。”他看了眼容墨,有些啼笑皆非,这里还有个容三呢,但这容三,可也就没这容四一身的矜贵气,便是如今的世家女子,才华横溢,也难以在男子前能做到如此从容自如。 他看了眼元钧:“听说容四少从靖北来,可是公主有何吩咐?” 元钧从容道:“公主刚刚生下小郡主,如今在靖北已站稳脚跟,如今与靖北王伉俪情深,命在下前来告知沈侯,北边大约能安稳个两三年,请沈侯宽心。” 沈平野眉头舒展开来:“此前也听宋国公说过,但如今有容四少传话,那就更安老夫的心了,却不知公主有何用得上老夫的地方?” 元钧道:“公主担心太子,命我进京等候太子之令,前日我收到太子派人传话,命我来与沈侯致意,骆后与二皇子有隙,建议沈侯可稍加留意,必要时可推波助澜。” 沈平野微一点头:“明眼人都看出来,皇上和皇后,都已放弃了二皇子,否则也不会将北犀的公主赐婚给二皇子,二皇子门下多少有些门客,总能反应过来的。” 元钧微微一笑:“皇上不会想要见到长大的皇子,因此骆皇后如今必然是更关注四皇子,但三皇子却也开始有了野心。沈侯不妨也适当留意下三皇子。” 沈平野道:“太子的意思是想要让皇上把注意力移在别的皇子身上?” 元钧道:“太子也将要醉心于修仙问道,求神乞佛,不问苍生问鬼神。” 沈平野一怔,看着眼前少女嘴角噙着冰冷的笑,神态与太子竟然如此神似,那一刹那几乎以为自己在看着太子,他忽然明白过来:“太子殿下有什么方法让皇上相信他确实无心于权力了?” 元钧眸光闪动:“半月后为沈皇后的忌日了吧?” 沈平野一怔,元钧道:“望侯爷能让在下去沈皇后住过的院子和房间走一走。” 这倒没什么不行的,毕竟太子和公主都时常去沈皇后住过的院子,为着如此侯府一直没有将那院子给别人住。公主的女官要去那里看看,沈平野当然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便应了。 元钧起身致谢,又道:“总之请沈侯切切保重自身,韬光养晦才好,另外,冲霄道人,也请沈侯爷派人去打探下他的底细,其余则不必做太过多余的事则好。” 沈平野道:“有劳四少传话——我让安林带你过去吧。” 元钧微一点头,起身向沈平野拱手告别,却又转头看着容墨道:“三哥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回。” 容墨是第一次看到妹妹原来是这般落落大方,在公侯前面色不改,甚至带了些居高临下,他想起大哥说起妹妹甚至能够统帅三军,越发心服,只应道:“好。” 第124章 元钧并不纠结,只起了身跟着沈安林一路走进去,沈安林不太熟她,因此也只一路沉默着,带他到了沈皇后从前住过的清欢院里。 元钧一路熟门熟路走入沈皇后院子的厢房抱厦间,沈皇后未出嫁前在这里日常看书写字,他在房间里走了走,自己母后进宫前住过的房间,他和长姐时不时会来看看,其实对桌子上的种种陈设都了然于心。几上的桌子上尚且还摆着雪浪纸,墙上挂着母亲亲手绘的画。 外间一面墙前设着供桌,上面供着一副小像,两侧分别是自己和长姐在母亲去世后过来,在这里题过的悼亡词。 自己当时还年纪小,还是弋阳公主教着自己题的悼母诗,很是生涩,字也写的力道不足,只有短短《诗》上的几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转头吩咐沈安林:“倒些水来。” 沈安林被这熟悉的口吻命令着,下意识上前倒茶,但这里久无人居住,他只能出去找人接了一杯茶水进来,元钧却从随身香囊中取出一粒香珠化入水中,水渐渐成了红色。 沈安林愣了下,元钧提笔蘸了那红色的墨水在自己从前题的诗句的后面写了几行字。 沈安林一下子阻拦不及,看他笔墨淋漓龙飞凤舞写了四句绝句,心里微微有些生气:“这是太子从前的手书,四少哪怕是公主派来,这样也不妥吧?” 元钧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将笔放入他手里的茶杯内:“处理掉,洗干净。” 沈安林无可奈何,抬眼去仔细看那诗句,却忽然悚然,这字迹……怎的和太子的一模一样? 而那两行诗,风吹过来一会儿便干了,干的地方慢慢字迹变淡消失。 还在震惊中的沈安林满脸木然:“这是什么东西?” 元钧道:“郑探花给的一种海鱼肚子里的酸汁水制成的墨水,火一烤字迹就会出现了。” 他简单吩咐沈安林:“每年忌日这下面供台都会点香和蜡烛,记得继续用婆罗龙脑香。” 沈安林怔了怔:“这是以前娘娘用剩下的,不多了。” 元钧道:“以后再赏你。” 沈安林:“……” 龙脑香自唐时就由婆罗国进贡,仅在宫里使用,一两千金,十分珍贵。其状如云母,色如冰雪,香味极清,丝丝缕缕,用来熏衣,经年不散。前朝贵妃用一点点龙脑末调水抹在扇子上,扇风之时便清香徐来,仿佛神仙中人。 只是后来婆罗国覆灭,那龙脑树林毁于战乱火中,这婆罗龙脑香便就此灭绝,剩下的越发昂贵,便是弋阳公主也觉得奢侈,并不舍得用这些香。更不用说一般的侍婢,但沈安林听这少女顺口说以后赏他,不知为何竟然觉也觉得十分应当。 沈安林看了眼那渐渐消失的字迹,又看了下面正对着的儿臂粗的蜡烛,心里稍微明白了,到娘娘忌日那日,必是通宵达旦的点蜡烛,到时候这肖似太子笔迹的诗句就会显示出来。 虽然不知道这是打算如何用,但逃不离刚才和祖父说的那些话。 沈安林闷声应了,元钧交代他道:“去把笔给处理了,就回去吧,我自己回花厅。” 沈安林看他刚才确实十分熟悉,便也应了,拿了那支笔和茶杯出去,元钧有些留恋看了看母亲架上的手书,没有久留,退了出来,走出院子,穿过花园往花厅走去。 冬日里花园萧条,元钧无心赏景,心里反覆谋划着下一步细节。 迎面却忽然遇到了一个贵女,她挽着望仙髻,披着大红羽氅,衣饰华贵,身后带着两个侍女,元钧认得那是沈侯的嫡女,自己的表妹沈丹珠,便微微侧身表示避让。 没想到沈丹珠却站住了,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就是公主身边打发来传话的容女官?” 元钧微蹙眉,显然有些不悦,却不知是沈侯还是沈安林,竟将这事随口说给内姹女眷,还当交代沈侯一声事当以密才好。 沈丹珠却问他道:“容女官千里迢迢从北疆回来,不知道公主表姐如今可安好?” 元钧压下心中不耐,微微作揖道:“容四见过沈小姐,公主与郡主母女平安,一切安好。有劳沈小姐惦念,在下还有差使在身,失陪了。” 沈丹珠有些愕然,她身后的绿衣丫鬟笑道:“这位姐姐,我们小姐与公主乃是表姐妹,从前十分亲厚,一直很是关心公主远嫁的境况,如今好容易能和姐姐打听些消息,还请姐姐行些方便,多说详细些。”她说完甚至拿了个香囊要塞入元钧手里,这是看赏的意思。 元钧诧道:“公主与沈小姐一贯并无什么来往,谈不上什么亲厚,多谢沈小姐赏,不必劳烦了。” 他一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自幼礼节严谨,何时见过丫鬟下人上前拉手扯袖的做派,说话间匆忙往后一避微一拱手,便转身往另一条路行去,倒是闹了沈丹珠一个大红脸,僵在当地,一时竟觉得难堪万分。 第71章 训诫 沈丹珠没想到,她与那女官相遇的事到了晚上竟然还有后续。沈平野被元钧交代要守密后,便也交代了沈安林。 沈安林训练有素,倒也没多想,送走了“容四少”,便去找了妹子说了那事:“今日公主身边女官过来的事,不可对外人再透露,今日原本也是你问我为何换班,我随口说一句罢了,哪知道你却还去找她说话,倒叫我吃了父亲一顿排揎,说这事极密,不可多言。” 第125章 沈丹珠一怔委屈顿起:“我不过是正好路过花园,看到一个年轻少年在花园里走着,吓了一跳,仔细一看那少年虽然做男子打扮,却容色绮丽,这才想起哥哥和我说的今日和父亲见公主身边女官的事,我惦记着表姐,这才上前攀谈,想要知道表姐近况。并没有说什么话她就匆匆告退了,这也不对?” 沈安林奇道:“从前你不是都不喜欢弋阳公主的吗?我都记得从前你还教训过我让我离弋阳公主远一些,省得惹事上身,现在怎么忽然又说关心公主了?”他十分耿直道:“那女官可是真正上过战场有战功的,公主太子极为倚重,和你说不到一块去的,你以后莫要再找她生事,安心绣你的花。”他还有别的事,交代了几句匆忙也就走了。 沈丹珠脸上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沈安林走后她才气得泪珠滚落下来,她身旁的丫鬟似锦才来安慰她道:“别气了小姐,大少爷不会说话,多半还是侯爷那边怕事不密牵连了家里人,毕竟如今太子一直被关着……” 沈丹珠擦了擦泪水:“家里和太子、公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生在沈家,没的选择,我也不过是想要知道公主如今境况罢了,毕竟那靖北王暴戾名声在外,哥哥如何这般说,倒像是觉得我连个女官都不如,只会在家里绣花了?” 似锦哪敢在小姐面前抱怨大少爷的不是,连忙宽慰她道:“小姐都知道大少爷说话耿直,依我看多半是那女官在中间挑拨,你看她穿着男儿衣袍,见了小姐也不行礼,全然不懂规矩,定是在公主身边恃宠而骄,老爷看在公主、太子面上,自然也只能让她一让罢了。” 沈丹珠和长兄亲厚,自然也不会真的怨怪哥哥和父亲,想着那容女官,越发恼怒:“再如何,也不过是个侍婢罢了,在公主身边做事,也学了那等着男装肆无忌惮的做派,她也不想想,公主乃是帝女,自然能够肆无忌惮,她一个奴婢,如此这般不懂规矩,来日能嫁个什么好人家?” 似锦附和道:“可不是吗?定是在公主身边养大了性子,方才少爷还说她带兵打仗,那岂不是和兵丁混杂在一起?可真骇人,难怪婢子心中还奇怪,这般容色,如何不留在靖北王身边收用,倒放出来办差?” 沈丹朱怔了下,忽然笑道:“你这就不知道了,我那表姐比男儿都能干呢,心机谋略,哪一样不是上层,这般容色的女官,若是留在靖北王身边,只怕越发难降服,如今都说王爷与公主恩爱,公主岂会将这样容色的侍婢放在身边?难怪会安排回京,原来如此,只怕是想将这女子留在太子身边服侍太子,以图未来罢了。” 似锦有些担忧道:“留在太子身边?那岂不是到时候会……” 沈丹珠冷笑了声:“如今陛下全不提太子的婚事,骆皇后自然也乐得装糊涂,如今连二皇子都大婚了,朝廷上下全仿佛忘了储君最长,尚无太子妃,又听说宫中皇后不停赐宫女去服侍太子,这是要让太子生出母家卑贱的庶子,太子表哥为人高洁,岂会中那毒妇的计?” 似锦道:“只是这般蹉跎下去,小姐的年岁也大了……” 沈丹珠寒着一张脸:“慎言!儿女婚事,自有父母做主,父亲母亲总不会害我的。” 似锦道:“侯爷虽然有此意,但是夫人似乎很是忧虑……” 沈丹珠木着脸:“母亲本来就不赞同我为太子妃,毕竟太子如今被囚在深宫,我若进宫,也不过是一并被囚,但沈家如今这般,也没有什么好人家来下聘,也只能观望罢了。” 似锦连忙宽慰道:“如今靖北那边收服了燕云,弋阳公主得了加封,咱们家也算有了些底气,我看侯爷和夫人这些日子面上都有了笑容,宫里大年节下也赏赐没有断过的。” 沈丹珠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今日想见见公主派来的女官,就是这个缘由,若是太子真有希望脱困,我们沈府,才有机会破局……否则,就只能这般蹉跎下去。父亲已有意于今年春闱中择选寒门举子,商议婚事。”女儿家花期短暂,哪里经得起耽搁? 似锦吃了一惊,沈丹珠低声道:“便是侥幸春闱得了进士授了官,也不过是六七品的官人,还得熬上十几年,才能慢慢熬个四五品罢了。大概还要求父兄庇佑,才能得在京任官,生了孩子,等到诰命……就像黄家五娘子,便是伯府千金,嫁了出去,也要伺候着农家出身的公公婆婆,嫁妆贴补完了,还要厚着脸皮回家讨要补贴,前儿听说她的小姑子要嫁人,她婆婆竟然也要她出银子补贴小姑子。” 似锦显然也是知道此事的,叹息道:“黄小姐的夫君太过懦弱,侯爷替您物色,一定不会是那等懦弱书生的,侯爷夫人还有大少爷都疼您,嫁妆也是京里头一份儿的,小姐不必太过担忧。” 沈丹珠摇了摇头:“等大哥娶了大嫂,生了侄儿,我嫁出去就是外人了。”如果当真嫁入寒门,每次回家,必是要看嫂子脸色…… 她低头不再说话,心里想起黄五娘和自己说话时眼睛遮不住的泪水。还在闺中时,五娘就和自己很是要好,因着伯府败落了,好一些的人家攀不上,伯府便挑了个年轻有才的进士嫁了。 嫁的夫君也是仪表堂堂,俊俏非常,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字,官声也不错,但内里日子过得怎么样,只有女人自己知道罢了。陪嫁丫鬟都被夫君纳了,嫁妆也都被掏空,回娘家还得讨好嫂子和侄儿,却连一份见面礼都拿不出,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姑子都不好相处。 第126章 都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老话说高嫁低娶总是有道理的,嫁给门第比家里低的,过去夫君哪怕敬畏,也不过是表面罢了,反而嫁夫从夫,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又要从头开始挣扎,才华再高,也极难得到爵位。 自己从前确实看不惯弋阳公主那豢养面首的风流名声,如今她手下的女官果然也是如此恣意妄为不守规矩,弋阳公主送这样容色的女官进京,又联系父亲,难道是想要将这女子送入宫中陪伴太子? 沈丹珠轻轻撇了下嘴,恐怕这就能解释那女官为何对自己如此忌惮,不肯接赏回话也罢,还要去父兄跟前告状。毕竟弋阳公主也是知道,之前父亲想要将自己许配给太子之意的。 只是,就算她再如何猖狂,奴婢的身份,也注定了她到底比不过自己出身高贵的。战功又如何?女子到底是要依仗父兄丈夫儿子,才能获得荣光,那点可笑的战功,恐怕还是弋阳公主为了抬举她的身份硬安上去的,否则一个妙龄少女,还真的能骑马上战场杀敌? === 元钧可不知道自己只是简单地回避了表妹,竟然就被表妹对容璧猜忌如此。他满心都是各种谋划,回了府中,却又安排了白缨去郑探花府中投帖,准备抓紧这短暂的自由时间,安排好有关事宜,宋国公那边也要去走一趟,当然,原本的太子长史等人,也要安排起来。另外还有冲霄道长……这枚棋子关键时刻必也能发挥出奇效。 他深夜都还在孜孜不倦写著书信,力争自己哪怕突然回宫了,容璧也能够拿着他写下的信,去联络他的心腹。 而在深宫中的容璧,如今也面临了危机。 李东福送来的奏折堆在几上,李东福站在一侧含笑着传了皇上口谕;“陛下近日身子有些困倦,这些奏折,还要劳烦太子殿下为皇上分忧,批了折子。” 容璧有些无奈,她不过是在小院子里舒舒坦坦地晒了下太阳,眯了下眼睛睡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在净室里头打坐,这么说来,太子难道真的掌握了更换灵魂的办法? 幸而太子袖子里就放着手记,她粗略看了下,太子让自己诸事不问,只管做出醉心修道求神无心权术的姿态就行。 诸事不问,应该也包括批奏折,毕竟上一次太子也叮嘱过她再遇到批奏折可以置之不理的。 她慢慢打开奏折,看了一遍,有一些劾章,还有一些林林总总的奏折,她将奏折放回去,坦然对李东福道:“孤今日觉得头晕眼花,十分疲惫,手腕无力,恐耽误国事,还是请公公将这些奏折送回去吧。” 她说完只做出病虚的样子,起身就回卧室歇下,李东福表情似乎有些震惊,但却也并没有强行请太子批奏折,而是默默无言将那些折子又带走了。 元自虚十分意外:“太子是看了折子说身体不适不批,还是没看折子?” 李东福恭敬道:“太子殿下每本折子都翻过了,然后说身子实在不适,恐怕误了国事,不敢乱批,命奴才退回折子。” 元自虚将那本弹劾太傅葛承宣的折子拿出来又看了看,笑了声:“他难道以为朕真的不敢问罪?” 他拿了朱笔来,在批的票拟上画了个圈,冷声道:“朕倒要看看,他是否真的不在意了。” 第72章 谋定 太傅葛承宣被御史弹劾纵奴占田,朝廷中旨下诏狱,令有司议,此事很快便震慑了朝廷上下。 元钧这个时候正与探花郑长渊于京城的济楚馆相会,听到此事,元钧脸色微变。郑长渊叹道:“老太傅事实上已不问朝事许久,上一次议政,还是为靖北一事。此番朝廷忽然令有司审理,只怕是意在太子。” 元钧面色冰寒:“太子如今潜心修道,不问诸事。” 郑长渊道:“陛下多疑——事实上,现在朝廷已有传说,恐怕陛下要疯了。他如今在朝会上,时常反覆无常,有时滔滔不绝叱责臣下,有时又懒于言谈,只偶尔独自发笑。” 没有臣子希望侍奉一个疯子皇帝,而皇帝服食丹药,囚禁亲子,朝令夕改,喜怒无常,仿佛正走向疯的边缘,而这正是太子的机会——大臣们期待一个清醒理智仁慈的皇帝。 这也是他从中立偏向了太子和公主这边的根本原因。无法交流的皇帝,人人都以无过为功,追求那无为而治,朝廷正向深渊滑落,沉渣泛起,无可救药。 他看向面前做男子打扮的少女,她持着茶杯长睫垂下,蹙眉深思,静下来深谋之时,这少女正如那位太子一般,美风姿,性沉静,但动起来却又叱吒疆场,骑射入神,这样的女子,竟然只有二十余岁,若是男儿,将会有何等惊人的功业! 元钧忽然沉声道:“再多疑,也绝不会动葛承宣,他是在试太子。” 郑长渊道:“四爷如能有办法传话到禁中,最好请太子不要轻举妄动,只管继续沉心供神才好。太傅毕竟是先帝擢拔,这点占田小事,动不了根基。” 元钧道:“宫中不通消息,太子自然安心求神,只是太傅年高,须得打点一二,不在狱中吃苦才好。” 郑长渊点头道:“这容易,托人给老太傅子侄送些银钱,加上陛下之意必不是为难,想来诏狱那边也不会为难太傅。” 元钧却摇头:“一旦下诏狱,政敌则将伺机而动,无事生非,无罪都要编些上去,只迎合帝心,世间无完人,谁不怕?还需尽快生些事,让皇帝注意力从太子身上转移开。” 第127章 他蹙眉冷声:“需得给陛下生些事。”省得一天那点帝王心术只盯着他们姐弟俩使!如今是连累了老太傅,下一步试探将会是什么?沈府?宋府?岂能一直后退,任由帝皇试探出底线和软肋? 郑长渊道:“容四爷谋略过人,是否已有良计?” 元钧道:“鸾姬。” 郑长渊一怔:“鸾姬已远赴海外,郑某确实不知其下落。” 元钧道:“不需要本人,异色眼瞳的貌美女子,流落在京师祈求贵人托庇,无意间给贵人展露了自己腹语的特长,之后被追杀强掳而去,从此失踪,贵人心有不甘,于是告官……你说,若是皇上知道这事,会怎么想?”之前听说鸾姬一事,他就一直在谋划如何利用,顷刻之间,已谋划周全。 郑长渊一愣,抚掌道:“妙计!皇上必然猜疑当初那所谓的算命谶言!只不知,这贵人人选当选谁?太过老辣只恐识破,太过年轻又怕皇上不信。” 元钧淡道:“三皇子一贯风流倜傥,怜香惜玉。” 郑长渊略一忖度,笑道:“果然是个好人选,再演上一出戏,女子深为忌惮二皇子和骆家的人……只是这戏难演,必要极密,我得需物色这异色双瞳的女子,仓促之间,又要事密,又要机变胆大,恐难找到合适人选。” 元钧沉吟了一会儿:“不一定异色眼瞳……只需要让三皇子认为是异色眼瞳,我可尝试扮演,只是三皇子从前见过我,须在面容上遮掩一二。” 郑长渊道:“我有一侍女擅易容,加上化妆和灯烛,应可遮掩过去。” 元钧微一点头,冷笑了声:“当初骆后的算计导致公主太子这两年步步惊心,如今是该还回去了!” 郑长渊看少女声音冰冷,仿佛感同身受,有些意外,笑着开解道:“济楚馆是我的产业,听说容四爷于这美食一道颇有心得,尝尝这蒸制的醋酢牛肉看看?这每道菜,都是在下挑选过的特色菜肴。” 元钧满腹心事,无心在这口舌之欲上,也只是微微点头,拿了筷子随手夹菜,略用过后,便搁筷喝茶,又再次细细与郑长渊筹划细节。 郑长渊心下微微有些诧异,只觉得此女性格多变,但仍笑着与元钧定下了谋划。 === 元自虚正在丹炉前看着冲霄道长指挥着童儿起炉。 今日刚好是之前炼的一炉丹要起了,试药的人都已拉到了一旁侧殿,元自虚漠然看着丹炉打开,异香扑鼻,冲霄道长亲手将丹丸端出来放入白瓷碟中,一旁小内侍们已上前捧了丹下去给试药的人服用,剩下的丹封好,写上日期,封回内殿,由侍卫把守,不再允许人接触。 冲霄道长心里知道,这一炉丹是肯定不成的,心里盘算着下一炉丹要七七四十九天,这丹炼出了,又让人试丹,这时间就更久了,要知道太子也是服丹了许久以后才有效果的……只是时间长了一直被关在宫禁里,也太难熬了,若是一直炼不出,看来自己要被关在宫里。 他心惊胆战,皇上从前还和他说说也不和他说什么炼丹还虚的玄法,但如今也不说了,之前那些服侍双修的道姑,全都不见了。皇上亲自看着冲霄将新一炉的药饵合起,放入炉中,淡淡道:“再命人多搭几个丹炉起来,每三日烧一炉,如此四十九天后,便是三天开一炉。” 冲霄道长恭声应了,元自虚别有意味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他走出天一观,御花园里梅花点点,他问一旁服侍的李东福:“太子今日如何?” 李东福连忙回道:“太子起身后打了一套太极手健身,只略用了些素菜豆粥,便如常打坐清思,至今未出静室。” 元自虚道:“太子如今茹素?” 李东福道:“倒不曾,午膳会用些肉粥,只是偏素偏清淡一些,原本太医也说太子身子亏空虚得紧,宜清淡些。” 元自虚冷哼了声:“让太医去给太子请个平安脉。”他忽然又道:“葛承宣为太子授业恩师,他下诏狱,太子竟全然不顾?” 李东福暗自腹诽,若是太子真的管了,皇上不知又是如何猜疑,但面上只字不提,元自虚走了几步又道:“到底是先帝器重之臣,区区占民田,确实问不了罪,无非就是削点爵号罢了。” 李东福只如钳口的蚌壳,一言不发,元自虚也并不需要人应答,他一边疾步走着,一边冷哼:“难道还真的超脱俗世,无意俗务?呵呵,不过是一场幻梦,一个巧合罢了。” 他的心中有一团火,只想证明太子的幼稚无知和谬误轻信,他看到冲霄道长的神色,就已知道他没有信心炼出丹,那能出窍的丹丸,只怕是误打误撞,又或者是实现的条件太过严苛,比如元阳未破,比如生死大限。 他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他修仙道路的无望,古今多少皇帝,都在这求仙问道上铩羽而归。 但他却仍然还抱着一丝希望,为这虚无缥缈的仙缘。 难道,真的是太子克自己?他得了仙缘,自己便绝了登仙之路?多疑的帝王每日反覆无常,没有注意到朝堂和服侍的人开始畏惧于他。 第73章 双瞳 元涯慢悠悠走在金粉街上,这里是京城风月行业的一条街,临着河岸种着柳树,柳枝婀娜,虽是冬日,夜里绑上了雪柳彩条,坠着满树花灯,仍是韵味十足。不少寻欢客带着歌妓成群结队们在街道上走着,歌姬舞女们风姿绰约,衣着华丽,眸光流连在路过的贵公子脸上,笑意满脸,就连风里的香气都带着脂粉香,她们的头上都簪着红色绢花,便是夜里也灼灼夭夭,如灯似火。 第128章 原来这金粉街却是有个规矩,为与良家女子区分,歌姬们都发髻佩戴统一的红花,有宾客想要相交的,便可上前攀谈索那发髻上之花簪于胸前,他身后跟着的小内侍忠奇愁眉苦脸:“爷啊,夫人若是知道您又出来逛窑子……” 元涯拿了扇子摇了摇:“呵呵,她既希望我风流,又害怕我真的往下流去。”他满脸不耐烦:“天天说教把我当个孩子,我都正经当差了。” 忠奇跟在他后面:“爷如今出息大着呢,夫人都说了这些日子要替您相看娶媳妇儿,让您收敛着呢,咱们去看看戏不好吗?” 元涯哪里理他:“相看什么?爷这样身份,给人去挑挑拣拣,还看不上。”元涯说着心里一阵邪火烧了起来,那些书香门第的闺秀、勋贵家里的小姐,竟然还推拒!自古以来,只有见到皇子选妃,什么时候轮到皇子给人挑拣了?她们配吗?无非就是看着太子被幽囚,二哥娶了北犀的公主,害怕卷入宫廷争斗,索性便都拒了,世道如此,真正可恶。 父皇喜怒无常,人人都害怕无缘无故犯了皇上的忌讳,就连葛太傅都被下了诏狱,朝廷中人人自危?就连江家的女儿,他的表妹,年方十二,便已急着订婚,今日他去江府,得知江家女儿刚刚下定的消息。 元涯咬牙切齿,虽然他一直觉得表妹太小了,对她从来没有过什么想法,但是这种隐隐约约被嫌弃的感觉,实在太气了! 他恨恨地摇了摇扇子,也不管冬日里摇着扇子是多么古怪,天已黑了下来,他把扇子一收正想找一家妓馆打发这心浮气躁的夜,却忽然撞上了跟前一个女子。 那女子头上戴着纱幂离,手里提着一盏光华灿烂的绿琉璃莲花灯,显然价值不菲,因此被撞了先去护着那盏灯,身子自然失去了平衡直接往下倒去,元涯吓了一跳连忙扶了她一把,但女子身体失去平衡,头上的幂离被他一把抓住,落了下来。 女子仓皇抬眼去看他,元涯原本还笑着低头想安慰那女子,却一眼撞上了一双琉璃一般通透灿烂的眼睛……他吃了一惊,女子大吃一惊,已迅速闭上了眼睛,伸手将那纱幂离拉上戴好,而顾此失彼,那琉璃灯却又摔在了地上,卡嚓一下,碎成了几片。 元涯看那女子惊慌失措也不管那琉璃灯,只双手掩着幂离,匆匆往后退,元涯连忙上前深深施礼道:“姑娘,害得你的灯碎了,我赔你。” 那女子仓皇微微还了个礼,似乎非常惧怕周围的目光:“公子不必多礼,是小女子没看清楚路,不必赔了。” 她转身就要走,元涯一眼却看到那女子头上戴着的鲜艳红花,原来这女子竟然是这金粉街上的歌姬。他心花怒放,连忙追赶着她道:“确实是小子不当,还请姑娘给小的个机会,赔偿你才好。” 他心里回味着那惊鸿一瞥,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那是一双犹如宝石一般的眼睛,最令人吃惊的是,那双眼睛是不同颜色的,绿的仿似碧色琉璃,红的又犹如通透名贵的红宝石,更不必说还有那犹如皎月素雪一般的脸,衬托得那双异色双瞳更是晶莹璀璨。 元涯一眼荡魂,明明凛然如霜雪的面孔,偏偏因为那一双异色瞳孔而显得丽色无双,再想到竟然是风尘女子,他竟有机会染指,此时越发欲心炽盛,只紧紧跟着那女子:“姑娘,若是不赔偿于你,我良心难安,回去无法安眠,下半辈子也恐怕要活在愧疚中了,还请姑娘发发慈悲,不知姑娘住在哪栋楼?姑娘头上的花旧了,我给姑娘买新的花戴,如何?” 那女子站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会儿微微裣衽行礼:“请公子随我来。” 女子住在金粉街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要不是有她带路,元涯是绝对想不到金粉街还有这样偏僻的地方,他转头看了眼看到身后的护卫们都跟着他,这才微微放心,跟着进去到了一处有些寒碜的小院子里。 女子才推门进去,里头尖利的骂声就响起来了:“让你当个灯,去了半日不回来,灶上的热水烧好没?不接客也就算了,连点活也干不好,趁早卖了再买几个粉头回来开门做生意。我说儿啊,你现在要抽身,现在也立不得贞节牌坊,不趁年轻多接几个……我们这样人家,趁得起折不起的,还是早做打算罢!” 女子低下头,幂离垂着,仿佛转头看了元涯一眼,却又不说话,元涯心中怜爱,轻轻咳嗽了一声:“妈妈还不出来接客?” 里头愣了下连忙挑了帘子出来,果然看到一个老鸨母,穿着酱紫色半旧棉袄,头上只簪着铜簪子,匆匆陪着笑脸出来,一看元涯一身华贵裘衣,脸上笑意又真诚了几分:“嗳唷原来有客人来了,还请贵人进来上座,老身这就给贵人上茶。” 元涯只是笑着拱手道:“妈妈,我把这位姐姐的灯打碎了,正说来给姐姐赔盏灯,忠奇,快拿一百两银票来给妈妈,那琉璃灯一看就极为精巧,显然是外来货。” 鸨母笑逐颜开,看忠奇上前给了银票,连忙道:“贵人真是好眼光!可不就是海外的舶来的货?当初可是价抵千金呢!后来多了这才不珍贵了。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怎么舍得当呢!” 元涯拱手道:“天冷,院子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妈妈备些酒食暖暖身子。”十分谦和,他旁边的忠奇娴熟上前又去给鸨母递了一锭银子,那鸨母拿到手里笑逐颜开,那女子进屋却也并不拿下幂离,知转身冷声道:“适才看公子在外纠缠,怕引人注意,这才请公子过来。公子既已赔了银子,请回吧,我不接客人的。” 第129章 元涯一怔,鸨母脸上僵硬了,劝道:“儿啊,这位公子一片诚心,我看你就陪陪公子说说话吃吃酒也行……” 女子不为所动:“妈妈,灯也换了银子来了,也够抵月租了,你不听我话,将来惹祸上身,不要责怪女儿。”说完转头直接摔了帘子进里屋去了。 那鸨母满脸尴尬走进去, 元涯在外边听得鸨母在里头隐隐约约劝说着:“关了灯看不出……眼睛……” “贵人脾气甚好,想来心也是好的……” “这般左躲右藏的,偌大家财也流水一般没了……再这样下去,也是要坐吃山空了……” 元涯屏息听那女子一直不肯说话,到最后忽然冒出来一句:“这公子和那日的客人,有些厮像……我不接他。” 元涯一怔,却见那鸨母低声又说了什么人有相似的话,只听到女子声音抽泣着道:“谁都救不了我们,妈妈何苦连累他人?” 那鸨母终于不再劝说,过了一会儿出来十分舍不得地将那银子还给忠奇:“哎公子,我家女儿身体不适,脾气也坏了些,还请公子宽恕则个。” 元涯心中大奇,仍示意让忠奇给鸨母:“我看这位姐姐说怕惹祸上身?可是惹了什么大来头的人,惧怕他不敢接客?妈妈可以与我说说,在下虽不才,在这京中也算有些人脉,若是真受人欺负了,我可替你们出出头,料对方也该给我些面子。” 鸨母脸上十分犹豫,拿着那锭银子,踌躇半晌还是将银子还了回来,低声道:“多谢这位公子垂怜,不必了,出去只不必说见过我家女儿就行…… 元涯道:“妈妈和这位姐姐,可是从南边来?我看口音似是南音。请教妈妈高姓大名?在下姓元。”他其实是想暗示自己宗室的身份,这般兴许对方就敢求助于他。 没想到鸨母脸色巨变,惧意愈深,慌慌张张开门请元涯:“天寒露重,公子请回吧,我们不是南边人,你听错了。” 元涯看留不住,里头房间的门帘又一动不动,显然那女子绝不会出来,想了想今夜已是意外收获,这等绝色,不妨徐徐图之,不若明日打听清楚备细了,看看到底是惧怕什么人,再做打算。 他心里打定主意,便出了来,走回金粉街,看清楚巷子后,这才低声交代侍卫明日来打听,忠奇道:“公子是想英雄救美吗?” 元涯道:“如此绝色,沦落风尘,想来定然是被哪家恶客所占,不许她接别的客人,她这容貌,如此特别,明日定然一打听就清楚了,到时候将恶客驱走,美人必要领受我这份情。” 他满怀怜香惜玉的心回宫不提。 谁知道第二日,护卫去打听了却回来禀报王爷,那对鸨母妓子已失踪不见,打听邻居,却都含糊其辞,不敢多言。 元涯大愕:“失踪?还是惧祸逃了?” 护卫道:“屋里陈设和细软都在,院子里养的鸡和兔子也都在,不曾喂朝料。属下们细细检查过屋内,连公子昨夜给的一百两银票都还锁在柜子里,另外还有其他可疑之处。” 元涯道:“快说!” 护卫道:“大门门闩被劈断,闺房内床上凌乱,地上有些血迹和一只绣鞋脱落,院中泥地上有拖曳痕迹,想来是深夜睡眠中,被人闯入院中,挟持走的。” 元涯想到昨夜那女子盈盈双眸,楚楚可怜,那鸨母惧怕不已,原来竟是此等恶客。也不知那绝色胡姬如今又被强行掳掠去了哪里,受到何等欺辱,一时怒发冲冠:“天子脚下,竟然有此恶客盛气凌人,欺凌弱女!备轿!我要去京兆府,报官!” 第74章 狐怪 以皇子之尊,为了个妓子失踪就亲自去京兆府,那确实太有失体面,因此在幕僚的劝说下,元涯最终没有亲自去京兆府,但还是命手下人拿了帖子去传话,命京兆府好生查。 京兆府接到这也有些无奈,这在地方官看来,也不过是个恩客争风吃醋妓女失踪的小案,在这金粉街里每天都在发生,甚至只需要楼子们的护卫就能解决,不会有人为了这些事情告官。只是这恩客偏偏和皇子看上了同一个妓子,皇子既然有命让查,也只能查。 原本以为按三皇子所说的,那女子丽色无双,有着一红一绿难得的异色双瞳,又带着个鸨母,南方口音,夜里被人神秘掳走,应该很好查。结果没想到一查起来,却全无头绪。 先说房屋的主人,查了却只是掮客帮忙租出去的,再问掮客,出面租房的却也只是那鸨母,只说是来京里投靠亲友,带着女儿,女儿生病了,掮客却也没有见到那女儿样貌。 倒是和里长报备过路引,里长这边只登记了母女二人从抚州来,母卢三娘,女儿严小烟,这多半是假姓名,但这却又是京里私娼极常见的情况。京里门户人家,大多是外乡人隐姓埋名进京,做个风月行当几年,赚了皮肉钱回去,改头换面嫁了人,又是清白人家出身。 官办教坊倒是有真名,却又不允离开京里,母女二人到京里也不过一周不到,自然不是官妓,但看路引,又没有出城的记录。 再查现场,更是蹊跷了,门闩被砍断,妓子和鸨母都被拖走,这样大的动作,深巷门户浅窄,风月街又是客人极多之地,如何邻居们全都说无人听到、看到? 有经验的推官倒是猜测是仙人跳,母女乃是自行离去。但这细软钱财皆在,三皇子的内侍和护卫作证,因撞坏了那胡女一盏灯,赔了一百两银子。百两银子和妆奁尚在,也还有好几样值钱的物件,宝石妆盒、玉石盆景,另外还有好几件字画,查了都是真迹,颇为值钱,拿去当也能当个几千两银子,只是仓促不好出手罢了。这些值钱物件尚且就在屋内,未曾搬动,可见不是为钱财,不合常理,若是母女自行离去,布置这样子,那这仙人跳骗的又是谁? 第130章 京兆府查案的推官们面面相觑,却又不得其法,老衙役去问过了金粉街上的里长,消息灵通走乡串户的媒婆,其他鸨母,都只说这母女来了就只是生病,深居简出,没有听说她们得罪了什么恶客。 满京城筛了一遍,三天过去了,别说鸳鸯眼的胡妓了,就连鸳鸯眼的猫都没找到一只。 京兆府尹将惊堂木啪地一下摔在了桌上:“假名字假身份,你们还要告诉我恶客也是假的不存在的,那么你们能告诉我,谁去和三皇子禀报?那对母女连银子都没带走,她们图三皇子什么?” 师爷、捕快们都在堂下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师爷才道:“但是,大人,三皇子明显是要找到这妓子,我们找不到,他就不会满意的。还不如一口咬定说这对母女是来京城做局骗人的,知道三皇子姓元,胆小害怕,连夜跑了。” 府尹烦躁地摸了摸胡须:“连夜跑了,钱财书画都留着,你们能信?连琉璃灯都要拿去当了换钱,又说样貌极美貌,如何舍得下这些钱财不要?总难不成是撞了鬼?” 这时一个门子大着胆子上来道:“不若去和三皇子如实说了情况,然后,就说之前听说过这金粉街有狐作祟,恐怕三皇子是遇到了狐女……这被龙气所慑,不敢作怪,于是逃了?” 府尹看着他一阵无语:“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以为三皇子是傻的吗?这么好糊弄?赶紧再去找一遍!我就不信特特做这么一个局,会没有下文?” 众门子衙役们一阵无奈,只能拱手应了,等攻送走了府尹大人,这才嘀咕道:“他不敢去三皇子跟前禀,拿我们撒气做什么?” “我看推测有道理,那母女二人原本是想要做局骗钱的,没想到一到京城就碰到个皇子,怕了才跑了,连东西都不敢收拾。” “说这些有什么用,鸡毛蒜皮的事,天天害得我们日日出去找,哪怕是捉到鸳鸯眼的狐狸,也能搪塞一二啊。” “呵呵,那鸳鸯眼的猫,都比你我贵,更何况是皇子看上的女人呢,找吧。” “我倒觉得老六说的狐女的事很有可能,不若我们放出风去,说不定三皇子自己信了呢?也省得到时候撒气在我们身上。” “这么大一座城,出城门必定是要验看的,我看多半还是躲藏在城里的哪里,还是仔细找找吧。” “呵呵要找你找去,这几天为了找人,我都请地头无赖们帮忙找了好久,花了酒肉钱都不少!这样艳女,别说是戴着幂离,只要是门户人家,绝逃不过市井泼皮的眼睛。既然不在平头百姓这里,那就是和三皇子说的一样,真被哪家位高权重权贵藏在宅门深院里了。” “这就更无稽了,我若是那人家,现在闹得这满城风雨的,我是宁愿把那女的杀了也绝不会放出来得罪三皇子的。杀个胡姬,那不是和杀只鸡一样?” “要我说,咱们不找,那女子估计还有命在,咱们继续再找下去,那女子死定了。” 一时众衙役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低声道:“罢咧,在皇家人眼里,这些人算人嘛。找吧。” === “金粉街已开始传说有鸳鸯眼狐女作怪的传说了。说得活灵活现,有妓子说亲眼见过那狐狸一红眼一绿眼,偷吃供品后跳上树去。” “还有人说是黄大仙在作怪。” 郑长渊微笑着端着热茶慢慢喝着,对面的元钧面无表情拈了一粒红枣慢慢吃着,这女孩身体受损太严重,略走些路都气喘吁吁,头晕眼花,他心中内疚,这几日很是好好补养了一番。 郑长渊道:“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元钧淡道:“推波助澜,把鸳鸯瞳狐女的传说传得越玄乎越好,想办法让元桢或者骆家知道。” 郑长渊心中一动:“他们会做什么?” 元钧冷冷道:“他们无论做什么举动,落在皇帝眼里,都只能证明了他们的心虚。” 郑长渊含笑:“二少妙计。如此一来,等事发之时,皇上的注意力就会转移过去,只是,恐怕二少也要有心理准备,便是皇上猜疑骆后,恐怕也还是不会释放太子殿下,还需要更多打算。” 元钧漠然道:“他不会放的,那所谓的神妓的谶言,只是给了他一个借口罢了。除非他真的能见到仙缘,否则,他是不会放手这世间的权力的。” 郑长渊叹息:“但太子总不能这么一直病下去。”昏君多疑,大臣无为而治,但求无过,政事糜烂,如何是好? 元钧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看出窗外车水马龙的京城街道,他被囚禁太久了,身处在这闹市之中,竟然有些不习惯,但这是难得的自由,他凝眸出神的看向街道,问郑长渊:“葛老太傅那边如何了?” 郑长渊道:“已托人照应,三司那边已初步议过,乃是恶奴欺上瞒下,太傅御下不严,罚点银子,听说已将处理结果报内阁了。” 元钧转眼看郑长渊:“有劳郑大人。” 郑长渊摇头道:“郑某不过是做了些小事,倒是二少领军作战,运筹帷幄,智谋多端……郑某惭愧,不知接下来,在下还能为太子做些什么?” 元钧摇了摇头:“再过几日,便是先皇后的忌日了——且静待那时,自有谋划。” “容姑娘,”郑长渊却忽然改口不再叫容四少,而是表情郑重询问:“在下已年近三十,家里早年曾给我娶过妻,只是年寿不永,在我进京赶考前就已病逝了。之后我一直未曾再娶。如今我心慕姑娘才华,能否有机会与姑娘永以为好?本该请冰人含蓄转达,但姑娘情况特殊,且也非凡女一般需父兄做主,也就冒昧当面询问了。” 第131章 元钧:“……”料不到风流倜傥的郑探花,竟然忽然当面求亲,他一时竟不知作何答覆。 郑长渊体贴道:“若是姑娘拒绝,亦不碍今后合作,我仍将以礼相待容少。此事你知我知,无第三人知也。” 元钧越发尴尬起来,毕竟他正是那“第三人”,而不管如何,郑长渊的确是个极佳的婚配对象,又襄助他们姐弟,若是要娶容璧,他们是不该阻拦。但容璧本人究竟意下如何?他却也不能擅自答覆,毕竟容璧对他们姐弟俩,并非一般奴婢。更何况如今他们这换魂的境况一日不能结束,恐怕无论是容璧嫁人,还是他作为太子纳太子妃,都将是非常尴尬的局面。 郑长渊看少女面色晦涩,温声道:“若是姑娘担忧公主和太子殿下,在下会亲自与公主、太子殿下求亲,绝不让姑娘为难。” 元钧摇头,慢慢道:“婚嫁为人生大事,请大人容我考虑清楚,再答覆大人。” 郑长渊眼睛微微一亮,含笑道:“未拒绝,就是在下有机会了,在下有耐心,姑娘不必着急答覆。” 元钧看着郑长渊的脸色,沉默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发问:“郑大人,此前觉得探花待容璧并无甚情意,如何今日行此唐突之事?” 郑长渊坦然道:“在下出身商贾,行事惯于计算利弊得失,让容姑娘见笑了。” “郑氏巨富,家里亲族众多,关系复杂,我又出仕,不得不周旋于朝堂之上,原本就一直在物色能够兼顾内外的妻子。姑娘忠勇智谋尽有,容色才华上佳,外柔内刚,品格贵重,因此郑某觉得姑娘能够担起这郑家的主母。” “至于情意,婚后举案齐眉,敬你爱你,抚育孩儿,总能有夫妻之情。” “更何况,公主与太子,都十分器重于你,娶姑娘是能够加深来日与皇家的联系,对郑家利益是最佳选择。我本来担心你若是心仪太子,那我也不敢与太子相争。但如今看来,姑娘与太子之间,似无情意,再者来日太子必要纳太子妃,姑娘功高,若是入宫,屈居于庸人之下,乱必由此生。姑娘聪明绝伦,自当知道宫里不是什么好去处。” “接下来姑娘用不上郑某,估计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姑娘了,因此今日趁此机会,天知地知之时,冒昧问问姑娘今后的打算,以免虚掷了年华,当然,若是姑娘想要谋那至尊国母之位,郑某相信以姑娘之智谋,亦不是难事,只是皇家如今姑娘也看到了,夫妻算计、父子相疑、兄弟反目,更是囿于那宫墙之内,多少才华,浪掷于这些上,可惜!倒不如在郑氏自在。” “至少衣食无忧,财富惊人,姑娘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里,都行,哪怕是乘上海船,去海外见那九州四海风光,吾亦可陪姑娘前去。” 郑长渊目光闪闪发亮,言语动人。 元钧:“……”嫁入皇家,有那么委屈吗? 他想了一会儿发现,还真的……有点委屈——而郑长渊所说的那四海风光,自在生涯,自幼只在宫墙之内长大的他竟也觉得有些悠然神往。 第75章 贺寿 郑探花突如其来的求亲让元钧觉得有些尴尬和窘迫,毕竟无论对哪个女子来说,求亲总是非常重要的时刻,他原就是个正人君子,占用了别人的身子,越发觉得愧疚,当晚简单写了几句,便尝试打坐入定。 果然再次进入那澄空明净的境界后,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他大概有些掌握了这换身体的方法……如此的话,是否当他不主动更换身体的话,是否就能够停止这换魂的生活? 元钧沉吟着,一边浏览了下容女官这些日子记录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看书,摘抄了不少农书笔记和药膳的方子,看得出是真心喜欢,看日记她每日特意做了素斋,这是配合他的“修仙”的姿态,是个十分体贴心细如发的女子。 难怪郑探花看上了她,宜室宜家,柔中带刚,大忠大勇。 元钧提了笔,慢慢将嵇康的《游仙诗》从头到尾默了一遍,笔如游龙,意兴潇洒,这也是为了给容璧爱做素斋打个铺垫,更是为过几日母后的忌日,埋下暗笔。 元钧微微一笑,想起他的多疑的皇帝父亲,现在定然是不停研究着他的举止,揣测着他是否真的学会了离魂法,是否只是为了争位而放出的障眼法。 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只是给他亲爱的父皇一份装神弄鬼——他多疑的父皇,能信会腹语的胡妓,能信满口胡言乱语的道士修丹,那是因为元自虚只会相信他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 元钧亲笔写的《游仙诗》确实很快到了元自虚手里,他展开看着,慢慢读道:“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他握紧了那张诗稿,问道:“太子近日忙什么呢?” 有人回道:“仍是和平时一般打坐,看书,自己下棋,练字,亲自采药,亲手做素斋药膳,吃得不多,但看着气色还好。” 元自虚又问道:“冲霄那边炼制的药丸如何了?” 负责监视冲霄的上来道:“冲霄道长亲自炼了一炉,还有十日便开炉,这次他日夜守护,说是定能成丸。” 元自虚呵呵一笑,显然不太相信,但仍是慢悠悠拿了几本奏折随便翻了翻,又掷回了案上,这些日子他不再服食原本的丹药,又远离了双修的宫妃,精力无处发泄,心中时时暴躁易怒,叫了太医来看,太医也只开了些清心养神的药汤,喝着苦不堪言,这令他心情不悦到了极点。 第132章 此时却隐隐约约传来鼓乐声,元自虚问:“哪里在唱戏?”李东福回道:“今日是贵妃娘娘诞辰,三皇子给贵妃娘娘孝敬了一个戏班子,正在清音阁摆酒贺寿呢,不若皇上也去看看新戏,散散心?” 元自虚一愣,宫里也只有皇后娘娘才能生日之时宴请百官命妇,但贵妃到底也是一品,又生有皇子,诞辰之时也可传娘家诰命夫人进来贺一贺的,便也起身道:“去看看吧。” 天寒地冻,江贵妃在清音阁里头看着戏台上的新戏,她今日盛装打扮,在宫里的戏阁子里小摆了几桌,招待了进宫贺寿的自己娘家兄弟的嫂子。三皇子,二皇子和二皇子妃都来了,带了骆皇后的赐礼,另外陪客还有几位平时来往的宫妃和未出阁的公主。 江贵妃正笑吟吟和客人说着闲话,却忽然听到宦官唱礼“皇上驾到!”堂上的戏台锣鼓都停了,她又惊又喜,连忙起身带着众人接驾。 皇上亲自驾临,这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要知道前个月是皇后的千秋诞辰,当时皇上正沉迷于修仙,都并未参加,这让江贵妃眼里不由生出了熠熠光彩。 元自虚进来亲手扶了江贵妃起来,面上倒还和蔼:“大节下的无聊,听贵妃这边在唱戏,朕来蹭一蹭戏看,朕也不白蹭你的,让人准备了厚礼,贺你千秋了。” 江贵妃连忙谢恩,又笑道:“皇上深恩,妾身粉身难报,皇上想看什么戏?” 元自虚拿了本子翻了翻,随手点了个《瑶池会八仙庆寿》来,江贵妃让人连忙重新撤换排上来,一边笑着命人重新送了精致糕点上来。 元自虚少不得和她聊了几句,看元桢、元涯、元亦雪都在下面,便也问了几句功课如何了的闲话,元桢看皇帝如今待自己与待元涯,竟无什么分别,心中愤恨,又想到之前骆后生日,父皇都并未出席,如今却亲自过来给江贵妃贺寿,岂不是大大打皇后的脸,心中又是嫉恨又是恼怒,疑心父皇是不是有扶元涯之意。 元自虚考问了几句元涯的功课,看元涯应对周到,今日为着贺寿,穿了身绯红袍,看着也是眉目俊秀,英气勃勃,颇为满意,对着江贵妃笑道:“老三长大了,也是文采风流翩翩一少年,朕都有些想起朕年少之时,也是如此走马京华,意气风发的。” 江贵妃连忙笑道:“他不过是得了点皇上的好样貌,如何比得上陛下当初龙潜凤采,神采英拔?不是臣妾说,他若得陛下风采万分之一,臣妾心也就安了,哪里似如今这般日日操心他呢。” 江贵妃年岁比皇帝小了许多,又擅谑,原本就很得皇帝的欢心,此刻自然是逗得元自虚哈哈大笑,心中畅怀。 元桢一时心中越发嫉恨,忍不住笑着道:“贵妃娘娘说得及时,老三既当差了,也该为父皇分些忧了,不该日日还如孩子一般,让贵妃娘娘操心。我听说你为了找个胡妓,逼着京兆府尹大搜城里?如今城里都是来赶考的举子,你这荒唐传出去,可是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了,闹得满城风雨,不成体统。” 江贵妃心里一沉,连忙笑着掩饰道:“老三平日里是蝎蝎螫螫的,办不成事,还需要二殿下多多带着教训,这事我才教训过他了,二殿下给我个面子,平日里多多管教他,以免他行差踏错了。” 元桢看江贵妃如此说了,也不好说什么,元涯心中虽然不爽,却也知道今天是母妃的生日,不能添堵,只垂手不说话,元自虚只以为老三一贯风流,问道:“是哪里的胡姬得罪了老三吗?还是说养的奴婢逃了?朕再赐你几个好了,犯不着让地方官去找,省得谏官上书,朕也不好护着你。” 元涯委委屈屈道:“儿臣谢父皇赏,只是不是儿臣府上的胡姬,儿臣也并不是见色起意,本是为了义举,堂堂天子脚下,一个弱女子竟然求助无能,被恶客欺凌扣押绑架,连京兆府尹都查不到下落,岂有此理?孩儿与那胡姬只是一面之缘,看她容色仓皇,惧祸恐慌,这才有心相助的。” 元桢呵呵一笑,添油加醋道:“三弟风流之名,满京都知,如今这一有心相助,闹得如今是满城风雨,连那鬼狐之说都传得沸沸扬扬,活灵活现,荒唐无稽,我看三弟还是涉世未深,被人仙人跳了也未可知。” 元自虚道:“什么鬼狐之说?” 元桢道:“禀父皇,三弟在京里路遇一绝色胡姬,碰碎了她的琉璃灯,被人带去烟花巷子,又骗三弟说是被恶客逼迫,不敢接客,把三弟拒之门外,第二日三弟再去,便找不到那胡姬下落了。父皇您看,这打碎灯盏、欲拒还迎,分明就是那门户人家碰瓷仙人跳的手段,想来是知道了三弟名姓,知道惹了不能惹的人,慌忙连夜逃了。” 他嘴角忍不住嘲笑:“可怜三弟还心心念念说那女子定被人胁迫绑架了,派人拿了帖子去京兆府,立逼这京兆府尹找到那绑架弱女子的恶客来。京兆府尹连五军都督府都知会出动了,找了数日,自然是找不到的,倒是传得满城风雨,说三弟是被狐仙给骗了,连那狐仙一对鸳鸯眼都编得活灵活现。我门下清客都觉得有辱皇家清名,正劝说着叫京兆府那边压一压呢,到底是大比之年,到时候天下读书人都当成皇家笑话,拿去街头巷尾传说……” 元自虚原本还只当笑话听着,后来听到“鸳鸯眼”时眉心微微一蹙,问道:“鸳鸯眼的狐仙?” 第133章 元桢怔了怔:“三弟说是那胡姬有一双鸳鸯眼,因此京兆府尹派了差丁满京城搜有鸳鸯眼的胡妓,哪里搜得道,因此便有人藉着这编出了鸳鸯眼的狐狸来,说是在哪里见过。” 元自虚面上的笑容仿佛僵了一僵,然后又看向了元涯,倒也还和气:“老三年少不经事,眼皮子忒浅了,不过是个胡妓,稀罕什么。想来也该择一门好王妃了,既如此,让皇后、贵妃好好挑选挑选,给老三相看相看吧。” 江贵妃连忙应了,元自虚又温声对元桢道:“老二如今开府出去了,也知道管束着兄弟,很有兄长的样子了,很该如此,今后当继续如此。”说完又命人赏元桢和二皇子妃,还对二皇子妃温声抚慰道:“既嫁到了朝廷,就安心在这里过日子,当早日为我们皇朝开枝散叶才是。” 二皇子妃得了赏赐,感恩涕零,偷偷看了眼元桢,什么都不敢说,元自虚看那神色便知道问题定是出在元桢身上,但如今北犀是败军之国,拉拢与否已不重要,因此也只做个姿态罢了。 他看了眼戏台上仙女挥着长袖舞蹈,心中却已怒到极点,面上却仍还笑着起身道:“你们且慢慢看戏,朕忽然想起今日还约了几个臣子议事,且去前边看看。” 江贵妃连忙起身带着人又恭送圣驾。 元自虚走出了清音阁,脸色已变得铁青,只对李东福道:“去把京兆府尹传进来,朕要立刻见到他。” 第76章 无妄 京兆府尹气喘吁吁进了宫,跪伏下去,背上的汗尽皆湿透了官服。 元自虚只慢慢问道:“听说三皇子前些日子顽劣,命京兆府派人大搜一名鸳鸯眼的胡姬,可有此事?” 京兆府尹伏地道:“是,下官无能,未能查到胡姬下落……” 元自虚却道:“将案情从头到尾说一次给朕听。” 京兆府尹想不到皇帝竟有如此闲情逸致,慌忙将之前元涯报案的细细说了一遍,元自虚听到三皇子说那恶客和三皇子有些相似时,眉目微微一动,然后再问:“如今查案进展如何?” 京兆府尹连忙道:“小的们不敢懈怠,那碰瓷、仙人跳的手段确实极像门户人家所为,但为何离开仓促,连那些贵重物件都不要了,不似常人,小的便命探子花些银子细细打听,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今日刚刚查到一极重要的线索。” 元自虚问道:“什么线索?” 京兆府尹道:“因为那两母女都是南方口音,因此,在重赏之下,有位闽州的也在这烟花之地做过的小厮出来指认,说虽没见过那是什么严小烟,但从闽州来,得罪了贵人跑了的异色双眼的胡妓,他却认识一个,名唤鸾姬的,她是胡女所生,自幼被老鸨抚养长大后也接了客,后来不知哪里学了些神神怪怪的本事,说是会请神算命,又后来听说她算错命,得罪了客人,逃了!” 元自虚听到鸾姬的名字脸色就已微微变了,他冷冷盯着那府尹,心中不知想什么,府尹滔滔不绝道:“那等门户中人,臣怕他们贪图赏银,又专程派人去闽州走了一趟,果然打听得准,那鸾姬号称神妓,的确在闽州一代很是有名,后来确实听说得罪了大人物,人们早就怀疑她已死了,没想到如今又听说她出现,兴许是一直在躲藏吧。” 元自虚仿佛不经意问道:“哦?一名胡妓会请神算命?人们也信?再说她究竟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没人知道吗?” 府尹道:“臣派了位大胆心细的推官去的晋州港那边,找到了原本养鸾姬的老鸨子,她也逃到了乡下养老去了,费了些功夫,又威逼了一通,这才问出来,那鸾姬当初所谓的请神算命,压根不是真的,她哪里会什么请神,她是和胡人学了个腹语的法子,又捏造了些玄之又玄的话,这才装神弄鬼,偶然撞见了一两回准的,声名大噪,后来听说算错了还是怎么得罪了贵人,那老鸨子也不知道,只知道鸾姬赚了钱后自己赎身出去,最后却安身不住,悄悄逃的,逃走前还算有良心,给鸨母留了些银子,只说是惹了惹不起的人,跑了,还说了就当她死了,谁来问都只说她死了,不知道。” 府尹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以显示自己不曾懈怠皇子的差使,又仔细总结解释道:“如此看来,三皇子恐怕碰到的那严小烟,就是当初这个惧祸而逃的鸾姬了,她不知何原因流落到京城,偶然遇到三皇子,大概以为三皇子可帮她解困,因此才碰瓷于三皇子,谁料却泄漏了形迹,于是只能仓皇而逃……” 元自虚淡淡道:“也就是说,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这胡女了?” 府尹一哽,艰难道:“臣无能,已是里外寻过,想来这女子既精通骗术,又惧祸流连在江湖中,自有许多暗门,确实不曾查到。” 元自虚道:“无人认领的死尸呢?可曾查过?” 府尹忙道:“也已第一时间查过了。” 元自虚心中想到若是真被杀了,恐怕也不会随意抛尸……只不知这一场大戏,究竟是唱给自己看的,还是数年的阴谋一朝无意败露? 元自虚又问:“可查过那狐仙的流言传出是谁所传?” 府尹道:“这因着事发在金粉街,乃是花街柳巷之地,人员庞杂,如今又正直赶考之书生到了京里,因此以讹传讹,以为胡女即为狐女,又有些添油加醋,这才传成如此,臣回去便就平息这流言,继续加大力度查那胡女的下落……” 第134章 元自虚道:“不必了。” 府尹一怔,元自虚道:“此案既然并无钱财丢失,也无人被谋害,更无人亲眼看到那女子被挟持绑架,大概率为骗子自行离去。官府乃国之公器,何必为一皇子私事,大动干戈,既是街头巷尾流言蜚语,任它流传,很快便有别的流言淹没过去。若是强行官府下令不许人传,百姓无知,只以为事涉皇子,只会适得其反,不若任其自然发展便是,不过是个胡女罢了。” 府尹松了一口大气,他今日被急招入宫,还以为连皇上也对这小案子起了兴趣,心中正叫苦不迭,如今金口玉言皇帝开了口,不必再查,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府尹连忙磕头道:“皇上圣明!” 元自虚道:“今日听二皇子说朕才知道此事,不知道二皇子府上可有命人去府尹中干涉办案?” 府尹连忙道:“并不曾。” 元自虚眸光微闪,又问道:“京中其他高门呢?” 府尹道:“除了三皇子十分关心此案,并无其他权贵插手过问此案。”府尹心中奇怪,这事儿既然三皇子都过问了,还有哪家人不知好歹来问这些啊,倒是御史台可能有些蠢蠢欲动,但自己老成持重,毕竟也没做出什么扰民之事,因此这差使,在皇上心里,应该还算不错吧? 元自虚点了点头,又温言抚慰嘉许了他几句,命他下去了。这些日子皇帝原本阴晴不定,暴躁易怒,许多朝廷官员被当庭驳斥,黜落官位,如今忽然和风细雨,京兆府尹本来是捏着一把汗给了李东福好些银子才打听得是为着这个案子,细细打叠言语,如今全身而退,少不得身心舒爽。 元自虚却是一个人默默坐了许久,才又淡淡发话叫李东福:“朕记得,城北隆安寺有个高僧名叫无妄的,精通许多语言,又精于命理,传他明日进宫来,就说朕有些佛法想要请教。” 李东福连忙应了退了出去,心中却记得,这位无妄高僧,乃是天哑之人,却偏偏能用腹部诵经与谈禅论理,寿命已接近百岁,乃是一等一的佛门高僧。 ==== 鸾鸣殿里,骆皇后却看着二皇子元桢,满心疲惫。自打兄长在从宫外辗转传了消息进来说外边三皇子元涯满世界找一个鸳鸯眼的胡姬的时候,就知道事发了。 是江贵妃?还是太子? 那都不重要了,但怎么偏偏是元桢把这事给捅到皇帝跟前? 谁都可以,偏偏是这个自己如今嫌弃的儿子捅到皇帝跟前,骆皇后一想到就觉得十分意难平,虽然也知道儿子当初只知道龙袍的谋算,却不知道自己还有那算命的一手,如今看到难得能坑老三一把,自然就迫不及待了。这个儿子被养得目光短浅,急功近利,一点都不像自己,更没有元自虚那多疑和缜密,但顽固不听话却接了个十成十。 骆皇后心中越发恼怒,但面上仍然淡淡:“这又过去一个月了,怎的二皇子妃腹中还是没有消息?” 元桢早就腻歪骆皇后一见面就说他的子嗣问题,他也厌烦北犀公主那一脸唯唯诺诺装可怜的样子,几次不中后,便已决意放弃留下让这蛮女生下自己的嫡子,而且,父皇压根就不在意自己到底生不生,父皇在意是修仙大计,只要让父皇修仙去了,谁继任他哪里介意? 只要让父皇觉得他有希望成仙…… 元桢心里犹如猫爪子一般挠着,骆皇后却只觉得这个儿子越来越不可理喻,加上她心乱如麻,一边仍然镇定想着此事还能如何挽回。 和之前和骆世明合计的一样,此事虽然嫌疑最大是她,但如今江贵妃同样有嫌疑,还有,谁将此事泄露出来?太子和公主?皇上如今仍然最忌惮的就是太子,此事就算被发现是为人算计,不会改变皇帝忌惮太子的事实,更无法挽回皇帝与太子之间的矛盾。 他们父子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只需要想法子将此事推到江贵妃身上。 骆皇后压着性子对元桢说话:“你回去和你舅舅说一说今日的事,不必多说,只说今日的事就行,让你舅舅想点法子,让皇上怀疑老三和贵妃,知道吧?” 元桢漫不经心应了,起身告辞迫不及待出去。 骆皇后满心不安,只命人打探皇上那边的动静。 ==== 第二日,无妄大师果然在几位徒弟簇拥下进了宫来。元自虚见了无妄十分和蔼,赐座赐了念珠,听了一章经,这才谦虚问无妄:“闻说无妄大师能以腹读经,敢问此技是否难学?” 无妄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腹语不难学,只是大部分人与老衲这天残之人不同,无需凭借于此,因此不会下苦功。” 元自虚又问道:“闻说大师有宿慧,占吉凶,卜宿命,精通《一掌经》,可能算出朕之命数。” 无妄道:“心外求法,名为外道,老衲岂敢岂敢。九五至尊,人间帝王,天子之运,即为国运,国运昌盛,则即为陛下之命。老衲听说燕云归于中原,四方归心,海内平定,正是陛下之大气运也。” 元自虚道:“朕想知道寿数和儿女亲缘。大师需要朕的出生时辰吗?” 无妄摇头:“阿弥陀佛,天子寿与天齐,命格贵不可言,天下儿女,皆为陛下儿女,何须观望命格?陛下切莫强求,释迦牟尼佛开示曰:占相吉凶,仰观星宿,推步盈虚,历数算计,皆所不应。” 第135章 皇帝其实问无妄大师话时就已知道这等老成精的和尚不会说什么具体的命理,却也不恼,只道:“朕其实今日是想请大师见一见太子,近日太子求经问道,参禅修道,朕十分忧心。”说着便传道:“去请太子来见见无妄法师。” 元钧在侍卫太监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行礼见了皇帝。 元自虚仔细看了看长子,只见他大病初愈,面容还微微带着些苍白,衣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昔日眉目间属于少年的锐气几乎已消褪,而曾经一直萦绕在眼睛里的忧郁也消失了,沉淀为一种无所挂心的空。 元自虚不理解这种空,他道:“衡之来见过无妄大师。” 元钧稽首道:“无妄大师。” 无妄还礼:“老衲见过太子殿下。” 元自虚笑命元钧坐下:“大师精通佛法,又擅命理,太子若是心中有不解,可问之。” 元钧沉静道:“儿臣遵旨。” 他在几前正身发问:“大师,孤从前读书,读到倩女离魂,千里徒行追夫,五年生两子,身却在家中病重,后魂体合一,病方痊。(注)请问此事,是真是假?魂与体,哪般最重?大师有何教我?” 无妄略一沉吟:“云月是同,溪山各异, 万法无常,一心不乱。” 元钧微微一笑,不再发问,面容上却又隐隐带上了些光彩,仿佛似有了悟。 元自虚看在眼里,心中越发烦闷,只打发太子回去道:“太子年少,不宜太过沉迷佛学玄理。” 元钧垂首乖顺道:“父皇所教,儿臣凛遵。” 元自虚便命他回去休养身子。 待到元钧离开,元自虚才又问:“大师看太子如何?” 无妄道:“太子极清极净,如莲花不着水。” 第77章 染心 宝函宫里的莲花,乃是江南白马寺请来的千叶宝莲种钵罗华,去岁夏日盛开如火。但如今是冬日,莲花池里都是枯荷叶,也别有一番诗意禅境。 “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元钧从九曲桥上缓缓走过,沉静而安闲,他嘴角甚至还带着笑容,今日一见到以腹语闻名的无妄大师,他就知道,他的父皇已踏上了他精心谋划的陷阱里。 绸缪数日终于有了收获,他此刻却发现无人可说,虽然可写在册子上,却不知下一次那小女官再次和自己切换灵魂是什么时候了。毕竟他已下定决心不再轻易切换灵魂——她如今,是在与郑探花说话吗? 她会答应郑探花的求娶吗? 元钧这一刻感觉到了一些寂寞和怅然,容璧要嫁人了,姐姐也嫁了人,他仍然要孤独一人这么走下去,而权力的顶峰,在他看来也并没有这么诱人。 这一段时间精心研读的那些佛经道书,忽然仿佛纷纷跳了出来,若是真就如此遁入空门,远离尘埃,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佛书说诸法皆空,道家言道即是无,他此刻竟然对一直以来坚持的那些仇恨和执着感觉到了一丝迷茫,自己孜孜所求,又所为如何?自己和父皇,又什么不同之处吗? == “太子乃储君,若万事皆空,万物皆无,朕如何托以神器?此非国家黎民之福也。”元自虚低头,垂问无妄大师。 无妄大师微微一笑,枯瘦面容上双眸平静:“陛下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老衲?人间富贵、长生仙菉皆有因果。” 元自虚心中微动,追问无妄:“有算命者不知朕的身份,直言朕的命数与太子防克。” 无妄色变,双眸陡然亮得惊人,他猝然起身深深弯腰致礼:“陛下,贫僧请陛下舍太子予佛门为僧,则世间太平。” 元自虚紧紧盯着无妄:“大师今日来,原本只是与朕打机锋,一丝天机不肯泄露,如今却贸然开口建议太子遁入佛门,这是为了救太子吗?”天子语声充满了杀气,凛然如雷霆之怒,隐而未发。 无妄直言不讳:“陛下,命数本非常数,一切皆有因果。因已种,果必生,太子命中合该建麒麟勋业,则天自偿其仙缘。皇室气运,关乎天下黎民命数,陛下不若顺水推舟,赐太子入佛门,亦可为陛下求平安。” 元自虚冷笑道:“大师的意思是,太子原本为储君,但因为孤忌讳他的命数防克于朕,反而导致了其命数变化,天道便另外补偿于他,比如……仙缘?甚至有可能,这仙缘本是朕的,这便是因果报应?” 无妄默然不语。 元自虚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老秃驴,只想救太子,什么因果报应都说出来了,太子寸功未立,朕问你,他哪里来这么大的福报?难不成,你要说是前世宿缘?” 无妄阖着眼皮长呼佛号:“陛下一闻千悟,太子无辜,请陛下三思而行。”无妄枯瘦面容又已平复,犹如槁木枯树,仿佛四大皆空,又如视死如归。 元自虚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身拂袖入内,不多时李东福出来送了无妄大师出宫。 次日,元自虚忽然又命人召无妄大师进宫,但寺里答覆无妄大师昨夜观天象,有所悟,已离京云游天下,苦行寻禅去了。 元自虚这才作罢,只有前去传旨的李东福知道自己身上带着的鸩酒,隔了一夜,皇上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杀念。而无妄大师果然是高僧,显然也知道等皇上回过神来,必要杀他,一出宫立刻离京。 第136章 元自虚杀意也未曾盎然到要千里追索,于是也就此挽回了一条性命。 他觉得很是有些索然,于是又起身,去了天一观,想看看冲霄道长炼的丹。 皇上召无妄大师进宫的事,早就传遍了宫廷内外,冲霄自然也知道,他被拘在宫里炼丹,心中压力极大,又一向听闻,佛家那边在争取太子,哪怕太子被囚,仍然送了珍贵莲种进宫。如今太子既有奇遇,虽然不知真假,但皇帝显然信了,既然自己这里迟迟炼丹不成,想来皇上是否也开始心中偏向佛家,问道于僧,这是要彻底放弃道家了。 佛道之争,此消彼长,说什么三教同源,也不过是为了在俗世求取平衡罢了,争夺广大信徒仍然是所有传道者孜孜以求的,而天子的倚重,乃是所有教派都要争取的。佛道二者之兴替,皆不离帝王之爱恶亲仇。 这是看不见的关乎教派生死存亡的争端,更何况如今这关系到他的小命。 炼不出那所谓能够让太子离魂的药来,他不仅小命不保,只怕还要面临残酷的惩治。 冲霄虽然一贯有急智,此刻听说无妄大师进宫,也乱了阵脚,他看着那即将开炉的炼丹,摸了摸袖中的药瓶,忽然心中一横,咬牙想道:与其便宜了那些秃驴,还不如老夫下手,反正,这也是皇上逼的。 下了决心后,其实做起来十分轻松,要知道道家炼丹炼药,那丹药架上的药数以千计,而用来制丹服食后能够产生幻象的,他随便数数就能说出蟾酥、曼陀罗汁、莺粟水……只是祖师爷此前严令禁止他制此丹丸,并让他发誓自己不能服食,但却仍然授以秘法,不许外传,只说备于万一危急之时。 此即为万一危急时刻了,冲霄慢慢心平气和,下了决心。 元自虚走到天一观时,冲霄正在盘膝闭目念念有词,紫金炉里热气蒸腾,华丽的紫金炉被掀开,小童们扇着蒲扇,雪白蒸汽浮起,异香四散,洋溢在整个炼丹殿上。 元自虚闻到那香味,似与往日不同,竟觉得心神腾跃,精神一振,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看向冲霄。 只见冲霄睁开眼睛,双眸灼灼,猝然起身看向那丹炉之中,然后面容欣喜道:“皇上!丹成了!” 只看到氤氲白雾中,青烟渺渺细密,直冲云天,如宝塔悬空,直如神灵临坛,两丸鲜红的丹丸滴溜溜在紫金坛中转着,异香直冲人天灵盖。 第78章 拒婚 宫里这些腥风血雨,容璧全然不察,她回到了和哥哥们住着的小院子,三人正大张旗鼓在院子里烤羊肉。 便宜整块的羊尾巴油胡椒和盐腌制后稍微煮了煮,拿出来重新蘸料切成薄片拍扁后裹着羊肉卷起来,穿在签子上烤热,撒上芝麻,香味四溢。 容毅骄傲道:“这是从前在边疆学到的吃法,味道好着呢,别看这羊尾巴油便宜,只要会做,那可是最珍贵的。”一边拿了个杵子杵出了满满的蒜泥。 容璧抿着嘴笑,从坛子里摸了几根之前腌制好的酸黄瓜来切成片,均匀叠在了小碟子里,用来解油腻,配上醋蒜瓣、酱梅子,看着就已觉得舌尖泛起酸味。 容墨偷眼看着容璧,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个妹妹虽然一直很安静,但前几日那冰冷的唯我独尊的气质和今日这柔和气质大不相同。 容毅拿出一大罐盐粒洒在一尾肥鱼上:“这还是郑家那边送过来的海盐,你看这颜色,绯红色的,真好用。”暗红色半透明粗粝的盐粒落在已烤成焦黄色皱缩的鱼皮上,晶莹诱人,容毅再次撒上了厚厚的香料和香叶,鱼香味越发浓郁起来。 容璧想到太子写的郑探花求娶的事,眸光微闪,虽然想问问家人的意见,但自己的情况只有自己知道,更何况,郑探花从前对自己并无情意,如何忽然求娶?应是另有所求。 她让白缨送了帖去约了郑探花在一家店里相见,一边心里想着自己的未来。 如今自己和太子是绑定在一起的,何时从这漩涡中脱身,恐怕还要看究竟什么时候太子能够摆脱被皇帝的囚禁和压制。 她不能将这些说给两位哥哥听,甚至她忽然意识到,离家多年,比起许久不见的生疏的兄长,太子竟然此刻更能领会她的心情,与她更为亲近。 太子很温和写下:“卿如有意,可应之,孤会尽量减少对卿生活的影响。女子花期短暂,孤亦不愿令卿耽误芳华。但卿亦要考虑清楚,女子毕竟不同男子,一旦托付非良人,终身苦乐由他人。郑探花虽为能臣才子,却未必是良夫。若是不愿,孤亦可给卿锦绣前程。” 但她其实很希望能当面问问太子的意思,看着他对郑长渊究竟是如何想,以及未来,以及那些他仿佛落下的每一着闲棋。 容璧拿了一串烤好的羊肉卷,羊尾油已烤成焦黄色裹在鲜嫩的羊肉片上,再穿上一片片酸脆的黄瓜片,容璧将肉片卷入嘴里,一边心中想着可惜太子在宫里尝不到这等美味。 第二日天有了些日光,她见到了郑探花。 郑探花看着她又有些诧异,今日的容女官少了那令人敬畏的凛然疏远,哪种曾经打动过他一瞬间的平和淡泊又出来了。她今日穿着简单的玉兰色锦袍,没有穿男装,面上脂粉不施,漆黑长发挽着简单的发髻,簪着一根碧玉簪,耳垂也戴着水滴状的碧玉耳坠。 这让他觉得心里浮现起了一丝期待。 第137章 容璧却只是含笑对他行了个女子的万福礼:“探花大人。” 郑长渊还礼:“容女官今日是否是有了决定?” 容璧微笑:“是,未穿男装,是希望大人能够清楚明白容璧本人其实还是个小女子,大人若是看重的是容璧骑射韬略,恐怕是要失望的。” 郑长渊道:“容女官谦虚了。” 容璧道:“大人所见所识,并非真正的容璧,我只想着风雨歇后,归田园时,种菜摘瓜,烹葵煮豆。大人出身巨富之家,又身居庙堂之上,需要妻子所具备的智谋、勇气——以及那百折不回的韧性,一往向前的决心,容璧并没有。” 郑长渊沉思了一会儿:“容女官是想说,之前你表现出来的那些,乃是时势所逼,置死地而后生,一旦有机会,你只想平静度日,并不希望再次面临勾心斗角,经营内外,只想退隐平静度日?” 容璧含笑:“大人明鉴。”那些属于太子殿下的一腔孤勇,战场上的锐不可当,属于天潢贵胄的清贵傲然,以及那些长年累月受到帝国最强大儒名将们熏陶教育出来的知识,都不是容璧所有。 郑长渊看中的这些宝贵的品质,自然是能够在深宅中轻松胜出,毕竟那些,可是平天下,治世的才华,但那却不是她容璧所有。容璧此人,出身农家,所求不过是一日四时菜蔬,并不打算进入那巨富宅院中,行那见不得人的厮杀战场。 郑长渊叹息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容女官是我所见过最具才华的女子,若你为男儿身,庙堂之上,出则为将,入则为相,你还如此年轻……谈退隐为时过早,何不再考虑考虑?” 郑长渊低声继续劝说道:“我前任妻子,就是因为太过荏弱,无法主事,我当时又游学,时常不在家,她一个人应付不了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抑郁成病,芳年早逝,因此我原本是打算不再续娶,直到见到了容女官。” 容璧垂下睫毛,将那潋滟双眸遮住,含笑道:“多谢大人抬爱。” “大人青年身居高位,才高志远,还会遇到良配的。” 她声音简短沉静,但郑长渊却听出了坚决,知道事已不可为,他本就是聪明人,自然也就绝口不再提此事:“多谢容女官,按前约,今后不再提起。” 他凝眸看着容璧,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其实,容女官是没看上在下吧。我今日才忽然发现,原来男子打扮的容四爷,和钗裙打扮的容女官,果然是有区别的。” 容璧一怔,抬眼看向郑探花,探花郎其实是极英俊的男儿,他已经三十多岁,有着令人心折的风度,五官是南方男儿独有的深刻轮廓,他今日着一身绿绒直身袍,墨绿的短绒面料散发着华贵的光泽,佩着羊脂玉腰带,显然今日经过了精心打扮,这样一表人才,平日里言语风趣,敏锐又富有智慧。 她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而已…… 郑探花却觉得之后再也不能说这些了,如今藉着这机会该说一说,也许是不自觉还想要争取一下:“容女官,你性格沉静,兴许是因为长期在宫中生活,凡事谨慎,处处戒备。前日我和你求亲,你虽意外,但审示我的目光居高临下,虽然严苛,却似有认可。当时您身着男袍,‘容四爷’看着在下的目光,是审示的,是评判的。那是上司居高临下评估手下的目光。当时我觉得我是自信的,因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我都能是一个极佳的合作对象。” “无论是诰命富贵,还是衣食荣华,又或者是儿女满堂,我都自信我能超过大部分男儿。” 容璧诧异,那是太子在审视郑探花。 郑探花看着容璧那双明净双眸:“但今日,你换了钗裙,你看着我的目光,是女子看男子的目光,你看的不是与我成婚后的利弊,不是我身后的财富,不是未来的取舍,你甚至也不是为了太子或者公主效劳思考是否要笼络于我,你看着的就是郑长渊。” “哪怕千万家财,有才有貌,容女官,你都不曾恋慕于我,也不打算为了那些东西而嫁给郑长渊。” “而你的条件才是最难达成的。” 容璧看向郑探花,心中并不明白。 郑探花一笑:“容女官不问婚姻前途、不求千金聘礼,却只说自己志向在田园之间。” “这是要求长相知,常相守。” “容女官,你想要的东西,确实是最难达成的。” 第79章 忌日 冲霄炼出来的两颗金丹,其中一粒提了位试药的囚犯来试用,那囚犯服下后,面容焕发,双眸迷离,喜洋洋躺在床上,却是仿佛在和虚空中人说话,有时候吃吃笑起,呦呦不已,喋喋不休,之后便闭目沉睡许久,待到醒来,脸上红润,精神焕发。 待到囚犯自述,道是服丹后魂飘飘然似离魂,飞上九天,云霄之上仙乡福地,琼楼连苑,瑶树当阶,他见到许多仙女,雪肤花貌,雾袂云裳,群仙齐集,簇拥着他,有仙子好心带着他远远见了昊天上帝,十分威严,又有仙子派了丫鬟服侍于他,他春风一度,妙不可言。 元自虚看了去询问试丹效果的内卫回来转述,有些诧异,便命人提了那囚犯来。 那囚犯被内卫们押解着到了殿上,尚未来得及跪下,远远看到元自虚便咦了一声大惊失色,远远便已跪下下拜。 元自虚远远看到,十分诧异,便让人问他:“尔为何如此?” 第138章 那囚犯抬起头来,满脸敬畏:“上面那位大人,竟和我在九天之上看到的昊天大帝很是相似!” 元自虚一听眼神一眯,倒还是又唤他进殿来,然后细细问了一回,却见那囚犯说得十分细致,尤其是说到那仙女丫鬟服侍于他时,越发眼神飘忽,沉迷之极,忍不住笑问道:“尔不过是个人间囚犯,如何会有仙人眷顾于你?怕不是只是做了一夜黄粱梦罢了。” 那囚犯正色道:“小的虽因罪没入掖庭,却也读过几年书,黄粱梦焉知不正是那书生离魂遇仙?小人听那仙子说了,说小的原本无此仙缘,却机缘巧合,得大福气之人庇佑,福气沾了点,方有次一夜仙遇,从此改命,原本寿命不永,如今得此仙缘,虽无升仙之分,却可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小的子孙里,还将出一位大大的名将呢!” 元自虚忽然面色一沉,呵斥道:“来人!将这欺君罔上的贼囚拖出去,午门杖毙!” 那囚犯一听,满脸惊色,元自虚冷笑道:“如今吾让人杖毙你,看你这命还如何能改?” 那囚犯凝视着元自虚,却仍然泰然自若拜了拜:“那仙子说了,命数非恒数,时时改变,大人面貌如昊天上帝,想来亦能决人生死,定人命数。想来此前仙缘,亦是大人所赐,因此小的不怨,只求大人慈悲,赏小的速死,死于大人之命,恐怕还有仙缘。” 元自虚沉默了一会儿,命人拖了他下去,待杖了十杖后,又改了主意,命将他拉下去,继续囚禁着。却又让内卫严查这试药的囚犯,身世背景,经历以及在天牢内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是否有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接触过他。 皇帝多疑且反覆无常,众人都已习以为常,内卫也便去查那囚犯,如此翻来覆去细查了大半个月,反馈回来并无异常,这囚犯出身武将之家,因父亲贪污被株连入狱,原本是要满门抄斩的,但因着他身体健壮,便被挑到了天牢之内养着试丹之用。 元自虚服食丹药已有十年之久,这天牢里养了一大群试药的囚犯,平日都是不许人接触的,而每次试药,也都是内侍和内卫同时过去,两人各抽一签,将数字加起来后除二,得出试药的囚犯的监号,而这囚犯的号牌又是十日一换,并不固定。这正是元自虚亲自拟定的试药的规则,以确保每次试丹的人无法操纵。 元自虚接了这查底细的折子,没有说什么,仍然只是放了那折子,也不说要放了那囚犯,却也没有要求继续处死。而这次炼出来的另外一枚丹药,也并没有服,只让人监视看紧了冲霄,冲霄也不急躁,每日只继续炼药读经,打坐清修,全然无心虚之态。 而转眼间,时间已又到了先皇后的忌日。 太子一大早便起身换了素衣,亲自去地里摘了些冬日的菘菜来,亲手洗了供在净室里,对着沈皇后的画像上了香拜了拜,便打坐入定,午时才出来,用了午膳,然后只捡着瓜果素菜食了,又起身练字,挥笔写下了一首诗,放在案上,面上似有莹泪,但很快排解,又继续看书起来。 但他写的诗很快被封了匣子送到了御前。 元自虚打开那匣子看了看,看到里头只是随手写的无题的四句诗: “出世无心鹤还山,不留人间度岁寒;偶来云外悠闲身,一去九霄不可攀。” 他冷笑了声:“好一个不留人间度岁寒,好一个一去九霄不可攀,太子志向高远啊。” 他将那诗掷还御案之上,倒也不置可否,只问道:“今日是沈皇后的忌日,太子没说要去寺庙拜祭?” 内卫恭敬回道:“不曾,只在清晨起来,对着先皇后的画像上了香拜过了。” 元自虚倒觉得有些意外,却也没说什么,毕竟如今这个时候,太子若是真的和往年一般要求去寺院拜祭,他也未必肯。他如今自然是疑心那无妄老僧是否早已和太子有了勾连。 如今又是疑心皇后,又是疑心太子,更是不敢相信那冲霄炼出来的丹药,这难免让他焦躁。然而到了晚间,宫门口尚未落钥之时,承恩侯府却递了折子,国舅承恩侯沈平野求见皇上,说是有急事要奏。 元自虚有些意外,沈皇后忌日,前些日子就已命礼部赏了下去,沈平野也求见过,他没有见,就只进了谢恩折子,今日是沈皇后几日,他如何又求见? 他想了想,还是命沈平野觐见。 不多时沈平野进来,行了三叩九拜,元自虚便问他:“是何事如此着急进宫禀报?” 沈平野叩了个头:“还请陛下免了老臣谵妄之罪,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小的早已命人在寺院里舍了银钱,请高僧超度,又施舍百姓,而内宅内先皇后住过的房间,也命人在画像前点了香供着,没想到今日到了傍晚,却忽然有异像生之,老臣惶恐。” 元自虚一怔,问道:“是何异像?” 沈平野道:“先皇后住过的房间内,原本壁上用纱笼着公主、太子殿下从前写过的悼亡诗,但今日后边忽然出现了墨迹,无中生有了四句诗,墨迹如新,仿佛有人填写,但今日是先皇后忌日,除了今日小儿亲自上香进供外,房内并无其他人进出。臣见了这诗句,也不敢触碰,更不敢隐瞒,只得向陛下禀报,该当如何处置。” 元自虚听到四句诗,忽然心中一动,问道:“是哪四句诗?” 沈平野连忙从袖中取出卷轴,一旁李东福亲自过来接了,命小内侍打开呈御览。 第139章 元自虚一眼望下去,便看到了“出世无心鹤还山”,他一怔,仔细看了看,转头看着沈平野,面上平静:“这是卿亲自抄写吧?那么以卿所见,这笔迹,可是先皇后的?难道是先皇后显灵?” 沈平野面上有些尴尬,又叩了个头:“不敢欺瞒陛下,那壁上所书,并不似先皇后手书,反而……似为太子殿下笔迹。” 元自虚呵呵一笑:“太子今日一日都在宫中,并不曾出宫。” 沈平野道:“是。” 元自虚转头看着沈平野面上,只看到了沈平野身躯微微颤抖,面上神情带着些恐惧和慌张,他笑了声:“偶来云外悠闲身,一去九霄不可攀。这是化用的刘青田的鸿鹄翔九霄,邈然不可攀。刘青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尤精象纬之学,一心想归隐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终……这诗,看似超脱,其意不祥啊。” 沈平野面色晦暗,只磕头却不说话。 元自虚转头吩咐内卫道:“和李东福去承恩侯府上,将那诗纸拿回来给朕看看,另外查一查这几日是否无闲人进出——再查查太子这几日行踪。” 沈平野脸色越发苍白,元自虚只温声扶了他起来道:“卿家不必忧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又问了问家中寒温,说了些闲话,不多时内卫果然送了那条幅来,元自虚一看,果然正是太子笔迹,墨迹漆黑带着光泽,果然宛然如新写,他将之前太子写的诗句打开看了眼,果然笔迹神似。 他倒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承恩侯送了回去,又命内卫来细细询问了一回承恩侯府上的情况,果然回道:“先皇后院子一直看守严密,今日承恩侯世子沈安林亲自上的供品,点了十分珍贵的龙脑香,据说是当日先皇后赐下的,平日并不舍得用,只在先皇后忌日才点来上供,据说墨迹是清晨忽然出现的,沈世子上供后点了香,然后出去接了侍女送来从的梅花来要上供,只是转个头的功夫,回来便看到了墙壁上有几行字,世子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人胡乱写的,立刻命人查了一回,但屋内当时确实无人。” 元自虚一怔:“龙脑香?” 内卫道:“是,那香味极特殊,进房内便闻到了,小的并不认得,是李公公认出的,说是陛下赏赐给娘娘的龙脑香,昔日娘娘最喜用来熏衣的,如今已无进贡了,很难的,点一支少一支了。今日进过那房内的人身上都染上了这龙脑香。” 李东福亲手捧了香炉上来:“恐皇上要问,小的已命人将供台上的香炉等物都带了回来,请皇上查验。” 元自虚看那剔透白玉莲花香炉内,果然香味丝丝缕缕,令人沉醉。 第80章 仙游 元自虚才走到净室门口,便站住了。 一股幽幽的香味隔着帘传了出来,正是他熟悉的香味。 龙脑香宫里早已无了,沈后去世时,宫里的龙脑香尽数都陪了葬。 小小净室内只有太子一人,据守卫说他今日食极少,只是全心对着沈皇后画像打坐静思,祭神怀母。 而今日一直呆在屋内寸步未出的太子,身上却充斥着这奇异的仿佛来自异界的香,仿佛曾在熏满龙脑香的房间内待了许久,连灵魂都染上了这香,传说龙脑香是供佛之香,香气能直达佛前。 内侍悄无声息替他打起了帘子,香气愈发浓起来。 他面容变幻,没有继续走进去,他已知道了答案。他慢慢凝视着太子,他的儿子,他正盘膝坐在净室的供台前,供台上灯烛寂然,只有窗外雪光透入。墙上画像里沈皇后垂眸端坐,庄严色相,俨然如生,九凤冠下发髻如云,凤袍宛如流水垂落。她入宫成为皇后不久,刚刚产子,元自虚命宫廷画师绘下的她的画,那时候她肌肤微丰,眉目带着些天然桃花色。 太子像她,弋阳比较像自己。 从窗口看进去,太子侧脸宁静,雪白素衣犹如净水莲花,与世无争,出尘忘俗。 “太子极清极净,如莲花不着水。” 他已完全不在意这世间的破天富贵,因为他发现了自己能够离魂,他参透一切,不留人间度岁寒,他将一去九霄不可攀,到时候留下自己,在这世间,与这富贵金银同朽。 元自虚没有说话,退后几步,帘子落下,他仿佛逃一般离开了宝函宫。 莲池里枯荷上落满了雪,月射寒水,雪映冷檐,宝函宫仿佛如神仙居处,处处嘲笑着他因为一个阴谋将儿子亲自封在了这里,然后夺走了自己的仙缘,即将抛下他们这些污脏的俗物。 元自虚大步回到了自己的天一观中,忽然命人传冲霄来,再将前些日子炼的那枚朱丹送来。 冲霄道长上来,护卫们重重围了上来,元自虚捏了那朱丹来,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命人送了一杯酒来,一饮而尽,然后连着那口朱丹几口嚼入口中,吞了下去。 热气沿着喉咙一路滚下去,慢慢身体暖和起来,元自虚从未感觉到如此轻松,沉重疲惫的身体仿佛忽然得到了解脱,他感觉到了四肢轻快,他轻盈极了,却又仿佛有些抬不起眼睛,舒适得只想躺下,冲霄看着他的神情,已吩咐着两位宫人扶着皇上躺到了榻上,又命人替皇上盖上薄毯。 只看到皇帝面色酡红,唇色鲜艳,大睁着眼睛,眼睛瞳孔微微放大,神情恍惚,整个人神灵犹如出窍一般,飞向那遥不可知的天庭。 第140章 他仿佛看到自己摇摇晃晃,悠悠荡荡,仿佛一只翩翩蝴蝶,杳杳冥冥,飞到了青云之上,远远看到琼楼玉宇,瑶树当阶,无数蹁跹袅娜的仙子在其中行走,雪肤花貌,雾鬓风鬟,舞风回雪,仙袂飘飘。 元自虚扇着翅膀,一路飞过九华宝殿,恍恍惚惚飞到了一处玉树上,玉树上结着无数碧玉和琼花,树下一位女子头戴九华凤冠,羽衣辉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讶然看向他:“帝君人间福禄未尽,如何离魂漫游至此?” 元自虚恍然发现这女子凤眸杏唇,面如丹霞,正是沈后,不由自主开口唤出了对方的闺名:“慕华,我想你了。” 沈后一笑:“陛下归位之时快到了,到时昊天宝殿又有了主人,臣妾自会带着众妃静候帝君归来。” 元自虚恍然道:“原来如此吗?” 沈后温柔道:“阿钧如何了?他还要百年后才归来,帝君此番回去,可命人绘制他和弋阳的画像,烧给我看看。” 元自虚道:“你何不亲自去看他们?” 沈后怃然道:“仙凡有别,岂可搅扰你们凡世修行?帝君降临人间修行,万乘之尊,保国安民,普降甘霖,雨露均沾,此乃人间大福,帝君不可懈怠了,还是快快回去吧。” 元自虚有些不舍,又忍不住问沈后道:“阿钧如今为着弋阳,和朕闹了些龃龉,如何是好?” 沈后诧异道:“阿钧一向极是孝顺的,再说了帝君考验他,他岂会疑忌帝君?帝君莫要介怀,但有旨意,他绝不会不遵的——时候到了……”沈后宽大的衣袖一挥,笑靥如花:“恭送陛下,臣妾等待帝君归位的那一天。” 粉色云霞、芳香鲜花涌向他,天花缭乱间,元自虚一梦醒来,发现天边朝霞满天,仿佛神照穿过窗棂,照在厅堂。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忽然命人传太子来。 元钧到的时候,仍然一身素袍,目中澄清,行礼之时越发带了些仙气来,元自虚含笑命他坐了:“之前听说你病了,因而你娘的忌日,就没遣你出去祈福,今日看你好像气色还好?” 元钧面上神情很空:“有劳父皇惦念了,儿子还好。” 元自虚道:“之前看你和无妄谈禅论佛的,如今听说你怎么又好起道来了?今日读了什么书?” 元钧道:“是,孩儿今日读了稼轩先生的《最高楼》,颇有感悟。” 元自虚双眸紧紧盯着他,却含笑道:“最高楼,吾衰矣。”李东福在一旁提起了心神,若是从前,皇上必定又要疑心太子这是暗讽他的衰老。 元钧却面不改色坦然慢慢吟道:“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休休休,更说甚,是和非。儿有感触的是这一句。” 元自虚竟也没发怒,只是道:“千年田换八百主?” 元钧道:“仅看皇姐刚刚夺回来的燕云十六州,史上就数代反覆易主,这天下,姓元也不过数百年……不过据此做兴亡叹罢了。” 元自虚看他淡定自若,不知为何心里微微一慌,面上却还含笑道:“一国储君,岂可如此?家国责任,社稷民生,何能推托?” 元钧微微笑道:“天子受命于天,父皇雄才大略,弟弟们如今也大了,正可教导之,儿如今一心问道,已不堪神器之重,恳请父皇降恩,容儿子修道。” 他嘴上说恳求,却并无恳求姿态,目光清澈如水,仿佛只是在和父亲闲谈,面上也无任何怨怼。元自虚对这种高高在上稳操胜券的姿态觉得有些不悦,但却又带了些优越感,他不就是觉得自己有仙缘吗?却不知朕在天上,也是昊天上帝,也是你爹。 罢了,都是凡间历练,毕竟是仙家父子。 元自虚却又忽然有些走神,这么说来,元钧和沈后如果也都是天上之人的话,那其他几个皇子呢? 既然不是沈后所出…… 元自虚皱了皱眉,虽然是人间化身,也是朕的血脉,只是,大概没了仙缘,也只得个人间富贵了。 他看了眼元钧,元钧似乎也正在出神,不再似从前在他跟前谨慎小心,他不说话,他也不觉得拘泥紧张,仿佛已知道了自己的归处,因此已全不在意。 元自虚心中冷哼了一声,朕还在兢兢业业治理天下,你就想着躲懒了?仙缘,那是朕的。朕赐你你就有,朕收回来,你就没了。 他淡道:“储君为国之根本,岂可谈禅论道,不以国为意?此事决不可。朝廷立刻就要开科选士,国务繁忙。今日起,你需日日批折子,为君父分忧,不可懈怠推托。” 元钧似乎有些错愕,但毕竟还是应了:“儿臣遵旨,不敢懈怠。” 元自虚这才道:“知道你身子尚未大好,但岂可移了性情?你母后若是在,必定也要教训你的。”他语气忽然温和惆怅了些,想起了适才在那幻梦一般的梦境中,见到的沈后,仍然是那样的青春芳华,甚至看着比自己还要小许多。 自己若是回到上天,应当也是回到年富力强之时吧? 他忽然发现今日吃过那红丸后,精神一直十分抖擞,之前身体那些隐隐作疼的地方,似乎也已消失。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思维迅捷。 他心中一动,叮嘱了元钧几句,命他回宫,便起身到了后园,命人取了弓来,拿了他从前年轻时常用的弓,试着拉了拉,果然发现力气圆满,轻而易举,整个身躯都感觉到蓬勃健发,血气充足,神魂沛然。 第141章 他回了寝殿,平日服侍的女道士上来,穿着薄纱,这一夜,三个女道士侍寝,竟都不胜,最后都哭泣著称颂陛下之勇猛,而他收放自如,久而不泻,筋力健旺盎然犹如青年之时。 竟有如此之效? 被关在宫里道观炼药的冲霄,这一日得了皇帝命中官送过来的赏赐,五色云锦十匹、紫罗十匹、香百斤,紫铜香炉一尊,金子十锭。 冲霄国师带着徒弟们谢了赏。 李东福含笑道:“皇上说了,有劳国师这些日子辛苦了,但这丹丸既已成,那还要劳烦国师多炼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需要什么药材香料等等炼丹的材料,国师只管列了单子来,老奴们自去采办。” 冲霄面色如常,仿佛不知道自己已完全被囚禁在宫里炼丹的境况,而是含笑道:“有劳李公公了,能得陛下信重,是我等福气。如今第二炉第三炉都还在试着了。” 李东福笑眯眯道:“道长是有大富贵的。”两人又互相恭维了一回说了些客气话,冲霄到底塞了一锭金子在李东福手里,这才送走了李东福。然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背上汗流浃背,他看到皇上满脸恍惚笑意盈盈出去,心里就捏着一把汗,只担心随时有宫廷禁卫冲进来将他们全数绑了处以极刑。 然而等来的是赏,果然,师父说的是对的,吃了那些,看到的都是心中最想看到的,最想拥有的。只是有一桩不好的,这药一旦吃进去,需要的量就越来越大,若是不能持续供给,到最后则无法达到效果。 他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却不得不只能咬牙硬着头皮走下去。 徒弟们却不知道他冒了多大的险,只都钦佩的看着他:“师父果然炼出来仙丹了?” 李东福保持着面上的神秘莫测,仙风道骨一甩佛尘,含笑道:“这是陛下的仙缘啊,否则同样的丹方,怎么之前就炼不出,陛下一吩咐,就炼出来了,这可是机缘莫测啊。” 道童们全都赞叹不已:“师父道法高深!”“果然仙缘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享的。” 李东福心里却暗自算着,手里的药还能坚持多久,而自己取得信任后,要如何绕过宫廷御医们的监督,想法子再购买更多的药材进来炼药。 一旦那药没了,自己的小命也就完了! 第81章 安泰 元钧第二日果然收到了李东福亲自带着小内侍们送过来的奏折。 他拿了翻了翻折子,也并没推却,拿了朱笔唰唰唰果然开始批起折子。 李东福看他没推了,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侯在一旁,亲自为元钧磨墨,心中却想着,太子这潜龙,终究要一飞冲天了。 元钧却不知道李东福已经在这些日子里准确猜测出了元自虚的想法,心里正用着小人物的生存智慧来推测下一步自己该如何在宫廷中押宝、靠拢,以及活下去。 皇上服下红丸究竟看到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但神情轻松,精神饱满,一夜御了数位道姑,整个人都陶然仿佛醉了一般。显然,那所谓的“仙缘”极有可能被皇上也遇到了。 而比起仙缘来说,日日都要上朝,辛苦批折,还要应付老奸巨猾的朝臣,尔虞我诈,连亲儿子都信不过,这样的皇帝生涯,元自虚已厌倦了。 至高无上的世间皇位,帝王绝不能容许任何人染指和觊觎,包括亲儿子。 但和永生不死的仙缘相比,皇位又没那么好了。 亲儿子因为被亲父打压,反而得了仙缘弥补,那皇帝自然也舍不得,他也想要仙缘,那自然是换一换了。 只是,谁知道那仙缘,是个什么? 李东福只是个小人物,他是深深知道围绕着权力周围,有多少魑魅魍魉的。那冲霄一直是个贪得无厌油嘴滑舌的片子,这所谓的红丸多半是在欺君罔上,否则他自己早就成仙去了。如今被逼着炼出来保命的东西,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但皇帝已经快要疯了,这个时候却因为仿佛触手可得的仙缘平静下来,仁慈宽和,对谁都好。 他们这些朝生暮死的小人物,不过只求个苟活罢了。 李东福看着垂着睫毛批折子的太子,心道:恐怕前朝的大臣们,也都迫切希望着一位更仁慈、淡泊名利的皇帝吧。 元钧于政事上其实已十分娴熟,先看军情奏报,再看六部大事,其实内阁都已拟了些意见,多是圈上即可,很快便已批了大半折子。 六部折子中,其中一份正是奏请准备明年开春恩科的折子,元钧不由顿了顿,想起容家老二此次进京正是赶考的,也不知学识如何,到底还是初出茅庐,如今自己只是稍微松了一点点,能给的恩赏还太少。 而容璧……那小姑娘,会同意探花的求婚吗? 他有些不敢知道答案。 他心里隐隐是知道,郑长渊是个极佳的联姻对象,容璧若是答应,也会有个极不错的未来。他不由自主看了眼窗外,天寒刚下过一场雪,放晴了,年关要近了。 容家三兄妹正忙着准备过年。 这还是第一年兄妹聚在京城里,容家老大老三全都费尽心思只为了让从小就离开家的妹妹过个好年。房子已上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贴上了窗花、对联。 阔大的厨房里暖烘烘的,一旁的灶上烧着熊熊火,锅里放了几个蒸屉,白气蒸腾,温暖里充满了枣子特有的甜香味。。白缨卷着袖子站在灶台边,正在看火,一边手里削着萝卜皮。 第142章 厨房里中间放着一张结实的长桌,桌面上干净的案板上放着几个面团。容毅正在一旁和面,屋里暖,他身上只穿着薄衣,袖子卷得老高,露出了结实的手臂肌肉,使劲地揉着面。 条桌另外一侧摆着形形色色的盆、碟、坛、碗,摆放着各色调料,菜。旁边的大坛,菘菜已切成了细细的丝,放在了坛子里撒了盐等着杀水。 容毅身旁是红缨,她正在切藕片,旁边的茄子也都洗干净了放着。 却是容璧今日本来要包些饺子,趁着有肉馅,顺便炸点儿藕夹子、茄盒,还有肉丸子,再蒸些枣糕好过年。 两个大哥哪里舍得妹妹辛苦,已全都入了厨房来做,只让容璧坐在一旁的躺椅上指点,一些儿都不许她动手。 容璧现在就靠在舒服宽大铺着虎皮褥子的躺椅上,拥着狐皮毯,正在指点容墨调肉馅儿:“别直接放料酒,会把肉的味道掩了,把刚才泡好的葱姜花椒水调到肉馅里头,分三次慢慢加进去,搅拌,完全混合……对对……只能朝一个方向上劲儿。” “打几个鸡蛋进去,继续搅拌,好了,等鸡蛋拌匀了,可以加调料了,那样肉就不会变柴变干了,一直滑嫩鲜美,不柴不腥。” “好了现在可以开炸藕夹、茄盒,三哥你先烧油锅,白缨可以过来调个面糊了。” 容墨连忙去了灶边,支起油锅,倒入金黄色的菜籽油,加柴烧大火热油。 容璧面上带了点粉色,神情轻快,忙着指点:“一会子把菘菜杀完水后,和这个一样加花椒葱姜水,再和香菇拌均匀。” “红缨把香菇泡发了吧,那香菇泡发也有诀窍,不能直接用凉水泡,加糖、醋、滚水泡发,就能和新鲜的香菇一样又厚又嫩。” 容璧又看了眼容毅和的面团,又提醒道:“差不多了,大哥可以把蒸好的红枣拿出来碾成面了一会儿和进去,再发面。” 容毅应了声,将手上的面粉擦了擦,转身去将蒸笼取了下来打开盖子,将里头蒸透的枣子倒出来,容墨笑道:“四妹妹可真是胸中如有韬略,我听大哥说,你能带兵打仗,能写文章,竟然做菜起来,也像个厨房里的大将军一样,这做个菜这样讲究,做出来必定好吃。” 容璧羞涩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带兵打仗的,那是太子。她低声道:“在宫里,我想着学一门手艺,回家后也能给家里帮上忙呢。” 容墨道:“等妹妹回家,那就坐着享福!养家糊口的事,是咱们的事!” 容璧笑,指点着白缨调面糊:“好了好了,这可以了,可以做藕夹了,三哥那边油够热没?够热了先抽几根柴,用小火” 容墨拿了根筷子插入油里,看了眼道:“可以了,开炸吧!” 大家全都精神一振,白缨娴熟将切好的藕片夹了肉馅,然后放入面糊裹上,一边笑着说道:“四娘子这手艺确实能干,咱们之前侍卫队,哪一个不希望公主赐汤呢,都知道那是四娘子亲自做的,味道差不了。当时公主吃得少,全便宜了咱们身边人呢。” 白缨双手灵巧飞快,很快便弄出了一大盘子的藕夹,容墨过来端过去油锅边放入热油里,容璧已忍不住走到了油锅边,拿了个沙漏放在一侧,亲自指点:“先小火炸到这个沙漏来回倒六次,就添柴转大火,再等沙漏三次,等到藕夹表面金黄酥脆了,拿出来,一会儿凉了再复炸过,这火候很重要,万万不可数错了。” 容墨紧张道:“你快回去坐着,仔细热油飞溅上来,你们女娃儿脸面重要,都别靠过来。我知道了,先小火六次,再大火三次,你快回去。” 正在下边抽柴的红缨抿嘴笑着起身扶了容璧回去。 容璧被红缨笑得有些腼腆:“从前在宫里炸得多呢,没有水的话不会爆油的,三哥也太大惊小怪了。” 容墨心中酸楚,脸上只还笑着:“如今既出宫了,有哥哥在,怎能让你吃亏。你看大哥做枣糕去,这炸藕夹茄盒,我擅长着呢。” 容璧心中微暖,转过头看大哥已将枣子都倒在案板上拿了擀面杖碾成枣泥,便指挥着大哥和面,放进去醒发后,再蒸过,便是松软甜蜜的枣糕了,这些都能放一整个年节,可以多做一些备着。 这边白缨又已飞快做出了许多肉丸子来,萝卜丝肉丸、牛肉丸、香菇肉丸,菘菜丸子,等裹了面糊炸上,也都能放。 厨房里已散发出属于鸡蛋面糊混杂着藕、肉的香味,在高温热油的催化下,这些香味是如此家常,却偏偏在容璧的记忆里,这又是如此难得。 她自幼进宫,做了那么多菜,却只有这一段短短在京里的时间,是为自己家人做菜。她曾经在深宫里一边烧柴,一边想着等满二十五岁出宫后,她回家,怎么给父母亲和三个哥哥做自己擅长的拿手菜。 哥哥们应该都娶了嫂子,一大家子高高兴兴地团聚着,包饺子,炸丸子,生活丰裕满足,那该是多么好的美梦。 她低声道:“可惜阿爹阿娘不在。” 容毅手一顿:“放心吧,等你三哥考完试,放了榜,多半是考不上的,到时候你三哥回去把爹娘接来京里咱们这宅院够大,安置爹娘没问题。” “到时候你三哥接个西席,继续等下一次开考,我在禁军任教头,也能供养爹娘,再把你二哥打听联系上,咱们一家人可不就都团聚了?” 第143章 容璧心头一跳,十分期盼道:“这么远,爹娘上京受得住吗?还有地怎么办呢?” 容毅嘴里说话,手下却飞快和着面,道:“地赁给别人种就好了,爹娘身体好着呢,水路上来,安逸得很,他们若是知道能上京见到你,那怎么都得来,之前是以为等你出宫还要好几年,自然不敢贸然来。不过真来了,还得给爹娘找点事儿做,他们可是闲不下来的性子,不若在京郊置办点田地。” 容璧满心欢喜,伸手在盆里洗了手,将一旁之前容毅擀好的面皮拿在手里,就手包起了饺子来,她是熟手的,包起饺子来又快又好。她心里高兴,眼睛也亮亮地建议:“爹娘年纪大了,种田太辛苦了,大哥每日要当差,三哥要读书,也没有什么时间帮忙,不若置办个店铺,这样爹娘来也有事情做,看着店,活儿也轻省。” 白缨红缨也都洗了手过来包饺子,一边道:“四娘子说得是,之前咱们开的药膳馆生意就很好,不若盘个铺子继续呀。” 容璧却摇头道:“这里是天子脚下,高人多的是,和从前在靖北那边背靠着王爷公主大山做生意不同。开药膳反倒不好,比咱们做得好的多得是。” “我倒觉得在运河码头边找个铺子,那里挑夫和进出的客人多,做些大家爱吃又干净的吃食,摊些煎饼,蒸些包子糕点,本小利薄,但做得干净味道又好的话,无论如何都有赚头的。” 容墨道:“是极!就这样的炸丸子、炸藕合、茄盒,我记得路旁炸丸子的小摊总是围满了人,一个大钱一个菜丸子,三个大钱一个菜肉丸子,买的人多得很,哪怕吃一口都开心。阿妹若是真做这个,有的赚的!” 一时厨房里笑语盎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说着美好的未来。 而长长的桌案上,炸好的金黄酥脆的藕夹、茄盒都摆了出来,另外炸好的金黄丸子堆在深盘中冒了尖儿。包好的雪白饺子也都整整齐齐摆在了圆簸中,盖上了黄纸,放上了铜钱,锅里重新蒸上了做好的枣糕。 容璧将一枚洗干净的铜钱包入饺子内,看着大家,心中满足喜悦,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若是现在在身体里的是太子,他是会觉得这属于小老百姓的小富即安很怡然,还是会觉得吵闹呢?毕竟这些是属于自己的亲人,却不是太子的。 想到这一点,容璧忽然又起了一丝恻然,太子现在在宫里,一定又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吧?这个时候,他应该又是坐在那净室里读经抄书了吧? 第82章 巧遇 数日忙碌,小小宅子里,食物的丰足充裕让过年的气氛越发浓厚起来。 这一日却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了,容毅一大早便要去集市买些过年用的东西,等过了年,许多店铺歇业,可就没这么好买了,他来问容璧还需要添置些什么。 容璧却问道:“集市吗?是玉版巷那边吧?哥哥能带上我去逛逛吗?”她眼睛里带了些怅然:“来京城这么多年,一步宫门没踏出来过。听说那里的店铺多,热闹得紧。” 容毅自然满口答应:“你身子好些了那就去走走,若是累了就赁个轿子回来便是了。” 容璧立刻高兴地起了身:“我好多了,哥哥等我一会子,我换身出外的衣裳。” 容毅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心里却暗自纳罕,前些日子,妹子去侯府,身子压根没大好,面白如纸,但那说一不二杀伐决断的干脆样子,俨然军中大将,他们谁都不敢劝。 之后回来了倒是安安心心养病起来,这些日子柔软安顺,那股锋利冷傲的样子又收了起来,话也比从前多了些,如今去个集市,还要问自己。 他心大,心道大概这是真把他们当哥哥了,心怀大慰,高高兴兴去准备马车去了。 红缨留在了宅子里收拾衣物,白缨跟容璧出去,笑道:“今日既是逛街,自然少不得去些女儿该进的珠宝胭脂铺子,四娘子还是着女装的好。” 她手脚利落,替容璧选了一身宝蓝色利落胡服,腰间束了细革带,下边围着镶银狐边百褶裙,石青色小皮靴,外套石青色狐皮夹褂,披上玄底织金缂丝氅衣,挽了如云发髻,戴了帷帽。 容毅看着薄纱垂下,遮住了妹子那一双流盼生光的双眸,放了心。实在是这个妹子容貌出色,从前在北边,贵人少,又有靖北王府为背景不怕什么,如今回到京城这软红十丈,贵人多,这样出色的容颜难免怕招人眼,他在京城也只是个小小无品级的禁军教头,真遇上事,未必护得住妹子。 容璧却看着镜子微微有些一呆,她想着太子似乎已掌握了和她互换灵魂的办法,那一日去了沈府安排了一切,又有条不紊地写了些注意事项,尤其写了郑探花求娶的事,叮嘱她安心养着身子。然而就再也没有切换过来,算算日子已有十余日了,也不知道他在宫中如今如何了。 雪后已晴了数日,空气是冬日里特有的干爽凛冽。 三人出门先上了马车,容毅赶车到了玉版巷外,找了地方停放了马车,先带着她们去将置办了过年要的一些年货,还有容墨温书需要的笔墨纸砚。 之后便是要买一些日常要用的草纸,另还有去车马行还有畜牲行去置办一些肉食和鸡鸭鱼等活物过节养着慢慢吃。容毅却嫌那边腌臜,只让白缨和容璧先去一旁的专门卖女儿用的口脂、胭脂,珠宝铺:“那边脏不说,粗汉子也多,人挤人的,仔细冒撞了妹子,还是就在铺子里挑些首饰胭脂,一会子我过来给妹妹结账。” 第144章 容璧难得出门,虽然面上仍然沉稳,但其实心中十分高兴,只四处看着,也知道容毅是对自己好,欣然笑道:“多谢大哥,我们在这里等你。” 容毅看着她们进了铺子里,这才放心转身离开。 容璧其实却对这些珠宝首饰并无十分大的兴趣,虽然美,但她多年负责膳食,已习惯身上不戴任何首饰,如今戴上也只会嫌碍事。而这些贵重的东西贵在工费上,又多不划算,不如直接存着金锭银锭,身上只戴着银镯银簪。之前和太子互换身躯后,多着男装,越发戒了这些了。 白缨是武婢,也不太喜欢这些,因此两人进了珠宝铺内,倒也只是看的多。 店家负责揽客的伙计倒是上来热情揽客,他们一双利眼,自然一眼看出容璧身上衣裳料子不凡,等摘下帷帽,那丽色如此,更说不准是哪一家高门贵人的内眷,连忙奉茶请她坐在一旁的圆桌边,笑着问:“小姐是想看什么呢?鄙店有新鲜花样的八宝簪子,正适合过年戴。” 容璧随口道:“就选些对镯上来吧。”却是想着这些日子白缨红缨服侍自己辛苦,不若买一对手镯给她们一人一只,也是心意。 伙计连忙笑道:“镯子咱们铺子今年刚推出龙鳞、凤羽的花式,都是极新巧的,龙鳞坚不可摧护体明心,凤羽高贵吉祥,一对戴着吉祥如意,龙凤呈祥。另外还有素镯、花镯、嵌珠宝的、掐丝的,不知小姐喜欢哪一种?” 容璧转眼看白缨:“白缨看看喜欢哪一样?” 白缨一愣,容璧道:“给你和红缨选一对吧。” 白缨满眼惊喜:“多谢四娘子赏。”她也不拘泥,笑着对伙计道:“我自然是素镯就行,但这龙鳞凤羽的我听着意头极好,送上来给咱们娘子看看。” 伙计应了连忙下去不多时捧了金灿灿的一托盘首饰上来给容璧看,容璧只让白缨挑着,自己拿着茶杯慢慢喝着杯中的桂花糖水,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流。 她在家里养病多时,这会子能见到人,还都是京城的人,只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就已十分满足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圆圆的脸白而慈祥,穿着一身一点不起眼的深蓝色棉袍,仿佛一个普普通通面善的商贾,又或者是哪一家的账房先生。 她却忽然忍不住几步走了出去店门叫到:“唐……爷爷!” 那笑眯眯手里还拿着水烟竿的男子转过头,果然正是唐喜公公,他看着容璧,眼睛不由睁大,脸上笑容立刻带上了几分真心:“原来是容姑娘啊,早听说你去了北边,怎么如今回京了?” 在唐喜公公的眼里,自己已是一年多没见到他了,然而在容璧的眼里,唐喜公公却正是干冒奇险,为着太子在函宫的荷塘底下,挖了一条地道! 容璧心砰砰跳着,想着若是能在宫外和唐喜公公联系上,太子恐怕就更方便了。 她也不及行礼,只道:“唐爷爷可方便吗?借一步说话?” 唐喜面色不改,却含笑道:“这里离我家宅子不远,不如请容姑娘过去叙叙旧?” 容璧连忙道:“那最好不过,请唐爷爷带路。” 里头白缨也早已拿了帷帽出来,为容璧戴上,唐喜带着她穿过街道,拐了几道,到了一处闹中取静的胡同里,看着是一家古董铺子,然而门前十分冷清。 唐喜带着她们穿过店面耳房侧的走道,进入了后楼里,两个童子上来都叫着:“干爹。” 唐喜含笑道:“好孩子们,爷爷好久不来了,功课可认真读了?快给贵人上茶。” 一边引着她们落座后,唐喜这也才落定下来道:“容姑娘不是随着公主去了北边吗?怎的又回了京?看着这气色不错。” 容璧只将这一年多的事简单说了一回,却心中有些着急,想着若是太子在就好了,必定能安排些事,或者打听些宫里的密事,然而自己上一次切换,还是静心静气,但成功也就那一次,如今呢?也不知太子如今在做什么。 唐喜为她高兴,笑容满面恭喜道:“我从前便说姑娘有福气,原来这果然福星高照,却不知姑娘如今回京,可是公主有什么差遣?” 她心里焦灼,但也只打听道:“我离京多时,如今公主命我回京,策应太子殿下,却不知如今太子在宫中情形如何?” 唐喜丝毫没提那密道的事,只笑道:“太子在函宫中休养着,前些日子听说病了一场,但如今已大安了。皇上如今倚重太子,日日奏折,都是太子批着呢。” 容璧心中微定:“原来如此,那公主在靖北若是知道,那也放心多了。” 唐喜却又意味深长:“听说皇上如今越发倚重那位冲霄国师,日日只是和国师修道炼丹,连上朝都疏了些,一个月倒有一半的时间辍朝呢。冲霄道长入宫炼丹后,就再也没出宫过了。” 容璧若有所思,知道唐喜不会说废话,只试探着道:“从前,冲霄道长不也经常入宫的吗?” 果然唐喜接着道:“从前冲霄道长进宫,可不炼丹,只献些丹罢了。而且毕竟是宫里,宫禁森严,道长从前是不在宫里宿的。如今道长却是带着徒弟们长居宫中,门禁森严,宫里禁卫把守着。咱们内膳房的内侍连送食盒进去,可都要仔细搜检食盒,还有侍卫跟着送进去,不许单独和道长们说话呢。” 第145章 容璧心头一跳,知道这些底层内侍们反而能见到更多的宫廷秘辛,她刚想要追问什么,却忽然头一晕,眼睛一花。 再睁开眼定了神,容璧便发现自己已在宫里的净室里,面前是抄了一半的佛经。 太子过去了! 她心中放心许多,不由自主想着还好太子和自己心有灵犀,他去问唐喜,肯定比自己周密多了。毕竟他之前去了一次沈府,如今皇上都给他奏折批了,再加上冲霄道长的这一变故,说不准便是他上次的那一番布置。 而在那安静不引人注目的古董铺子后院,容色惊人的女子揉着眉心看向了跟前的唐喜公公,双眼从茫然渐渐恢复了清澈锐利:“我无事,只是头有些晕,唐公公……刚才说什么?” 唐喜被她一双眼眸一扫,不知为何有些心惊,但仍然笑着道:“我说天一观那边,冲霄道长恐怕是被软禁着炼丹。而那一位不可说的,春风得意,恐怕,这丹啊。”唐喜轻描淡写说出了惊心动魄的话:“成了。” “但冲霄道长却惶惶不可终日,听孩儿们说,送进去的饭食,经常原封不动退出,道长寝食难安啊。” 第83章 定计 元钧看着唐喜,已迅速理解了这些日子元自虚忽然改变的原因。 果然,自己一手布下的仙缘诱饵,元自虚定然命人去查了,哪怕再如何将信将疑,他也还是逼着冲霄道长炼丹。 而面临死亡危险的骗子,自然会铤而走险。 沈家……作为出过皇后的实权世家,自然也早就已在廷狱里埋下了死士。 一个因为相信儿子克自己,便极尽全力打压儿子,远嫁亲女,利用亲女的冷酷帝王,刚愎自用,不可一世,他当然会相信能生出仙缘的儿子的自己,必然也是不凡的根骨。 天子承天命,因此对自己其实是天上的昊天大帝深信不疑,又有什么奇怪呢? 而在略微引导后,再加上那冲霄道长的丹药……这仙缘,可不就成了? 丹术中的邪道,他早有听闻,多是些令人谵妄陶然而成瘾的药,或麻木身躯,减轻病痛,或亢扬精神,致幻成瘾,令人以为病痛减轻,成仙在望。譬如五石散、烟草等物,只会减轻一时病痛,神明开朗,体力增强。 但之后便药量越来越大,饮鸩止渴,服之积累丹毒,最后药石发癫,行尸走肉…… 他那父皇原本就炼过红铅的,当知道自己的亲儿子竟然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仙缘,而这仙缘竟然是因为自己打压,天命补偿而来,他怎会不着急? 又怎么会不信以为真? 这只已经昏庸贪婪的巨龙,终于吃下了他放出的香饵。 元钧看着唐喜公公,又想着,兴许天上还真的有仙缘这回事,否则怎么会让自己有这样一番奇遇? 他原本安排好了一切,又让沈家按兵不动,低调蛰伏。毕竟多疑的帝王在踏上陷阱之前,仍然会谨慎地排除威胁,而他有的是时间,他比他年轻。沈家必须安安分分一点不能再让皇帝怀疑。 而容璧,他原本心怀愧疚,希望她尽量能好好养身子,和家人多团聚些日子,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所以这些日子也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心神,不让自己再移魂。 然而却万万没想到,这少女竟误打误撞找到了唐喜。 还有什么比唐喜这个不引人注目,却早已入局押了自己宝的人更合适下下一子呢? 元钧看着唐喜,思绪飞速闪动,顷刻之间,数个计谋都在他心中闪念,又不断否决,终于选出了最合适的,他断然道:“唐公公,还请唐公公襄助太子。” 唐喜面上收起了笑容,从眼前这少女从“唐爷爷”改口到“唐公公”,神色从柔软变成了肃然,仿佛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要请托于他。他拱手面上也带了些郑重:“请容娘子嘱托。” 元钧道:“请唐公公想法子与冲霄搭上线。” 唐喜道:“冲霄此人油滑非常,诡诈多疑,从事的又是要命的营生,恐怕不会轻易交心,也不会轻易信任他人。” 元钧道:“我有一计。” 唐喜道:“唐某愿闻其详。” 元钧徐徐道来,唐喜开始还将信将疑,然而随着元钧说得越来越详细,他面上越来越严肃,神情也越来越认真。心中却已掀起了千钧巨浪,他万万想不到适才还在柔软亲和叫着自己“唐爷爷”的小宫女,一下子变成了谋士一般的人物。 对朝臣的了解,对政局的精通,对人性的认识,都远远超过了他能想到的。 这哪里是一个身居在宫中多年的农家贫女,这竟像是个早已浸淫朝堂政事多年,又擅长利用权力,勾引人心的政客,和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一样,抛下一点利益,便可吸引多少人为之争夺! 元钧讲完后,看唐喜仍然沉思着,起身拱手深深拜下:“我知道唐公公为着昔日皇后些许恩泽,便干冒奇险,襄助太子和公主,实是侠义忠直之人,如今拜托公公,不为旁的,只为朝堂安稳。太子今后,必定还报公公。” 唐喜已起身并不肯受礼,他之前还觉得容璧只是宫中被掩埋的明珠,同情于她,此刻却已感觉到了这人身上隐隐贵气,他还礼道:“容娘子多礼了,唐喜微贱之身,哪敢称什么侠义忠直,当不起这句。娘子高才,唐老儿之前竟看低了娘子,只视之为凡女。容娘子有如此才华,前途不可限量,难怪公主遣你回京,太子得姑娘襄助,定然早日脱困,一举飞天。” 第146章 元钧还了礼,一旁白缨小声道:“娘子,恐怕容大爷回那铺子见不着姑娘会着急。” 唐喜忙笑道:“容娘子可还有什么吩咐的?若是之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写了信,命人送来这里给我的干儿子就行。我会吩咐人的。” 元钧还礼道:“稍后我会安排人送些银子和一些人手名单过来,供公公驱策。”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他正愁沈家目标太大不能用,只能蛰伏耐心等着,如今既搭上了唐喜公公,那更好了,玉十二等人都在京城,这些人手交给这位在宫里沉下多年的老太监,定然能有大用。 唐喜笑道:“好,有劳容娘子。” 当下两边道别,元钧又在白缨护送下出来,回到了那首饰铺里,他仍然沉浸在思绪中,白缨看他如此只以为容娘子在思虑大事,为免引人怀疑,她便吩咐着那首饰铺的伙计将适才看的龙鳞凤羽对镯,以及她和红缨则一人一只嵌宝素镯,她自己是白水晶宝石,红缨的则是红玛瑙宝石。 元钧只看着她命伙计打包,伸手拿着那对龙鳞凤羽对镯看了眼,问道:“这一对镯子,应该是还有配对的簪钗项链的吧?” 伙计笑道:“小娘子慧眼,确实是,这龙鳞凤羽的纹样,咱们今年出了一整套的,凤钗、耳铛、项圈等头面首饰,都是齐备的,小娘子要看看吗?” 元钧道:“不必看了,都包上吧。”既然喜欢,他便赠她一套头面,若是许了婚,就当是贺她订婚吧。 白缨有些诧异看了元钧一眼,她随侍容娘子,自然是带了许多资金上京以备使用。但这些日子容娘子从未在自己这里支出银钱。容家兄妹日常支出,都是他们自己支出。从唐喜公公那里出来,容娘子立刻就变成了之前那杀伐果断的容四爷…… 伙计大喜,竟然不问价钱直接要,那可真的是……大财神啊!他屁颠屁颠连忙命其他伙计进去包了那头面,一边却又有些忐忑地解释道:“那头面、项圈、耳铛都用了贵重的工艺,十分细巧,比一般工费要贵上许多,一整套要一万两银子——本店概不赊欠……娘子们可先付了订金,回去命人送银子来,我们会将头面送到贵府上。” 白缨道:“无妨的,包起吧,我这里有银票,可立兑。”她说完从袖中掏出了一张银票出来,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娘子难得出来逛街,红缨提醒她多带了两张银票。 伙计一看到那张一万的银票,连忙双手接了过去递给了账房,那账房先生看了看,脸上也浮起了笑容:“收到瑞清堂通兑银票一万两。银货两讫。” 里头果然飞快捧了整套头面出来给两位小姐过目,态度已全然变成了恭恭敬敬,谁能想到这样年少的小娘子,手下如此豪阔,能够一下拿出一万两! 这边当然赠了名贵的楠木首饰盒,将首饰包好递给白缨,然后外边恰好容毅已经过来,看着她们笑道:“可还要逛逛哪里?东西给我我拿去车上放,妹妹还想逛哪里只管逛去。等过年可要歇上几日的。” 元钧无心于此,又感觉到身体隐隐沉重不便,伤口也还有些疼痛,只道这姑娘身子尚未大好,且趁着在外边,赶紧回去安排诸事,只道:“先回去吧,我有些疲累了。” 容毅连忙道:“那我去赶车子过来,妹妹先在这里歇一歇。”说完上来接白缨手里的包裹,拿到手里只感觉到沉甸甸的,心中诧异,妹妹一贯不爱这些首饰,这是买了什么这样沉? 他利索拿了包裹出去,很快赶了车过来,让元钧和白缨上了车,便赶车回宅院。 元钧上了车便交代白缨道:“等回去,你去找玉十二他们去与唐喜接头,一切听唐喜吩咐调度。另外,提三万两银子给唐喜使用,让他尽可能满足国师的要求。” 白缨连忙应:“是。” 元钧又吩咐:“需要购置什么稀罕药物的,也都买。” 白缨道:“好,只是玉十二他们全都派出去吗?那娘子不是说想要办个铺子吗?” 元钧记在了心里:“办个铺子也不需要什么精力,办差的时候一并物色便是了,先过年歇几日,养好身子再说罢。” 白缨笑道:“也是,既然说只是码头边的吃食铺子,也不费什么神,先把年热热闹闹过了。” 元钧有些想知道容璧到底许了婚没,试探着问道:“年下节礼都送了吗?” 白缨诧异:“这京里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娘子需要给什么人送节礼吗?” 元钧道:“郑探花那边……” 白缨道:“哦,那我回去安排吧……我是看娘子上次拒了婚,想着您是不是要避嫌远着些。既要送节礼,那我安排便是了。” 元钧心里忽然一松,唇边不觉微微弯起:“不必送了,你说得也对,该避嫌的。”万一送礼过去,郑长渊又误会了,以为还有机会,那就不好了。 第84章 执棋 回到宅子前下了车,元钧便闻到了浓烈的油炸食物香味。 进了院子,仍然是小院里的晒架上晒满了各色干菜、萝卜、咸鱼、腊肉、腊肠。檐下挂着灯笼,窗上贴了窗花,热热闹闹的是个过年的样子。 红缨已笑着出来迎接招呼他们用午饭,那些油炸丸子的香味越发浓烈,桌上满满当当都是过年的食物,饺子、炸丸子、枣糕都盛好放着。 元钧喜欢这种属于百姓的人气。 第147章 容毅将今日买的鸡鸭活物提下来,看红缨来接笑道:“这些东西腌臜,你们姑娘家别碰了。”一边扬声叫着“容老三!出来干活!在屋里闷什么呢?让人家姑娘家忙着。” 红缨忙笑道:“三爷在温书呢,昨日承恩侯府命人送了些书给我,过了年就要考试了,可不得紧着?大爷不必在这上头客气,这点子活算什么呢?” 容墨很快从里头出来,一边道:“来了来了,沈侯爷是真好,送的都是历年进士卷,还有点评,我还以为沈家是武将世家,想不到竟也留意在这些上。” 元钧顺口道:“沈家虽然世职武将,其实却是书香世家的。吴兴沈氏虽没有琅玡王氏那么显赫,也算得上是名门了。” 容墨伸手接过容毅手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鸡笼往院墙边放去,一边道:“还是妹子清楚这些。我听说沈氏一门在本朝就已出过两任皇后,尚过五位公主了。但我看着他们好生谦和,府里很是简朴,下人也少,进出车驾和别的豪门相比那算得上是简朴了。” 元钧笑了笑:“先皇后不在后,沈家在京中就只留下了一房,其余各房家人早就已陆续撤回原籍。这些世家大族,有的是明哲保身的办法。”如今仿佛在与皇家切割,保全宗族,切分小支,看似沉寂下去,但绝不能低觑这样世代豪族暗地里的能量。 这一次舅舅愿意出手冒险调动监狱的暗子,他已很是意外了。但转念一想,又何尝不是因为靖北的大胜,小郡主的出生受封,姐姐未一败涂地,反而似有胜象。 而自己,又能未通过沈氏帮助,便悄无声息地出宫见了舅舅,舅舅自然担忧自己这是对沈家生了怨气,有了隔阂。其实他并不怨怼舅舅,自己立不起来,沈家偌大宗族,总要保全自身。但他们姐弟若是能绝地翻身,则沈家自然仍会全力支持他们。 果然沈家出面说动了无妄大师,配合着郑长渊那边顺水推舟,推波助澜炮制出狐妖的传说,再到冲霄这小人为了保命也绝地反击,一连套步步为营的棋下来,皇上果然一步一步踏上了他安排好的棋路。 如今满盘棋路皆在心中,他作为执棋之人,心中通明无比。 他将纷繁念头按下,对容墨道:“今科主考官是朱居励大学士,他不好辞藻,只崇尚经世务用,三哥破题只往安国利民上走便好。” 容墨眼前一亮,和容毅两人将一缸鱼从车上卸了下来放在院子里,擦了手连忙跑过来道:“承恩侯那边也和我这么说来着。我这些日子也试着写了几篇,但心里却拿不太准,又不好拿这样的小事去烦劳侯爷,四妹妹看来是长于此的,不如替我看看?” 元钧道:“可以,也不着急午饭,我在堂屋等你吧。” 容墨如获至宝,连忙小跑着进去拿他刚写好的文章出来,元钧正在堂屋里坐下,白缨端了药过来给他喝,一边道:“药熬久了些,恐怕苦,娘子用些蜜饯。” 元钧接了药来一饮而尽,见果然苦得厉害,心里难免对容璧又起了些愧疚。等容墨拿了那几篇文章来,他果然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拿了笔来从头到尾都替他圈了点评了一回,又重新替他破了题,指出不当之处。 容墨看妹妹一说起来源源不绝,一气儿给他讲了一回《大学》,将那经义都给他分剖明白。又不停给他列书单,让白缨去买那些书。只听得大汗淋漓,越听越觉得心里没底,又对这个妹妹充满了敬畏,自己读书数年,学问竟远不及这个在深宫劳役不休的小妹妹! 而小妹妹当初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卖身入宫,天资如此聪明,吃了这许多苦,却能文能武,自己有何颜面称为大丈夫? 他一时大生羞耻之心,一字一句将妹妹说的话全当成金科玉律,都牢牢记在心中,又咬牙心下发狠这些日子必定头悬梁锥刺股,无论如何要将妹子列的书单都看完,否则有何颜面见妹子? 元钧想了想却又叮嘱道:“今上好道,志在求仙,因此若是遇到有关的题目,你含糊过去便可。你根基不稳,要靠科举闻达,庇佑家人,不可倔强非要说什么不问苍生问鬼神那些话,只含糊着迎合了上意便是了,切莫祸从口出。” 容墨笑道:“放心吧!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资格在这上头说什么呢?再说冥冥之中,神鬼之力也不好说,要不怎么咱们一家人能团聚呢。” 元钧:“……” 行吧,看起来容家人也是能屈能伸的聪明人,倒不需要担心太多。 容墨看在眼中却只认为是妹妹一心一意担心家里人,眼圈又微微红了:“妹妹为了家里人吃了这些年苦头,我怎么可能为了那点名声,给家人招祸呢?能中最好,不能中我就找个西席,好好在家继续读书,总不负了妹妹。” 元钧心里一暖,容墨又继续道:“妹妹之前说的开店的事,我也托人打听着店面了。” 一时菜上齐了,白缨过来请他们过去用午饭。元钧一边走过去一边道:“码头那边鱼龙混杂,又有漕帮的人,你们须得打听清楚店家情况才能买,不要不明不白买了不干净的店铺,到时候白白卷入纠纷。” 容毅一怔:“漕帮?” 元钧在桌前坐定,他其实并不饿,但为了这女子的身体,无论如何得好好养着,因此只先拿了开胃的姜梅丝过来,打算先将胃口开一开。 第148章 看容毅似乎真不懂,他解释道:“你如今也任禁军教头了,可以略打听下,漕帮又叫粮船帮,虽说都是些码头力工、船夫,从北直隶那边兴起,如今大江南北漕河两岸全是他们帮众。你……我们要在码头边开店,少不得先拜过他们码头,否则开不下去的。” 容毅面上带了些严肃:“这倒是,妹妹一说我也想起来,之前是在军中依稀听说过,但因着在军中他们也不敢拦,倒没打过交道,如此说来倒真的是。” 他十分诧异看着妹妹:“想不到妹妹虽是在宫中,不仅文武出众,便连这些江湖市井中的诀窍也深知。” 元钧语塞,只道:“平日听皇子、公主闲谈,还有侍卫们日常说的闲话,略知道些罢了。” 容墨也叹道:“我还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和读书人,不知道市井中事呢。” 元钧含糊道:“庙堂之上,亦要知江海之事,否则被底下人欺瞒,便要犯些何不食肉糜的错了。” 午饭是腊肠炒蒜苗,萝卜煨羊汤,蛋羹,元钧尽力多吃了些,又怕容璧这身子虚弱消化不了,吃完后还是起身在院子里走了走路,心里又思索着下一步如何走,看着日头渐渐偏西,算着奏折又快要送到了,留着容璧在那里恐怕她要犯愁,便回了房内,简单写了下今日的安排,便打坐静思冥想。 摒弃杂念,心神俱空,明堂澄净,元钧才试着凝神,立刻便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他垂头看案上果然送来了今日的奏折,李东福这老狐狸仍然低着头在下边小心翼翼磨着墨。 他不知为何有些哑然失笑,心想着该不会是容璧也正想着如何换回来,今日这换回身体才会如此快吧?若是哪一日能够当面和容璧说话,试一试,恐怕就能掌握诀窍了。 他沉思着拿起了奏折来,拿了朱笔,开始批起了奏折来。 李东福看太子原本凝神坐了半日都不批折子,到后来干脆闭目养神起来,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却又不敢催太子,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下头磨墨,七上八下地想着若是今日太子忽然又不肯批折子了,要如何在皇上跟前周全。 皇上这几日心情甚好,每日服丹后便打坐参禅,仙风道骨,十分怡然。 但太子忽然消极怠工起来的话,皇上会不会又猜疑起来? 好在太子打坐了一会儿,终于又睁开眼睛,然后拿了朱笔,又开始和往日一般批起折子来,而且和往日一样批得飞快,不多时那叠厚厚的折子便已批了大半。 眼看这就要批完了。 李东福长长嘘了一口气,心道在这关节眼上,太子可千万别和从前一样犯拧了,要知道这些天太子的笔迹再次出现在奏折上,朝堂上的大臣们也又都心定了下来。 当然,太子重新批起奏折,有人高兴,自然也有人不高兴了。他不由看了眼远处鸾鸣宫的方向,听说骆皇后这几日,又惩治了不少宫人太监…… 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啊。 他正胡思乱想着,太子将笔放下,看了他一眼,忽然石破天惊问了他一句:“听说冲霄国师,已在宫里炼丹多日了?” 李东福一时控制不住脸上神色,面露惊骇。 冲霄国师在宫里炼丹的事,被严密封锁,太子一直被囚在函宫中,如何得知冲霄国师炼丹的事?太子另有消息渠道? 还是说,那离魂之事,竟然是真的? 第85章 丹方 李东福被吓了个半死,但元钧只说了那句话就再也没说什么,只将批好的奏折放回了案上,长身而立,起身出去,看着冬日里的菜园子。 冬日几场雪后,菜园子里的大半菜都早已收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 但元钧却想着春夏秋之时那些生机盎然的菜园子,再想着刚才见到的满院充满生活气息的干货,安静的宫女,却胸有丘壑,她总能静悄悄将自己生活的地方变得丰裕而有意思。 囚禁的日子,因她而显得不一样。 这样的好女人,当然不止自己发现了她的内秀,比她容颜更出色的内才,同样也让郑长渊注意到了,他原本以为容璧会接受。 毕竟要嫁入的是巨富之家,且郑长渊本人也是探花之身,才貌双全,无可挑剔。 他没想到容璧竟然会拒绝。 他也没想到当知道容璧拒绝后,自己心里居然有一点喜悦,一点期待。 他看了眼不远的宫门处,守卫森严,自己一个囚徒,已将人家全家连累了,如今自己竟又生贪意,未免有些不惜天赐的福缘了。 他垂下睫毛,心里默默谋划着下一步,今日李东福被他吓了一跳,却也是他故意为之,这个在皇帝身边最受亲近的内侍,在多疑、残暴的皇帝身边多年不曾倒下,看似一点权力都不恋栈,规规矩矩从不干政结党,也不曾犯过错误的大太监。 李东福原本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偶然机缘跟在了之前服侍父皇的大太监高昌下面做徒弟,当时和他一样的小太监很多,但陆陆续续都没了,高昌后来也被父皇因小事问了罪黜退了,当时连累了不少内监都被处置或者发去养马铡草做苦役去了,唯有李东福慢慢露了头,小心谨慎的服侍着,慢慢成了大总管。 这世上当然没有不犯错的人,唯一的答案就是这李东福已经太了解父皇了,因此才能屹立多年不倒,而他既已在皇帝身边,却又不贪图权钱,那自然也有别的所求。 第149章 无论如何,哪怕是鬼神之术也好,只要一个人对皇帝失去了敬畏,对皇帝怀疑和动摇,他就多一分把握。 === 李东福将奏折送回了内阁,去了天一观向元自虚覆命。 殿上暖洋洋,异香扑鼻。元自虚身上穿着薄如蝉翼的道袍,不冠不履,飘然如仙,他刚刚又服下一粒红丸,正自陶然中,见到李东福也不以为意,只挥了挥手:“不必再拿这些俗务扰我,内阁和太子决之即可。” 李东福看元自虚面目红润,双眸灿然而仿佛望着极遥远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慢悠悠闭上眼睛,仿佛已神灵出窍。 一旁冲霄道长已小心站上来:“李公公,陛下修炼,不许人在一侧扰了他清修,请公公先回去吧。” 李东福看了冲霄一眼,神情莫测,也自慢慢退出了道观。 外边天寒地冻,李东福却在里头惊出了一身热汗,他慢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到这边的神灵出窍,和那边太子的千里离魂,孰真孰假? 若这世上真有神灵庇佑,他会庇佑什么人? 李东福转头看到内膳房的一队内侍已提着膳从宫道中走了进来,这些都是道士道童们的用膳,和御膳房里专门为皇上负责的膳食不同,门口的禁卫们按常例搜了搜,打开看了眼,便都放行。 今日皇上在道观里,禁卫们自然也不敢似从前一般仔细搜检,随身紧盯,毕竟皇上让他们看的是道士们是否和外边通消息,可不是让禁卫来管束自己的。 李东福若有所思,袖了袖子弓着背,慢慢离开了。 冲霄道长在殿中看着元自虚面上陶然闭目沉睡,药性已发作,他应已沉浸在了那药效后的飘飘然若升仙的舒适幻梦中,但今日的红丸,已比前日又增了不少份量,而且他也不知道应该增加多少,他只每次让道童计算着皇上沉睡和清醒过来的时间,来酌情增加着药量。 但是,药要不够了! 冲霄道长心跳如擂,但却知道没办法,自己压根没办法出去,难道,自己的死期要到了?只要这药一断,皇上立刻便能有发现!到时候等待自己的…… 小道童小心翼翼过来悄声提醒:“国师,送膳的小太监们到了,请国师用膳。” 冲霄道长心一动,唯有皇帝在观中修炼之时,才不会有近卫紧盯着他,但他也一样只能在道观中,一步都不能出外,且看看能不能给那小太监点银钱,想法子送封信出去? 只是送信给谁呢?谁能帮自己采办这些东西,又送进来?自己倒是有个心腹徒弟在京郊被自己派出去办事一直未归的,想必如今已回来了,若是能让人带一封信去给他,让他采办,他定能知道自己的意思。 他心中颤抖着,仍然硬着头皮回了自己的禅室内,这里果然两个小内侍正摆着饭。 他坐了下来,看一个小内侍摆好菜,起身出去关了门守在门外,他一怔,却见里头服侍的那个小内侍抬眼,露出了个狡黠的笑容,对他说话:“国师,皇后娘娘有话需要小的给您传话。” 皇后! 骆皇后? 冲霄道长本就是擅于装腔作势,此刻按捺住心中波涛,不动声色道:“皇后娘娘有何懿旨要交代老道?还请小公公明说。” 小内侍道:“皇后娘娘听闻皇上得了真道,都是道长炼出金丹之功。我们皇后娘娘平日与陛下恩爱,哪里舍得陛下一人升仙得道?皇后娘娘说了,许以道长荣华富贵,但求道长炼丹之时,多炼一枚给我们娘娘,如此,娘娘有机会与陛下一并得道。” 说完那小内侍只道:“这里搜检仔细,再则如今道长在宫中长住,想必也不缺钱,我们娘娘说了,道长有什么条件,只管开来,我们娘娘自会证明诚意。” 冲霄道长心中欣喜若狂,几乎是绝境逢生,他面上却仍然沉着脸道:“论理,皇后娘娘凤命,老道岂敢不遵呢。只是,这金丹,是要看仙缘的。否则如何前边炼了许多,只不见呢?” “且不提娘娘是否有仙缘,这丹,可是有数的,娘娘让老道多炼一枚,这所需的药草金石,都是极名贵的,只怕搪塞不过啊。” “如今我又在宫里,所有材料和丹炉,都是需要宫里供应,恐怕老道也无能为力啊。” 那小内侍低声一笑:“此事娘娘已料到,娘娘说了,这炼丹如何炼,娘娘确实要依仗国师,但只是采办材料却是不难,国师只管写下需要采办的丹药金石等材料清单,我们自有办法采办了,与宫里采办的药材一并送进来给道长。” 冲霄道长心中几乎要大笑起来,果然天不绝我!皇后掌管六宫多年,自然是有办法给自己通信的,果然,知道皇上得道,皇后自然也心动了!谁不想长生不老?谁不想容颜不败?谁又不想死了以后,在九天之上,仍然做那千年万年的神仙? 这些贵人啊!恁的贪心!但他也正靠着这些贪心,才能在险中求富贵! 冲霄道长面上只做为难之色,那小内侍又道:“道长只管放心,道长一丝风险不用担,每次得了丹药,您只管封了丹带回来放在这房内的盒子里,娘娘自会派人取走,同样,材料也自会送到这里来,道长一丝风险不必担。若有事,您只管说不知此事,娘娘自一力承担。” 冲霄道长终于松口:“行吧,既是皇后娘娘懿旨,老道便也多炼几枚,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丹药,是要看仙缘的,我炼出来的丹药给皇上的是一模一样,但陛下这是宿世仙缘,旁的人服用了,却未必也有仙缘,到时候可不能怨怪老道。” 第150章 小内侍赔笑道:“这一项我们娘娘也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绝不敢怨怪道长,还要感谢道长玉成之恩。” 冲霄道长便从案上拿了纸来,飞快写了一封信给了自己的徒弟,教他将自己珍藏在密室里的那登仙药饵都交给来人,送入宫中。 此时他不得不暗自庆幸,幸而从前好奇,炼了不少这些药膏,此刻不正能用上了? 小内侍小心翼翼接过那封信卷入铜管内,然后当着冲霄道长的面塞入了一只酒壶内,放回了食盒,冲霄道长叮嘱道:“此信送到城外我的道观内,交给我的徒弟叫玉真子的即可。” 小内侍低声应道:“必不辱使命,我们娘娘也必不敢亏待国师。”他收拾了食盒,退了出去。很快和别的送膳的内侍们集合,又组队一并离开道观,又被禁卫们搜了一回,什么都没搜到出去了。 那小内侍回到内膳房,果然拿了那食盒去找了唐喜公公,悄声道:“唐爷爷,办好了!” 唐喜从那酒壶里头拿出的铜管内,抽出信看了眼,笑眯眯:“好孩子,辛苦你了。”一边拿了一锭银子给那小内侍:“难得你机灵,办得这样好,以后啊,亏不了你!” 小内侍笑道:“唐爷爷待我好,这点子小事,算什么呢。” 唐喜笑眯眯又哄了几句小内侍,看了看天色,明日自己不当值,该出宫了。 外边容娘子还等着自己答覆呢,可真是妙计啊。 一说是皇后娘娘,冲霄果然深信不疑,忙不迭地将这药方递了出来,不敢走正经的宫里采办,而是病急乱投医地依靠这突然冒出来的皇后娘娘的路子,那是因为宫里炼丹的药材有御医盯着严格把关,如何瞒得过皇上?可见这丹方,果然有鬼啊! 第86章 宫宴 容璧再次在那个古董铺里头见到唐喜公公。 唐喜公公将信递给她,笑着道:“万万想不到容娘子胸中有此良计,若说我们是太子的人,冲霄道长是决计不会相信我们的,但说是骆皇后,他果然深信不疑。” “果然这些小人,以他们卑污的心揣测一切,自然也只会揣测别人也会上他那什么金丹的当。” “容娘子要不要派人去先把那徒弟抓起来,把那些东西拿出来验一验?” 容璧摇头:“不可打草惊蛇。”她想起太子写给她的意见,按兵不动,顺水推舟,她道:“局面对太子有利,便替他送信,且给冲霄道长提供便利。” 唐喜含笑看了眼容璧身侧的白缨道:“请白姑娘先下去,我有些私事,想烦劳容娘子帮忙。” 白缨一怔,容璧转头道:“先下去吧。” 白缨微微蹲身行礼应了,退了下去,关上门在门口把守。 唐喜却小声对容璧道:“我知道容娘子成大事不拘小节,又或者有弋阳公主为你撑腰,因此决事果断。此事也确实合该如此,但,太子仁义,此事,还是不要和太子说的好。” 容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面上有些茫然。 唐喜有些感慨:“容娘子啊,老头子在宫中多年了。为贵人效命,却也不能全无保留。如今太子被关着,但那是他的亲爹,小容儿如今全力以赴。只怕来日潜龙翻身,又心疼起他亲爹来,又或者……干脆利落将这罪名扣在你身上……” 容璧万万想不到还能在唐喜这里听到如此推心置腹之言,却又暗自庆幸幸好今日在这里的是自己,若是太子听到了……她连忙伸手阻止唐喜道:“唐公公待我一片赤诚,我铭感于心。只是唐公公如今不也干冒奇险,为太子做了许多,公公说的话我记住了,只是公公以后切莫再提了,只怕隔墙有耳,反倒白费了公公之前这许多功劳苦劳,让人误会了。” 唐喜看她表情诚挚,有些自嘲笑了笑:“都是奴才出身,难免物伤其类。你这样的小丫头,我过去见多了。主子一些恩德,便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但奴才的命也是命,虽然沈皇后对我有恩,我如今能帮也就帮一把。但,公主太子,对你又有什么恩情呢,值当你如此。我看你聪明伶俐,又是如此容色,切莫自误。” 容璧诚恳道:“唐爷爷所说,我都记着了,您放心吧。太子和公主都已答应我,等大事了了,就放我回乡了。” 唐喜又一怔,仔细看了眼容璧,看她双眸清澈如水,竟无一丝留恋,他诧异道:“回乡?你这等容色,又立下如此大功,怎会要回乡?” 容璧茫然,唐喜恨铁不成钢:“我还以为你是对太子……罢了,服侍天子也没什么好事,但,你就算不借此荣华富贵,荫及家人,至少也要太子公主为你谋一个良婿,赏个诰命,图个妻贵夫荣,安享富贵才对,岂可就这样回乡?” 容璧:“……” 唐喜拈了手指:“不说朝廷栋梁、富贵之家随意挑选,至少也挑个身家清白品德良好的青年进士,怎可立了如此大功还要就这么回乡?” 容璧看唐喜痛心疾首的模样,噗嗤一笑,唐喜道:“连我个没孩子的老货,也要想着为义子们某个出身,求个养老呢,你说说你个傻孩子,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 容璧裣衽为礼,笑靥如花:“多谢公公为我打算。” 唐喜挥了挥手:“行了,接下来我让玉十二他们办去了,听说你身上还养着伤,且回去安心养伤吧,都交给我们了。”他看着容璧脸上笑容,心道:太子眼瞎了吗?这样的绝色,又是这样的才华,竟然舍得放回乡去? 第151章 他又有些犯愁,不过容璧身后没有世家大臣支持,恐怕也当不上太子妃,最多做个侧妃,她性子这样,不知道要吃多少暗亏,白白生气,确实还是在外头做正头夫人的好。 一时心中暗自打算着,到底再次提醒容璧:“给自己留些后路。” 容璧面上应了,心中却想着太子和自己如今几乎是无遮无掩的状态,能有什么后路?不过是希望太子尽快化险为夷,他们一荣俱荣一枯俱枯,自己也没的选择。 两边各怀心事道别。 而这边厢,宫里的冲霄道长很快接到了内侍秘密送进来的从大徒弟那边拿到的“登仙药饵”,他大喜过望,这一次有了全新的药饵帮助,他炼制出来的药丸又上了一个档次。 他也毫不吝啬慷慨大方地提供了一粒给“骆皇后”。 当帝国最尊贵的帝后都只能依赖于自己所提供的仙丹…… 他没忘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但他忽然想到了,皇帝这边他不敢泄密,但皇后这边……当皇后也依赖于自己所提供的仙丹,一日不食就浑身酸痒难熬的时候,到时候自己是不是想要什么,对方都只能双手奉上? 既然能避开皇帝的耳目,给自己送来禁药……那么想必,将自己送出宫,也是可以的吧? 到时候自己只要一口咬定皇上看得紧,没办法再提供了,除非她将自己送出宫,到时候就能专心替她炼制……那自己可不就有机会出宫逃之夭夭? 他想到这光明未来,便浑身舒畅。 而这颗红丸以及之前冲霄道长那徒弟送来的药饵,也自然落在了容璧手里,公主这边派的良医仔细辨别后得出了结论:“乌香饵,止痛安眠,助阳致幻,少数食用可短暂平息咳喘,久食成瘾,慢性中毒,不宜长期服用,若大量服用则中毒立毙。” 容璧拿着这分析,夹入了册子内放好,心里想着,究竟如何还是太子自己定……但,她猜,太子早就算到了冲霄道长必定会拚死一搏,也早已猜到这些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怎么会让他们全力配合冲霄道长。 公主和太子,都已对皇帝失望了。 唐喜公公其实是知道,他们这些人,知道了这样的宫闱秘事,来日今上上位后,会不会对他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灭口。 容璧不知为何,却觉得公主和太子,都不会这样做。对不君不父的无道帝皇,他们不得不绝地反击,但若是有选择…… 她想起当初公主知道自己知道了秘密,想要处死自己,却被太子劝阻。那时候他们就已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却终究还是放过了她。 转眼便到了过年,太子一直没有换回灵魂,容璧准备了大量充足的食物,他们这个年节过得确实十分愉快。 而容墨则闭门苦读,发愤起来,容璧知道太子给他指点了功课,心中也十分感激。这个年过得,是她进京入宫到现在,过得最舒畅的一个年。 她不由想起从前在宫里这个时候,正是举办新年宫宴的时候,她作为尚食局的宫女,自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连续数日都是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洗菜杀鱼,烧火切瓜,连夜不得息,忙碌地备膳,然后得到一些新年的赏银。 宫里确实正如往例一般举行宫宴。 内宫仍是骆皇后宴请内外命妇,外朝这边的宫宴,元自虚却忽然带了太子和其他四位皇子出席宫宴。 这些日子朝廷重臣们不少已接到了太子批回的奏折,心里已隐隐有了些底,看到“因病休养”多时的太子出席宴会,也都并不觉得意外。 太子和其他四位皇子都作了庆贺新年的颂圣诗,太子的诗意里又带了些出世之意,皇帝也不以为忤,大加赞赏。给五位皇子都赏了笔砚。 而对年轻一些的四皇子、五皇子,元自虚尤其和蔼慈祥。四皇子元燏十四岁,金冠绣袍,俨然翩翩少年,五皇子元壑七岁,也冰雪聪明,宴上的诗也都可圈可点。虽然大多知道这必定是有皇子师父提前教了的,但只看仪态,也都很是拿得出手了。 整个宫宴,元自虚面色红润,双眸炯炯,精力健旺,谈吐敏捷,和臣子们说话起来滔滔不绝,看着春秋正盛,看来啊,这帝位,还真不好说呢! 朝臣们全都心领神会了皇上这一宫宴的目的。 冲霄国师也参加了宫宴,并且得了皇帝专门的赐食。朝臣们看着这些,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和太子、冲霄国师搭话——没看到太子身后和冲霄国师身后的禁卫吗? 谁知道皇帝这样,是不是在钓鱼呢? 毕竟如今弋阳公主在靖北完全站住了,皇帝恐怕是做姿态给靖北王和公主看的呢! 宫宴在众人揣测之中结束了。 前朝宫宴结束后,元自虚虽然修道多日,仍还是要按规矩接受骆皇后带着宫妃们向他行礼,庆祝新年。 行完礼后,宫妃们陆续退下,皇后服侍皇上入寝。无论如何,这元旦的大日子,这体面元自虚得给骆皇后。 骆皇后其实已多日没见元自虚了,此刻精心妆点,上来亲自替元自虚宽衣,含笑着道:“今日这许多典礼,陛下仍是龙精虎猛,精神奕奕,可羡煞妾身了。” 元自虚被她这么一说,龙颜大悦,含笑道:“皇后宴请内外命妇,也辛苦了。今日我看老二在家读书了些日子,也有长进多了,老四你教得也好,朕即兴出的春联,他都对上了,还颇工整,连太傅都夸老四有急才。” 第152章 骆皇后满脸笑容:“这也都是得了皇上的恩泽,请的先生都极好,老四这一年确实进步极快。老二娶了媳妇,如今也沉稳多了,不似从前那样毛毛躁躁的。” 元自虚却忽然想起一事:“老二媳妇怎还没消息?这都成亲多久了?” 骆皇后一窒,哪里敢说元桢嫌弃那北犀的蛮子媳妇,压根不同房呢,只能遮掩着笑道:“老二媳妇远道而来,看着也单薄,我想着养一养身子强健些,再生孩子也行,这也不着急,太子都还没消息呢。”却是想转移皇上的注意力,让他想起,又赐了那么多的宫女给太子侍寝,不也一个蛋都没生出来? 元自虚却皱了眉头:“梓童说得也有道理,老二都娶了王妃了,太子如今迟迟没娶太子妃,也不像话。你作为皇后,也是他嫡母,也当周全这些才是。” 骆皇后:“……” 她心下暗骂,那不是你不让他娶太子妃吗?现在又怪我了? 不管心中如何憋屈,骆皇后面上仍然惭愧道:“都是臣妾之过。” 第87章 异心 “老二当时是战事需要,不得不娶了北犀的公主,也是顾全大局。如今北疆平定了,也该给太子议一门亲了。” 打压亲子皇帝自己做的,锅却让自己背,呵呵。 骆皇后心中冷笑一声,笑道:“其实太子妃,这不是现成的人选吗?今晚宴会,我还看到了承恩侯夫人带着女儿进宫了,好一个模样儿。姑表亲,当初沈姐姐也喜欢的……” 元自虚脸沉了沉,道:“太子正妃事关国本,须得慢慢挑,承恩侯嫡女朕有些印象,和她姑母比差远了。再则太子眼光也高,先挑侧妃吧。侧妃不必看家世,太子喜欢便好,此事要紧,你且放心上些。” 骆皇后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但她到底心虚,前些日子那神女的事发,皇上自然疑她,冷了她许久,好容易和缓了些,她不敢对皇上有忤逆,面上谦恭道:“臣妾遵旨。” 元自虚道:“朕也知道太子眼光高,一般女子入不了他眼,你只挑个绝色的,今年务必封了位份送入宫来伺候太子,争取早日抱个小皇孙。” 骆皇后心中冷哼了声,想起之前送的那什么绝色的宫女,还不是转手就被送去给了弋阳公主。好端端的,皇上如何想起来又要给太子纳侧妃? 但她仍然热情上前服侍元自虚就寝。 第二日,元自虚又叮嘱骆皇后上心,这才去了道观。新年罢朝,百官也都封了印,元自虚自然抓紧这无朝事烦扰的时候回了道观内专心修炼起来。 骆皇后满头雾水,却也不得不趁着大年下的时候,招了女儿儿子来说话,少不得说到了这给太子纳侧妃的事。 骆皇后道:“好端端的,皇上如何又想起为太子纳侧妃来?” 元亦雪低声道:“会不会……还是在敲打母后?” 骆皇后冷笑一声:“敲打也不至于,看昨夜他待我神色,倒似没在意那事了。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是个女伎胡言乱语,这囚太子嫁女儿,都是他亲手做的。他又怎会承认自己着了别人的道?只怕说不定还以为是上天藉机示警罢了。” 元亦雪沉默了,她这些日子只担心父皇和母后忽然想起她的婚事,给她胡乱点个鸳鸯谱,因此如今说话少了许多。 骆皇后又道:“我倒是试了一试,问他是不是让承恩侯的嫡女给太子为妃,他果然一口拒绝了,只说不急。可见他也还是担心沈家彻底帮着太子的,毕竟沈后不在了,沈家对太子就未必还有那样情分,总还要顾全全族,因此如今太子被关着,他们也只能老老实实龟缩着。若是真指了那沈家的嫡女给太子做太子妃,再生下个皇孙,那沈家不站也得站了。” 元亦雪低声道:“沈丹珠一直未嫁,恐怕也是等着嫁太子呢。会不会是做给大姐姐看的,大姐姐如今在靖北得势,父皇这是在安抚大姐姐?” 骆皇后蹙着眉头,看一旁的元桢也不怎么说话,神色吊儿郎当,仿佛昨夜醉意未消,眼皮都睁不开,身上尚且还有着酒气,心里生了气:“这才大年初一,你这就去哪里喝了醉醺醺的。要不是你和王妃一直没消息,你父皇怎会想到让太子纳妃?” 元桢却道:“母后这是在外朝少了。如今朝中上下,谁不知道父皇醉心修道,那冲霄道长进宫数月不出,父皇如今日日面色红润精神奕奕龙精虎猛,似是丹道大成,更是无心朝政,奏折都让太子批了。” 骆皇后道:“那冲霄道长炼的丹药没一千也有八百了……前些日子确实皇上打发人来问我之前炼过的那什么红丸有没有用过,我哪里还记得,他赏赐的丹药还少吗?我看那冲霄道长这是又弄了什么新法子哄陛下给他送钱罢了。” 元桢呵呵笑了声:“母后,父皇心里只有两样,长生和皇位,皇位,谁都不能染指,长生,谁也不能拦了他的路。您再仔细想想吧,他忽然要给太子纳侧妃,绝不是做给什么弋阳看的,必定是太子不纳妃碍了他什么事了。” 骆皇后被他说得有些茫然,元桢却早已心灰意懒,昨日宫宴上皇帝对年幼的两个弟弟的毫不掩饰的宠爱,让他再清楚没有看到了自己的地位,自己这个弃子,比被囚禁的太子还不如,太子至少还能批批文件。 自己呢?不过是个种猪都舍不得配个好的弃子! 第153章 他又笑了声,起身便道:“母后没什么事我便先回了,宫里呆久了只怕父皇又要猜忌。如今我日日花天酒地,父皇才高兴呢。至于皇孙,在父皇心目中不重要,他若能成仙,必定仍然是太子继位,他若不能成仙,则咱们这些年长的皇子,都是挡路的倒霉鬼,和我们努力不努力无关。” 他转身扬长而去。 骆皇后眉毛竖起,怒道:“孽子!真是岂有此理!” 元亦雪却低声安慰她:“母后不必介意,二哥这是喝了酒,等他酒醒了必定后悔,到时候必定来给母后赔罪的。”心里却明白,二哥如今跳出来旁观者清,显然也说得有道理,只有母亲还执迷不悟…… 骆皇后有些生气,只低声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如今你二哥确实不成了,只能看你弟弟了……皇上如今忽然要我为他纳太子侧妃,却又不知是不是有别的想头。” 元亦雪低声道:“便是生下皇孙,也太小了,恐怕真的如二哥说的,怕是太子一直不沾女子的身,是不是碍了父皇哪里。母亲还是放宽心,既是父皇有命,又说了不必看家世,那就是良家子便可,对咱们起不到什么威胁的。” 骆皇后遗憾道:“特意说了要个绝色,可惜之前我挑的那个容碧,那才是绝色的,可惜不顶事。罢了,也只能先物色着了,看看小官家里有没有过得去的小家碧玉,给太子选个侧妃吧,我猜太子还是看不上的,他那样防着咱们……” 元亦雪看母后念叨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母后……这过了年,女儿又长了一岁……” 骆皇后茫然看向她:“对,可是新衣又短了?让尚衣局再给你做几身。” 元亦雪忍着耻问道:“母后可有打算过女儿的终身大事?” 骆皇后诧异,仔细看了眼元亦雪,看女儿面色绯红,心中微动,但面上只做慈爱神色问道:“可是你有什么意中人了?” 元亦雪咬了咬牙道:“母后,我想嫁郑探花。” 骆皇后愣了下:“郑长渊?他之前的原配已去世了吧?你嫁过去可是续弦!虽说也不是没有,但你可是个黄花大闺女,金尊玉贵的嫡公主,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再说他听说很是风流,之前不是和你大姐姐有些瓜葛,你怎能嫁他?到时候朝廷大臣们岂不笑话你捡你姐姐的剩菜。” 元亦雪看母亲还是一心只有那些面子,有些气闷,但还是耐心解释,极力说服母亲:“他和大姐姐并无苟且之事。母亲当时也知道的,姐姐当时只是为了遮掩她和定国公宋世子的谣言罢了。郑探花才貌双全,家中又远在南方,他一个人在京里,不需管公婆,脾性也好——家资巨富,到时候我也能帮上母亲和弟弟。” 骆皇后摇头:“不可,此人恐怕偏着元亦晴那边,也没什么帮助。到时候白白把你一个嫡公主赔进去。还不如宋世子呢,到底是武将世家。只是名声确实不太好,你父皇又防得厉害。我还在武将和世家里头给你挑,你不要急,务必得给你挑一门有帮助的。” 她又细想了想,不屑道:“那郑长渊心机深沉,不是良配,又是书生,没什么用。你也拿不住他。如今你父皇防着咱们,武将世族不好找,一般人家配不上你,你如今也还小,不着急,且再拖上几年,等你父皇那边没那么紧张了,我再谋你的婚事。” 元亦雪看母亲仍然还是如此固执,并不介意自己是否幸福,而只是为了哥哥弟弟们的前途,从前为了哥哥能将自己送去和亲,如今为了弟弟又谋一个武将世家,心中一片冰凉。 自己的终身幸福,在母后心目中,终究比不上那至高之位。 骆皇后看她面色失落,倒也还宽慰了她几句,又哄了她些好话,让她好生物色下哪里有姿容甚好的小家碧玉来,这才打发了元亦雪出宫。 元亦雪出宫来,满心也是心灰意冷,这时也体会到了二哥的无奈,只是自己的终身幸福,又岂能任由母后再次当成权力交换的棋子?自己当初幸运,逃过了一劫,没嫁给靖北王,谁知道下一次,自己是否还有如此的好运道? 她借口出宫去找二哥二嫂拜年,坐了马车出宫,心事重重,却忽然想起,三哥一贯风流倜傥,和郑探花也还算谈得来,不若去找他,恐怕还能见上一面,再慢谋之。 当下主意拿定,她便命马车转向,往三皇子元涯那边行去。 第88章 打听 元涯果然正鼓捣着要举办赏花会,正与清客们商量着请哪家的歌姬,哪家的戏班子,听说二公主来找,他倒有些稀罕,心想这个妹妹平日眼高于顶,最近两年似乎忽然改了脾性,对自己这个哥哥也终于有个正眼看了。 只是自己前些日子在那狐仙上被父皇严敕责骂过了,如今也不敢再荒唐,对这个嫡母唯一生的公主妹妹也只能讨好着。 元涯也没多想,只摒退了清客们自己出去迎接妹妹,元亦雪下了马车就笑:“哥哥这里好自在,这别苑修得好,难怪如今三哥留在宫里的时间也少了,还是外边快活。” 元涯一边让着她花厅上座一边问道:“不知道妹妹忽然大驾光临,没好好收拾,大过年的,妹妹过来是?” 元亦雪笑着问道:“听说三哥新起的园子,要办文会,宫里无趣,想着到时候妹妹能不能也来逛逛。” 元涯一怔:“妹妹想来,自然是欢迎的。只是……母后那边可同意吗?毕竟我如今也还没个王妃主持……”他没继续说下去,自己没有王妃,到时候的女眷也都不会是什么正经夫人,多是些红袖添香的姬妾、歌姬、舞女,三妹妹来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样就得增加女客了。 第154章 他迟疑道:“或者,我请二嫂过来主持下?”他有些遗憾:“可惜大姐姐不在,不然她若举办花会,那必定是最热闹的。” 元亦雪道:“二嫂毕竟是远道而来,我到时候下个帖子邀请她吧,再邀些京里世族的闺秀,到时候一起联诗,也是一桩雅事,您说好不好?” 元涯自然是心中暗自遗憾,既然是嫡公主和名门闺秀也来,那就不好再请太过分的歌姬舞女了,但有公主参加文会,也算是个雅事,他闻弦歌而知雅意:“可是妹妹看上了哪家才子?可要哥哥替你把把关打听打听?” 元亦雪正等着他这句话,当下也不羞涩,大大方方道:“我心悦郑探花,还请三哥玉成。” 元涯想了下忍不住笑:“原来妹妹心仪郑探花?也难怪了,此人确实风流出众,也是京里得意快婿的大热门了,我还想不知哪家闺秀能角逐到,若是妹妹有意,那别人如何和妹妹争呢。” 元亦雪不由心下也带了些喜悦,之前在母后那里凉了的心又回暖了些,心道果然还得自己争取,母后和二哥眼里只有权势,这良人还得知情达意,权势也不过是给兄弟垫脚,自己本来就是天之骄女,父亲是皇帝,不管谁当皇帝,自己都是妹妹,大面上总不会差了去。良人好不好却是冷暖自知。 她当下对这个一贯荒唐的哥哥也多了些好感,心道说不定如今最正常,会为她打算打算的还是这个无心皇位的三哥,连忙笑道:“还是三哥体贴,如此,此事就全靠三哥牵线了。我迟些便给哥哥送一千两银子过来,就当此次备办宴会,我也出个份子。” 元涯难得见到心高气傲的妹妹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心下大畅,连忙道:“哪里就用妹妹出银子呢?这小花费,都在哥哥身上,难得妹妹今日出宫,我记得我门下清客有个正和郑长渊是同乡,不如让他替你打听打听些备细。” 元亦雪一听也兴致起了:“不如哥哥如今就唤了他来,你替我问问他,我在旁边听着。” 元涯也乐得趋奉这个妹妹,连忙命人传了来,这是个姓李的清客,中了秀才后屡试不第,游学在京中,为着吃喝玩乐上颇有一手,便投了三皇子门下,也过得自在。 听说皇子召唤,这李秀才岂有不竭力奉承的,进了花厅,却不知屏风后另有贵人,只先行了礼,见三皇子问道:“听说李先生与郑先生同乡,可知道郑先生原配妻子的情况?郑探花和原配妻子可恩爱?如今却是有好友相托,有贵女想要结亲,想旁敲侧击打听底里。” 那李先生笑道:“也难怪三皇子看上郑探花,确实人物风流,才貌双全,又是家里巨富。这事三皇子问小的,是最妥当不过了。若是和旁人打听,旁人是说不明白的。我也是和郑探花同乡,又和他家里有些拐弯亲戚,这才知道底里。” “这郑家乃是海商巨富,族里也是庞然大物,拐弯有十几房亲戚。他原配是探花母亲那一头的表妹,自幼定了亲。然而听说身子不大好,心思细,郑探花又是个难得读书好的,在外游学时间难免多了些,陪妻子就少了些。那原配妻子听说是不太适应郑家这大家族生活,和妯娌姊妹处得都不好,心思又重,身子单柔还要勉强着当家,缠绵病榻,没几年便没了,竟连孩子都没生下来。” “但郑探花和这表妹自幼一并长大,还是有感情的,见原配去世了,很是伤心,守了三年后,一直便用心考科举,不肯续娶,只说自己忙于仕宦之徒,汲汲营营,何必耽误好人家女儿,家里也不缺人当家。只这么一鼓拧脾气,如今房内竟是连个妻妾通房都无的。” 元亦雪听着心里倒更合意了,也生了些自信,自己是公主之贵,任凭郑家婆姑妯娌如何难缠,自己自然是不会受这俗世之气的,虽然娶过原配,却没留下孩子,难怪京里其他名门也都视之为乘龙快婿。 只见元涯笑问道:“如今郑探花也已考上了探花,也任了官,难道家里人就还是由着他任性?总是子嗣为大才是。” 李秀才道:“可不是?但如今郑探花当了官儿,也很有些威重令行了,家里人哪里还敢逼他,都指着他光辉门楣呢。之前郑家又有些痴心妄想的想头,以为能当驸马,这生意岂不是更好做了?也都乐见其成,然而后来大公主出去北边了,郑家这边也偃旗息鼓了,如今少不得有些人都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元涯笑了声:“大公主这是赏识他才华罢了,此事还是切莫再提的好。” 李秀才连忙道:“我们也说的,此事多半就是郑家上赶着。” 元涯又笑问:“那你知道他最近可忙着什么呢?我这园子修好,想要办个赏花会,却先打听打听他那边如今做什么,才好下帖子邀他。” 李秀才笑道:“前些日子听说是病了闭门不出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倒好了,还举办了次文会,我也侥幸去了,见了好些才子佳人,鸿儒大家的,倒是雅得紧。只是有一桩特别的,探花那日居然带了个穷书生在身边,替他引荐了好几位鸿儒,非亲非故的,倒是古怪。” 说起来却带了些酸味,元涯显然也感觉到了这酸溜溜来,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看郑探花性情颇为豪爽,想来那书生才华过人,便引荐一二,也是他们读书人常有的。” 李秀才呵呵一声:“若真才华过人也就罢了,毕竟郑长渊平日里虽然豪富,却不耐烦在这些细务上,还是有些傲气的,哪里会做这种引荐人的事。大家少不得也都觉得奇怪,还以为那容举人果然有什么才华,谁知看那文章,也只平平,不过中庸二字罢了,听说也是今年进京赶考的举子,却也不知如何搭上了郑探花这条线,竟得郑探花特意为他引荐名师,指点应试。” 第155章 李秀才平日没得郑长渊什么好处,之前只以为郑长渊毕竟巨富又有才,难免心高气傲,没想到却也会替人引荐,还是个穷措大,不免有些不平。 没想到一旁屏风内忽然有个娇软女声问道:“容举子?那举子姓容?” 李秀才愣了下,心里忽然又一喜,想来这才是要问郑长渊的贵主儿了,只是能够烦劳到三皇子出面打听的,不知是何等金尊玉贵的女子,连忙谦恭道:“正是姓容,叫容墨的,郑长渊还赠了他个字叫砚实。” 那女声笑了声:“既是容墨之物,当然是砚台为字了,郑探花好巧思,却不知这容墨如何结交到了探花的?” 李秀才道:“依稀听说是承恩侯府那边荐的。” 承恩侯?元涯若有所思。 那女子不再问话,却有个宫女拿了一锭金子出来赏了他:“多谢李先生解惑,劳您打听到什么特别的,再给我们家小姐也说说。” 李秀才看到那锭金子,两眼放光,连忙道:“谢贵人赏!” 一时打发走了李秀才,元涯才问元亦雪道:“二妹妹可是想要打听这容墨的底细?” 元亦雪却一笑:“三哥哥难道不记得太子身边有个擅猜枚的容美人?这容墨,正是容美人的哥哥了。” 元涯忽然想起来,咂嘴道:“原来是那个容美人,我记得生得极美的,妹妹在深宫中,如何知道她?” 元亦雪自然不会说之前母后曾经想要让二哥去招揽他,只道:“哥哥还去靖北出使了一回呢,难道没听说过大姐姐身边的容美人出战的事?承恩侯府这是要笼络提拔公主这边的奴婢家人罢了。” 元涯这才恍然:“原来如此,之前郑长渊确实和大姐姐关系不错,想来是看在这一层关系上了。那容美人竟还是个能上马打仗的,稀罕,稀罕。我依稀记得,容氏是母后赐给太子的美人吧?” 元亦雪微微一笑:“当时只是看她容色惊人罢了,所谓上马打仗,恐怕也是夸大其词之说,大姐姐身边女使武婢家将也多,又是长途征战,她生得美,骑马参过战,人人也就以为稀奇。大姐姐运筹帷幄,推波助澜可能也是为了鼓舞士气,抬高在靖北军的声望罢了。” 元涯想起去了一回靖北最后一无所获的出使,面上微微有些颓然:“便是如此,也已强过我们这些膏粱了。如此说来,这容美人的兄长,看来是要得重用了,倒也可结交一二。” 第89章 嫉恨 元映雪回了宫中,心中却仍然还记着郑探花引荐容墨那件事,她找了机会含蓄提示二哥元桢,元桢有些不耐烦:“既不能为我们所用,在意这人做什么?” 元映雪道:“还是去查查吧,二哥哥想想,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难道来日父皇……太子哥哥得势,难道会放过母后,放过你我吗?” 元桢语塞,看了眼元映雪,这个妹妹似乎在最近两年,飞快地成长起来,不再似从前那样蠢得没头脑了。 他按了按眉心嘲笑她道:“你怎么不去和母后说?母后那边人手多的是。” 元映雪倒不遮掩:“因为我想嫁郑探花,母后不同意。郑探花好端端为太子做事,我有些不踏实,想查查。” 元桢:“……”他又仔细看了看元映雪:“你想嫁郑长渊?倒是个不错的,才貌双全还有钱,就只风流了些,但尚公主肯定足够了。母后为什么不同意?” 他很快又转过念来,凉凉笑了下:“嗯,她想要争取武官的支持,郑长渊的长处是有钱,却是个文官,母后不差这点钱。” 元桢又稀罕地看了眼元映雪:“那你就觉得我一定会支持你?” 元映雪笑道:“母后不缺钱,二哥哥呢?如今开府出来,总有钱不凑手的时候吧?妹妹若是能心想事成,自然也会支持二哥哥的。” 元桢冷笑了声:“难得二妹妹心中还有我这个弃子?我以为父皇母后都已放弃我,妹妹也该看清形势才对。” 元映雪道:“棋局未终,焉知鹿死谁手?无论是谁,我都是公主,二哥哥,从前妹妹不懂事,不知道有用才能有资格提条件,如今二哥哥帮我,我来日自然也会投桃报李。” 元桢看着她笑了声:“妹妹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也就去查一查,只是妹妹,郑长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得住的,我只怕妹妹赔了夫人又折兵。” 元映雪一笑,倒有些自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二哥哥等着吧。” 元桢倒是喜欢这种属于皇家的骄矜和傲气,没一口拒绝,只觉得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 年下清闲,容璧在家里认真做饭和养伤,和两个哥哥过年,天天也没什么事做,只指挥着他们做些饭食。元桢却在册子上和她约好了两日换一次灵魂,却是为了过来为容墨指导学问。 他隔日过来看容墨写的策论和诗文,指点修改一番,然后会带着玉十二等侍卫出去,有时候去承恩侯府,有时候回公主府。也带着人购买一些东西让镖局送回靖北给弋阳公主,有时候则会持着公主府的名帖去一些大人府上送礼拜访,低调却都得到了对方的亲自接待。 容璧知道太子应该也是在筹备着什么事,应该是积蓄着力量,在等待时机。 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机,但哥哥确实受了他的教导得益匪浅,只看容墨经常地赞不绝口,看着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痴狂,甚至在她跟前说道:“若是女子能科举,吾妹必定能一展才华。” 第156章 容璧心道那是多少名师大儒调教出来的储君,哥哥这样只是在县里学堂学的,想来和旁的书香世家出身的举子比是有些差距,能得储君亲自教导,那确实是运气。 似太子这样高傲之人,就算想要笼络她们兄妹,也大可似承恩侯这样送些书,列些书单足够了,他却不厌其烦耐心教导哥哥,丝毫不嫌哥哥资质平庸,这确实令她有些感动。 投桃报李,容璧在宫里也开始尝试着做一些新鲜花样做法繁复的菜式和点心,等太子回来正好能吃上。冬日蔬菜少,她精心炖了些醇厚的海参鸡汤,配上虾酱清炒冬瓜冻豆腐,味道也很清新鲜香。 考虑到这冬日过年,鸡鸭鱼肉羊肉海参等都过于厚味油腻了,又没新鲜蔬果,她干脆又要了牛乳来,细细做了乳酪和酸酪,这在靖北那边是极常见的食物,解腻又养肠胃,但做着麻烦,京里并不时兴。 做的膳食和点心等等当然按规矩也往元自虚那边送了一份。 元自虚最近心情愉悦,太子孝敬过来的亲手做的膳食,他吃了一些,竟难得觉得爽口美味,尤其是一道绿豆冰糕,吃起来冰甜软滑,口感和御膳房的热蒸面点大不相同。 他服丹后好吃冰的东西,吃着觉得爽口,一口气吃了几块,又就着点心喝了些冰冰的酸乳酪,更觉胸口爽快,耳清目明,一时高兴,痛饮了几杯酸酪。 其实是他服丹后虚火上升,时常觉得干渴,这酸乳酪本就能驱热毒、止烦渴,解散发利,除胸中虚热,解了那丹发作后的热气,这才让他心头畅快。 元自虚却不知这只是容璧误打误撞,只十分纳罕,问了下做法,知道冰糕是太子用的牛乳制成酥酪,再和绿豆粉拌制而成,酸乳酪亦是其中同时制出来的,制法还挺复杂。笑道:“倒有些巧思在,太子做的菜倒是合朕的口味,比御膳房做的要好些——从前慕华还是女儿家时,也喜欢研究些奇奇怪怪的菜式。” 李东福小心笑道:“老奴听说,殿下开始学着做菜,其实就是做的先皇后做的珍珠包呢,咱们乡下有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想来殿下与先皇后的口味,本就和陛下相似。” 元自虚也想起来那珍珠包来,笑道:“果然是夙世缘分不曾?”心里却不由自主已信了太子果然和自己在天上就是父子,而且太子作为一国储君,竟然亲自下厨做这样麻烦的点心给自己,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笑着道:“太子有孝心,赏吧。” 函宫又得了赏赐,骆皇后怒得在宫里又发了一回火,和元亦雪抱怨道:“真不知道他如今是怎么了,日日还真的修道起来。一个太子,像女人一样去做菜讨好,效此妾妇之行,皇上还真当一回事了!” 元亦雪若有所思:“冲霄道长那边,打听到了什么吗?” 骆皇后冷笑一声:“关着呢,也不知道死活。如今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想什么……还让我给太子找侧妃,呵呵……这几日我见了几家诰命夫人,旁敲侧击说起来,几乎都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可也不是我没用心。” 元亦雪为骆皇后倒了一杯茶,含笑道:“母后,女儿这里倒有个人选。” 骆皇后兴致缺缺,倒不太相信这个一贯不怎么靠谱的女儿:“哦?哪家的女儿?其实没什么用,只要是我挑的,太子必定提防,只看之前送进去的那些美人可不就知道了?这次又是白费劲。” 元亦雪慢慢道:“母后还记得您之前赏过太子一个绝色美人吗?姓容的,生得极美。” 骆皇后自然记得:“记得,那真的是个国色,不一样被弋阳公主带走了?他们两姐弟一直提防着我呢,可惜了那样颜色。” 元亦雪却道:“母后可知道,那容美人跟着大姐姐嫁到靖北,听说却是征战之时亲自领兵,得了偌大军功,很得弋阳公主看重,如今连那容美人的两个哥哥,都给谋了好前程。一个在禁军任着教头,一个却中了举,正要参加今年的春闱。” 骆皇后道:“这事我知道,禁军教头,那是走的宋国公那边的路子了。宋老国公对这个前儿媳,也算仁义了。中举这个,前些日子我也让你二哥去挑拨一二,倒没成。” 她看向元亦雪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让这容美人为太子侧妃?人家在靖北呢,说不准都已被靖北王收用了,再说了弋阳公主也不会同意的,人在她手里,就算说得动陛下下旨,她到时候随口说一句生病了来不了或者干脆说死了,咱们又能奈她如何呢,远水解不得近渴,罢了。” 元亦雪面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谁说她在靖北?母后想来是没关注那容家二郎了,容家两个哥哥回京,置办了一处宅子,然后公主府上的侍卫也安排了在附近住着。” “而容美人,早已不知何时悄悄进了京。这些日子不仅和兄弟登堂入室时常拜访承恩侯府,在公主府也是自由进出,可随意调动公主府的护卫,时常着男子衣袍在外行走,持着公主府的帖子结交大臣,打理公主府事务。” 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眉目艳绝清绝骑在马上的男装丽人,她面上掠过了一丝妒恨。 她好不容易探听到了郑探花今日去京郊上香,特意早早包了佛寺前街的斋楼,居高临下想要一解相思之苦。然而她却看到了那一贯傲气里带着一切不在意的郑探花与一个华服貂裘少年联辔而行,在佛寺后山走马,目光不离身侧人须臾,专注而尊重。 第157章 那少年眉目冷傲,举止雍容优雅,目光俾睨之间威严满满,上下马利落飒然,若是一般人,也只当做是年少的贵公子,但她却一眼认出了那如清雪花树一般的面容。 第90章 饭馆 元亦雪见到容璧,吃惊之下立刻去找了元桢,果然那边也查出了不少东西——对方也压根没有怎么掩饰自己的行踪。 不错,弋阳公主派一个婢女和家奴进京,主持公主府事务,与弋阳公主的舅舅承恩侯府来往,与前婆家宋国公府来往,代表公主送礼,这都无可厚非。便是怎么查,必定都是正大光明的来往。 容家三兄妹更是良家子,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容氏兄妹还有军功在身。 便是把这事捅到皇帝跟前,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皇帝也只会念在弋阳公主以及弋阳公主身后的靖北王,轻轻发落。便是心中猜疑,也不可能在这上头和公主、太子过不去,反而是揭发的人可能会同样受到审示,一不小心,一个挑拨天家父子关系的罪名就压下来了。 但,大臣们若是感受到了靖北王的态度,会不会心中对太子,更倾向一些? 郑探花本来就对弋阳公主有好感,弋阳公主派这样的绝色来京里结交大臣,居心太过赤裸裸了。 元亦雪压下心中那越来越鲜明的嫉恨,看向母后,果然如愿以偿看到了母后面上同样升起的浓浓的警惕:“你怎么知道的?” 元亦雪笑道:“是二哥哥查到的,不瞒母后,之前母后说不同意郑探花为驸马,我心中多少有些不甘心。便让二哥哥去查访了下郑长渊,想着能再说服母后,结果二哥哥却查出来这容美人竟然已进了京。那郑探花还在文会上为那容美人的三哥引荐大儒,只求此次春闱能得个好名次。” 她坦承自己的小心思,骆皇后反而信了这个女儿:“我早就告诉你,那郑探花之前就和元亦晴有些暧昧,呵呵,这是派了个绝色来,继续拉拢自己昔日的裙下之臣了?看你还想嫁郑探花不?这样的人……” 元亦雪道:“母后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着想,女儿怎会不知好歹?如今不是知道了这事,连忙来告诉母亲了?这容美人,原本就是母后赐给太子的司帐,我问过了,宫籍尚且还在函宫中呢,而且她算得上是大姐姐的人,母后想想,您送的人,太子必定忌讳,但是弋阳公主的人,那他若是还挑剔,可就不是您的事了吧?” 骆皇后道:“我儿这事办得好,等我想想怎么做。” 元亦雪心里畅快,知道母后一贯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则不必定不落空,这才将心里那点酸意压了下去,上前挽着骆皇后亲亲热热说起别的笑话来,但心中却忽然想起了那日惊鸿一瞥中少女冰冷的侧颜,苍白而如玉雕的面庞淡漠如神像,她忽然觉得这女子竟然有些神似太子哥哥。 她自幼知道太子哥哥是他们的敌人,却又总是不得不慑于他的冷傲漠然之下,太子和弋阳公主两人都很像,冷漠而高傲,便是母后虽然心存忌惮,也从不敢当面挑衅。也因此在看到那个神态和弋阳、和太子一模一样的容美人时,她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浓浓的警戒。 这样的人太有吸引力,她和这样的女人在郑探花面前,她必定败落。 容璧并不知道这些小插曲,新年休假过完后,朝廷恢复了上朝,太子又要继续批折子了,也因此不再换过灵魂,太子交换灵魂越来越熟练了,容璧并没有熟练掌握,但却也大概知道了那玄之又玄的一刻,强烈的欲望以及极致的专注,大脑空灵又玄妙的那一个时候。 她积极为容墨筹备着春闱考试,很快入闱考完三场,回家等着放榜。容墨面带喜色:“都会答,都写满了!” 容毅也高兴:“听说今年因为是恩科,有些正经的进士不愿意恩科进身,没来,等着明年的正科,竞争小。” 容璧不了解这些,但这是光耀门楣的事,她也高兴,仔仔细细亲手做了几样菜,又趁着如今时间多,试着做了些以前没条件做的新菜。而小饭馆也提上了日程来,她们开始筹备饭馆的事。 小小一间铺子,离附近的关公庙不远,就在运河码头旁,是个好所在,粉刷得崭然一新,门面看着小,里头却很宽广,楼上有小厅数间,给喜欢清静的客人或者需要宴请、聚餐的客人。 铺子名字起的就叫“大锅菜”,走的是量大实惠干净的路子,菜都是家常菜,但份量足,做的干净、新鲜,味道又好。当然这方面的功劳主要归功于公主府这边直接从庄子上给她供应的各种新鲜菜,每日庄子上有什么送什么,比市价便宜些卖给铺子。 容璧之前还有些犹豫觉得占了便宜,白缨道:“四娘子何必在意这些?公主庄子上的菜,本来就是要供应公主府的,如今公主都不在,这些东西也是要找地方卖的,如今专门供应娘子的铺子来卖,岂不更好?否则也是白白浪费了。” 容璧想着也是,便根据送来的菜的情况,指挥着厨师做大锅菜。 很快在运河港口边的客人、码头工、水手们便看到了这家新开张的小饭馆,饭馆名很亲切“大锅菜”,就算不认识字的人,也能一眼看到招子上清清楚楚的一个大锅里头热气蒸腾,让人仿佛就闻到了那铁锅猛火炒出来的带着锅气的热菜来。这对在船上吃了不少天冷食的客人来说是一种诱惑,尤其是这看起来就不怎么贵。 第158章 一进门就能看到干干净净的长灶台上放着热腾腾的几口大锅,锅里放着如萝卜炖羊肉、白菜炖肉丝、酸菜炖白肉、素炒茄子、炖猪肘、卤猪头肉、烧鸭、炖鹅等几样香味醇厚的色泽诱人的菜,几个伙计拿着勺子在那里盛菜。 十个铜板一份肉菜,两个铜板一份素菜,五个铜板半荤半素的,汤是免费的大锅牛骨热汤,可就着热汤菜汤,再买几个实打实的馒头蘸着,打一角酒,再来一碟花生米,就能得到实实在在饱足的一餐。 而若是几个朋友吃得开心了,想要聚餐,喝一杯,便可以移步楼上,点几样家常菜,一坛子酒,一样能够尽兴。当然,有些一家子又带着孩子女眷的,也能在下边打了菜,再上去二楼小厅包间里一家子吃,一样自在。 很快这家店便吸引了大量的客人,少不得也有负责码头漕帮的人上门去收份子钱,一样有人恭恭敬敬给他们交了份子钱,还许诺漕帮的人来用餐,都打八折。 帮派的人见这家店主上道,也乐得带兄弟们来吃,一时生意火爆得日日菜竟然都被打完。而且因着是大锅的菜,客人一进来就能看到有什么就点什么,每日也就几样菜,也不像别的饭馆那样因着要按菜单子上的点,便会有剩下的菜,抬高了成本。 自然也有些眼红想来找茬的地痞流氓或是对手,却有容毅带着禁军的徒弟们过来吃了几次饭,镇了镇,也就没了事,“大锅菜”就这么安安生生地开了起来。 就连容墨都叹息:“这点子好,可着兜里的铜板打饭菜,钱少吃素菜加免费热汤、咸菜就馒头,也是一餐,钱多的吃两块肉,喝点酒,丰俭由人。” 容璧笑道:“从前在靖北就见过修城墙的工地上多有妇人挑着吃食担子去卖,也就是这般几样家常菜,加些馒头包子,成本薄却受欢迎,我就想着若是开个小饭馆这么弄,只要味道好又干净,不愁没人吃,果然如此。” 容毅翻着账本道:“这样的话,我们就已可以写信去让爹娘进京了,有爹娘帮忙看着店,咱们也放心多了。” 容璧听到爹娘要进京,越发高兴,两眼也亮晶晶,容墨便道:“我来写信!正好有同乡来京里做生意的要回去,我让他们捎信回去。” 计划便说定了,容墨果然将信写了让人送回乡去,容璧离家多年,此刻对即将回来的父母充满了期盼。 而在经营饭馆的忙碌和期盼中,时间一转眼便到了放榜日,车马喧嚣中,容墨竟然高中了,虽然只中了个二甲的八十五名,勉勉强强吊了进士的尾巴,但也比三甲同进士要好许多,少不得一番赏银,宴客,参加琼林宴等等。 院子里喜气洋洋,容璧在册子上写上了这喜讯,却又有些讶异,太子已多日没有与她交换灵魂,他在宫中,但是又批奏折,能看到这些中了进士的人员里头有容墨吗?会不会是体贴她,兄长中进士这样的大喜事,想让她多和家人一起享受这种喜悦呢? 她没想太多,却也本能的知道宫里如今恐怕也已是关键时刻,太子按兵不动,沉潜待机,自己也就正好能够放松着与家人团聚。 也许哪一天,她就能听到宫里传来好消息,太子登基或者得势,到那个时候,太子重新得到自由,应该也就再也不需要她这具身体出外,到时候应该会能够放了自己的宫籍。 自己如今家人团聚在望,兄长有了前程,自己又有了精心经营的小饭馆,再置办些田地,房子,等兄长们都成婚,美好而幸福的生活,真的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而自己前半生所有的坎坷,也都值得了。 第91章 良娣 朝廷琼林宴刚结束,元自虚好些日子没上朝的都难得出席了,宴会后回到后宫,骆皇后便求见元自虚,向他道贺:“恭喜陛下今日又喜得栋梁无数。” 元自虚今日刚饮了酒,如今酒意上涌,就越发想要服丹,好去修行一番,看到骆皇后是有些不耐的:“年年如此,也不见得什么良材,多是鱼目混珠,也只好凑合使罢了。” 他心中却还记挂着一事,催问骆皇后道:“这都二月了,梓童可为太子选了侧妃人选了?” 骆皇后笑道:“正是因着有了妥当人选,这才来向陛下禀报。” 元自虚道:“可真选好了?是哪家闺秀?到不必太挑高门,侧妃关键是要太子喜欢。” 骆皇后道:“此事却是与今日琼林宴相关了,今日二甲进士出身里,有一位名唤容墨。妾挑的人选,正是这位容进士的妹妹,良家子出身,承平十五年进的宫,却是宫里在籍的宫女。臣妾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位容司帐的哥哥刚好中举,可不正是个大大的好兆头?” 元自虚一怔:“承平十五年入宫的宫女?多大了?” 骆皇后笑道:“二十二岁,虽然比太子大了两岁,但太子未经人事,本就需要年长些的宫女。说来话长,这容氏入宫后一直在尚食局,之前我见她样貌好,性格又安静顺从,还做得一手好菜,便将她指了为太子司帐。但后来弋阳公主远嫁,太子友爱,怕公主身边无人使唤,这司帐却是个擅长烹食的,便将这司帐指给了大公主那边去了靖北。” 元自虚道:“哦?那是已去了靖北?那恐怕不好封太子侧妃吧。” 骆皇后一拍手,露出了些少女的娇俏来:“要不怎么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呢,偏巧公主和靖北王去年底打发了这位容司帐又回了京来在公主府里主持着些杂事呢。听说因着之前护卫公主,立了些大功,公主很是器重,在公主府也算是个执事。她原本就伺候过太子,容色又好,又是大公主的身边器重的人,如今兄长又有出息考取了进士。不如便直接从司帐升为太子侧妃,如此也算是赏了这容司帐一片忠心耿耿的护主之心,公主知道了,也必定会念着陛下的君恩的。” 第159章 她笑得甜美:“陛下说是不是正是一举两得?既是公主身边器重的侍女,太子想来也不会推拒,看在公主面上,必定能早日开枝散叶,为陛下生个小皇孙。” 元自虚心中微微一动,又问了句:“公主遣这婢女回京是做什么?” 骆皇后微笑:“陛下若是见过那婢女便知了,容色颇佳,又立了功,听说那婢女还有个长兄也从军,这次也在靖北军那里立了大功,如今正在禁军这边任着教头。咱们女子,若要个好的出身,无非是夫贵妻荣,但靖北那边,最贵的也就是靖北王了……不如送来京里,她毕竟还在宫籍上,是太子的司帐呢。” 元自虚若有所思,笑道:“也对,弋阳一贯是不许自己丈夫纳妾的,从前宋驸马也是老老实实的。既本来就是太子的司帐,又立了宫,升为太子侧妃也算顺理成章。”他静了静又笑道:“想来定国公这边还是很给弋阳面子的,禁军教头这想来也是宋国公替她安排的了。” 骆皇后笑道:“听说那容司帐也替大公主送了礼去承恩侯府,这次中了进士的容墨,也是得了承恩侯的教导,郑探花引荐了大儒,这才得高中呢。” 元自虚眉头微微蹙紧,又快速松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但仍然道:“既是宫籍,还是早日接回宫中,正了太子侧妃的名分,送去服侍太子吧,在宫外边成何体统,此事交给你办即可。” 骆皇后连忙笑着道:“臣妾遵旨。”心里却已明白,元自虚听了自己的话,多少还是忌惮了,哪里还会留着这宫女在外边?自然是拘进宫来和太子一处关着安心。 中宫谕令很快出到了礼部,容氏为在籍宫女,良家子女,原本就为司帐,如今封为太子良娣,正四品的诰命,但毕竟是侧妃,和聘正妃不一样,则六礼就简单许多。 加上皇上皇后都有意尽快办理,当日礼部也就拟了圣旨,遣了使者,又根据皇后这边女官的指示,择了吉日,将圣旨、纳吉纳征的聘礼一并送去了容氏的兄弟在京的宅子,当日便遣了中官、女官过去,迎太子良娣容氏入宫侍奉太子殿下。 皇家仪仗、马车和鼓吹手铺满了整个小巷子,前些日子庆贺容墨中进士的鞭炮屑尚未散去,张灯结彩和一挑挑铺着皇绸代表着至尊无上的皇家聘礼已源源不绝送入了小小院子里,容家三兄妹满怀忐忑接了圣旨。 玉十二等护卫们都满脸惶然迷茫只能在一旁观望着。 礼部官员和中官带着圣旨下了轿子,入内颁圣旨。拗口桀牙长长的“容貌端洁、德性纯美”等溢美之词后,是封容氏女为太子良娣的旨意。 颁了圣旨,女官们就已一拥而上,为容璧更换太子良娣的喜服,梳妆打扮。 来为容璧理妆的女官竟然是昔日教导她服侍太子的高姑姑,上前含笑行礼:“奴婢见过良娣娘娘,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昔日就觉得娘娘有造化,果然是有大造化的。” 容璧看到她眼睛微微一热,微微侧身问道:“高姑姑,怎的如此突然来了圣旨?”她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之前,王妃许了放我回乡的。” 高姑姑连忙上前低声劝道:“娘娘这可是大喜事,可千万别想着回乡的事了,谁不想家呢?但是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娘娘本就是太子司帐,如今侍奉有功,升为良娣,这是天大的恩惠,光耀门楣祖宗的事。” 容璧看了眼被拦在了外边的两位兄长,知道大哥在禁军任职,二哥也在军中,三哥如今又才中了进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抗旨,也只能任由宫女们替她更衣梳头理妆。 朱衣绯罗的翟衣层层叠叠换上了身上,头发盘起高髻,佩上了三树花钗的宝冠,插上四品命妇该佩的六钗金钿,沉甸甸地几乎抬不起头,而眉目一经粉妆脂点,越发颊粉如霞,艳压桃李。 众宫女们都赞叹起来,这容色令屋内都光彩顿生。 容璧却和高姑姑说话:“请我两位兄长进来,我与兄长们道别。” 高姑姑微微一愣,看向进来就一直站在门边没说过话的周尚宫,周尚宫是骆皇后身边的尚宫,昔日正是她将自己挑了出来送到骆皇后跟前,推为司帐,容璧自然也认得她,但她进来就不说话,她也没理会。 周尚宫一直绷着脸,面如冰霜:“娘娘是宫里的人,当知道规矩才是。兄长也是外男,娘娘如今既为太子良娣,岂能轻易面见外男?外边礼部、鸿胪寺、宗室司负责迎亲的列位大人都还候着,莫要误了吉时,还是请上车吧。” 容璧安坐泰然:“周姑姑,便是天家,也没有娶媳妇不许和家里人道别的道理。礼部是哪位大人在外面?既是礼部的大人,想来就更知道礼仪了,不如请礼部的大人进来,我问问看,是不是我这个良娣,离家入宫,都不能和兄长辞行了。” 一时屋里静得针落可闻,周尚宫面上下不来,却也知道这时候不是施威的时候,这位太子良娣看来不是柔软性儿,若是对峙起来,牛性犯了左,误了入宫的使臣,那却是她办差不利了。 她绷着脸道:“请两位容大爷进来说几句话便好。娘娘当惜福才是,这样天大的福分,可别自己糟践没了。” 容璧面色不改:“多谢周尚宫周全,还请列位姑姑、姐姐们先出去,我与哥哥说两句体己话儿。” 周尚宫脸一绷,但看容璧理所当然的脸色,便知道若是不允,只怕还要拖许久,料想容璧一入宫,也出不来,且先赶紧办了正经事,料他们这许多人围在外边,便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能说什么体己话呢,索性便命了宫女们都退出,只隔了帘子守在外头。 第160章 一时内侍们引了容毅和容墨都进来,两人眼眶通红,看着妹子一身大礼服,姿容绝世,偏偏又要去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还是去服侍那传说中被囚禁的太子,那与囚禁何异?他们眼泪几乎就要涌出来,上前行礼。 容璧连忙道:“哥哥们不要多礼,叫你们进来只是交代几句。店子有师傅在,也有白缨红缨在,且让她们看顾着,等到爹娘进京了,就接手就好。至于我这边,不必担忧,我本就是宫里呆了许多年,上下都熟惯的,太子待我也极好,哥哥们不必担心。” 容墨含泪道:“怎的如此突然,妹妹一切小心。” 容毅却拿了一匣子银子出来:“匆忙凑的,妹妹带进去赏人用,若是有需要银子花用的地方,只管让人捎话出来。” 容璧道:“家里爹娘就要进京了,将来用钱的地方多,我在宫里没什么用钱的地方,哥哥留着吧。” 容墨却忽然道:“哥哥们不是傻子,你且留着傍身!” 容璧看三哥声音已经带了哽咽,连忙笑道:“好,哥哥放桌子上,我带进去便是了。这是妹妹的好日子,哥哥们当替妹妹开心才是。” 她看到骆皇后身边的周尚宫,就已明白此事和骆皇后脱不了干系。然而她多次与太子交换灵魂,对函宫也已视为另外一个家,那里的菜圃都是自己亲手开辟,前些日子看到春日已到,还在想着不知道函宫里的韭菜是否已发了春芽,太子是否知道吩咐下人们趁着春雨种下新菜——而函宫里有密道,并不是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到时候和太子商议应对的方法便是。如今太子显然稳操胜券,只待时机,自己进宫去无非也就是种种菜做做饭,也并没什么可怕的。 但两位哥哥却并不知道底里,只是又惊又怒,容墨擦了眼泪哽咽着,眼睛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容毅也深而忧虑地看着他。 容璧道:“太子龙章凤质,温文尔雅,一贯待下宽仁,我心慕太子已久,如今得偿所愿,哥哥们不必担忧。”却是担心两位哥哥太过忧心,甚至作出什么糊涂事,冲撞了官员,违抗圣旨,招来祸事,只胡乱说了些话以宽他们的心。 但说到心慕太子,她仿佛忽然看到太子就在跟前,耳根不由微微一热,有些羞赧起来。 第92章 合卺 新封的太子良娣进宫,先遥遥给皇帝方位拜了行了礼,又去皇后宫里拜见皇后,听了训诫,这才命人送去函宫,伺候太子。 元钧并不知道容璧被带入宫里,正在净室里打坐抄经。 外边人来人往,似乎有什么事,严信进来禀报:“陛下、皇后为您选了位良娣娘娘,女官们正将娘娘送进来,安置房间。” 元钧淡道:“和别的宫女一起安置在侧院便罢了,不必来拜见了。” 严信躬身应了道:“为着是侧妃,正是安排在西小院。”元钧微一点头,心如止水,不再关心,只慢慢抄着经。 外边果然热闹了一阵,车马声,宫人细碎的声音,元钧都听若无闻,抄完经后打了一套八段锦,便起身回书房批奏折。 到了时辰,严信带着内侍捧着晚膳进来。 元钧虽然没胃口,但仍然起身到了饭几前,按时用餐。 他最近多是茹素,不好大鱼大肉,今日也只是几样简单的蔬菜。 简单的炒冬瓜上边撒了些虾皮,春韭用的小小的河虾炒的,春笋咸肉鲜汤,一碟炒南瓜苗叶,猪油裹着碧绿的菜叶,有着热腾腾的香气。 元钧夹了一筷春韭,韭菜嫩滑,就连小虾也丝毫不扎嘴,只为带着春日蓬勃清甜的韭菜提供了鲜香,而且还有着晒后发酵过的虾酱馥郁的香味,在嘴里回味。 他忽然抬了眼皮看向严信,目光里冰冷锐利:“这是谁做的菜?” 严信有些战战兢兢:“是容良娣亲手为太子殿下做的膳食,娘娘今日入宫,说是为太子尽点心意。” 从前的司帐宫女,他们这些内侍确实可以不理,以太子为主。但如今这可是有品级的太子侧妃,况且也并没有要求求见太子,只是亲自下了厨房,为太子做羹汤而已。 而且,这位容良娣,竟然还是位东宫旧人。他也是见了对方才发现,这就是之前和韩司帐一并入选的容司帐,虽然他不熟,却也知道这位司帐本是太子送给大公主,如今却又回来当了太子良娣,金尊玉贵的有品级的妃子。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们这些内侍能得罪的。 严信看到一贯冷淡从容的元钧忽然将手里筷子摔了,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他吓得半死,连忙跟着出去,却看到容良娣站在菜园子里,正在将几朵黄瓜的花摘了下来,她已经换下了那繁复的宫装和发髻,面上却还是今日上的艳妆,转身忽然看到太子出来,吓了一跳,连忙盈盈下拜。 元钧已几步上前扶了她:“不必多礼,你怎么进宫了?”他看了眼周围的人,压抑着心里的惊怒,只能装作不知容璧为何出现在宫里,问道:“姐姐派你回京吗?她如何了?” 容璧禀道:“公主一切都好,公主遣妾和兄长回京,处理一些公主府的杂务,也顺便陪兄长考春闱。妾之三兄侥幸今科得中了进士,正要叩谢殿下们的恩典。可巧礼部这边颁了旨意过来,给了奴婢封号,命奴婢入宫伺候太子,托天之福,得为殿下效命。” 第161章 正是黄昏时刻,天已半黑,尚有着一些残阳余晖照在菜园子里,容璧手里捏着一把黄花,容色惊人,元钧心里又酸涩又难受,到底误了她。 容璧却看他看着她手里的花出神,以为太子好奇,简单解释道:“这黄瓜的花太密了,得疏掉一些花,如此才好结瓜。” 元钧想起这些菜圃正是她在宫里开辟的,如今看来,是真喜欢这锄豆种瓜田园之乐,只温声道:“既如此,你且先在宫里住下罢。”他顿了顿,来日,总想法子让她脱身便是了。 容璧躬身行礼,元钧低声道:“你今日想必累了,且回房休息吧,不必忙这些,让下人们收拾即可。”他看容璧虽然面上擦了脂粉,看不出面色如何,但却知道这小娘子身子一直并非完全康复。 容璧又裣衽行礼道:“妾谨遵太子谕令。” 然而严信这边却忽然低声道:“鸾鸣宫的尚宫过来了。” 元钧面色一寒,只看到周尚宫带着一群女官赫赫扬扬地过来,原本看到容璧换下了礼服,面色一寒,但走近后却忽然发现太子赫然立在廊下,吓了一跳,连忙躬身带着女官们行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自从被软禁在函宫里,几乎不见外人。而从前太子一般对皇后宫里的女官们客气,多开口免礼了,但今日他却冷冷盯着周尚宫这些女官们,看着她们一丝不苟行完礼后,才冷声问道:“周姑姑来孤这里,有何贵干?” 周尚宫连忙道:“奴婢奉娘娘懿旨办差,容良娣今日受封为殿下侧妃,今夜有合卺礼要行。” 元钧怔了怔,周尚宫笑道:“因着娘娘担心良娣恐怕服侍太子殿下有不周到之处,特意留着奴婢多叮嘱了几句,又想着殿下尚未用过晚食,因此专等了这个时辰过来。没想到眼错不见,容夫人竟这就换了大礼服,果然是我一时不看着,就出了差错。还请殿下先回房,奴婢为容夫人重新理妆,再与殿下行合卺礼,这才算完了今日的封妃礼呢。” 元钧看了眼站在一侧垂下脸的容璧,心道若是和之前一般不令她拜见,别居一院,只怕她这个太子良娣立刻就要受到父皇母后的迁怒,下人们少不得也要作践上来。 自己不过是个软禁的太子,她一个从宫女升上来的良娣,到时候只怕不知要受多少闲气,不可不给她这个脸面,不过是喝几杯酒罢了,至于圆房,也没人敢在内服侍,还不是随他说了。 他自微微一点头:“那请周姑姑尽快吧——容良娣之前在大公主身边服侍,孤听说她回宫了,便召她问问大姐姐近况,为着礼服难行,是孤命她着轻便些的。” 他吩咐严信道:“去取孤的吉服来,孤也换过行礼。” 严信连忙低头应了。 周尚宫吃了一惊,想不到太子竟然为容良娣说话,但转念一想,太子心念弋阳公主,为了弋阳公主远嫁甚至触怒皇上被软禁,此事宫里人人都知,那知道容良娣进宫,自然迫不及待亲自出来问话,这也是情理中事。她连忙深深低头行礼道:“奴婢遵命。” 一时她也不敢小觑容璧,连忙拥着容璧再次进了西小院内,重新替她着冠披了衣裳,下人们早已提前在房内铺上彩帐,几上摆满了饺子和喜果喜糖,又满斟上了蜜酒,只等着太子过来。 不多时元钧果然换了一身杏黄地绣金龙彩云纹吉服袍过来,冠冕焕然,将他身上那股从骨子里带来的万年孤寒都融化了些。 容璧抬眼去看元钧,却看到元钧也正凝视着她,目光里带着温柔和一些愧疚。周尚宫想不到太子竟然真的愿意配合着行礼,她原本做好了容良娣独守空房一夜,太子置之不理的准备,料不到太子不仅过来行礼,甚至还配合地换了吉服! 喜房里两旁烛台上点起描金龙凤大蜡烛,鼎内焚烧着芬芳名香,内室摆着翡翠金玉缀嵌的围屏,耀目争辉,果然是喜气洋洋。而太子换了吉服,与容良娣站在一起,两人样貌出色,形容昳丽,满室生辉,正是一双璧人。 周尚宫心里少不得暗自盘算着,想着一会子如何和骆皇后覆命,一边含笑着道:“如此就请殿下上座,先请良娣向殿下行拜见礼。” 话才说完,却听到外边内侍们又忙着进来:“陛下有赐酒!” 众人连忙又都躬身迎接,只见李东福带着两个小内侍进来,脸上虽然笑着,笑意却并不似从前一般到达眼底,他上前拜见太子,元钧看着他,神容仍是有些冰冷:“李公公这是?” 李东福笑道:“奴才奉陛下命,给太子殿下、良娣娘娘送合卺酒过来。这是苏合香蜜酒,新调制好的,正合作为新人合卺酒。另外还带了赏殿下和娘娘的彩金鸳鸯一对、玉如意一对,七尺珊瑚两树,玉磬两架,羊脂玉璧一对。” 元钧起身与容璧都躬身行礼谢了恩赏,李东福这才含笑道:“请太子殿下和娘娘用合卺酒吧?老奴办了差,也好回去覆命。” 只见宫人们连忙上前将酒倒入了系着彩色丝线的双爵中,分别奉与元钧和容璧。 有女官在他们身侧长唱道:“天地交泰,万物化醇,今夕良夜,合卺为欢,同牢同食,合体尊卑。” 元钧和容璧在尚宫的指挥下,上前交臂而饮,满饮了三杯合卺酒。 容璧抬眼看着元钧,交杯之时,他的面容靠近,凤眼长眉薄唇都是如此清晰,连那睫毛的抖动都能看到,太近了……她面上甚至能感觉到太子的鼻息轻轻呼在她耳边。 第162章 她整个脸烧热着,耳朵仿佛融化一般,将酒飞快饮尽,却见太子饮得颇慢,她的手臂被太子挽着,交错的地方热得厉害,她却不敢乱动。 太子喉结滑动,似乎怕她久等,也将那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完。 苏合香调着蜂蜜酒,甜滋滋一路滑入咽喉,这是非常贵重稀罕的酒,带着暖意一路卷入肠胃内,然后一种醺醺然便升了起来,带着些甜蜜的尾调。 第93章 疯子 女官们上前扶着容璧做回床上,所有人上前替她宽了外套,除去沉甸甸的花冠、金钗,手腕手臂上的玉钏,她累了一天,此刻终于得以从这层层叠叠的束缚中解开,不免放松下来,但热意仍然蒸腾在面目之上,她感觉到有些干渴,忍不住问一旁的宫人:“请给我一杯水。” 宫人们有些讶异,周尚宫哼了声,显然有些不太高兴这容良娣的不懂规矩,但却又顾忌太子尚且在一侧目光灼灼,只命人倒茶。 元钧看容璧双眸似乎带了些疲倦困乏,但面颊却红润如霞,仿佛不胜酒力,心道莫非酒喝急了,这苏合香酒有健身之效,历来宫中多供应给贵人所用,一眼却看到李东福站在屏风后,凝视着容璧,烛光在他面上摇曳,忽明忽暗。 元钧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警戒之心,他猛然起身,却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一股热意从腹部刚刚饮下的酒那里散发出来。 严信过来扶住他:“殿下?” 元钧却看着李东福,目光带着凛然杀气:“李公公送来的是什么酒?” 李东福垂眸深深弯下腰行礼:“殿下,只是些助兴的药,纾解疏散后则无碍了。” 他目光避开太子那锋利得如刀子一般的眼神,木然传达着陛下的命令:“陛下有口谕,太子金尊玉贵,今日纳妃,自该尽欢,早日为皇室繁衍子孙。若是圆房不谐,则是侧妃服侍不周,既不得太子垂爱,赐鸩酒,罪其家人。” 这是何等昏聩的旨意!但一旦想起这位皇帝是真的一意孤行连续多年以童女初经炼丹的行径,众人又全都明白这位皇帝是真独断到能杀掉不能服侍太子的侧妃,一旁的周尚宫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已吓得垂头不语,一个字不敢说话, 元钧手倏然握紧袖子,冷冷逼视着李东福,容璧已软软被扶在了榻上,她的脑子十分迟钝,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话,只感觉到热气上涌十分难受,转头催促:“水。” 却无人敢上前服侍太子侧妃。 元钧垂下眼睫,几步走了过去,在几上倒了茶,过去扶起容璧,将茶杯抵在容璧唇边,容璧面色酡红犹如醉酒一般,张嘴迫不及待地喝水。 水下去仍然很快就滚开了,她感觉到自己像在小火上煨着的砂锅,滚热的汤呼噜呼噜往外冒着热气,她热的厉害,却又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而太子过来扶着她的手臂,微凉的手指替她擦了擦唇边吞咽不及的水,不知为何都让她起了一丝依恋。 太子凝视着她,目光里有悔恨,有愤怒,眉宇间却又有着一直以来长久存在的孤独和悲怆,那股郁郁之气令她一直对太子充满了同情,此刻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浆糊,不知道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隐约仿佛听见太子垂下睫毛,说了一句话,似乎是让人退下,还是简单粗暴的滚字,屋里所有的宫人都飞快地退了出去,干干净净。 太子低下头和她说了句什么话,她没有听清楚,但太子将她抱扶着放入了柔软的被褥内,然后低下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她睁大着眼睛,唇舌被对方勾缠吮吸了一下,脑袋轰的一下只觉得热起来,而四肢百骸仿佛被点起了一把火,她说不清这种渴望从哪里产生,但却对对方的温柔的拥抱忍不住有了回应,甚至希望对方更用力一些拥抱自己,好填满那内心生出的渴望。 然后她真的得到了更紧地拥抱,仿佛要被嵌入太子怀里一般的拥抱和更密的亲吻。太子眼睛又黑又亮,仿佛有什么凶兽在破笼而出,但却又在看到她肩头的伤痕时缓了下来,垂下睫毛,安慰地抚摸她的伤口,甚至还低头爱怜地吻了吻那一朵星一般的伤疤。 她的头发汗湿了,太子却没嫌弃,温柔地替她拨到一侧,摸了摸她的额头,仿佛也放心了些,温声宽慰她:“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她果然陷入了柔软放松的睡眠中。 但到底是服了酒又发散过,她并没有睡很久,在晨光熹微之时,她又清醒过来,感觉到了四肢的疲惫和不适,她有一刹那的迷茫,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状况。 她微微侧身,身旁的人立刻就醒了,睁眼看了她过来,漆黑的眼珠仿佛一直清醒着,不曾睡着过:“醒了?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命他们传御医过来。” 容璧看着太子的脸,一时恍惚,他发冠拆了,长发披着只用一根布巾系着,身上只穿着白缎的寝衣,他看她发呆,有些担忧,坐了起来,探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这个熟悉的动作仿佛点开了什么东西,昨夜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立刻涌上了容璧心头,太子特意换了吉服和自己行合卺礼,然后是皇帝的赐酒,交杯酒……然后…… 那些混乱琐碎的记忆浮现上来,她记得太子昨夜黑沉沉仿似漩涡能将人卷入的眼眸,记得他的吐息打在她面上,记得他俊美脸上生出的薄汗,记得他的吻和那些令人羞赧的拥抱。 第163章 她睁大了眼睛:“昨夜……” 元钧看她额头并无热度,想来只是刚醒的迷糊,起身在几上倒了一杯水试了试热度,递给她:“是孤连累了你,孤会负责的。” 容璧:“……” 容璧慢慢回忆起来李东福说的话,她在太子身体里,也见过李东福多次,知道他传旨必定是代表了皇帝的意图:“皇上为什么要逼您圆房?” 元钧垂下睫毛:“是孤作茧自缚了,没想到……” “如今他服了丹,也有了仙缘,却始终不见真正的飞升机缘,他急了。他以为破了孤的童子身,就能坏了孤的仙缘,然后孤也就和他一般了,这样仙缘就能回到他的身上。” 容璧睁大眼睛,几乎想不到这位皇帝竟然已丧心病狂地迷恋修仙到如此的地步。她失声道:”那怎么办?” 元钧冷笑一声:“他已疯了,不问苍生问鬼神,什么仙缘,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服丹服出来的子虚乌有的仙缘,和童子身有什么关系?他知道父亲昏聩,却从未想到父亲能昏聩到认为他的仙缘是来自于他的守身,竟然会以为破了童子身便能夺了他的那所谓的“仙缘”。 从这一方面来说,大臣们显然也早就感觉到了皇帝的疯狂,一个疯子皇帝的想法,谁能想得到?这样的疯子皇帝,如何还能高踞朝堂之上?谁知道他还能做出多少疯事? 他一眼看到容璧,没有再说下去,毕竟面前这个小娘子,确确实实和自己有了一段说得上是上天眷顾的缘分,仙缘并不能说子虚乌有……但事实上,如今这样的交换灵魂已打扰到了对方的生活。 他之前已刻意让自己尽量避免交换灵魂,还对方平静的日子,与家人朝朝暮暮,一饭一蔬,显然都是对方乐在其中的,他见到了她和兄弟们精心筹划的小饭馆,想必如今开张了,生意必定很好。 但如今对方却不得不又为了父亲这样一个昏聩疯狂的念头,就被强行入了宫内,离开家人,放弃了经营得好好的小日子,若是真的那所谓的童身能够停止这交换灵魂,那他倒是希望是真的。 元钧抬眼看她,眼眸冷静如冰封,昨夜容璧看到那犹如野兽一般的阴鸷凶狠已经被封在了暗沉沉的冰后,他声音理智而稳定:“这些事你不必担忧,只先在宫里安心住着,其他的事情孤会想法子。这次导致你无辜卷入,是孤和姐姐欠你和你家人,今后……孤会尽力补偿。” 容璧一怔,看元钧那一刹那沉沉眼眸里仿佛燃起了一簇火苗,但睫毛立刻遮住他眼睛里露出的杀意,他倏然起身,在一旁的屏风上拿下衣袍自己穿上,然后出去吩咐了一声:“来人,服侍容夫人起身。” 外边几个宫女进来,替她更衣,梳头换衣裳。 容璧起了身来,感觉到双腿酸软,面上微热,却听到太子在屏风外有条不紊地下令:“命人去父皇、皇后哪里通报,就说容良娣身有旧伤,请安就免了。” 周尚宫竟然还侯在外边,连忙笑道:“殿下放心,昨夜容良娣进宫就已参拜过皇后娘娘了,当时皇后娘娘就有过训导,请容良娣专心服侍太子殿下即可,请安的礼自然都免了。” 元钧又道:“容良娣身边有两个小丫头叫红缨、白缨的,也是大姐姐赏给她日常身边答应的,请周尚宫禀报皇后娘娘,本也是公主府的丫鬟,一并传入宫内服侍良娣,省得她身边无个贴心人伺候。” 周尚宫硬着头皮道:“奴婢这就回去禀报娘娘。” 元钧道:“今日就要见到她们。”他语气强硬,周尚宫完全被他的气势给镇住了:“是,奴婢立刻办。” 元钧又吩咐了几句:“容良娣初入宫内,宫里的份例一并拨入函宫内,不可怠慢了。” 周尚宫连忙又应了,元钧这才又问严信:“李东福呢?” 严信连忙笑道:“李公公昨夜……得了喜帕就回去复旨了。” 元钧冷笑一声:“吩咐人去和他说,叫他立刻安排御医过来为容良娣看诊,若是那酒有什么后患,仔细他的皮。” 第94章 谋算 御医很快就到了,先被小内侍引着给容良娣把脉后,就被带了出来,然后便被带到了太子这边。 御医连忙行礼,见太子详细问了他把脉情况,又特意垂询:“昨日合卺礼,陛下赐的合卺酒,有助兴的成分,可会造成别的后患?” 御医之前值日,也为太子把过平安脉,从未见过太子关心脉案,此刻却反覆询问,甚至让人取了那酒壶剩下的酒来给他测试:“务必要将热毒拔出干净,良娣在战场上受过箭伤,身子虚,此次又喝了这助兴酒,需多加调养清毒。” 御医连忙回话;“殿下放心,这确实只是普通的助兴酒,昨日确实是陛下那边传药房要了‘五子衍宗丸’,调了苏合香和蜂蜜,只是助阳的效果比较强,并无其他有害成分,开些清心补虚补气的药就好了。” 元钧这才微微放心,御医连忙道:“殿下也喝了酒吧?是否由下官为您把个平安脉?” 元钧不以为意,一如从前一般对自己的身体并不在意,但旁边的严信十分关心进了一步:“殿下,请御医看个脉吧。” 元钧可有可无将手抬起,内侍们连忙上前为他放腕枕,御医上前细心左右手都诊过脉,禀报道:“殿下身子好了许多,只是大病初愈,还需慢慢养着,凡事宽心为上,臣为殿下开个方,慢慢养着,若是不想吃药,也无妨,只注意休息和吃食便好。” 第164章 元钧没在意,只命人赏了御医,却又要求御医最近三日都要来为良娣把脉。 太子一反常态的重视容良娣的消息自然最先报到了皇帝那里。 李东福深深垂着头,元自虚含笑道:“太子看来是真的极喜欢这位容良娣了,不错不错。太子良娣伺候得好,给这位良娣赏些东西吧,此事皇后也办得好,当赏,吩咐给皇后赏些东西过去。” 李东福应了,元自虚看着李东福又笑道:“小福子担心什么?朕也是为了子嗣计,朕有这么多儿子,太子却一个都没生,岂有此理?储君为国之本,岂可无嗣?” 李东福连忙回道:“陛下所言甚是。” 元自虚却看着他意味深长:“还是说,小福子奉了朕的命令赐酒,担心得罪了下一任国君今后没有后路?” 李东福连忙跪下匍匐,连连叩头,汗湿重衣:“奴才待陛下忠心耿耿,陛下交代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绝无二心。” 元自虚呵呵一笑:“太子宽仁,臣子们都希望太子出来吧。” 李东福闭口不言,皇帝把太子像养猪一样养着让他生孩子,就是不放太子出来,还不是猜忌日深?谁知道君心究竟如何想? 元自虚慢悠悠起身:“太子福缘深厚,可惜,命中和朕,多少是有些相克。此消彼长啊……” 他看向窗外,已是春日,满树海棠花开,落了不少花瓣在院子里,他笑了声:“‘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物外光阴元自得,人间生灭有谁穷。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丘处机的诗,朕少年时也读过,也是极有感悟的。要说堪透世情,难道朕这经过半辈子的人了,还能输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成?他妻儿未有,未治过天下,就做出一副勘破世情,要升仙的样子来,把他亲老子放哪里去了?” 他惧热,穿了宽松的纱袍,此时已感觉到了一阵烦躁,看了看时辰果然要到服丹的时间了,便不再纠缠这些,只吩咐道:“太子不想要这俗世富贵团圆,朕难道就看在眼里吗?还不是为了元氏天下?下去传旨吧,” 元自虚回到了道观,冲霄国师上前来,又亲自捧了金丹过来,元自虚觑了眼:“太子今日纳妃,听说已幸了妃子。” 冲霄脸上一僵,元自虚捏了金丹在手,也不急服用,只慢悠悠拿在手里:“这些日子服丹后,神游的次数变少了,反而身子感觉有些疲乏。但太子这边,却日日打坐清修,越发刻苦。你说那是因为太子修的道和朕修的道不同。朕想想也对,无论道家还是佛家,都有童子入道,忍得了寂寞,才修得大道。” “但朕与太子之仙缘,此消彼长,如今太子也破了身,朕这边若是还是修道修不出个什么,那就是道长的金丹,有什么问题吧?” 冲霄连忙笑道:“陛下仙缘深厚,必有大成。” 元自虚微微一笑,拿了那枚金丹,和从前一样就着酒服下去。不多时就悠悠然躺了下去,冲霄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慢慢走过去,悄无声息地将案头的香拨了拨,袖子里一块香块在一旁服侍的内侍不注意的情况下落入了香鼎内,然后受热慢慢散发出了迷人的香味。 冲霄屏住呼吸,自己悄悄又退了出去,退出去前看了眼在盘膝打坐的皇帝,面上又现出了飘飘欲仙的神态,他悄然步出,心头怦怦跳了起来。 这些日子,金丹的作用显然在消退,陛下服用金丹的时间在缩短,而他到底心中害怕,也是担心材料难得,没敢增加用量,如今看来,这金丹……得再加大量了,但是这样的日子,哪里能长久下去? 那日就连陛下都感觉到了金丹威力的削弱,仿佛无意问了一句,是否太子保持童子身,在修道上更得仙缘。 他当时只是含糊着说这修道的方法不同,难以相比,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觉得他与太子这仙缘是此消彼长,竟然一道旨意就非要给太子纳妃圆房,破了太子的童子身。 果然帝心难测……但若是还是继续这般下去,那可就难了。 得想法子…… == 鸾鸣宫里,骆皇后也得了消息,对元亦雪道:“看来你提的这法子确实不错,太子果然真幸了这容美人。” 元亦雪笑道:“是吧?我就说是既然是弋阳的人,太子必定会给她些脸面的。” 骆皇后却蹙眉微微摇头:“你想简单了,你可知,昨日合卺礼,陛下专门派了李东福过去赐酒,说了若是这容良娣服侍不周,圆房不成,便是服侍不周,要赐鸩酒,还要问罪家人,太子当时就发了大气。” 元亦雪睁大眼睛:“父皇怎会下这样旨意?” 骆皇后道:“你弟弟还小就不说了,元涯其实也不小了,但皇上怎么就不在意他的婚事?而且太子良娣,可是有品级的侧妃,皇上竟然下这样的旨意逼迫太子,必须圆房,你可想明白了?” 元亦雪道:“父皇是和从前一般,希望太子尽快生下皇孙吗?” 骆皇后蹙着眉:“你父皇并未想过要废太子,他如今逼着太子圆房,必定有旁的想法。而且,弋阳公主如今势力已成,靖北是她囊中之物了,难以再挑拨,京营这边又是宋国公掌着,更不必说承恩侯沈家这里,虽然如今蛰伏着,但沈家的儿子可一直还在太子身边,承恩侯可是实实在在的仕宦大家,朝廷军中门生故旧遍朝野。” 第165章 她看向元亦雪:“而我们这么多年,只往五城兵马司安插了一个李康良,宫里的禁卫,仍然是陛下亲自掌着,亦雪,我们如今岌岌可危,因此我这才叫你联姻武将。不是为娘的不心疼你,因此你也当体贴母亲,不要再想着郑探花那边了。” 元亦雪看到骆皇后看着她眼睛锐利,心中一虚:“母后……我只是……朝中武将,但凡有些权势的,多是年长的……” 骆皇后冷笑一声:“我比你父皇小十岁!是有权有势,人人都来趋奉于你,还是嫁个小后生,当个富贵闲人?只怕若是太子得势,你连富贵闲人都当不成!你可知道昨日皇帝赐酒,太子发了多大的脾气吗?这容良娣是我选入宫的,焉知太子没把我一起恨上?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你以为他会把你当妹子?” 元亦雪低声道:“母后,我知道了……”她心念电转:“但是母后,联姻这事总要时间,但这次弋阳公主派了身边得力侍女进京联系京中勋贵,朝中大臣,我就不信父皇不忌讳?何不趁此时机,想法子把宋国公那京营的权柄给夺了?” 骆皇后想不到她能看到此处,赞许道:“我也想到这里了,正要托人和你舅舅说。” 她微微一笑:“这京营,宋国公确实占了太久了,皇上其实早就想换了,如今不过是给他送个借口罢了。” == 宝函宫内。 春分时节,唐喜就已采办了不少南方的珍异鲜果送来。 容璧带着宫人将鲜果冰碗子挤上乳酪,再配上冰镇着的酸酪,又提了新鲜活鱼来现做鱼脍,片了薄薄的鱼脍铺在晶莹雪堆上,更切了瓜果藕笋,菌菇莼露等配着。再将胡椒粒与姜片爆炒,加入泉水烧汤,煮了鲜美的鸡汤,用来烫那青翠的豌豆尖儿。 她本就熟悉这里的菜圃和厨房,带着宫人内侍忙忙碌碌,却十分有章法,不多时荷塘中央的九曲桥廊里,已安置好了丰盛的宴席。 元钧站在廊下,看着容璧带着人安排宴席,不知为何,唇角微微带了些笑容。 清冷偏僻的宝函宫,仿佛忽然就活了过来一样。 第95章 佳偶 春日的荷塘,荷叶新生,嫩绿如新染裁剪出来的绿绸团扇,铺满了整个水面,圆圆的荷叶上托着晶莹的露珠。 春光柔和地洒在碧绿的荷叶上,仿佛给它们披上了一层浅金的辉光。微风轻拂过荷塘,荷叶轻轻摇曳,似乎在呢喃低语。荷叶间已隐约可见零星几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像是羞涩的春闺少女,躲在绿叶的怀抱中,只露出一丝丝粉红或是洁白的尖端。 池塘中的水清澈见底,偶尔有几只小鱼悠闲地穿梭于莲叶间,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水面上,蜻蜓迅捷来回飞行,翅膀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 水榭内已摆下了容璧亲手做的鲜果春宴,元钧和容璧在里头对坐着用了膳,喝了清冽的酸乳酪果汁。翠绿的毛豆,鲜嫩的豌豆尖,都仿佛带着春天的芬芳气息,清炒春笋丝,保留了最本真的清脆。两人还是第一次对坐而食,容璧昔日曾在镜中仔细看过太子的面容,但此刻真坐在对面,她竟有了些拘谨,几乎没有说话。 元钧则恪守着最严格的用餐仪态,食不语,吃得慢条斯理,仪态优雅,但其实却吃了不少。 两人默默无言对坐而食用过饭后,元钧看容璧垂睫端了茶来喝,便命人撤席,又命人送了琴过来,今日春日得兴,便就鼓琴一曲。 容璧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弹琴,十分好奇,虽然不懂这些,却也感觉到潺潺动听。太子垂着睫毛,神容沉敛,目光专注而平和,轻轻地将双手放在古琴的弦上,指尖轻触,似乎在与琴弦在对话。 太子的指尖随着曲子的节奏起伏,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完全沉浸在音韵中,仿佛通过这一根根琴弦,与天地、与天人对话,时间好像也慢了下来。幽静的水榭中,太子原本就姿容如玉,垂下的广袖随着琴音飒飒抖动,潇洒如仙,此情此景正如一幅脱俗丹青水墨画,而太子是这其中的隐者。 窗外远处已有桃李花放,微风送来阵阵春日的花草气息和水面水汽的味道,与房内焚的冷香相融,至静至雅。春晖斜照进屋,光影斑驳洒在古琴的漆黑漆面上,反射出深沉而温润的光泽。 远处把守着的禁卫们都听到了水榭当中传来的琴声,不由驻足望了过去,远远能看到水榭打开的窗子里,太子与新封的良娣娘娘相对而坐,太子一席杏黄色纱袍,身姿挺拔,双臂悬在琴上,指间轻佻,正在抚琴。 清澈而悠远一般的琴音在春光中回荡着,开始如流水一般空灵澄澈,后来渐渐静美醇厚,到了后期便渐渐激昂起来,琴声如金石,铮铮有声,犹如冰车铁马碾过冰原,忽然豁然开朗,漫天风雪,天上地下,天阔地广,千山唯一人独行,无处不可去,之后忽然铮的一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这一曲琴十分长,弹了许久。琴音静下来之时,容璧看到太子双眸垂着,手放回了膝盖上,袖子垂落在蒲团之上,但他却仿佛战斗过了一场一般,胸口起伏未定,面色带了些潮红。 容璧只觉得意犹未尽,耳清目明,如享仙乐,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元钧含笑:“先是《幽兰》《山居吟》,再转入《平沙落雁》,最后是《列子御风》、《逍遥游》。” 第166章 容璧想不到太子竟然弹了这么多首古曲,有些震惊。 元钧眼睛带了些亮意,却又问她:“卿卿可想要学?” 容璧有些意外,但却知道元钧昨夜吩咐她明日在荷塘水榭中治席定然有目的,如今也只是配合他便好,便也回道:“妾身想学,但只怕笨拙,学不好。” 元钧微微一笑:“卿卿天资聪明,不可妄自菲薄。” 说完便起身挪了个蒲团过来,放在琴前,命她坐下,在她身侧扶了她手腕教她抚琴,慢慢说起来:“这琴弦你先认音,然后孤教你识谱,再试着对着琴谱弹一些简单的,多练习便可了。” 元钧的声音温和而耐心,将琴放平对她道:“孤先教你琴的各个部位,琴面、琴底、琴颈、琴码、弦……” 他将琴反覆翻着给容璧看着琴的每个部位,一一细说这些部位的功用,然后又教她坐姿,双手自然而然放在她肩膀上:“放松些。” 容璧只感觉到肩膀犹如火烧一般,哪里放松得下来,元钧也没有苛责,只示范给她看:“孤给你简单说说指法,你先大致明白基本的指法。” “左手是按、滑、挑、擘,右手是弹、抹、挑、勾……” 元钧一一示范,又道:“古琴是五音,你先听。” 他弹出了宫商角征羽的音,又道:“这和五行木火土金水也相对应,等你时日长了,再慢慢体味。” 说完便请容璧试着拨琴,细致地解释着每一个动作的要领。不时起身,绕到容璧身后,轻轻地为她调整坐姿,或是纠正她手指的位置。 容璧开始还为这些轻微地触碰而感觉到羞赧,但看太子一直平静从容,不疾不徐,渐渐也就打消了这些生疏窘迫,慢慢专心在习琴上。 但终究是第一次抚琴,她时时出错,有些不好意思道:“妾笨拙,太子殿下还是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 元钧道:“卿卿已经很聪明了,当初大姐姐教我弹琴,弹了半个月孤都学不会,大姐姐还以为孤在这琴上没天分。后来勤于练习后,父皇又派了古琴大师来教导我,日日苦弹不辍,如今不也能自娱自乐了?” 容璧:“……” 她看向元钧,神情颇为恳切,眼睛带了些求饶,元钧看她双眸清澈灵动,是从前没有见过的狡黠,显然是这小娘子并不是很喜欢弹琴,害怕自己真的要勉强她日日苦练,又不敢拒绝,害怕旁边服侍的人听了去,忍不住笑了:“卿卿先自练一练,若是累了,便自己看看琴谱,孤有些困了,且在榻上歇一歇。” 水榭里自然安排了舒适歇着的内室,元钧进内歇息,指挥着内侍宫人将水榭四周厚重的帘子都放下,然后宽了外袍,斜躺在软榻上,闭上眼睛便小憩起来。 容璧:“……” 她垂着手又胡乱练习了一会儿,看着元钧一直在榻上隔着屏风一动不动,害怕他是真的睡着了,觉得自己这乱弹琴要吵着他,便放了琴,悄悄起身,在书架上随意挑了本书看,这里她以太子之身也时常进来,架子上的书她本来就熟悉,因此不知不觉又拿了字帖来练起字来。 元钧本来也不是为了睡觉,而有别的意图,但此时躺在榻上,隔着屏风的薄纱,看着一侧书桌前那窈窕身影正襟危坐写字。水榭内春光被厚重的帘幔遮挡在了外头,屋内只有他们两人,午后这样的安静十分令人放松,不知不觉困倦也涌上眼皮,不觉便睡着了。 等一梦醒来,看到容璧竟然还在写字,不免有些心疼,起身悄然站在她身后看了眼,看她果然和从前一样,临的正是自己的字迹,显然还是担忧有后患,一日不曾放松。 他心里微微一暖,感动莫名,但还是道:“你不歇一会儿吗?你身子还未大好,该歇的时候还是多歇歇。” 容璧吓了一跳,但仍是端端正正写完那一笔,抬眼看他抿嘴一笑:“中午一睡一不小心便把一日都睡过去了,有些浪费,因此我一般宁愿出去菜园子里折些菜,看看晚上吃什么。把困头过去了便好了。” 元钧笑道:“那怎么今日不出去走走,只在这里写字?” 容璧道:“殿下想来另有用意,再说这水榭内无人伺候,殿下一人在也不大放心。” 元钧知她聪慧,已明白自己这一番作态是为了掩护来日从密道出去,只含笑道:“得妻如此,孤还有何求?” 容璧面上微微一红,不再说话,只垂头将那一首诗那一句“早有菩提生宇内,了无色相滞胸中”给写完,元钧赞道:“写得好,带着超脱的禅意,这是月溪法师的诗,拿去给父皇看,定然也以为是孤写的。” 容璧低声道:“妾笔力不足,写得软弱了些。” 元钧淡道:“正好,红颜枯骨,父皇必定觉得孤新得佳人,必定沉溺声色,字写得缱绻软弱些,正合他意。” 容璧:“……”她总觉得太子的话有调戏之意,但抬眼看太子又一贯那样的正色严肃,又疑心自己多想了,只能低头遮掩自己发热的耳根,却不知元钧在后头看到她通红如软玉雕出来的耳根,眼眸颜色沉了几分。 元钧又笑道:“水榭沉闷,孤还是陪夫人到外边菜园子走走,摘些菜,为晚膳做准备吧。” 两人果然起身行到了外边,看到日头已西斜,菜园子里满架绿意,正有小内侍在那里浇水择菜,看到太子和良娣过来,全都连忙行礼。 第167章 容璧看那些女子里头,好几个正是之前骆皇后送过来服侍太子的四个侍婢,青豆、碧瓜、翠韭、绿葱,她之前在太子身子里,见过她们几次,都是战战兢兢安静顺服的,但今日却一反常态,虽然在菜圃里头摘菜、捉虫、拔草,却全都擦了脂粉,抹了胭脂。 她心中明白,这是知道太子宠幸了自己,想来以为也有了机会,因此少不得也来试一试了。 看来太子那一曲琴,挑动了多少芳心。 这冷宫内长日难耐,高墙内寂寞孤夜。只有这一位男子,身份高贵,气度高华,偏偏又生得仙人一样的容颜,若是一直不近女色还罢了,偏偏幸了侧妃,侍婢们岂有不抱着一丝期待呢? 第96章 时机 “三月十八,太子晨起,打八段锦后打坐片刻,即起批奏折,午时与容良娣与水榭中宴饮,太子抚琴,并教良娣弹琴。午憩后太子与良娣与菜圃中摘瓜豆。良娣亲手备膳,用过晚膳后太子与良娣漫步闲行函宫荷塘边,沐浴后就寝,良娣侍寝。” “三月十九,太子晨起八段锦晨练后打坐,批奏折。午时命沈统领带侍卫、内侍爬树,摘选槐花、榆钱,交由容良娣。容良娣亲做榆钱窝头,槐花合面蒸之,于水榭设宴饮,并遍赏侍卫、内侍、宫人。膳后太子仍抚琴,教容良娣。午憩如常。晚膳仍为容良娣备膳,饭后闲行散步,太子教良娣下棋。沐浴后就寝,良娣侍寝。” “三月二十日……太子与良娣赏玉兰,花下对弈。” “三月二十一日……太子与容良娣垂钓荷池边,容良娣做鱼脍呈太子。” “三月二十二日……太子与容良娣挖土种瓜,太子亲剪春韭,容良娣煎韭菜盒子呈太子。” “三月二十三日……太子与容良娣相对蹴鞠于树下。” “三月二十四日……容良娣制紫藤酥,遍赏下人。” 一连数日,元自虚看到太子这边青犼卫副统领于寰递呈上来的折子都有些哑然。 太子几乎日日都和良娣一起,或抚琴、或下棋、或临帖,甚至亲自为良娣梳头插花,亲自为良娣画金箔花黄,又亲自拿了银子出来命内务府为太子良娣制春衫、打首饰、买时兴的胭脂。 开始几日还看到太子打坐,然而后来晨起的时间越来越迟,虽然还是要批奏折,但太子已放弃了打坐,而是 元自虚将折子放在一旁,看了眼窗外东风习习,鸟儿啁啾,玉兰、杏花、海棠、桃花、梨花都已开满枝头,馥郁满枝,太子历来样貌出色,宫苑内如今确实是赏花最好的时候,就连骆皇后都一连举办了数日的赏花宴了。 他想了想命人请了骆皇后来,骆皇后精心打扮了一番过来含笑下拜:“臣妾见过陛下,陛下这些日子容光焕发,仙风道骨,想来是修道有成?” 元自虚被她说中,面上有些得色,这几日又神游了几次,甚至似乎渺渺茫茫见到了那天宫上的繁华。想起神游时见到年轻时容貌出色的沈后,再看骆皇后也并不如何满意,只道:“这些日子太子和容良娣感情甚好,此事你办得好,另外老三老四的王妃你也该物色起来了。” 骆皇后连忙笑着道:“臣妾已在物色了,这些日子在宫里举办赏花会,专门命了各家命妇带自家未出嫁的闺秀来宫里……但……老三那边,恐怕还是要贵妃定好一些。” 元自虚倒没放在心上,随口问道:“可以和她商量商量着办,怎么,她可是有人选了?” 骆皇后面上露出一言难尽,但仍然道:“陛下可以召见贵妃妹妹问问吧,她哪里会和我说这些呢。” 元自虚冷声哼了声:“有什么就说,她若是看上哪家的便定了好了。” 骆皇后悄声笑道:“我其实是觉得不大妥当,皇上若是不高兴,可别怪我多嘴。之前臣妾举办赏花会,贵妃赏了两家闺秀花,一个是承恩侯府沈家的嫡女,一个是宋国公府上的女孩儿,赏了好些东西。” 元自虚微微皱了眉头:“宋国公有女儿?” 骆皇后微微一笑:“庶女罢了,年岁尚小,今年才将将及笄,但很是受欢迎呢。毕竟宋国公府上不比其他人,旁的不说,便是大公主千里迢迢遣了身边人回来,不也专门派人给国公府上送东西吗?” 元自虚眉头微微一皱,骆皇后笑道:“莫说是庶女,便是如今宋家老二,也是多少高门盯着要联姻呢。” 骆皇后含笑道:“只是到底宋家曾经尚过公主了,如今女儿又嫁皇子,臣妾想着,陛下给宋家的恩典已是足够多了,赏花宴上又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多命妇和闺秀都在,只怕京城里的高门都会多想。” 元自虚面上深沉难辨:“也罢了不过是赏些东西罢了,元涯本就是个风流浪子,国公府家教严谨,女儿嫁给他,朕还嫌糟蹋了,到时候对不起宋国公。” 骆皇后微微一笑,元自虚却又想到:“好些日子没见到小雪了,她的婚事也该想一想了,你有什么打算?” 骆皇后十分诧异不知为何元自虚忽然对儿女的婚事都关心起来,从前他只是一心修道罢了,但仍然含笑道:“亦雪从小宠大的,脾气有些骄纵,臣妾也担心嫁到高门,到时候不知约束脾气,倒给陛下丢脸。这些日子想了又想,正想讨陛下的恩典。我娘家兄弟幼子骆泰,和亦雪也算是姑表亲,亲上加亲,又是臣妾娘家,想来也不会给她委屈受。” 第168章 元自虚只希望儿女们都尽快成亲,以免又冒出哪一个有仙缘的来,分薄了他的仙缘,只淡淡道:“你看好了也行,国舅家也可,只是亦雪恐怕不一定依着。朕记得骆泰那小子软弱得很,如今不知道可长进了些没。” 骆皇后扑哧一笑:“陛下竟还记得?那还是十岁的时候陛下见过呢,当时年幼,又惧怕天威,自然看着软弱,如今长大了,也是翩翩君子了。脾气是温软些,但陛下看亦雪,脾气是刚强些的,岂不是正合意?只是,臣妾也嫌骆泰确实官职低了些,不好看相,陛下若是有机会,能赏他个禁卫的职务,给他锻炼锻炼。横竖亦雪还小呢,臣妾哪里舍得就放她出去。” 元自虚看她倒是一片真心为女儿,要求也不算过分,高门贵戚的子弟,弄个侍卫的虚衔,多是为了好看,毕竟是要尚公主的,而且挑选了脾气温和软弱的驸马,自然是担心女儿将来吃亏。 相比之下贵妃那边却是意欲为荒唐风流的儿子娶手握军权的重臣的女儿,又甚至想要娶沈后的侄女,其意难免就有些令他不悦了。 但他历来深沉,只淡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让他去朱豸卫任个禁卫统领,历练历练好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该定就早些定了吧。” 骆皇后含笑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就放心了。” 说完又说了些闲话,看元自虚面上露出了些倦色,便连忙请辞道:“陛下可还有什么交代?” 元自虚看了时辰也要修道打坐了,只道:“没什么了,朕看太子和良娣恩爱,恐怕不久就要有好消息,你吩咐尚宫局那边,可以挑选些健康的乳娘备着了。” 骆皇后心中微微一抖,想起老二仍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心下恼怒,但仍是道:“是。” 骆皇后便辞行出来,想到已一举两得给宋国公和贵妃都各下了一根刺,心下不由有些得意,又召唤了女儿来:“过些日子我让骆泰陪你去上香。” 元亦雪一皱眉:“骆泰这人软塌塌慢吞吞似蜗牛一般,我不嫁他!” 骆皇后道:“谁要你嫁他呢?做给你父皇看罢了。等宋国公那边的事罢了,到时候你和骆泰吵一架,我再说一说,另外再择个良婿便是了。” 元亦雪道:“如今和他出去,我名声都坏了,还能嫁什么好儿郎?” 骆皇后冷声道:“你大姐姐的名声那个样子,人家一样把靖北王拢在掌心,你是公主,怕什么流言蜚语?” 元亦雪语塞,骆皇后却又轻声道:“你且忍一忍,我如今看上了青犼卫副统领于寰,你也可留意一二,这人为你父亲信重,如今是最有机会当统领的。” 元亦雪勉强回忆了一会儿压根想不起来于寰是谁:“青犼卫不都是外边选进来的将领吗?我记得家门贫寒的很多,和其他三卫多是贵家子弟不同。” 骆皇后道:“能从泥里头挣出来的,才是真正有出息的男人呢。你懂什么,只看着郑探花那什么外貌,有什么用?” 元亦雪有些恼怒,心里却已明白母亲这是想拉拢父皇身边近卫,又怕父皇忌讳,自己一贯胡作非为,若是到时候真有什么,父皇大概也只以为是自己选的夫婿,不会以为是母后故意的。 但父皇岂是好糊弄的? 元亦雪也没说什么,只面上表面恭顺道:“母后既说行,那我也看看吧。” 骆皇后看她听话,这才放心,得意道:“过两日你舅舅就要参那宋国公一本,你等着吧。” ===== 过了两日,果然骆国舅参了宋国公一本贪墨军饷,亏空粮草,在军中结党营私。 皇帝倒没说什么,不置可否,反而还安慰了宋国公几句,但过了几日,兵部便有了旨意,宋国公卸任京营,改任西南巡抚,巡抚四省军务,节制各镇,兼理粮饷,即日便要卸任交接赴任巡检去了。 而承恩侯府,沈侯爷也在午时,再次见到了秘密出宫的太子。 元钧日日与容璧在水榭用午膳,抚琴,下棋,歇午休,青犼卫们早已习惯了太子和容良娣的作息,也都习惯了在太子午休之时,也放松的用太子赏给的,容良娣这边带着宫人所做的美味佳肴。 而在这一日,元钧再次通过密道出宫,与沈侯爷会面。 承恩侯大礼参拜,元钧却扶了他起来,低声问道:“大姐姐那边可有信来?” 承恩侯道:“一切都按殿下的旨意行事,已通过镖局安排人手,陆陆续续分批进京了。果然有容家兄妹吸引了骆皇后的注意力,老夫这边反倒能腾开手脚做些事了,只可惜容姑娘突然被骆皇后引入宫,此事确实始料未及,老夫知道,宫里直出了懿旨,已改不了了。” 元钧道:“今后孤再补偿容家。京里最近的邸抄都拿来给孤看看,有什么事也都说说。” 承恩侯道:“宋国公那边忽然被夺了京营提督的职务,如今京营暂时由五城兵马司李章良暂领着,那是骆家的人。这个时候京营统领调度,不利于我们之后的行事。我后来打听,应该是骆皇后的手笔,骆国舅亲自出马参的。” 元钧一皱眉头,想了下道:“孤有办法,且将那金丹的事发了。” 承恩侯诧异:“这么早吗?” 元钧果断道:“不能拖,必定要帝后彼此生了嫌隙,我们才好行事。” 他冷笑一声:“时候也该到了。” 第169章 第97章 将明 天一观。 两个貌美道姑从冲霄国师手里捧着金丹过来,另外一人奉着清水,服侍元自虚服丹。 一旁香炉里也已焚上了烟雾,沉静醇厚的香气慢慢充满了整个屋内,就连道姑脸上都浮起了喜悦惘然沉醉的神态。 元自虚吃了金丹,熟悉的恍惚涌了上来,他闭上眼睛,放任着那种灵魂仿佛从沉重的□□中抽出的飘然感,这种时候,如果让女道姑服侍,他会得到极大地快乐。 但最近他离魂仙游的次数减少,身体的疲惫感也开始越来越重,他对凡人的饮食已经明显没了兴趣,食物已不再和从前一样美味,味同嚼蜡,他开始尝试辟榖。 他感受到这具身躯在衰老,变得日渐沉重,离他褪下这具凡人残躯的时间正在接近,太上感应,精气动也,魂魄离身,弃此残躯。 他深深吸气,心无旁骛,按内丹术的修炼法,从丹田发端,整个身体放松下来,心境空灵,呼吸逐渐变得细长均匀,他的向内收敛,摒弃杂念,仿佛感觉到一股暖流从服下的丹药那里散发出来,如同云卷云舒,自然流畅,气息流动升腾,缓缓上升至脊背,再由头顶百会穴而出。 而他的魂灵也开始慢慢上浮上浮,天空似有天籁,五彩光芒在天上光芒大作,仿佛有什么东西召唤着他,吸引着他,吸引着他的灵魂,他是天之子,是这天上天下的统治者,他升天就如回到自己的宫殿一般简单,犹如呼吸、犹如喝水一般是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的事。 他上升着,他沸腾着,他飘然若仙,仿佛已看到碧落之上,九霄光中,属于自己的宫殿…… “匡啷!” 一声破碎的声音在丹室里响起,仿佛石破天惊,元自虚仿佛从高高的云端忽然坠落一般,猛然从那沉重疲惫的身体中惊醒过来,突然睁开眼睛,浑身出了一身冷汗。 殿里道姑和冲霄也都吓了一跳,看到皇帝被惊动睁开眼睛,全都匍匐在地,元自虚压抑着心下的不快,怒声问:“是谁扰朕清修!禁卫拿下!” 外殿如狼似虎的青犼卫冲入,在殿内寻找了一圈,竟没有找到人,只在角落香炉厚重的幔帐后找到了一个被打碎的琉璃香炉。 殿内的道姑浑身颤抖着,在青犼卫的询问下只流着泪道:“不曾见到有人在那里,不是我们,我们一直在一旁服侍陛下清修。” 冲霄国师早就站出殿外,此刻进来也只皱着眉头不敢说话,此时也只能陪笑着解围道:“或恐是猫儿跃入,打碎了琉璃香炉。” 元自虚强忍着怒气走到发现那琉璃香炉打碎的地方,看了眼满地的香灰落在华丽的地毯上,香灰上并无动物爪印,他皱了皱眉头,亲自蹲下看了下那些香灰撒下的地方,然后在幔帐下,找到了一枚金丹。 和自己每日服用的金丹一模一样,还有一块香块,燃烧了一半,似乎被强行熄灭偷走,然后不慎打翻了琉璃香炉,于是惊慌逃走。 他拿起那枚金丹和香块,在鼻下闻了闻,转头阴鹫的目光看向了冲霄国师,一边却已吩咐青犼卫:“所有人站在原处不许动,所有禁卫将道观仔仔细细搜一遍。不管是可疑的人,还是可疑的东西。” 他看着面色不变的冲霄国师,冷笑一声:“尤其是看着像金丹、香块之类的东西。” 冲霄想到今天刚刚炼出炉的金丹,放了一粒在屋内匣子里,该不会是那个送膳的内侍拿走后又跑来这里偷焚香的香料,惊慌之下打碎了琉璃香炉失落了这枚金丹吧,他额头上微微起了一层汗,但面色仍然不变。 天一观并不大,很快搜完的禁卫回来禀报,在冲霄道长净室内搜到匣子一个,内装有金丹一枚。 元自虚看着冲霄道长:“国师可有话说?” 冲霄道长连忙下跪道:“每一炉出的金丹数都是有数且当面封存的,老道实不知是谁将此金丹放在我屋内,再则,我若是有心要藏,如何这么大大咧咧藏在几上?或恐是有心人故意栽赃,请陛下彻查,还老道一个清白。” 元自虚阴冷的目光直直盯着他许久,看着他跪在下边身子一动不动,才笑了声:“国师请起,想来这仙缘难得,难免引了些不自量力的人觊觎,只是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偷到这金丹丸的,是得细细查一查去了疑心才好。” 他阴森森下令:“传朕口谕,宫门戒严,全内宫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违者杀无赦!整个宫里,都搜一搜,去了疑心,也别冤枉了好人,也别放过了小人。” === 夜幕低垂,月亮被缥缈云层遮挡着,稀薄的月光斑驳地洒在禁城的琉璃瓦上。宫殿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尤为肃穆而阴森,似乎藏匿着无尽的秘密。 青犼卫身着暗色戎装和软甲,腰间佩着佩刀,手持火把和长枪,快步在静谧的夜空下穿行,他们的铠甲与武器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所有的禁卫都接到了通知,倾巢而出,或把守着要隘,或穿行在各宫中,执行着不容置疑的帝王的意志。禁卫们分成若干小队,各自负责不同的区域,从金碧辉煌的殿堂到幽暗曲折的长廊,从富丽堂皇的书房到低矮简陋的仆役住所,无一不在他们严密的搜索范围之内。 各宫宫女或太监纷纷被惊醒,他们惊慌失措地被喝令着站在房间中央,等待禁卫们的搜检。 第170章 宝函宫同样也被禁卫闯入,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搜查。 容璧听到外边的动静,也被吵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屏风外元钧正站在内室中央和严信、沈安林说话,面色严峻。 容璧迷迷糊糊起身,看到窗外火光点点,无数的禁卫把守在外边,外边的宫女内侍都被驱赶着站到外边院子空地处,然后一一点名,喝令声和奴仆宫女的声音都起落着,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依稀听到元钧说道:“所有卧室都点亮蜡烛,所有箱子都打开,由他们搜。” 容璧心中心惊,想起了荷塘下的暗道来,前日太子还从那里出去过。 她起身披了衣裳,元钧大概听到了声音转入屏风后,看了她道:“不必起身,继续睡吧,与咱们无关。” 他看到容璧面色苍白,知道她是担心那密道,悄悄俯身低声道:“放心吧,前日进来,我已命人从外将那里填上了。唐喜做事周到,万无一失。” 容璧心头一松,看向元钧目光里又充满了钦佩,心道,难道哪一日太子出去,便已经料到了这一次搜查?他做了什么? 元钧走过来,拿了披风披在她身上,温声道:“回去歇下吧,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你身子不好,要好生歇着。” 容璧被他按着躺入被内,乖顺地躺下,但一双澄清妙目却依然看着元钧,满眼都是好奇。 元钧忍不住微微一笑,知道她必定十分想知道为什么,但今夜关键,他伸手轻轻抚摸她双眸让她合上眼睛:“睡吧,明日起来孤为你解疑。” 他看容璧闭上眼睛,便就起身走了出来。 青犼卫副统领于寰正站在外边,向他俯身道:“属下拜见太子殿下,奉旨搜查全宫,查抄刺客,请殿下和良娣移驾大殿内。” 元钧冷声道:“怎么?于统领是连孤和良娣身上也要搜吗?” 于寰不卑不亢弯腰回话道:“不敢惊扰殿下千金之体,但良娣娘娘这边是要查的,由内侍和尚宫带人搜检,必不会惊扰到良娣娘娘,还请殿下恕罪。” 元钧寒着一张脸坐在太师椅上冷声道:“夫妻同体,既是要去疑心,请内侍也过来查了孤身上,也省得到时候查不出个什么来,又疑心孤。孤一片冰心在玉壶,没什么不能查的。” 于寰看元钧如此,一沉吟也没拒绝,今日无论如何都已得罪了太子,查便查了。 一时容璧也到底还是被人请了出来,在内室搜检身上后,便也请了出来坐在太子身边坐下。 元钧看她搜检后身上衣裳单薄,便将身上外袍解了为她披上,命人倒了茶来给她喝。 容璧心中其实还是非常担心九曲桥水榭那边的机关,时不时看着外边的火把下禁卫们来来回回,敲击着地板。 训练有素的禁卫们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敏锐而多疑,火把的光芒如长龙涌入每一处房间内,昏黄的光线与室内的暗影交织。 禁卫们细致地搜查,仔细观察每一处可能藏人藏物的地方,从书架的每一本书、壁炉的每一块炭,从地毯下到墙上的通风孔,壁龛里,挂画后,花瓶内,无一不经过仔细的检查。 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的光,宝函宫才算搜查完毕。 于寰在接了手下的禀报后,进来向元钧行了大礼:“禀殿下,宝函宫已搜检完了,所有在册内侍宫人都在,所有房间都搜过,无可疑物品,属下告退了,请恕属下今夜惊扰殿下之罪。” 元钧凝视了他一会儿:“于统领也是尽忠职守,想来搜了这一夜,各宫搜起来都不容易,赏统领和你手下的禁卫们,拿去吃酒吧。” 沈安林上前拿了赏银给于寰,于寰有些意外,接了赏银便退下。 而天边已发白,元钧看着近卫们离开,看那太阳跃跃欲出,淡淡道:“天要亮了。” 第98章 废后 鸾鸣宫、宝芝宫与宝函宫一样,都是重点被搜查的宫殿。 鸾鸣宫,骆皇后又惊又怒,但元亦雪想要呵斥于寰时,却被骆皇后拦住,只淡道:“既事关龙体,于统领单搜无妨。” 于寰面上冷冰冰的,也没客气,虽然对二公主看着自己审示的目光感觉到有些奇怪,但还是挥手命所有的禁卫全部开始搜宫。鸾鸣宫内极大,全部搜完天已大亮,而另外一边搜江贵妃的宝芝宫的也回来覆命了,除了搜到一些奴仆们私藏的银两蜡烛绸缎之类的东西,并没搜到什么。 于寰仍然是和骆皇后告罪后,便回去复旨了。 “骆皇后和江贵妃那里,一定搜不到任何东西。” 元钧为容璧倒了一杯酸酪,容璧端坐在水榭边上,今日东风淡荡,荷塘边仍然是春日胜景,元钧同样倚在栏杆旁,一身素袍在春光中俊朗逼人,尤其是那面上的表情里带着的淡漠不屑和随意,让容璧心中微微一动。 她问道:“他们到底是要查什么东西?” 九曲桥中央的水榭,四面临水通风,所有禁卫都只能在岸边看着。元钧含笑着微微靠近容璧,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金丹。” 容璧立刻明白过来,那一次元钧与唐喜的部署,确实是以骆皇后为幌子骗了那冲霄国师制的金丹。但现在搜不到的话,岂不是白做这一场戏了? 元钧将宫女之前采来的海棠在几上慢慢调整着姿态,动作优雅矜贵,稳操胜券:“什么都没搜到,才是问题。” 第171章 元钧看向容璧,这样春日最美的海棠,在容璧跟前却仍是显得逊色,他的良娣粉颊桃腮,眸似春水,顾盼之间只如神女,他压下心底的悸动,解释道:“谁能在宫里瞒天过海,权柄滔天,做下偷金丹这样的大逆之事,却一丝痕迹都没有?” 他唇角带了些笑容:“毕竟,孤可是一直被关在宫里呢。” “除了权势滔天的皇后,还能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更何况,她现在还开始染指军务……” “想要给一个人定罪,不需要任何证据,只需要孤那至高之位上的父皇相信就行了,毕竟,他不就是信了一个所谓孤克他的算命,就把孤囚禁,把长姐远嫁吗?哪怕把真相揭露给他看,知道是被人算计了的‘神妓’,他依然坚信不疑我们父子是此消彼长,于是想方设法都要孤成亲……” 元钧唇边是笑着,手里还拿着花枝,远处看过来便是太子与容良娣又在对坐插花,太子亲自为容良娣倒茶,偶尔耳鬓厮磨,呢喃低语,实在是神仙美眷。 只有容璧看到了元钧眼睛里的悲凉和愤怒。 她轻声道:“想来殿下和公主殿下很快就能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元钧道:“知父莫若子,骆皇后这次算计宋国公,谋算军权,再加上之前神妓算命的那事本就给多疑的父皇埋了一根刺,这次就算不是她做得,父皇也一定会猜忌她。” “骆皇后是聪明人,但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因为她也发现了,就算父皇软禁孤,也从来没想过换别的儿子来当这个太子,成为第二个威胁帝位的人,她如今着意培养老四,也太小了,她等不及了。” ======== 和外边的和煦春风不同,天牢深处,阴森森的凉气从地底下升腾着,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牢房里一片死寂 在昏暗潮湿的刑堂里,冲霄已被剥去了身上那华丽的道袍,身上□□,他的双手被并拢在一起用沉重的镣铐锁住高悬于头顶的木梁,脚尖勉强触及冰冷的石板地面,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凭手腕支撑,肩膀宛如随时能脱臼一般,痛苦难耐,而天牢里的寒气彻骨,让他更是控制不住的苍白身躯微微打着颤。 自从在他房里被搜出金丹后,他就被禁卫一言不发拖到了这里,剥去衣物吊了起来,然后就再无一人进来,他知道必定是在搜宫,等搜宫后若是能查出什么证据,才会来审讯他。 这是官府熬人的手段,这么光着身子在寒夜里吊上一夜,什么犯人都会倍觉羞辱精神崩溃什么都愿意招认。他也是在民间吃过苦的,怎不知道,但养尊处优多年,尤其是招摇撞骗进了皇宫成为国师后,他已多年没吃过苦了,此刻少不得也觉得有点难熬,但……宁愿招认是替皇后制金丹,也绝对不能被皇帝发现那金丹的秘密。 他心里清楚这底线,只要皇帝还相信金丹能成仙,他就一定能活着,但这招认又不能太利索,太利索则皇帝也不会信。 但此刻,他还是感觉到了难熬,甚至有了一丝后悔,当时何不直接承认了是皇后的指使,把责任都推去骆皇后那边。 四周的墙壁上布满了暗色的血迹和裂痕,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不远处,一只孤独的老鼠在角落里啃食着一块不知来源的面包屑,它的出现,反而给这死寂的牢房增添了一丝生气。牢房的角落堆满了稻草,上面散落着几件破旧不堪的衣物,显然已是无人问津。 天总算微微发亮了,冲霄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他勉强抬起头来,额上布满了冷汗,手臂和腿上青筋凸起,浑身都微微打着寒颤。 进来的是于寰,他面容冷漠,走了进来,只上下打量着冲霄,仿佛在欣赏他的羞愤和狼狈。 冲霄声音微弱:“于统领……放了老道吧,再这样下去,老道也没办法再为陛下效力炼丹了。” 于寰慢慢走过去,伸出长靴点了点冲霄勉强踮着的足尖:“国师,陛下说了,炼丹么,不需要脚了,国师若是不老实招供,在下只能让国师尝试下这敲铃铛的滋味了,国师可知道什么叫敲铃铛?” 他轻轻踢了下冲霄的足趾,冲霄感觉到一阵剧痛,□□着腿往后躲,然后身体保持不了平衡,手腕和肩膀又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大声嚎叫着眼泪都掉了下来:“于统领啊!老道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啊!” 于寰眼神如同猛兽般锐利盯着他,语气阴森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胁:“敲铃铛,就是把犯人的十根脚指头,一根一根用石锤敲碎……这可比上拶指痛苦多了,若是还不招……那就只能是委屈国师长长久久留在宫里了……国师见过民间煽牛吗?也是用锤子砸碎牛蛋……” 冲霄忍不住夹紧了双腿,于寰慢条斯理道:“皇后已供认了……” 冲霄睁大眼睛,仿佛五雷轰顶,他终于崩溃,声音嘶哑地道:“都是皇后娘娘逼老道的,她拿我宫外徒子徒孙的命来威胁老道……我想着多练一粒金丹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也不是金丹的事情,皇后仙缘不够,吃了也没有用啊……” ==== 痛哭流涕的国师一五一十都招供了,被解了下来给了件衣服遮体,颤抖着写了供状,但并没有结束。每一步谁和他接的头,谁来拿的金丹都有问道,同时御膳房所有的内侍都被带了来让他指认。 然而毫不意外的,冲霄没找到那个当初来送膳的小内侍。 第172章 元自虚看了供状,听了于寰说的御膳房、内膳房这边的内侍都审了一回,没见到冲霄所说的小内侍,是否把御膳房所有送过餐的内侍都全都打入天牢严审。 元自虚漫不经心将供状放一旁:“朕这些日子都在天一观清修,大内三处厨房都有给这里送过膳,御膳房、内膳房、尚膳监,当值的粗使内侍上百个,他们自己都互相不认得,更何况是冲霄国师?说不定面容上还做了些手脚,若是如冲霄国师所说的一般是骆皇后指使,那腰牌、身份有皇后安排,自然都是真的,大海里哪里捞针去?只怕早已被灭口了,不必浪费时间审理了。” 于寰垂首等着元自虚示下。 元自虚却淡道:“皇后不贤,欺君罔上,李东福去内阁值日房那边叫个翰林学士来,草诏废后吧。” 废后这词一出来,众人全都震惊了,然而元自虚却轻描淡写看了眼李东福:“还不去?” 李东福一个字不敢多说,连忙小步跑了出去,不多时果然叫了今日当值的翰林学士进来草诏,那翰林学士一听到是废后的旨意,也面色苍白,但却也知道今上旨意绝不可违,只能跪下问道:“请陛下明示废后之由。” 元自虚道:“皇后失道不德,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慈,欺君罔上,不宜奉宗庙、承天命,其上玺绶,废为庶人,退避别宫。” 翰林学士落笔写着,耳边又听到元自虚吩咐李东福和青犼卫副统领于寰:“李东福带了旨意过去传旨,禁卫围了鸾鸣宫,骆庶人什么都不许带,去皇后冠冕,立刻羁押到内惩室,命宫内女官严审。” 李东福小声问道:“二公主那边……” 元自虚冷声道:“先幽居别宫,不许进出宫内通消息。” 元自虚又补充道:“再下一道旨意申斥国舅骆世明,即日起革职禁足在家,待罪。” 第99章 香椽 皇帝出中旨废后,这事很快在朝廷掀起了惊涛骇浪。 朝中大臣少不得也有反对的,劝谏的,但却又也都知道元自虚有多么独断,更何况这废后的旨意上写明白了皇后欲危太子,这样直接牵扯到了皇储上的大罪,难免便有人要掂量掂量是否应该参和进去。 朝臣们对太子还是充满了期待的,皇帝如今虽然软禁太子,却又一直未废太子,反而让太子批着奏折,如今又悍然废后,不免都怀疑皇帝是否真的拿到了什么真凭实据,宫闱之事,也不好公之于众,骆皇后被废,是否意味着一直“养病不出”的太子将重回朝堂? 因此最后朝臣只是几个礼部官员和谏臣上了些“夫妇乃王化之首”,“皇后母仪天下,岂可轻言废后”之类的谏书,虽然满朝议论纷纷,却终究没有似从前一般重臣直接联合上疏奏言。 === 宝函宫。 “直接就废后……孤确实没想到,还以为他至少遮遮羞,像从前对待孤一般,称病不出就行了。” 就连知道了元自虚废后消息的元钧都有些意外,他正手里拿着剪子正在修剪一支带着绿叶的佛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拿着银剪,将不合适的绿叶干脆利落地剪除: “如今看来,是太子这个位置,若是没有了,大臣们会烦死他,不如就留着孤占着位子;皇后却不一样,皇后是来分权的,若是乖顺的,和他一条心的,那也无所谓。但随着皇子的长大,皇后难免也有了自己的心思,这时候,不如没有皇后。” 元钧慢慢说着话,虽然说着应该带着怨愤的话语,但语调优雅平和,仿佛只是在和容璧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一般,而手上的香椽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端详了下手中的香椽枝,觉得满意了,将它递给对面的容璧。 容璧抬眼看他,接过那枝香椽,唇角含笑:“不管怎么说,我听了挺开心的。”她本来在宫里过得好好的,马上就能熬出宫了,结果被皇后信手一推,推到了太子身边,如今骆皇后倒霉,她自然是不能免俗的幸灾乐祸。 这些日子,她发现在太子面前称你我,太子并不觉得僭越,反而也会和她一样卿卿我我起来。 太子果然看她笑了一下:“对,我对她既讨厌,又也觉得她可悲,此事错也不在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也要为她孩子打算,根子在上。” “有人给了她虚幻的希望,又亲手粉碎,玩弄人心,玩弄权术,终究有一日要被反噬。” 容璧拿香椽在面前几个花瓶上比划着,终于选定了个杏黄色大肚宽口花瓶插入,又仔细打量着是否配得上。 香椽是唐喜那边今日采办菜食送进来的,原本容璧想拿来切开做成蜜煎,可以止咳养气。但看到这一箩筐送进来青翠可喜,又清香怡人,便一时兴起打算插起来以供案头赏玩。 元钧自然支持,立刻命人将花瓶都送来,两人真就对坐着在厅堂内认认真真将这当成一件大事一般,在一箩筐的香椽中挑选最丰美,最青翠,最芳香饱满的香椽枝出来,一枝一枝地修剪,插入花瓶内。 容璧拿着一个特别饱满已呈现了金黄色的香椽道:“这个难得熟透了,一会子让他们细细连籽切碎,用冰糖敲碎锤成细蓉腌制,等破浆后加蜂蜜小火熬制成蜜炼香椽汁,早晚服用可宣肺清热的,可惜现在梨子还没得,不然和梨子一起做甜羹,殿下必定爱吃。” 元钧目光落在那娇黄色香椽在容璧手掌里把玩,五指剔透如玉,与玲珑交相辉映,正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不由微笑:“卿卿怎的就喜欢做这些吃食。” 第173章 容璧将香椽转了转:“我阿娘是我们十里八村做饭最好吃的,家里虽然没什么好菜,但阿娘总是尽力做好吃。阿娘有句话我一直记着:咱们穷人家和别人比不了吃穿,投胎选不了,但做饭做菜的时候,总要尽力让全家人吃好喝好。” 元钧心里微微一动,视线从那双纤细剔透的手指挪开,看向容璧那双碧清眼眸,她始料未及太子忽然看过来,下意识回避贵人的眼神,浓密睫毛长长垂下,去看手里的香椽,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又大概是这些日子和太子太熟,她说了句心里话:“咱们老百姓很多事情都没的选,至少这吃进口的一饭一蔬,勉强能做主是加盐还是加醋,不管明天怎么样,咱们总得把今天的日子过好。” 元钧点了点头,唇角忽然又微微一笑:“难怪卿卿要在宝函宫内种菜,不管皇帝谁家做,至少今晚的菜,是自己精心烧的,是合自己胃口的。” 他长久凝视着容璧,赫然发现这来自底层百姓人家的小娘子,有着最朴素的对过日子的看法,总是从一饭一蔬、一丝一线开始,从眼下过起。 他伸手轻轻接过容璧手里的香椽枝插入枝条,只觉得香味悠远,意味深长:“卿卿之心正如明镜,灵明无着,物来顺应,是有大智慧也。” 窗外菜圃里正在捉虫摘菜的几个侍婢远远看着太子和良娣在厅堂里对坐插枝,清雅非常,如诗如画,不由都带了些艳羡:“殿下和良娣娘娘真是天造地设。” “殿下怎么都不喜人伺候在旁的,这些粗使事,交代我们做不就好了。” “我们都是皇后派来的人,太子殿下自然忌讳。” “小声点。” “我说的是实话,皇后给太子殿下塞了多少人你们不知道吧,太子一个都没留。” “我怎么听说容良娣也是皇后娘娘选的,也是东宫旧人来着。” “小声点,那一样吗?容良娣虽然是皇后选的,但那也只是因为她生得美,听说太子开始也没留着,都打发了,送给了弋阳公主那边伺候,都去了一回靖北,这次弋阳公主差遣她回京办事,正巧陛下又要给太子选侧妃。她身上本来就还有司帐的宫籍在,顺理成章提拔了罢了。” “说到底还是生得美……” “别说闲话了,听说了没?皇后被废了。” “听说了,别议论了。这轮不到咱们说什么,就算被废,也还是比你我尊贵。咱们在这里算什么呢?囚徒一个。” “呵呵,也未必。说是退居别宫,其实比这边可不如,我听说尚宫局那边内惩的几位尚宫都出动了,请了西宫那边的几位老太太坐镇审问着。宗室司也出了人,内侍省也出了人,这审讯的架势可不简单。” 青豆已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打听到的:“听说皇上亲自下的口谕,什么都不许皇后带走。圣旨颁布那日,几个尚宫局的姑姑就替皇后除了冠钗外袍,听说只穿着素袍去了内惩司那边,什么颜面都没了。” 碧瓜将信将疑看向青豆:“你在哪里听的捕风捉影的话,皇后可是一宫之主,生了两个皇子一位公主,岂会如此折辱?便是审也是密审。” 青豆不屑笑了声:“要不怎么说落地凤凰不如鸡呢。我可不是胡说,是东宫侍卫队的人和我说的,他们本来就被青犼卫那边打压着,这一年多不痛快,听说沈统领那边因为承恩侯被骆国舅参了,他都告病在家,不敢入宫了。如今知道皇后倒霉了,哪个不心里称快呢。” 绿葱笑了声:“我知道了,必定是侍卫队那个小方吧,每次看到豆儿眼睛里都直愣愣地傻笑。” 青豆面上飞红:“我这是给你们打探消息,省得日日在这里白耗着日子。” 翠韭老成些,轻声提醒她:“我们到底是太子的侍妾,小豆儿还是注意些不要和侍卫交往过密,如今是在宝函宫内,无人多事罢了,若是有人多事告发,那可不仅要没命,还要祸及家人的。” 青豆仿佛被泼了一壶凉水,面色微微苍白:“知道了,谢谢翠韭姐姐教我。” 碧瓜却道:“呵呵,这一年多来,殿下哪里看过我们?若是殿下一直这么样子也就算了,结果容良娣来……这才知道便是冰人,也有笑的时候。咱们入不了太子的眼,我看豆子眼光极好,沈统领可是殿下的表兄,沈统领又护短得厉害,若是小方那边去求一求,我就不信太子不放人。与其在这里空耗着,不若早做打算,这些侍卫出身本就都不错的,能出去做正头夫人,何苦在这里白白关着耗着?” 绿葱道:“如今骆皇后被废了……太子会不会……也要出去了?” 碧瓜冷声道:“出去也轮不着你我的富贵。” 她看了眼厅堂上太子笑语晏晏,正亲手拿着一枚香椽递给容良娣嗅那味道,酸溜溜道:“便是容良娣如今看着独宠,又能独宠多久呢?她身份不过是侧妃,太子正妃,必定出身名门世家。我依稀听说,沈家……嫡女,如今尚未定人,多半就是等着太子呢。” “如今也不过是关在这儿,容良娣生得又好,又是弋阳公主调教过的,太子独宠一份儿,真出去后,太子身边一正妃两侧妃,侍妾不算那牌儿名上的,也轮不到你我。” 一时几个侍妾全都微微心里酸涩,只有青豆满脸娇憨:“姐姐说的,若是小方去求沈统领,真的有希望放出去吗?” 第174章 碧瓜看她一眼,有些没好气道:“就个傻憨憨,当成宝似的,太子仁厚,若是真放我们出去,那自然是什么好人都有的。” 青豆美滋滋:“那就好。”她又想起一事道:“还有呢,我听说二皇子四皇子和二公主都去天一观前跪着求皇上开恩了。” 碧瓜冷哼了声:“有什么用,当初太子为了弋阳公主远嫁,不也去跪过……” 众人全都想起了之前的传闻,都说太子为了弋阳公主远嫁一事,忤逆君父,之后便一直养病在宝函宫内,再也没有出去过。而她们进来后,也确实见到了太子郁结在心,重病昏迷垂危的时候。 可曾经见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有过一丝心软? === 天一观前。 夜色沉沉,宫殿的大理石地面在朦胧月光下显得冷硬而无情。在这肃静而凝重的氛围中,二皇子元桢、四皇子元墨和二公主元亦雪都长跪在冰冷的台阶前,他们放下了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华服因长时间的跪拜而变得皱乱不堪,身影显得异常狼狈,四皇子年幼,一直抽泣哭着,低声叫着父皇、母后。 二皇子元桢虽仍保持着挺拔的姿态,但紧锁的眉头已带上了不耐烦,呵斥四皇子道:“没吃饭吗?哭大声点!干脆晕过去算了!母后对你最好,你连求都求得不尽心!” 元墨粉雕玉琢的脸上带着泪痕,哽咽着又喊了起来:“求父皇饶恕母后!”他念诵着求情的话语,声音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元亦雪冷声道:“二哥,弟弟还年少,何必如此打熬身子,父皇心意一贯难移,不若让四弟先回去,我们跪着便是了。但恐怕没什么效果,昔日太子为了大姐姐,也来跪过宫门,又如何?” 元桢冷哼一声:“父皇不是最爱四弟么?不吃点苦,怎么换来母后平安?” 他话音才落,看到天一观内,青犼卫副统领于寰走了出来,闭了嘴,元亦雪也抬眼去看于寰,想着骆皇后之前还打算着让自己嫁给他,如今看来,母后果然思虑长远……什么军权,什么国舅,当母后被废之时,竟然都一筹莫展。 只见于寰上前微微躬身躬身行礼:“陛下口谕,请两位皇子和公主回宫,否则,按昔日太子例一并处置,送两位皇子和公主都去宝函宫和太子作伴。” 元桢脸上凝固了,于寰又行了个礼,便漠然道:“几位殿下,回去吧,天黑地凉,否则,属下只能遵旨办理了。” 元桢已怒道:“于寰!我记住你了!走着瞧!”他起了身:“我们走!” 第100章 宫变 皇后的中宫笺表被停,皇后的宝印被收回,宫里六宫事务暂时由江贵妃统摄。 然而江贵妃对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唯一感觉的却是惶恐,却也不敢推拒,只小心翼翼地所有都按常例行事,一步不敢越雷池。 元涯倒是兴奋地专门找了母妃:“真想不到骆皇后也有今天,上次算计我找猫的事,可算报应!” 江贵妃却十分唇亡齿寒,伸手握住元涯的手腕:“不可得意忘形,不可在你父皇跟前露出幸灾乐祸得意忘形的样子来,你也上表为皇后求情,她到底算你的嫡母。此外,这些日子在家里好好读书,切莫出去招惹是非了!这个时候若是你也招了劾章,那只怕要一起被发落!” 元涯原本飘飘然,毕竟骆皇后被废,那宫里如今唯一说得上话的宫妃,可不就只有自己母妃了?如今元桢元墨也和自己一般了!看他们平时还摆什么嫡皇子皇女的架子吗? 但此刻被江贵妃有些惊慌失措的目光吓到了,呆了呆,但还是低声道:“我知道了,但是……之前不是还让舅父去沈家打招呼吗?还有定国公府宋家那边……关于王妃的事……” 江贵妃微微一颤:“你去和你舅父说,赶紧和宋家沈家都打招呼,就说之前的事,就算了……” 元涯低声嘟哝:“人家也是高门大户,一会儿说求娶,一会儿又说不求了,岂不是耍人玩?再说了,若是父皇真的不高兴,应该早就有诫勉过来了,如今放任母妃,焉知不知也是赞成的?” 江贵妃手一顿,那慌乱的心稍微定了些,元涯看向母妃面上若有所思,似乎听进去了,连忙劝道:“父皇一贯明察秋毫,母妃在赏花宴上给定国公和承恩侯府的小娘子赏了东西,阖宫谁不知道?父皇却只问罪了骆皇后,还把六宫权柄给了母妃,焉知这不是同意了?” 江贵妃面容缓了下来,仿佛也心定了些,元涯趁热打铁:“母妃这是被吓到了,但如今后宫还有哪位能越过母妃?父皇总不能废了皇后,还要把宫里有品级的宫妃都全都给贬了吧?他就算一心修道,也不至于此,倒是骆皇后这边到底犯了父皇什么忌讳?总得打听清楚,以免皇后踩过的坑,咱们娘俩也踩了,就不好了。” 江贵妃压低了声音:“老太妃都被叫去审讯了,依稀听说她竟然大胆地往天一观那边伸手,具体做了什么不太清楚,只听说和国师有关,国师那边把她供了出来。” 元涯诧异道:“冲霄那老驴鼻子不是一直被关在宫里压根没人能接触到他吗?皇后怎么和他勾结上的?难道是谋害父皇?” 江贵妃颓然:“应该不是,圣旨上说是想要谋害太子,但太子如今不也还在宝函宫里出不来吗?多半只是借口,骆皇后算计太子那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皇上哪有不知道的,如今不过是随便拣个明面上过得去的大义名分罢了。” 第175章 元涯沉思了一会儿:“母妃,事情没这么简单,父皇的逆鳞,只怕还是帝位……还有那修仙大道……前些日子,不是还夸骆皇后为太子纳侧妃这事办得好吗?怎么好端端的又翻了脸?” 江贵妃道:“我依稀听说,太子纳妃那一日,陛下甚至派了李东福过去赐酒,要求太子圆房,但也只影影绰绰听了些风声,那夜的事都被禁口。” 元涯叹道:“那个容美人,可是真的美人儿。之前二妹妹找我让我查,我查出来太子这边一直拉拢提拔着容家的两个兄长,显然也是早已有意。那容美人,可是连郑探花都看上了的,要不是我给二妹妹查了这消息,二妹妹又回去和骆皇后说,骆皇后把那容美人就接进宫来,这才在父皇跟前得了这好处。可恨二妹妹得了我襄助抢了天大的巧宗儿,却一点回报都没有,可知一报还一报。” 他又面露得色,但看江贵妃忧思重重并不理会他,只好又道:“父皇这是不是急着让太子哥哥生皇孙?” 江贵妃道:“我本来也这么想,这才急着为你纳妃,正经生下皇孙才好,如今看来罢了,还是先给你纳个侧妃,选个翰林院的翰林学士的闺秀,知书达理又貌美的给你好了。” 元涯道:“若是先纳了侧妃,宋国公和沈侯那边必定就不成了,你当我是太子哥哥呢。人家王妃进门,先看侧妃的面子。沈侯那边希望小,那沈家嫡女必定是等着太子妃的位置呢,就只宋国公之前和我一同出使,待我一直十分周到慈爱,又是庶女,我倒觉得事能成个七八分。” 江贵妃心中也有些犹犹豫豫,元涯宽慰母妃道:“如今看来情势还是好的,母妃也别太担心。”一边又幸灾乐祸:“听说老二老四和元亦雪那丫头都去跪宫门去了。” 江贵妃低声道:“被他们压在头上十几年,如今却并没有觉得轻松。老三,这些事顺其自然,你千万莫要做出什么犯忌讳的事来。” 元涯安慰江贵妃道:“我知道了,母妃放心,我能做些什么?手里又没兵没将的,呵呵。” 江贵妃道:“你父皇在一日,咱们就一动不能动,一刻不可松懈,千万小心。” 元涯已听得厌烦,只敷衍母妃道:“知道了,我回去便命人去沈府、宋府致意,就说如今皇后被废,朝局未明,亲事我们还是有诚意的,但若是两位大人心中有疑虑,往后推推也可以。” 江贵妃点头不语。 === 承恩侯府,正是黄昏时刻,侯府里刚刚送走了江家的来使。 沈平野与沈安林说话:“三皇子好端端又命人来致意,说婚姻之事不急,这定然是被骆皇后被废的事吓到了。” 沈安林有些不安:“陛下会不会也知道了此事,却没有阻止,是否真有意让妹妹嫁给三皇子,此事若是推拒,只怕又给太子引祸,阿爹这几日都让我在家里称病,也没能进去和太子通个气。” 沈平野淡道:“太子那边如今刚刚搜宫,正是风口浪尖之上,急什么。” 沈安林忐忑:“我只担心上面一道旨意下来,害了妹妹,那三皇子一贯风流成性,哪里能托付。” 沈平野喝道:“耐心些!这点耐心都没有,忍了这许多年……” “舅舅不必再忍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沈平野和沈安林都悚然转头,看到厅堂外不知何时站满了玄甲佩刀的军士,肃然站立,一丝声音也无,而在几个高大男子簇拥之下,一位浑身上下披着黑色兜帽和披风,身材纤细曼妙看不见面容的女子大步走入了厅堂内。 女子伸出纤纤玉手将兜帽翻起,露出了那一双冰冷如霜的眼眸,双眉如剑,风华逼人:“舅舅、表弟,别来无恙?” 沈平野和沈安林又惊又喜,齐齐站了起来向前行礼:“臣见过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弋阳公主含笑上前扶起承恩侯:“舅舅和表弟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她微微侧身:“我为舅舅引荐,这是燕地左相卢佩陵先生,这次我进京,王爷派了他以及几位将军襄助我和太子。” 沈平野一惊拱手:“可是那鬼谷子真传后人,人称小张良的那位卢王相?听闻卢先生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有先生襄助,幸甚!” 卢佩陵含笑上前行礼:“在下奉王命进京襄助太子殿下,但王妃担忧,执意要亲自前来,王爷忧心,索性将麾下能干的将军都带了来,更是派了精兵一千,前些日子已经分批陆续进了京,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听闻侯爷也极擅带兵的,机会难得,少不得要多向侯爷讨教。” 沈平野道:“之前的人陆续都安排好了,承恩侯府这边也准备了精兵五百,加上安林这边的东宫侍卫三百人,都由安林调度。为了避嫌,这些日子我都闭门不出,倒也不曾与定国公那边询问,京营这次有变动,老夫有些担忧。” 弋阳公主冷声道:“我刚从宋国公那边过来,宋世子此次也随我们带家将五百,公主府之前的家将也有五百,加起来也有一千之数。京营那边不必担忧,这次骆皇后被废,李康良刚刚接掌京营,立刻又被免了,京营那边正是群龙无首,只靠着之前的副统领带着,到时候宋国公亲自过去镇着京营,他积威多年,带些人过去,不听话的立斩了。” 沈平野有些忧心:“没有虎符,终究有些心忧。” 第176章 卢佩陵含笑:“我们也并不需要京营做什么事,只需要京营按兵不动便好了,五城兵马司也是李康良刚走,换了将,京营不动,五城兵马司那点平时缉拿盗贼的兵力,能做什么?承恩侯说得对不对?行军对战,哪有必胜的把握,有五成把握,已值得豪赌一场了。” 弋阳公主笑了声:“这话说得好,两军相逢,勇者胜——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我等正如赌徒,全力以赴,孤注一掷,舅舅何必忧心?死生,命也,夜旦之常,天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沈平野和儿子沈安林对视一眼,一股豪气陡然升起:“臣等奉太子、公主号令。” ==== 宝函宫内。 黄昏犹如粘稠的蜂蜜一般将橙色的光投射在厅堂内,容璧正为元钧介绍今日的菜色:“花椒芽炒牛肉,香椿芽炒鸡蛋,马兰头拌豆腐,春笋咸肉汤,紫藤饼,嫩韭饼子。” 元钧含笑:“今晚吃的都是春,卿卿好心思。” 容璧看他双眸看着她专注又温柔,心尖又微微一颤,低了头为元钧布菜,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他们如民间夫妻一般,一日三餐,一饭一蔬,都相对而食,太子仿佛是这世上最温存的良人,待她极尽小心,让她几乎沉溺在这小小宫室里的朝朝暮暮中,竟有了一生一世都将如此的错觉。 元钧接过汤勺,亲自为她盛汤:“孤看卿卿今日似乎有些不适,早点睡才好,何必还要亲自做菜,让他们做便好了。” 容璧轻声道:“日日都是我做,怕他们多想,宫里事多。” 元钧知道她是看到那日搜宫,心中有了顾虑,宁愿日日坚持亲自下厨,也不愿被人看出什么来。他心中歉疚,低声道:“不必担忧,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 第101章 兵谏 用过晚膳,元钧和容璧仍然和之前一般漫步在夕阳下。 橙红的霞光中,太子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容良娣则娉婷窈窕,纤丽若不胜绮罗,一双谪仙似的人物或倚着九曲桥边喂鱼,或折花簪花,抚琴调笑,只是神仙佳偶。 青犼卫负责守卫的禁卫们这些日子得这位容良娣赏了许多吃食,此时看着也不由艳羡,低声议论着:“贵人这真是神仙日子,好生快活。” “皇后被废,太子恐怕很快也要起复了吧。” “难说……不过我看太子在这温柔乡有美人相伴,乐不思蜀呢。” 于寰正从外边巡查完每一个夜班岗位,转入内听到他们议论,轻声叱道:“不可议论主子。” 禁卫却只不如何怕这位于统领:“统领这次得升了大统领,怎还不请我们吃酒?” 于寰前日才得了晋升,这些日子朝臣不少都陆续给他送了礼示好,说亲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此刻面对这些一直以来的兄弟们,难免也带了些笑容:“值班结束后回营房那边,我让内膳房那边治了一席,烤了羊肉和乳猪,值夜后回去兄弟们乐乐。” 一时众人不免都精神一振。 于寰拍了拍他们肩膀,诫勉了几句让他们不可轻忽,看了看又问道:“今日沈安林还是告病?” 青犼卫的笑了:“是,听说似乎确实是病了,确实不敢入内服侍,怕过了病气给太子。东宫侍卫这些日子没了沈统领约束,越发散漫了,日日只记得吃,太子也从来不苛求他们的,这差当得太轻松了。” 于寰摇了摇头,但看菜圃里果然几个东宫侍卫和内侍们正在给菜浇水,也知道如今他们也只能干这些活,没了心气,也没前途,必然是过一日算一日的敷衍。也不理会,又叮嘱了几句防务,便出了宝函宫,在各宫内兢兢业业巡视了一回,才回到了青犼卫禁卫的营房内。 营房的平日点名用的广厦敞厅里,烛火高照,已摆下了几桌宴席。下了值的青犼卫的禁卫们脱下了禁卫软甲,换上了轻便的便服,聚集在一侧的赌桌旁。人人满脸振奋,眼神专注而炽热盯着一旁头家摇动的骰子盒,赌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铜板在他们之间来回移动,伴随着每一次下注,都会引起一阵紧张的气氛,然后响起赢家的欢呼声和输家的咒骂声。 于寰走进去道:“仔细些吧,怎么又赌上了?” 那边禁卫们看到于寰进来,嬉皮笑脸道:“这不是等于大统领您过来了,咱们才好开宴吗?闲着也是闲着!” 一时众人都放下了筹码和骰子,簇拥着于寰推着他上了首座,欢声笑语,满口恭贺。 桌上摆满了极其丰盛的食物,有烤得金黄的羊肉串,油光发亮的炙肉,还有新鲜时蔬和各式新巧当季果子点心。 内膳房那边听说是贺大统领升迁,自然是着意奉承,尽力趋奉,挑的全是最好的进上的食材,这些都是他们平日难以享受到的佳肴。 只可惜为着第二日还有兄弟们要上早班,酒只是非常淡的果酒,甜丝丝的,只有些酒意罢了,不免有些美中不足。 众侍卫有为于大统领斟酒的,切炙肉的,火盆中燃烧的木炭发出温暖的光亮,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侍卫们脸上洋溢着放松的笑容,彼此之间开着粗犷的玩笑,谈论着今日宫中发生的趣事或是交流着京城哪里有好酒新奇菜式的消息。 侍卫们也都不断上前给大统领敬酒,于寰谨慎了这么久,初履新职,虽然一开始还惦记着不好喝多,但众人轮着上前敬酒,也不太好不给面子,浅浅喝了几杯。 第177章 后来又有御膳房的小内侍送了两坛羔羊酒来:“闻说于统领晋升,这是我们唐公公亲手制的羔羊酒,用的黍米、嫩羊肉、杏仁、梨子酿成,特特命小的送来孝敬大统领的,庆贺大统领升职,前途光明,鸿图大展。” 说完小内侍已伶俐地将酒罐上的泥封拍开,于寰本来还想拒绝,酒倒出来,灯光下看晶亮透黄,芳冽非常,一股醇厚酒香弥漫开来,众禁卫全都喝彩起来:“好酒!”“我还是第一次见羔羊酒呢!” 手下们平日负责宫禁,职责繁重谨慎,不许调笑,如今难得放松为于寰庆贺,于寰念在同袍份上,想了想没有阻止,众人为他敬酒,也又喝了一杯,只觉得那酒蜜甜顺滑,醇厚非常,果然是难得的美酒。 小内侍笑道:“公公说了这酒就是口感好,不上头的,还能健脾胃、益腰身、大补元气,大统领只管放心喝吧。” 于寰只能命人赏了那小内侍:“多谢唐公公惦记,偏了他好酒了。”一边又警告道:“要换早班的,不能饮酒,留一些给值夜下来的兄弟们。” 小内侍拿了赏钱,笑嘻嘻告退下去了。 近卫们轰然应着,有了上好的美酒,侍卫们看于寰态度并不如何严厉,越发敞开喝起来,不时有人起身拿着酒壶,给自己或同伴斟满酒杯,然后一饮而尽,美酒让他们的情绪更加高涨,也让这场聚会更加热闹。 于寰又喝了几杯,感觉到酒意上头,有些热起来,感觉再这样下去不行,索性起了身来借口解手逃了席,直接回了自己的营房房间内,打算喝些浓茶解解酒,虽然明日不当值,但他是大统领,陛下若是召唤,他也是要随叫随到的。 他推门入了房内,只觉得头越发晕起来,解了佩刀扔到一旁,脱了软甲,在桌子上倒了杯茶喝了,便倒入床榻内,打算歇息一下。然后才躺下床榻,便立刻感觉到了里头一个温软馨香的身子,他吃了一惊要跳起来,只见那女子抱住他含笑:“大统领,本宫仰慕大统领已久,只求大统领一夕之欢。” 灯光昏暗,于寰醉眼朦胧,一眼却已看出来这是二公主元亦雪,整个人已惊出一身汗,连酒都醒了几分,待要叫人,对方却已经吻了过来,他手臂酸软,待要推开,却整个身子都酥软一团,醉如烂泥,他心知是中了招,一般的酒哪里会如此,然而对方暖而滑的少女身子已贴了过来。 于寰一去不回,敞厅里就越发热闹起来,酒喝足了,少不得骰子又拿了出来,重新赌了起来,笑声、交谈声、赌局中的叫嚣声,在寂静的宫廷中,显得格外热闹。 黑夜如最深沉的夜幕,宝函宫内却早已静了下来。 如往时一般,容璧和元钧很早便熄灯上床,容璧睡在内,元钧在外,却除了那一夜,一直十分守着君子之礼,衣不解带睡在一侧。 容璧开始还觉得有些羞赧,但后来却渐渐习惯了这种相濡以沫一般的安静。 这夜她闭着眼睛躺在内侧,闻着身侧太子身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沉香味和匀长的呼吸,也早早就睡沉了。 而在深深的荷池下的密道里,之前刚刚填上了一半的密道,已又被重新挖开了来。沈安林带着一群穿着东宫侍卫服的精干侍卫,从密道中鱼贯而入,在东宫侍卫后,是另外一群穿着玄甲的精悍兵士,全都佩刀森然前行,这么多人在狭窄密道内,却一丝声音都没有。 荷塘上的水榭内,盖子忽然被从内推开,东宫侍卫们犹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密道内钻了出来。 沈安林带了四个平日经常值守的东宫侍卫走出了水榭,提了灯,从桥上大步走向对面禁卫的值日房。 荷塘边站着的青犼卫已立刻发现了九曲桥上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 沈安林沉声道:“是我。” 青犼卫有些诧异,听着耳熟,看着对方提着灯穿着东宫侍卫服,有些诧异,等人走过来近了看到是沈安林,下意识行礼道:“沈统领。” 沈安林微微一点头:“辛苦了,不是说今天于统领晋升请吃饭么?你怎么没去?” 那青犼卫满心迷茫,沈统领不是告假吗?什么时候又进来了?但仍然服从着平日里的面上情:“值夜班呢,等换了班就去。” 沈安林微微一笑:“那我先过去贺一贺于统领了,这可是难得的喜事。” 青犼卫看着沈安林大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灯也往前去了,桥上重新归于黑暗,禁卫忽然想起一事上前有些茫然提醒道:“沈统领,宝函宫已落钥了不能进出了……”他转过身,却没注意到沈安林背后的东宫侍卫在他身后举起了刀,手起刀落,用刀背敲晕了他。 九曲桥上源源不绝从里头奔出了一队一队的士兵,训练有素地在黑暗中形成了队列,一队抽刀迅速向熟悉的岗哨边奔去,另外一队跟着沈安林到了值日房里。 沈安林走入值日房里,看里头的禁卫正闲着摇骰子玩,然而却也不敢大声吆喝,看到沈安林带着穿着盔甲的兵丁进来,手持利刀,全都赫然站了起来按刀。 沈安林挥了挥手微微一笑:“都是兄弟们,看在素日的情分上,弃刀不杀,若是顽抗,来日我会为诸位兄弟们祭祀的。” 青犼卫的暗卫们看着这一群数倍于自己的执刀披甲的悍然精兵面色骤变,再加上窗口打开,那里密密麻麻数位满开长弓的甲士,都知道无力回天,只能纷纷弃了刀,然后被捆了手足堵了嘴蒙了眼,连成一串关在值日房里,心中全都浮起一个问题:他们怎么无声无息地进来的? 第178章 寝殿内,容璧被元钧摇醒的时候,双眸尚且带着懵懂:“殿下,天亮了?” 元钧低头看着她,面色温和:“无事,有些事要处理,怕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你先出宫去,孤已安排了人送你出去,你两位哥哥都在外边接应你,也不要回小院了,你去公主府,好生歇着。” 容璧起身茫然看向窗外,窗外仍然漆黑一片,白缨和红缨过来服侍她披上了一身玄黑色的兜帽氅衣,为她着靴,和平日所著的裙袍绣鞋大为不同。 她转身看着元钧,严信也正在为太子着衣披甲,腰间佩刀,素袍上一一罩上皮甲,神容肃然,凛然生威,平日那文弱不羁的名士风度已全然消失,仿佛一把利剑被束缚在剑匣内许久,终于得见天日,熠熠生光。 披甲……带刀…… 容璧忽然睁大了眼睛:“殿下?”一股寒意从脊梁骨直窜头顶,她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这是?” 元钧转头看向她,看这有着倾国之姿的小娘子面容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在静夜里犹如一瓣苍白的海棠花瓣,神情里满是温柔和歉疚:“今夜后,若是事不谐,公主也会带着你和你两位哥哥往靖北去,你可以继续在那里开你的店。” 容璧看着太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这是殿下等的时机吗?” 元钧微微一笑:“是,万事俱备,时机难得,卿卿不必心忧。” 容璧想不出能说什么,只能道:“惟愿殿下心想事成,天下归心。” 元钧深深凝视着她:“若借得卿卿福气,心想事成——则必不负卿。” 第102章 禅让 天一观。 元自虚半夜忽然惊醒过来,身上出了一身汗,他倏然起身,身上的血液像沸水一样滚动,胸膛里的心脏咚咚敲着,心跳不规律地跳动着,时而急促,时而缓慢,仿佛在敲鼓,让人心烦意乱。 情绪像是被狂风席卷的海洋,波涛汹涌起伏不定。时而愤怒的火焰在心中燃烧,让人想要发泄;时而悲伤的阴霾笼罩心头,让他陷入低迷的困惘哀愁。这种情绪的波动让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法逃脱的漩涡之中,莫名想要大哭一场,又或者是大笑。 然而与那过分活跃多变的情绪和闪念相比,他的四肢百骸却分外沉重,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沉重而无力,那之前冲霄说是气感的气流在身体内流窜着仿佛找不到出口,麻痒,疲倦,眼皮突突地跳,眼睛干涩而沉重,每一寸筋骨都似乎在诉说着疲惫,让人无法提起精神,让人只想闭上眼睛,逃离这个纷扰的世界。 旁边值夜的两个内侍上前小心翼翼问他:“陛下可是要喝水?” 元自虚忽然转头瞪着他:“哪里在敲鼓?” 内侍一怔,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都茫然摇头,面上却现出了惶恐,最近皇上经常听到一些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开始他们以为是皇上修道有成,但随着皇上越来越歇斯底里,有时候狂暴如野兽,有时候又吃吃地笑,口里含糊呢喃和虚空对话,更像他们所认知的疯子。 元自虚侧耳倾听,低沉的鼓声在远处隐隐响着,像是远方传来的雷声,虚无缥缈,忽而清晰,忽而消失,断断续续,似乎带着遥远天际某种神秘的力量,穿透了夜的静寂,预告着不祥的征兆,震撼着他的灵魂。 鼓声渐渐清晰强烈,像战场上的战鼓,激昂澎湃,自己的心脏也仿佛应和着鼓点,随着那鼓声的节奏而跳动。 他忽然试图捂住耳朵,但鼓声却穿透了他的手掌,直击他的心脏,他感到自己仿佛被这鼓声讨伐,无处可逃。他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无意间看到旁边的两个小内侍惶恐畏惧地看着他,像看疯子一般,不安和恐慌在心中忽然激起,一丝清醒的意识开始在心头闪现,他忽然伸手将一旁的茶杯摔在地上! 两个内侍连忙跪下,外殿的李东福也已快速进来:“陛下。” 元自虚道:“叫冲霄来!” 冲霄就在侧殿伺候着,此刻立刻被李东福带了过来,他被吊了一夜后大伤元气,虽然被释放回来,却仿佛大病一场,面色枯黄,不再似从前神容焕发,颤颤巍巍上前拜下道:“臣见过陛下。” 元自虚瞪着他:“朕觉得浑身真气胡乱横冲直撞,在血脉中四处流窜,又听到鼓声阵阵,如天魔纵横,心神昏聩慌乱,难道是丹药有什么问题,朕走火入魔了!” 他声音嘶哑,说完这一席话,已出了一身汗,身上更觉得难受。 冲霄却大礼拜下,满脸喜色:“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为‘魔考’啊!多少修道人一辈子修不到的境地!” 元自虚怒道:“这鼓声究竟为何?” 冲霄道:“《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中有云:五帝大魔,万神之宗。飞行鼓从,总领鬼兵。麾幢鼓节,游观太空。” “《上清隐书》玉清神霄王曰:凡鬼魔巧便变化万端,或沉或浮,或见或亡,或聚或隐,或藏或形,或气或死或生,或飞云中或治空洞,五色恍惚无有常形,如此皆承六天之运,受会于三天,在其度之内故得肆其凶丑。” “高上消魔王曰:凡上真已成真人犹凶魔所试,何况凡学之夫耶。仙道得成,亦不被试者,皆是九天制魔保举,故魔宜先试其邪正也。得魔保举便白日升天,岂可为咎魔也。” 第179章 “道家有十魔,陛下听闻鬼鼓声,正是最高魔境魔,无定力幻境见神仙者。陛下念生慧光,脱离欲界,因此方遇天魔验心,正所谓‘无魔不成道’,修为愈高,其魔境则愈险,种种业障,惑心扰念,请陛下入定静心,止息杂念,观想内丹,唯见于空,证圣成真,则有望金丹大成,白日升天!” 元自虚听到冲霄引经据典,一一验证,果然那鼓声虚幻缥缈,震慑心魂,果然心定了几分,只见冲霄命内侍道:“再将金丹拿来呈陛下服一丸下去,趁此大好时机,借助金丹之力,内外兼修,以陛下清静之功,立身之德,定能大成!” 只见一旁小内侍连忙从丹匣里捧了托盘过来,上面一枚红丹滴溜溜如丹霞也似,暗香袭人,神秘又透着吸引力。 另外一名内侍则捧了服丹用的蔷薇甜露过来,元自虚盯着那枚丹丸,太阳穴突突跳着,鼓声仿佛越来越大,越来越让他不安,他伸手拈起那枚丹药,凝目而视。 一阵风忽然在殿内穿过,吹得烛火摇摇晃晃,幔帐也随之摇摇摆摆,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幔帐外响起:“恭贺父皇修仙有成,大道在望。” 元自虚霍然抬头,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谁!” 有人将两边幔帐卷起,寝殿大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弋阳公主软甲下是鲜红裙裾,款款步入殿堂内,牛皮靴踩在柔软厚重的红毯上,姿态随性闲散,仿佛漫步在御花园内,他这个女儿其实容貌更像自己,太子则更似沈后一些。元自虚从前一直非常疼爱这个长女,也曾经喜爱她这种无论何时都仿佛不动声色的镇定。 然而这个时候,应该在靖北好好做着靖北王妃的长女,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弋阳公主身后紧跟着的毫不意外是太子,他的嫡长子,一身玄黑软甲,腰间佩着长刀,刀鞘拍在盔甲上,传出了冷硬的金属撞击声。 他的嫡长子冷峻漆黑的双眸和他目光对撞,并不退避,他只站在了弋阳公主身后,没有动,却自有雷霆万钧的气场。 元自虚看着自己最优秀的儿女在这深夜里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寝殿里,却并没有感觉到意外,甚至隐隐觉得仿佛早就该有这一天。 他用尽心术施展手段打压、摧折、侮辱、逼迫这一双儿女,女儿像自己刚烈,太子像沈后柔中带刚,他们终究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哪怕是在人群中,佼佼如龙凤。 他听到自己平静地问:“靖北王妃和太子不诏而入,领兵甲刀刃,意欲何为?外边的禁卫呢?都杀了?朕没有听到动静,难道是都投了敌?于寰呢?” 弋阳公主含笑:“太子仁义,未杀一人,所有禁卫皆慑吾弟慈爱臣民之心,尽皆拜服,束手就擒。父皇修道有成,我与弟弟特来相送,父皇该高兴才是。” 元自虚看了眼手里拈着的金丹,血液里仍然鼓噪着,鼓声越来越激昂,金丹对他充满了吸引力,只要服下去,打坐入定,便能忘却一切烦恼,通过魔考。 亦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魔帝给自己的考验? 他将金丹放回一侧,看一旁冲霄道长和李东福,以及两个小内侍都深深低着头,竭尽全力缩小着存在感,笑了声,问道:“若是朕不愿升仙呢?难道你们要行弑君逆伦之事?” 弋阳公主含笑道:“父皇一心修行,大道将成,正是重要时刻,儿女岂能不为父皇分忧?请父皇写下禅位诏书,则今后,太上皇能专心修道,国家也有圣君治理,则国泰民安,两全其美。” 元自虚又笑了一声,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元钧,问道:“朕禅位,是禅位于太子,还是禅位于靖北王?” 他以为说完这句话,元钧至少会面上有些表情,然而他却始终面目淡漠,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却有着那种独属于帝王的脾睨众生,他执掌乾坤多年,此刻却感觉到被儿子的气势给压住。 只有弋阳公主又笑了声:“父皇这个时候还真不忘帝王心术,自然是禅位给太子弟弟了。” 元自虚道:“朕只是想提醒太子,是要自己做皇帝,还是做皇帝的小舅子。天下是我元家的天下,如今公主远道而来,带着精兵强将,则究竟是为丈夫争夺帝位,还是为弟弟争夺帝位呢?毕竟,做驸马,和做皇帝,一样也是两回事。吾女是想做王妃,还是做长公主?靖北王又同意吗?” 弋阳公主微微一笑,看向元钧:“陛下是信不过太子有能力独掌乾坤吗?” 元自虚看向元钧:“哦?朕只怕禅位后,元氏天下,维持不了多少,太子不过是个过桥的木偶——靖北王狼子野心,元氏这么多年,难道终究要让给郭氏了吗?” 元钧看向元自虚,脸色平静冷漠,冷静得仿佛无惧一切,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于寰不会来了,他今夜为升职宴请同僚,醉倒在营房。京营则有定国公坐镇,不会擅自出兵,五军兵马司骆世明刚刚卸任,此刻人心涣散,并未觉察宫中动静。” 元自虚眉毛微微一挑,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元钧淡道:“请父皇禅位,儿臣请传内阁学士,为父皇草诏。” 元自虚问道:“内阁今夜值夜奉诏是哪位。” 元钧道:“太傅葛承宣坐镇,郑长渊为值守学士,探花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正可为父皇草诏。” 第180章 元自虚眉心一跳:“看来是早就安排好了。” 弋阳公主含笑:“另有舅舅在候着,为太子见证。” 元自虚无话可说,元钧吩咐身后人道:“请葛太傅、郑探花入内草诏,请承恩侯入内面圣。” 帷帐后转出宋襄,拱手应诺。 弋阳公主看着元自虚道:“恭喜父皇今后可专心在观中修道,惟愿父皇早日得道,仙福永享。” 第103章 传位 禁卫营房。 于寰在混乱与销-魂交错中终于褪去了滚烫的热度,挣扎着清醒过来,他倏然睁开眼睛,看到窗边天色仍然漆黑,霍然坐起来! 他身侧内床也已款款坐了起来一位女子,看着他含笑:“大统领。” 于寰转头看着她蹙着眉:“公主何故如此自轻?” 元亦雪身上尚且穿着粉纱亵衣,双眸通红,看着他:“大统领自然明白,若是大统领愿为我母后指一条明路,则我与兄弟,都愿为大统领同舟共济。但大统领若是不肯,则我此刻出去叫嚷起来,大统领想来也只能身败名裂。” 于寰冷声道:“公主,骆皇后犯了陛下大忌,恕臣确实无能为力。公主如今自行退去,臣尚且还能当成什么都未发生,但若以为能够以此威胁于某,那也未免太过幼稚。青犼卫只忠于陛下,公主大肆声张,于陛下的脾气,只怕要么幽禁冷宫,逼迫出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请公主三思。” 元亦雪看着他道:“大统领,有你为内应,我们共谋大事。父皇能给你的,我兄弟一样能给你更多。统领是要选不可限量的未来,还是如今逼着我此刻便叫嚷起来,破釜沉舟,两败俱伤?” “哪怕本宫被父皇冷落,最多也不过如太子哥哥一般被软禁罢了,但你却已前途尽毁,绝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可还记得前任青犼卫统领?” 于寰不置可否,心里却也明白自己着了道,这统领必定是任不了了,便是如今去皇帝跟前请罪,以皇帝如今的性情,也确实是自身难保,但他在内卫多年,早已做好死亡的准备,因此倒没有元亦雪想的如此惊慌失措——反倒是急着确认如今的状态,公主是否还有同党?外边的情形如何了?那些酒是公主做的手脚吗? 他侧耳听了下外边的声音,之前进来的时候,花厅里还是热火朝天的饮酒和赌钱的笑声,如今却安静得仿佛连值日巡逻的脚步声、敲梆子声都听不到,死寂一般黑夜沉沉。 他皱起眉头看了元亦雪:“公主莫非还请了敬王爷帮忙?你们可知,攻击青犼卫,视同谋反?想要靠控制这么个营地,就成大事,那几乎是不可能,皇城守卫尚且还有其他禁卫,青犼卫只是四卫中的一卫罢了。我劝公主回头是岸,于某可守口如瓶,当做昨夜一切事情都未发生。” 元亦雪凄然道:“二哥在宫外开府,哪里会住在宫里,弟弟又尚且年幼,母后如今又被关着,我们甚至不知母后犯了什么错,她一直小心翼翼谨守本分,还请于统领垂怜。” 于寰蹙紧眉头霍然起身,拉了一旁的衣甲一边穿一边道:“若不是公主安排的人手,只怕宫里生变了,请公主速速回宫吧。” 他拿了佩剑,将门打开,整个人就顿住了。 漆黑的夜色中,一圈玄甲士兵围在外头,张着弓,带着寒光的箭头都对准了他。 沈安林同样一身甲衣,懒洋洋坐在一张门口正对着的八仙椅上,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剑鞘,看着他笑了:“于大统领,恭喜你荣升大统领,未能及时庆贺,失礼了——不过昨夜也算赠了两坛酒,大统领喜事临门。” 于寰蹙紧了眉头看着沈安林:“是太子?其他青犼卫的禁卫呢?唐公公是你们安排的?” 他更迷惘了,元亦雪竟然襄助的是太子?他已经看不清这形势了。 沈安林手一摊:“我进来的时候,青犼卫大部分禁卫都喝醉了,没废什么功夫,其他兄弟们说你似乎在办事,这可稀罕。我也够意思了,没打扰你温柔乡吧?看在昔日同僚情分上,统领将刀卸了扔过来,束手就缚,则不伤你性命,如何?” 于寰冷声道:“攻击青犼卫视同谋反,沈统领可想好了?” 他一眼已看出沈安林身后那些玄甲士兵并非沈安林带领的东宫侍卫,各个高大威武,目光凛然带着煞气,他警告道:“藩王领兵入宫,更是谋逆犯上的大罪。” 沈安林含笑:“这就不劳于统领操心了,于统领请弃刀举手就缚吧——还是说于统领怜香惜玉?我们可以将你房里的女子和你一同关押的。” 于寰转身看了眼房内正拥被满脸苍白的元亦雪,她双眸惊恐,看来竟像是不知此事,心中一叹,将手里佩刀扔下,将双臂举起。 几个玄甲衣上前将于寰双臂缚紧,堵上嘴,往一旁的营房押去,于寰却听到身后元亦雪怒喝了一声:“大胆贼子,不可冒撞!本宫在此!” 于寰心中一叹,想来这位公主还没看清形势。 只见沈安林果然先是惊讶,然后揶揄:“竟是公主殿下……沈某见过二公主,不知公主在此,冒撞了。不过,还是先请公主出来吧,这里要清场了。” 元亦雪将衣服裹紧:“太子哥哥呢?我要见太子哥哥!我愿襄助太子哥哥起事!” 沈安林几乎要笑出声来,但仍然还是命人道:“去找两个伺候过二公主的宫女姑姑过来,为公主理妆,单独关押。” 第181章 元亦雪心惊肉跳,却见沈安林站在门口,忽然侧耳倾听,只见天上东边隐隐有了鸡鸣声,他含笑:“鸡叫了,该到早朝的时间了。” 这一日的早朝,云板敲响后,文武百官们如往常一般入宫,按班站位,以此进入大殿内,却看到内阁首相、内阁大臣们面色凝重严肃,然后微微有些骚动,只看到称病已久的皇太子穿着一身极严谨的太子吉服出来,身后跟着定国公、承恩侯两位贵勋,亦都一身朝服,神情严肃。 大臣们全都悚然,肃然让太子于首位,太子元钧只含笑着拱手为礼,雍雍穆穆,谦逊儒雅。 大臣们全都预感到了有大事要发生。 果然之后葛承宣太傅亲自捧了圣旨出来,命礼部尚书宣读了长长的诏书。 诏书词藻极其华美,从高祖斩贼起义,威加四海,仁渐万国……洋洋洒洒,大臣们一直听到最后,才听到最后“今便逊位别宫为太上皇帝,着皇太子元钧即位。” 大臣们一片懵懂中,在礼部尚书的主持下,向新君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太子元钧十分温和谦逊,只在皇位下首立着受了礼,含笑道:“父皇修道有成,昨夜心有感悟,欲闭关修炼,特召唤了孤和定国公、承恩公等大臣过去,口谕欲传位于孤,神器之重,孤岂敢轻受,再三推拒,然父皇意已决,孤只有接旨。但凡遇军国大事等诸大端,仍当朝夕敬聆太上皇训谕。” 众臣看元钧不骄不躁,沉稳有度,侃侃而谈滴水不漏,一一布置内阁议定新的年号,明年改元命礼部安排祭天、登基大典,请刑部起草大赦天下诏书等等诸般登基事宜,有条不紊,尊贵安详,对大臣们都十分谦虚,都不免为之心折,尽皆叹服。 只有元桢忽然上前一步问:“父皇如今安在?” 元钧也并不为忤,只温和道:“太上皇昨夜便打坐闭关,在天一观内静观内丹,修道正是关键时刻,有冲霄国师一旁服侍,平日服侍的内侍宫人,都仍伺候着。二弟散朝后,也可遥遥去观前求见,若是上皇有闲暇,必定召见皇弟。” 元桢环视了朝中大臣,所有大臣看到他的目光都不由退缩避开,他心中冷笑一声,知道元钧必定做了什么事,但此刻没有证据,但料想也不敢弑君,只追问道:“那我母后呢?” 元钧道:“上皇此前已下旨废后,骆庶人如今尚在别宫中,听闻如今有些小恙,若二弟愿接出奉养治病,朕亦可加恩,上皇一向仁慈,必定同意。之后三弟、四弟也当赐王爵开府,到时候骆庶人愿意随哪位皇子住都可,江贵妃等其余有子女妃子,亦可参照此例。” 臣子们微微有些小声议论,却无人反对,太上皇忽然传位太子,宫中必定生变,这些宫妃留在宫内也不是什么好事,新君原本也可都将她们送去伺候太上皇,但此刻却如此慷慨大方放出宫来,显然宫里太平,新君并没有任何能落人口舌的地方,因此不怕将宫妃外放。 二则,宫内十分平静,除了宋国公和承恩侯这两个低调沉默已久的武将勋臣忽然出现以外,宫里一切安详,未曾发生激烈的战斗,新君和上皇的权力交接,虽然透露着诡异,却又显示出难得的太平,至少未曾看到如今有人被问罪和清算,而新君看着谦逊温和,是位仁君,并没有透露出立刻就清算旧臣和政敌的打算。 哪怕是一直为难太子的骆皇后和敬亲王,太子也能温和以对,这对朝臣们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毕竟历朝历代,宫闱权力的变更,哪里不是充满了腥风血雨?只要没有发生弑君杀弟这些事情,那就已是难能的太平继位了! 元桢看元钧面容沉静,丝毫没有心虚慌乱之态,朝臣也都安静顺服,虽不知宫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势不如人,还是只能勉强道:“臣弟谢陛下隆恩。” 元钧微微一笑,命道:“朕受上皇嘱托,承先祖之业,当躬行勤政,焚膏继晷,望诸位大臣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以期天下河清海晏,举中兴大业。今日先散朝,诸有司议定章程,再进折子。举国同庆三日,大赦天下。” 新君金口玉言,一时众臣们全都下跪山呼万岁,称颂新君仁德,看着元钧在内臣簇拥下入内去了,小声议论着退了朝,分别回了各衙门,都兢兢业业商议起新君继位大典的诸事来。 公主府。 容璧一夜未睡,正在花厅与二哥容墨说着一别以来的事,一边揣测着形势,直到外边终于唐有余带着几个侍卫护卫着跑了回来,正是过来回话,唐有余含笑着上前给容璧行礼:“恭喜娘娘,今日太上皇已颁布了传位诏书,咱们皇上今天早朝,已在文武百官跟前继位了!” 容璧和容墨大喜,容璧却又关心自己大哥:“我大哥听说也跟着玄甲卫进了宫,不知道安否?” 唐有余道:“请娘娘放心,昨夜平平安安的,几乎没有受到抵抗,容大爷立了大功的,如今正在宫里守卫呢,暂时还不能回来,但娘娘只管放心吧,昨夜咱们一个人都没伤,兵不血刃,亦未损一兵一将!” 容璧心中一颤,低声道:“皇上仁慈。” 容墨却道:“那如今,良娣该何去何从?” 唐有余仍笑着回话:“皇上如今正筹备祭天、继位典礼,宫里如今才平静,尚且还要清理余孽,皇上说了怕娘娘进宫不安全,且先在公主府歇着养身便是了。” 第182章 第104章 心愧 斋戒、祭天告宗庙,继位受朝贺,朝廷一连忙了数日。 祭天之日,连太上皇也出来祭了天,元自虚面容平静,看着虽然双眼凹陷,颧骨和嘴唇有着不正常的潮红,但看上去意识清醒,情绪稳定,祭天之时姿态雍容,礼节严谨,并无被胁迫之态,而他身侧失踪多日的大内总管李东福和青犼卫统领于寰也都出现了。 太上皇的出现令朝臣们全都定了心,而太上皇身边的近侍也未有被清算之态,这也更令原本得罪过太子,以及骆家提拔上来一系的官员惴惴不安的心都安了下来。 而内阁文臣们少不得口中新君颂扬圣德的话都显得真心了许多,贺表上不约而同都写了吾皇仁义,四方归心。 而在朝贺典礼上,弋阳公主一身华丽公主朝服,带着靖北王的王相卢左相带着朝贺礼来称臣,更是让朝廷上下的武将们都放下了一颗心。 靖北王郭氏,那是悬在朝廷上的巨剑,卧在西北方的巨虎,如今弋阳公主为靖北王生下郡主,又带着使臣前来朝贺新君登基,这是毫无疑意的表态臣服和支持,这说明靖北王至少近期不会反,而北边刚刚太平,又能争取上二十年的太平时间,这让朝中有识之士不免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至于弋阳公主为何这么巧能够在新君继位大典之时正巧赶到京城,重臣们全都心照不宣地忽略了。 礼部很快颁了旨意,封了弋阳公主为镇国长公主,另有给镇北王赏了些禄米、另给燕云郡主加公主封号。 内阁们看着这封赏也有些无语,要知道之前燕云十六州收复,朝廷就已封赏靖北王为超品亲王,食亲王俸双份,赐弋阳公主封号镇国,除了加些禄米封邑,已封无可封,只能给燕云小郡主加了公主封号——而这位才满周岁没多久的小公主,本就已得了燕云十六州的汤沐邑,享受公主份例,如今不过是更名正言顺了些。 若是靖北王郭氏和长公主再立功劳,当如何赏? 而且,这位新君,会不会就是弋阳长公主和靖北王推到台前的傀儡? 臣子们虽然心有隐忧,但如今天下大喜,也都只能按下忧虑,只先顾着眼下太平就好,幸好如今靖北王尚且无嗣,只有一个小公主还是长公主生的——若是新君早日有继承人,那就更好了。 然而臣子们全都发现了,礼部诰封皇后和妃子的旨意迟迟未出,少不得都有了些忖度。 这位新君才将将及冠,继位前还未大婚,没有封太子妃,东宫有位份的妃子只有一位良娣。且观其日常,圣上简朴自持,不好声色,俨然贤君。众臣们揣测,恐怕这是要先封后,再册封妃子,以此来表示对未来皇后的尊重。 而未来皇后,朝臣们也大多认为必定是承恩公府上了,沈家嫡女一直未嫁,历来人们都认为是在等着当太子妃。 这一次新君登基,给承恩侯晋了公爵,葛太傅加了个太师虚衔,另外如沈安林、宋襄、郑长渊等都有恩赏,尤其是郑长渊得了个侯爵,一时郑家也是门庭若市,但要提炙手可热的,自然还是先皇后府,承恩公沈府了。 ===== 御书房。 这里换了新君,之前那些过于奢侈华丽的摆设都撤了下去,换成了简朴净色的摆设,只点了些沉香,悠长而清静。 “皇后的人选,皇上可定了?”弋阳公主在书房下首的八仙椅安然坐着,看着元钧:“陛下还是早日定的好,宫里现在什么事都让我来安排,虽然尚宫局以前阿娘的旧人我都提了回来主持,但宫务繁琐,你需要皇后来主持内宫。我该回靖北了,燕云还等着我回去呢。” 弋阳公主看了眼元钧脸色,又继续道:“再说,我看舅舅显然也是等着陛下的旨意。丹朱这孩子,虽然和我脾性不和,但也算得上性情婉顺,安分守德。看在舅舅面上,封了也算安舅舅的心。” 她言笑晏晏,唇角弯着,眼睛却只看着元钧面上的神色,笑道:“又或者陛下另有他意,那也尽快选秀,定下来为好。” 元钧将手里折子放下,用手指揉了揉眉心,虽然他之前为太子也批折子,但那些已是内阁筛选后的,如今自己登基,又有许多举措改革想要徐徐图之,更是要在各个部门安排上合适的人选,这些都非常废心思。 他这几日又要斋戒,又要上朝,休息其实是不足的,但他一贯稳重,面上始终不露声色,一丝不苟地将大典所有繁琐典礼都一步不错地行完了。 此刻被长公主问到心中隐忧,元钧难免带了些疲色出来:“再烦劳长姐帮我一段时间,朕把前朝稳固了便好,内宫被骆皇后把持太久了,长姐熟知,还得长姐坐镇,一一拔除,替朕消了这些隐忧。” 弋阳公主笑道:“难道是为着这个,你才不让容良娣进宫?这是怕她被人暗算了去?她在宫里的时间很长,聪慧不在你我之下,阿弟若是放心,不如令她入宫,我带着一段时间,很快也就上手了,有我帮着,她也能镇得住宫人。” 元钧避而不答:“容良娣这边,朕会安排好,公主府这边阿姐多多照拂她,不要让她受了委屈。”然后又问道:“倒是二妹妹这边,长姐想如何处置?” 弋阳公主没在容璧身上纠缠,而是笑道:“两边都审问过了,元亦雪如今知道大势已去,一口咬定是于寰以母后性命逼迫于她,要你我为她做主,重重惩治。” 第183章 “但审问了她身边宫人,其实是当初骆氏想要为她议于寰为驸马,这次骆氏被废,她便想着要挟于寰,便收买了青犼卫负责营房的太监,趁夜进了于寰的房里。本来不可能得逞的,偏巧赶上了唐喜弄的那两壶酒,把庆功宴上的都放倒了,于寰也醉得厉害,这才中了招。她以为于寰担心身败名裂,必定会同意帮她……口供都在的。她可真的太天真了,也不知道骆氏这样人,怎么会生出二妹妹这样的人来。” 元钧道:“于寰怎么说?” 弋阳公主道:“不错,绝口不提公主引诱之事,也没有说二妹妹一句闲话,守口如瓶,只求速死尽忠。” “我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尚公主,一床锦被遮了,卸任统领,任个闲差,也算安享富贵。一条是在宫里服侍太上皇,太上皇在一日,他就只能服侍一日,不得出宫,不得娶妻。” 元钧想了下道:“他选了第二条?” 弋阳公主面上带了些欣赏之色:“是,倒是条汉子,说是为臣有始有终,不负上皇。” 元钧道:“成全他罢。” 弋阳公主道:“骆皇后是有眼光的,选了这么久选了这个驸马人选确实不错,可惜二妹妹走差了一步。” 元钧道:“那二妹妹如今如何安排?” 弋阳公主道:“削了公主封号,先出家为女道吧,等过几年,若是老实,她还想要嫁人,便为她择婿,若不愿意,那也随她了。” 元钧微微点头,显然是同意这个处置意见。 弋阳公主又道:“骆庶人已出宫去了老二府上了……江贵妃也情愿出宫,去老三府上,老四这边礼部也在议封号了。只是你也不怕她们凑一起,又算计起来?” 元钧淡道:“秋后蚂蚱,何惧之?一切都是父皇引起,何必迁怒于兄弟姊妹。” 弋阳公主叹息:“太仁义,只怕别人要欺负上来,不过我知道你自有担待。此也无妨,只是父皇那边……你如何打算?” 元钧道:“他要修仙,便修仙了。” 弋阳公主道:“继续服金丹?” 元钧摇头:“已停了金丹,他为了那金丹,甚至召了朕去,主动要求参加祭天大典,让我继续让冲霄道长为他炼制金丹。可笑他还竟以为是朕要阻他修仙得道之路,说话极尽委婉,还做出一副对过去如何悔恨之态,甚至摆了功劳,认为朕有仙缘,都是正因为有他的打压挫折,这才得了仙缘。” 弋阳公主深深看着他:“仙缘……也不能说不是如此。” 元钧知道弋阳公主是说谁,却没说话。 弋阳公主却问道:“衡之素日擅决断,如今却在犹豫什么?登基数日,为何对容妃避而不见?” 元钧道:“朕曾许诺她,万事了后,放她还乡,给她自由。” 他看向弋阳公主,漆黑眼睛里如同深渊一般平静如今像被什么渴望点燃,冷静自持的年轻帝王,被众臣称赞为圣君的天子,眼睛里燃烧着阴暗的偏执和倔强:“朕后悔了。” “朕不想放她走。” “然而朕登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背弃过去的许诺吗?朕又良心不安。” “朕心有愧,因此朕不敢见她。” 第105章 国色 弋阳公主似乎并没有怎么意外,但也并没有嘲笑他或者如何,只是神情有些惆怅:“当初宋驸马,我还年轻,不想嫁人太早,抻着许久才嫁了。后来他一病去了,我有些后悔,早知如此缘浅,当初早点答应,能多厮守个几年。” 元钧没想到提到了姐姐的伤心事,有些尴尬,弋阳公主却含笑道:“皇后人选,按理我不该多嘴,只是以如今之势,元郭两家需继续联姻,才好化解这天下分裂之隐患。如今靖北王对女儿爱如宝玉,若是皇后过于平庸,生出的孩子,未必能入他的眼——靖北王与我恐怕很难再有孩子了,倒是弟弟要多生几个皇子,这才有挑选的余地。” 元钧:“……” 弋阳公主起来道:“未来究竟如何也没必要过于打算太多,总归是人算不如天算。但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既是仙缘,遇上了,总该珍惜才是,无论成与不成,心诚是第一的。而且,不妨在容家人这边下点功夫。” 元钧道:“多谢长姐教导。” 弋阳公主起身道:“我先去处理二妹妹的事,你再考虑考虑吧。” 弋阳公主走后,御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新君好静,服侍他的仍然是原来宝函宫的旧内侍和宫人,严信等人都在外边小心伺候着根本不敢进来。 但此刻元钧却感觉到了心难以安定下来。他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告诫自己,不该不知足。 他站了起来走到一侧的书架上,将那本熟悉的蓝册子拿了出来,慢慢翻开,看着里头最开始那女子写下的字迹。 她自幼进宫,被换掉了父母亲视为珍璧的名字,在厨房灶台一待就是八年,本来已快能离宫。却因为骆皇后的私心被选到了自己的身边,赏了红丸,又流离到皇姐身边,在死生边界行走,却一直淡定从容接受着自己的人生际遇。 从来没见她失态,忽然换魂,没有怨天尤人,她总是将身边的日子安排得妥当舒适,她安静地将最坏的日子过成最好的日子,她并不屈从于命运,她也不曾放弃过自己。 他之前是在册子里感受到对方简单的寥寥几个字里头揣测她的想法,推测她的行为。 第184章 直到她再次被骆皇后强行送入宫内,和他日夜相对,被父皇下旨赐酒,强行圆房。 她仍然是一副随分从时的样子,上天未曾善待她,她一直被迫卷入他们这些视百姓如蝼蚁的权贵手里,却不见她怨怼,迁怒于自己。而是一直坚守着内心的温和善良,她珍惜每一日的一饭一食,始终平静如初,也不曾对自己这个也是实际上的加害者有怨言,亦又或是畏惧、谄媚。 她这种如同水一样温和却又包容一切的性格,奇迹般地平复了他心中的暴戾、愤怒、自厌。 不得不说,赐酒圆房那一夜,他前所未有的暴怒和生气,仿佛逆鳞被触碰,又深深痛恨自己、厌恶自己。 这也促使他下了最终的决心,毕竟犯上夺位,颠覆了他这么多年所受到的忠孝的教导,不伦,不忠,不孝,但他不打算再忍——无道昏君。 他终于决意将挡在自己跟前的君父推开,去冒那天下之大不敬。 元钧感觉到自己的心肝肺都仿佛被自己剖开来细细数着,念头纷杂,心浮气躁,索性起身往书房内室走去。这里已重新被改造过了,和从前他在宝函宫的静室一样,他特意吩咐地挪过来,好让自己时时记得这被幽囚的日子。 元钧进去盘膝坐下,微微抬头看着观音神像,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尽量想着国事、朝事。 旱灾要抚,水灾要防,税免的话,则赋税、军费又从何而来?朝臣一多半都被元自虚给吓坏了,如今多是中庸自守之臣,观望的多,愿意效力和改革的少,当如何做? 得提拔一些锐意进取的年轻官员,谁能用? 这些事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此刻再次陷入沉思中。家国大事,他需要忙的太多了,儿女情长,本不该是帝王所恋栈的。 王道荡荡,无偏无私。 他深深呼吸着,找回了那从前困囚之时,在疆场上策马御敌之时,曾经的临天下治四海之志。 “妹妹为什么要见那承恩公府的小姐?” 元钧倏然睁开眼睛,眼前却是许久不见的容墨。 他一怔,看容墨关心看着他:“妹妹是没睡好吗?早晨似乎也看到白缨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太好的样子。” 元钧左右看了一眼,看到自己是坐在一张八仙椅上,他开口问道:“白缨呢?”声音柔软,这是……自己竟然又和容璧换了魂? 容墨道:“不是去厨房了吗?你不是让她做酸汤鸡去了?” 元钧应了声,容墨却又问他:“承恩公嫡女一向都传说是皇后人选,如今也有人议论说迟迟没有给你下封是因为要等着先封后。这也怪了,就算封了后,那也要行六礼吧?难道皇帝一日不大婚,你就要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元钧诧异:“哪里传的这些闲话?” 容墨道:“哪里都这么说。现在这沈小姐上门,怕不是想要给你个下马威,你不该见她。就连郑探花都提醒我了,说还是该为妹妹至少争取个四妃之一,若能贵妃就更好。他愿意为你,和弋阳公主这边说项。” 元钧:“……”他勉强道:“并无此事,哥哥不必心忧。” 容墨忧心忡忡:“大哥不让我和你说,说怕你多想。我倒觉得郑探花所说很有道理,咱们家到底门户低微……” 元钧有些生气:“哥哥不要再私下揣测帝心,皇上并未以门第视人。” 容墨看妹妹面上生了愠色,吓到了,连忙道:“好好好不说了,都是哥哥没见识,你别放在心上,爹娘过几日便到了,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好生吃饭。对了,听说老二也要回京了,是宋世子那边帮忙调回来的。” 元钧却早已知道了,这些都是他吩咐人安排的,只点头道:“三哥多操心了。” 却见红缨在门口回话:“娘娘,承恩公府的沈小姐已在花厅那边喝茶等着您了。” 元钧问道:“可问了来意?” 红缨有些诧异,她在这待人接物上并不如何擅长,只直愣愣道:“不是娘娘说承恩公是皇上看重的功臣,不可轻慢了,先请进来吗?” 元钧有些无语,心道容璧身边还得多安排几个机灵的内侍才好,蔡凡似乎就不错……还有唐喜……只是,她愿意留下吗? 他心里忖度着,起身道:“好吧我去见见她。” 沈丹珠今日显然着意打扮过,光辉动人,但元钧心中有事,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位表妹的衣着打扮,走进来坐在主位上,看沈丹珠上前行礼,让道:“沈小姐免礼请坐,请喝茶。” 沈丹珠大为诧异,料想不到这位容娘娘竟然真的如此倨傲,进来面不改色,安坐着受了自己的礼。虽然这位容娘娘还未受封,但她确确实实又是如今皇帝的唯一有名分的妃子,自己此刻只是臣子之女,并无诰命在身,因此她真受了这个礼,她还不好指摘对方失礼。 但今日她原本是想来试探下这位容娘娘的态度,此刻心中咯登一下,在行礼上就被对方占了便宜去,竟自觉有些露怯,低了对方一等,只能坐了下来,看上面这位容娘娘一身简朴的青裙,素面朝天,未施脂粉,难掩国色之姿,坐在那里自自然然地拿了茶杯喝茶,俨然主人之态。 她竟在这弋阳公主府,如同主人一般的接见自己,受自己的礼!凭什么?皇帝表哥迟迟没有封她,她就敢如此拿大? 第185章 她心中一股火起后知后觉地窜了上来,元钧却不知道,只问她:“请问沈小姐今日来,是有何事?” 沈丹珠:“……” 她笑道:“只是家里园子里牡丹花盛开,尤其是有一株金丝牡丹,是姑母昔日在闺中手植,今年开得特别好。可巧碰上表哥登基,大家都说果然是祥瑞之兆,这必定是太后娘娘在天上护佑皇上呢。听闻容娘娘如今在表姐府上闲住,想来长日无聊,特此来邀请容娘娘过去赏花。” 元钧蹙眉:“太后昔日并不好种花,牡丹在北地栽植不易,岂会如此耗费人力财力栽种这些非天然之物?要知花应时而开,草木离乡易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承恩公府为陛下心腹,当为众臣做表率,这样的赏花宴会,不开也罢。” 沈丹珠霍然起身,勃然作色:“容娘娘也未免太过分了!我好心好意来邀请你赏花,你却含血喷人,阴阳怪气,这样一口奢靡的黑锅直接就扣过来了!” 元钧愕然,他是发自内心觉得舅舅此刻以什么祥瑞之名开什么赏花宴确实不妥,也就随口说了且将这赏花宴推了再说。心里想着回去后再让严信跑一次给沈安林提个醒,却没想到平日看着温和的表妹竟然直接就当堂翻起脸来。 他有些诧异:“沈小姐,你失仪了,都是一家人,我是好意提醒,国舅府此刻不宜举祥瑞,以防臣子们以为此为皇上心意,效仿迎合之。” 沈丹珠脸色越发难看起来:“给你点颜色,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你算哪个名儿牌儿上的娘娘?礼部迟迟封诰未下,你也好意思在我跟前摆皇妃的谱?便是皇帝表哥在我跟前,也不会摆天子的架子,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妾,也敢在我沈家跟前说是一家人?” 元钧:“……” 外边忽然一声清脆笑声:“好一个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赏花宴开得好,表妹怎么不给我发个帖子?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阿娘还在闺中种了牡丹的,怎么能不去赏一赏呢。” 沈丹珠脸色微变,起了身:“公主。”在这个公主表姐跟前,她莫名气怯,不由自主看了眼那容良娣,却见那容良娣只是有些意外看了眼弋阳公主,却也并未起身。 她心中讶异,她竟在弋阳公主跟前,也如此拿大!弋阳公主不是她旧主吗?她究竟是有何依仗?竟如此猖狂?难道……她心中一沉,表哥十分爱重她,她才敢如此傲慢? 弋阳公主从外边进来,满脸促狭看了元钧一眼,含笑道:“舅舅这些年在家,看来是没怎么教导表妹礼仪了。容娘娘是你嫂子,你就敢大呼小叫在她跟前摆什么架子呢?” 第106章 心结 沈丹珠是哭着给“容嫂子”行礼道歉后,眼睛红肿地出了弋阳公主的门,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回承恩公府了。 元钧有些无奈看向自从沈丹珠走后就坐在客厅一侧笑不可遏的长姐:“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在宫里处理二妹妹的事吗?” 弋阳公主道:“承恩公府嫡女来要见容娘娘,府上伺候的管家机灵,派人进宫去和我说了声,我想来是知道这个表妹很是有些肤浅的,怕你的心肝宝贝受了委屈,连忙回来。谁知道正好遇上你呢?要知道你过来了,我可就不来了。” 弋阳公主捂着嘴又笑:“这是怎么这么巧换魂了呢?只是舅舅和安林帮咱们不少,这次没给丹朱面子,恐怕舅舅会多想。不过,什么劳什子牡丹宴,这是暗示她才是正主儿,是动京城的国色,你家小容是旁的花花草草,这点子小心思,也就你没听出来,还真以为是为了什么祥瑞?” 元钧想了想道:“还得劳烦姐姐回宫去帮帮忙,恐怕她忽然换过去,一个人在宫里危险。” 弋阳公主道:“你怎么不一起进宫?” 元钧摇了摇头:“我有些事。” 弋阳公主唇角微微一翘,但仍然嗔道:“罢了,再帮帮你吧,你这里的事早日安了,我才好早日回靖北去。” 元钧低声问道:“阿姐……如今大局已定,阿姐您想要回京城不?” 弋阳公主摇了摇头:“这怎么叫定呢?再说郭恕己难得有个女儿,怎么会放手,难道你让我放了孩子一个人还朝吗?” 她却知道元钧欲言又止的是什么:“我知道你觉得郭恕己不是良配,确实,他是不如昔日宋驸马体贴多情。但他是枭雄,我元亦晴一生,岂能配庸才?如今又有女儿,在靖北我也算得展所能,与郭恕己竟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如此已足够了。我回到京城,做一个庸庸碌碌的护国长公主,又有什么意思?” 元钧有些落寞:“都凭长姐所愿。我只是希望长姐能事事如意顺心。” 弋阳公主含笑:“凡事岂能尽皆如意?女子一生,本就许多不得已,如今凡事都能自主,又有女儿,陛下如今也得登大宝,我这一生已无憾了。” 她看了眼元钧,哪怕是在容娘子的身体里,元钧和容娘子在她这样知道内情的人眼里,实在太好区分了。 虽然他们两人的表情都很淡,但容璧是那种在宫里常年规训过低眉顺眼的安静守份,又有着随分从时的恬淡和豁达,眉目间是那种属于隐士的沉静和空灵,因为人生注定太多不得已,大部分时候只能接受并且尽力将自己的日子过好,这样的人会分外守心,不会轻易交付自己的感情,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命运交托给男人。 第186章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也是这样的人,只是她出生就是最高贵的帝女,因此比她更张扬。 元钧却不同,他是冰下的波涛,岩浆下的火焰,他的静默是为了攻击,他的眉目总是郁郁寡欢,眼睛里带着怨恨、愤怒、求而不得,以及骄傲的表面下藏着深深的自厌。 他厌恶自己的无能,长年累月的囚禁下,他性情有了偏狭,下意识压抑自己的需要,大概觉得自己不配得到想要的东西,哪怕上天已经将最好的赐给了他,他却还在想要推开她,因为他觉得,容娘子和他在一起不会得到快乐。 她怜惜他这个弟弟,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问他:“你要想清楚,一个女子一生,若要美满如意,平安喜乐,事事顺意,你觉得容璧若是回家,能如何达到这一点?” “她三个哥哥,如今都算有功,你必定要封赏的,他们必定也会娶媳妇,当嫂子们进门了,她这个高贵的做过太子良娣却没有封为宫妃的小姑子,该如何对待?她若是嫁人,又有什么人敢娶一个嫁过当今天子的女子?” “就算你赐婚,又能确保那男子一辈子不变心不纳妾吗?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能护持她到什么时候?” “若是让她全家还乡,封以爵位,离开京城,那就更难看顾了,要知道内宅里头,能让一个女子受委屈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而她的三个哥哥,都不是庸才,自然是委以重任,留在京里历练,放在眼皮子底下,来日必成大才,容家也自能兴盛。容家兴,其兴盛的根源又是在女儿身上,怎会不对女儿万般好?” 她看着元钧脸上渐渐有些恍然,微微一笑,知道这个弟弟只是厌恶自己,觉得自己不配,却没想过在这世道,女子本来可以选择的就不多,以容璧这样的容色,若是被皇家放弃,将要面临的是什么,还未可知,三个兄长固然此刻爱护为了家里牺牲的妹妹,但成亲后有了更亲密的娘子和孩子呢? 时间是最残酷的,只看父皇当日和母后相爱之时,也未必能想到之后有将最爱的长女远嫁牺牲,将太子幽囚的时候吧? 弟弟生而高贵,又毕竟太过年轻了,不过是才及冠,哪里知道后姹女子的战场呢?他连沈丹珠来邀请赏牡丹的真意都没体会到,还直愣愣地告诉沈丹珠不该举行宴会,可怜沈丹珠本来是想上门显示高贵主权,却被亲表哥给了个没脸。 她含蓄提醒:“沈丹珠敢上门来邀请容娘子,自然是觉得自己就是未来的皇后,而这多半也是舅舅和表弟也以为的。你要当断则断,毕竟舅舅和别人不同,拖久了便要生了隔阂。当然,天子也不该为臣下所挟制,你自己把握好度。” 元钧道:“我明白的,我只是一时未能决断。”若不是有容璧在,哪个女子做皇后都一样,他自然不介意满足舅舅的要求,毕竟选沈家女为后,确实可以更安舅舅和表哥的心。 他舍不得放手,又恨自己负诺,不敢面对容璧失望的神色,沈家这边却又在他迟疑中误会了。 他果断道:“请姐姐明日有空去和舅舅婉转致意吧。” 弋阳公主微微一笑:“也好,太久没见丹朱了,如今看来,确实缺些母仪天下的气度。” 她起了身道:“我先回宫了,你自便吧。” 元钧起身相送出门,看着弋阳公主又匆匆登车,心里仍然有些乱,但又觉得身子有些酸软疲惫,他心中有些诧异。难道容璧的身子还是没有恢复好吗? 他心中那股自厌又升起来,一旁的红缨看他面色不好,体贴道:“娘娘回去用些汤吧,刚才白缨过来说酸汤已做好了,您早晨不是说想喝这个么,我闻着香着呢。” 元钧确实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依言回了房内,看白缨果然带着人送了食盒过来,一一打开,果然闻到酸香扑鼻一大碗红艳艳的鸡汤。 白缨笑着介绍道:“按娘子说的做的,用的酸菜汤煮的嫩鸡和鱼片,加了些鲜笋、菌菇,出锅点了醋,汤果然鲜美得紧。” “另外这边是厨房看着您最近口味做的菜,因您总说口渴想喝粥,做的杏酪荷叶粥,这酸渍茴香鲜肉包,也是前日你吃着说好的,厨房今日又做了。” “这还有梅子炙鸭,特意去了那油腻味,还有粗盐烤虾,一点油没放。” 元钧微微点头,先拿了筷子夹了个酸渍茴香包子尝了口,一股浓烈的香气在口中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独特茴香香气的肉馅微微带着酸味,异常的鲜美。 吃了那包子后,腹中的饥火仿佛压了些,他又喝了两口粥,看白缨为他夹了汤里的鱼片和鸡肉片出来,便吃了两口,果然滑嫩酸爽,再喝上一口酸汤,味美得很。 一顿饭吃下来,他只觉得这里的菜样样似乎都比宫里的精致,味道也好上许多,烤鸭确实不腻,糖渍梅子的酸甜味和蜂蜜融合在一起,再加上酥脆的烤鸭皮,令人胃口大开,不知不觉吃了不少。 他有些诧异,放了筷子,心道难道姐姐这里的做饭厨子,竟是也比宫里强,还是说是容璧指点得好? 在宝函宫的日子,确实他见过容璧指点人做菜,水几分热,菜要哪一段,酒和醋什么时候放,都有讲究。 这几日他忙于登基,如今回想起和容璧对坐而食的清净日子,越发觉得难得。 白缨命内侍收了碗筷下去,却和容璧低声道:“娘娘,我看您这几日,多喜食酸,又容易疲倦,是否该请位太医来给您看看。” 第187章 元钧一怔看向白缨,白缨却以为容璧还要和之前一样推拒,压低了声音:“娘娘!您小月子已经过了一月之期,仍未见信,此为大事!娘娘究竟如何打算?” 她双膝跪下看向元钧:“娘娘不该任性,那沈小姐都上门扬威来了,娘娘这个时候不争,什么时候争?” 元钧霍然转头看向她,目光如刀:“你说什么?” 白缨急声道:“娘娘这些日子眉低眼慢,又喜食酸,食量也比从前多了些,多半是有了小皇子,皇上封妃旨意迟迟不下,娘娘不该任性,请个大夫来看看,就算不是,皇上念着您过去的功劳,给您的位份也不能低了!皇上待您情分不一般,再有了小皇子或者小公主,占了个长字,来日也是个保障。” 第107章 宫务 元钧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可是,我不想留宫中,我想回家。” 白缨急了:“娘娘!什么是家?娘娘和我们一样,都是自幼进宫,日日年年惦记着还乡,但如今都这个岁数了,娘娘也不是没看过其他还乡的女官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回去贴补兄弟父母的,手里没钱了,兄弟娶了嫂子弟媳,嫌弃小姑子成了老姑娘,在家里白吃饭,不也还是急着嫁出去?不给家里贴补的,家里一样嫌弃,过了二十五岁,芳华不在,能嫁什么好人家?” “我们是女儿家,娘家是兄弟的家,夫家也只把我们当外人,便将来有子女,也是要各自嫁娶的,哪里有什么家?” “更何况,娘娘可是陛下幸过的,怎会放你回去?真放你回去,你家里父母兄弟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你得罪了皇上,才被送回家?其他人又怎么猜测你们家?到时候墙倒众人推,难道你家里还能好?” “这天底下都是势利眼,娘娘之前不也还和我说,开饭馆虽然累,但却是依仗着自己的一技之长,来日哪怕出宫,不靠父兄,这才不必看人脸色吗?娘娘自然也是想到了,否则好端端的想什么依仗?” “娘娘昔日也和我们说,这天下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但皇子皇女,是人人都能生的吗?娘娘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若是又有了孩子,这才有了保障。在宫里得宠又无子的妃子是什么下场,咱们都知道!” “娘娘比陛下大三岁,不趁如今陛下待你还有情分,赶紧生了孩子。将来入了宫,封了皇后,后宫妃子只会越来越多,新鲜娇嫩的妃子一茬一茬的进宫,只见新人笑,那时候皇上还记得你曾经为他出生入死吗?” 元钧看白缨说的话和弋阳公主适才说的一样……原来女子,是这样的艰难吗?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白缨急得跺脚:“娘娘!” 元钧松了口道:“晚点我会安排。”他要先看看哪位太医是擅妇科儿科的,还要擅调养的,这样的大事自然得多安排两个太医才好,但还得看过她的意思,但身子问题轻忽不得,若不是有喜而是有别的什么症候耽误了呢?或者还是先找位稳妥嘴密的老太医。 他神情郑重,白缨莫名感觉到了放心,这才低声道:“不是我逾越,实在是娘娘您也太不放在心上了,皇上不下旨,您多少去公主跟前说说呀?若是皇后一日不封,难道你一日不进宫吗?” 元钧没想到自己只是迟了几日没发圣旨,就已误导了这许多人,苍白为自己解释:“宫里之前都是骆皇后的人,皇上是担忧容美人在宫里被人挟持。” 白缨冷笑一声:“说什么宫里危险,当初您守城不危险吗?” 元钧:“……”那时候是自己……当然,确实也是他用了容璧的身子去冒险,但是如今自己大权在握,如何能忍受容璧再受到伤害? 他心里一怔,忽然为自己这一点鲜明的占有欲而感觉到了心惊。 白缨还在絮絮叨叨:“宝函宫里住了这么久,有什么危险……连猫都送出来了,娘娘的东西也送出来了……嗯倒是有一条珠子璎珞不错,听说是陛下赏的,娘娘再进宫,可别犯傻又挑宝函宫了,别舍不得那点菜,得选和皇上近的宫室。” “皇上如今才登基,还念着旧情,将来一去到那里,就想起当年被囚禁的过去,还能对你有好脸色?” 元钧:“……” “不过娘娘也是我见过最不念旧情的了,猫在也好不在也好。珍珠璎珞很好,但宝石头面也行。妃位给也行不给也行。说是想回家吧,其实娘娘也知道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人惦记,真住一起日久天长了就未必了……还得自己想办法开个小饭馆。我的娘娘诶,您是不是也为自己想想,您究竟想要什么呢?” 元钧没有说话。 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什么都不能在意,能在意的只有亲手做的一餐,若是有豆,便煮豆,若是有葵,便烹葵,她做好每一餐,因为不知道下一餐会有什么,也没办法奢望。 而他可以让她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到那个时候,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时候,她会不会能够告诉他,她想要什么? ====== 容璧看着镜子里身穿龙袍的太子模样,镜子里那个年轻的帝王也寂静无声地回望着她。 她有些头疼,怎么会忽然又换了呢? 她可不会做皇帝啊。 现在该做什么? 她习惯性地到处找那本蓝缎册子,看到还真就在书架上,但是拿出来下面已经什么都没有记录了。记录停止在最后一次换魂,他记录的:今日为容墨重新温书,经义虽熟,策论欠灵,入闱时策论当以践履笃实为主,勿多阐经述论。祝春闱顺利,早跃龙门。 第188章 她手指微微一划在那疏冷寥落的笔迹上,仿佛指尖都在微微发热。 她曾经为了活命,为了掩饰,一笔一划临摹过元钧的字,看久了,便把这些字一笔一划都像刻入了脑子里一样。元钧的字总是言简意赅,透着冷淡,但却能看到他沉凝表面下激烈的情怀。 他有着太上皇和长公主那样,有着刚烈的脾气和百折不回玉石俱焚的决断,但他却没有上位者所有的残酷肃杀无情,他藏在淡漠下的,是温柔、同情,是一切人们认为上位者不需要的品质。 她将册子合上,放回书架上,没有细想那一瞬间心中的怅然。 然而外边严信回报:“陛下,昔日东宫旧人韩素音求见皇上。” 韩素音? 容璧想起来,韩素音当初离了东宫后,退回了钟鼓司。钟鼓司负责宫内乐舞、演戏、杂耍,是太监掌司,里头虽也豢养负责乐舞的女伎,都是乐籍,地位低下,只比教坊司好一些罢了,因此韩素音当时才特别急着上赶着当太子司帐,而太子被幽囚后,她又急急忙忙离了宝函宫。 她有一把好嗓子,过得也还过得去,只是乐役繁杂,自然不如在宫里在太子身边清闲,她又是从东宫退回,钟鼓司那边自然不可能还提拔她什么,多只是一些累又不讨好、赏银少的差使轮着她,自然不好受。如今太子登基,太子东宫的宫女、内侍都提了一级,难免衬着更难受了。 前些日子韩素音托了高姑姑转话,希望她念着旧情,能将她要到她身边当宫女。 高姑姑笑道:“钟鼓司是乐籍,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我也不知道她昔日和娘娘感情如何,也不敢应她什么,就只应了替她传这句话。娘娘若是觉得使得,可靠呢,也可留在身边。若是觉得旧人留着不妥,但又想帮一把呢,也可应了她等进宫封妃后,想法子替她脱了乐籍,另外谋个差使好了。” 容璧当时对韩素音也没什么感觉,毕竟人在宫中身不由己,她为了自己前程着想也没什么错,但是如今她自己前程未定,也无法对旁人做出什么许诺,只道:“高姑姑说得有理,那就依着高姑姑说的回了她吧,就说以后若是有机会,便替她想法子解了乐籍。” 这话大概在韩素音那里听着就有些敷衍了,这又是来求皇帝了? 她回道:“朕还有事,不见。” 严信迟疑了一会儿道:“韩宫人说,说是有些容娘娘的事要禀报陛下。” 容璧顿了顿,有些诧异,还是道:“传吧。” 韩素音上来跪下行礼,她穿了一身宫服,显得腰身纤纤,面容上淡淡擦了脂粉,细长丹凤眼仍然和从前一般抹了胭脂,媚眼如丝,进来时远远瞥了眼在上头的皇帝,一身杏黄龙袍,十分威严,她也不敢多看,匆匆跪下按宫规一丝不苟地行礼。 严信并不等皇帝开口,便替皇帝问话:“皇上问你是要禀报容娘娘什么事?” 韩素音连忙道:“不敢欺瞒陛下。昔日我与容娘娘一并被骆皇后选到陛下身边为司帐,服侍陛下。” 容璧微微点头,韩素音道:“但当时我与容良娣,都被骆皇后私下召见,交代了任务,当时骆皇后亲自嘱咐奴婢,让奴婢魅惑陛下,无心国事。” 容璧面上有些意外,韩素音却以为皇帝有些动容,连忙道:“奴婢虽然身为蝼蚁,却也恋慕陛下风姿,虽然到了陛下身边,却不敢施什么狐媚手段,只老实本分伺候着。后来陛下迁居宝函宫,奴婢担心之后骆皇后还对陛下不利,命奴婢下手,心中惧怕,这才自请离开,绝非那等不忠不义的背主之人。如今陛下得登大宝,奴婢心忧惧怕,只能恳请陛下饶命。” 容璧心道太子恐怕连你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还是道:“无妨,若只是为此事,不会怪罪于你。” 韩素音却道:“奴婢斗胆求见皇上,却是因为,昔日我与容娘娘一并被骆皇后选到陛下身边,并非只有奴婢一人得了任务。如今见到那容良娣得了皇家重用,心中却越发为陛下忧惧,这才来提醒陛下。想来陛下还记得听雨轩时,奴婢与容良娣服侍在侧,容良娣负责摇签,却被二皇子掌掴,之后三皇子出言想要容良娣,最后容良娣却提出要猜钩,最后去了长公主那边。” 容璧:“……” 韩素音微微抬脸,泪眼婆娑:“那一夜我曾经问过容良娣她究竟抽到了什么签,二皇子为何大怒掌掴她,她却什么都没说,平日明明与我无话不说的。” 容璧问道:“你是什么意思?”她什么时候和韩素音无话不说了? 韩素音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越发激动:“陛下,我一颗丹心为着陛下,当日我胆怯无能,害怕骆皇后借我之手谋害陛下,这才忍心离开陛下。然而我们二人一同都为骆皇后所选中到了陛下身边,她行事诡异,又被骆皇后选为良娣送到陛下身边。我听说如今封妃旨意迟迟未下,心想陛下英明,恐怕早已知其中不妥,但又担心陛下不知昔日旧事……毕竟容良娣容色过人,因此只能斗胆来提醒陛下。只求陛下念我忠心一片……” 忽然一声笑声又起了,弋阳公主掀了珠帘进来,含笑道:“好一个忠心奴才。” 韩素音连忙躬身行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弋阳公主笑道:“来人,将这忠心奴婢押下去内惩局,治一个诬告的罪。” 第189章 容璧看着几个内侍已上来将脸变白的韩素音拉下去,韩素音张嘴显然不可置信还要叫嚷,已被熟练的内侍堵了嘴拖下去了。 容璧有些无奈看向弋阳公主,弋阳公主笑道:“说起来这事我也惦记着呢一直没问,那天老二究竟抽到了什么签?” 容璧道:“金兰簿上三千客,回头一顾如飞烟。” 弋阳公主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果然可不都是如飞烟一般了?自从他娶了那什么北犀公主,府里全是些混吃混喝的闲汉了。” 容璧道:“让长公主看笑话了。” 弋阳公主含笑:“无妨,我刚从府里进宫,容妃担忧陛下,让我尽快进宫襄助陛下。”她揶揄道:“公主府那边有承恩公府嫡女上门邀约,宫里这边又有昔日旧友揭发密告,容娘娘可真是众矢之的,陛下当怜惜。” 容璧:“……” 外边严信却又再次轻轻咳嗽:“启禀陛下、长公主,天一观那边来报,说上皇不进饮食,要求见陛下。” 容璧和弋阳公主对视了一眼,弋阳公主有些无奈道:“去看看吧,去了你别说话,等我对答。” 容璧点头,果然和弋阳公主出来上了肩舆,往天一观去了。 天一观里如今所有伺候的宫人都羽衣黄冠,换了道教衣冠,冲霄国师仍然站在一旁如从前一样伺候,元自虚一身道服金冠,颧骨耸起,眼睛浑浊,看到儿子和女儿相偕而来,嘶吼道:“不对!那红丸不对!是不是你!元钧!你让冲霄不给我炼金丹,是不是!” 他浑身麻痒,全身不适,眼泪不停流下,这几日的红丸都不对! 弋阳公主含笑道:“父皇,红丸不对,这得问冲霄道长了,所有材料都是他之前开的方子,御医也都一样一样审过验过,父皇入口的东西,都是御药房细细审核过的,方子一模一样。” 元自虚道:“不对!这药效不一样!”他再也没有离魂过了! 弋阳公主道:“那么就要问冲霄道长,是否从前添加了什么东西?如今没办法加入了。”冲霄道长在一旁满脸苦相,一言不敢发,如今哪里还能添加那些东西?加不进,那就是普通的吃不死人的金丹罢了! 元自虚瞪着进来一直默默不语的儿子:“元钧!是不是你要夺了朕的仙缘,让他们夺了朕的仙丹!朕出席祭天仪式,传位于你,你就如此报答朕!断了朕的修仙之路!” 容璧被他逼视,只莫名其妙会看他,想起昔日皇帝也是为了这所谓的仙缘,非要逼着太子和她圆房,还真的是走火入魔了,他竟然是真的觉得能得道成仙? 弋阳公主道:“父皇这可就冤枉弟弟了,这仙缘一事,虚无缥缈,谁说得准呢?否则怎么一时灵一时不灵呢?恐怕是父皇这些日子心念过杂,修心不成,还得再清清静静修道才行。” 冲霄道长看到弋阳公主淡淡看了他一眼,连忙上前道:“陛下,恐怕魔考未完啊。《上经大法》有曰:夫阳魔者,行持者正欲内行,以济生死其一,心念不真或情欲四起,怨憎作念受着情怀,烦恼忧心是非竞乱,此阳魔之所试也。” 他继续引经据典:“修炼之士,内养正气,心常寂静,俗缘谢尽死生如一,陛下这是人伦未尽,俗念难断,这才难以心静,因此这丹药才不能如之前起效用了。” 元自虚看了眼儿子,却见儿子看着自己目光清澈,纯如稚子,甚至还带着些好奇讶异,却无一丝心虚之色,坦坦荡荡,明明夺了自己的帝位,如今还要绝了自己的仙路……难道,真的不是他所做? 冲霄道长却苦心孤诣解释:“陛下就算不信老道,也当相信御药房的太医们,所有炼丹的材料都一一看过了,与之前并无异样。” 弋阳公主却道:“或恐是父皇身子不适,不若请御医开些药来,父皇休息数日,等身体恢复后,再服丹清修?” 元自虚将信将疑,冲霄道长却道:“老道也怀疑如此,春夏乃是寒暑交加旱湿不分之时,多生疾患,恐是陛下饮食差时餐饮无序,龙体有恙,这或恐又是病魔之考啊。上皇还当以龙体为重,先调养身子为好。” 元自虚勉强道:“既如此,传御医来看看吧。” 弋阳公主果然命人去传了太医来看脉,又出来私下交代了太医,开些清丹毒驱烟瘾之方。太医心中明白,却也知道这是宫中密事,只依言问清楚了之前所服食成瘾的药方,看过后重新开了方子,给上皇服用。 遣走了太医,弋阳公主才含笑对容璧道:“今后上皇的药和调养,就都请这位兰老太医来,这位兰老太医数代供奉皇家,嘴密,医术也高,昔日也曾为母后诊治过。当时母后病一直不好,父皇想要问罪降职,是母后为兰太医说情保了他的命。因此他对我们兄妹都还不错,可以信任。” 容璧觉得弋阳公主忽然给她说这么一嘴有些奇怪,但以为是公主担心以后她又互换了灵魂,这才交代她,果然弋阳公主话锋一转,又开始说着宫里如今尚宫局提拔了哪些人选,皇帝这边的宫务是谁负责,宫里如今江贵妃已快要出宫了,二公主元亦雪也已被低调的褫夺了公主封号,准备在宫外修建玉真观命她出家静修。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弋阳公主才道:“宫里只有上皇要用心些,这边只管让冲霄老骗子哄着他修仙便是了,千万别揭开那金丹的真相,他心里有修道成仙的执念,才不会和皇上过不去,毕竟是亲爹,养着吧。” 第190章 “我还在京里一段时间,但也很快要回去了,到时候宫务这些,你不懂的,都可以问问唐喜公公和高姑姑。” 容璧只觉得这话说得奇怪,也只含糊应着,但眼皮沉沉忽然觉得有些困,伸手揉了揉,眼一花,发现自己又已回了自己身体,眼皮沉重,身体困倦,是这些日子熟悉的春困又犯了。 她舒舒服服躺在软椅里头,拉过一侧的薄被,心头微微一松,皇帝真是劳心劳力的辛苦啊,还是自己这边清闲,管他天塌下来呢,且先安安稳稳歇个晌。 第108章 立后 容璧没想到一觉醒起来,她又再次看到了兰老太医,严信亲自带着过来,笑着道:“陛下挂念容娘娘,命老太医过来为娘娘请个平安脉。” 一旁的白缨满眼担心,容璧倒没有多想,只伸了手腕,兰老太医慈祥斯文,慢慢替她两边都把了脉,才起身告退,出去开方去了。 容璧起来看白缨过来替她换衣物重新梳了头发,刚想要问问老太医那边看的脉象如何,却见外边严信进来禀报:“娘娘,陛下在外边等您。” 容璧愕然抬头看向严信:“陛下驾到,如何不提前报知?” 严信微笑:“皇上微服,说了先让老太医诊个平安脉,不必劳动娘娘出来接驾了。” 容璧起身,转眼看到一旁的白缨满脸紧张和拘谨,有些奇怪,她走了出去,看到元钧果然坐在那里。 元钧今日穿着玉色便袍,宽松的袍服削弱了他之前穿了龙袍带来的威严感,但容璧看出他眼角眉梢带着些疲意,他满脸郑重,坐姿却仿佛带了些紧张之意。 她有些奇怪为何会在皇上威严日重的面上看出紧张来,心中诧异,但还是上前要行礼,元钧已霍然起身过来扶着她:“免礼,卿卿坐吧。” 他转头命人:“都下去,朕有话要和容卿说。” 所有人飞快地退了下去,容璧感觉到了一丝严肃,但皇帝待她又极温和,扶着她坐下:“你做好。” 他看向容璧,神情里带了严肃:“之前,朕与长姐,都曾许诺过,等大事了了,便放你归乡。” 容璧低声道:“谢皇上和长公主恩典,我父母听说已在进京的路上,大哥、三哥如今都有朝廷官职,二哥也正在被调来京城,我们全家很快就能在京城团聚。” 元钧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神情郑重:“朕知道你一向不争,也知道你对未来对家人都有打算。但朕还是想问问你:如今,朕心慕于你,想封你为后,不知卿卿意下如何?” 容璧震惊抬起脸来,看向元钧,元钧郑重其事,一向冷峻漆黑的眼眸此刻万分专注盯着她,仿佛有什么被封印着的东西在涌动着:“朕与卿卿互为半身,经年累月,同喜同悲,如今难以割舍,朕希望能留住卿卿,卿卿家人都在京城,随时可召他们入宫,或者微服出宫团聚……” 他来之前明明已想了许多,此刻却发现还是没有准备好,他憎恨这一刻自己的口拙,却只能盯着容璧。 容璧开始是诧异,然后慢慢面容变得平和起来,元钧心里却微微沉了下去,容璧低声道:“陛下,我曾随同公主出征,在最危急的时候,公主为诱饵,宁愿冒险守城,为前锋分兵,也不肯弃城而逃,诈死逃生。陛下和我互换后,亦未选择苟且偷生,而是为国为民,为大义而战。” “公主和陛下,都是心怀天下,心怀大义之人,容璧一向是佩服的。蜉蝣朝生暮死,却也知青云之志。” “但正为如此,陛下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天下、国家、子民、朝臣,一个小小的容璧,一无所长,不过是运气助了陛下。” “陛下一箭破四象阵,文武双全,擅谋决断,容璧除了孑然一身,并无什么可以让一个帝王垂爱的。” “陛下若是因为这换魂之事,便要以皇后之位相酬,其实陛下给容家的封赏已足矣,陛下若是担心之后还会换魂,我可说服家人长居京中。” “容璧身为乡下农女,并无母仪天下之气度,宫务繁琐,权利阴谋也太过劳心,容璧恐怕无法胜任国母之重任,还请陛下另挑人选。” 容璧看着眼前的年轻的皇帝眼眸暗沉沉的,面上原本那点郑重和激动带来的光泽仿佛立刻消沉了下去,她竟然在拒绝一个皇帝,但此刻她却意识到皇帝比她小三岁,他似乎早已意识到他会被拒绝,但他还是抿紧了嘴唇,微微蹙起眉头,又还是松开来。 他感觉到心头犹如被什么揉捏着,沉闷酸涩的钝痛清晰缓慢升起,那是绝大的失落和灰心,他却仍然以一直以来保持着的皇家姿态镇定道: “朕不是因为换魂就要以皇后之位为酬,朕只是心慕你,宝函宫中相濡以沫,日久生情,朕心慕卿卿已久。” “如卿所说,朝廷确实有许多重要之事。父皇迷恋道教方术,朝中不少官员以祈禳祓除、烧炼术等以丹法秘书获幸,宠遇不衰,身居高职。而这些年下来,国库空虚,灾年连连,庸官横行,又有戎蛮南北时时作乱,海寇也经常滋扰我朝,国力日渐衰微。” “靖北王虽然如今和姐姐情好,暂时臣服,却也未必能保未来不生变。而朝中也拿不出钱整备更强大的军队。” 他凝视着容璧犹如清水一般的双眸,眼神专注温存,甚至带了点虔诚:“朕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但从未想过拒绝这份责任,如今天下刚刚到朕肩上,朕不敢说朕视天下黎民重于儿女情长。然而朕这几日思前想后,终究无法决断,朕既想要这天下,又想要回宫之时,有一情笃之人与我对坐而食,享受一分属于平头百姓的岁月静好。” 第191章 “朕知道,过去岁月亦是烦劳卿卿太多,卿卿很难相信朕确实心属于卿一人,但朕可许诺,若卿卿为后,朕六宫将不再纳妃,朕所有皇子皇女,都将为卿卿一人所育。朕愿只与你一人相守,白首之约永不负,生同衾死共陵。” “只愿卿卿给朕一个机会。” 他看着容璧,忽然目光移开,似乎不敢看容璧清澈如水的目光,他不想再次听到容璧的拒绝,尽量平静道:“卿卿可以不必急着回答,再考虑几日——或者和家人商议也可,朕在宫里等你。” 他知道自己的卑劣,无论是和家人商议,还是容璧将发现自己身体的有异,她大概最后都只会接受。但这一刻他明白自己确实不想再次听到拒绝。 他起了身大步走向门口,他怕他后悔。 然而在他走到房门时,容璧开口了:“陛下,我愿意。” 他站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猝然转过头看向容璧,容璧看着他,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这是傍晚,整个公主府都异常安静,屋后房间内隐隐传来几声猫叫,再远一点是院子里因为天气转热,开始有了绵长悠缓的蝉的叫声。 容璧站在那里,只穿着简单的蓝裙,目光纯净清澈,与她对视,整个人的魂灵都仿佛要深深陷入到那泓温柔至极的水里去,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他知道他贪恋这点静好,只有在这个女子身边,会自然而然被她的从容感染,岁月恬然,万物安静。 他像横冲直撞的烈火,遇到了这样水一样的女子。 容璧看着天子转头看着她,不知道又在想什么,那样冷静镇定、杀伐决断的人,此刻看着她却好似有些口拙。 她有些羞涩,但仍然缓缓解释:“陛下冰清玉粹,含霜履雪,容璧也心慕陛下许久,然而燕雀不敢肖想雄鹰为自己停留。但如今陛下愿意许以一生一世之重诺,容璧怎可因胆怯而拒之。” “容璧愿为陛下分忧,勉力为之,只望天下太平,四海富饶,百姓安乐。” 元钧忽然回过头来,几步走到了容璧跟前,伸手将容璧拥入怀中,低头吻上了她微微张开的唇。 这是他想了许久的事情,她不知道她这样看着人的时候,有多么迷人。过去他以光风霁月将那些热望压抑下去,如今得到了准许的他,被这难以抑制的想要触碰和拥抱的热望冲撞得几乎要失去理智。 然而再吻下去,他就很难再做一个正人君子了,但容璧如今的身子,不适合。 他松开容璧柔软的身躯,低头看着她被吻得嫣红的唇,这才说出了真相:“兰老太医适才为你诊脉,你已有孕。” 容璧睁大眼睛,忽然反应过来:“是白缨……她这几日好像是说过我的月信迟迟不至,我想着也可能是换了住处的原因。” 元钧低声道:“不必责怪她,我偶然换魂过来,正好遇上沈家表妹过来邀请你去看花,白缨提醒我说,你月信不至,又喜酸好困,恐怕是有孕了。” 容璧脸上微微错愕:“所以陛下您……” 元钧断然道:“朕封你为后,不是为了孩子,朕没有让兰太医和你说,而是先和你表明心迹,亦是希望你在不知道有孕的时候,真正说出心里的心意。” “朕……不想负了你——若是你确实不想留在宫里……朕……朕自然也还是会尊重你的意思……” 他越说越难过,容璧握住他的手,温和道:“陛下,我愿意的——不是为了孩子。” 元钧低下头:“封后的诏书立刻就能下,但朕想给你一个正式的皇后册封礼,上一次为良娣,抬入宫中,太过潦草。朕内心歉疚,这一次你父母进京,家人俱在。朕封赏容家,再派出皇家使臣持节奉册宝,行六礼。” “朕要你穿着皇后礼服,堂堂正正声势浩大从宫门中门入宫,要文武百官迎候,庙见合卺,俱要行全,要你接受内外命妇朝贺礼,在全天下昭告你是朕的皇后。” 他握着容璧的手,想起那一个潦草的合卺礼,低声道:“朕要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在万千荣光中诞生。” 容璧看出了皇上的补偿之意,轻声道:“我亦愿与陛下厮守一生,白首同归。” 二人相视一笑,只觉得此刻心心相印,灵魂相契,竟无需再多言。 ======== 后记: “武宗,名钧,中宗长子,母淳宣皇后沈氏。幼聪敏好学,中宗元年春,立为皇太子,性沉静,有文武才,深沉有大略。初,中宗好道,信骆后谗,见疑太子,幽武宗于函宫。武宗于函宫中亲辟瓜圃,手植菜蔬,耕读度日,寒暑不辍,宠辱不惊,数年如一日,中宗遂不疑。承平三十年,骆后欲危太子,事觉,中宗大怒,直出中旨废后。后中宗修道有悟,欲求长生,郊庙不亲,不问朝事,遂传位于武宗,隐于道观修道,十年后崩。武宗入践大统,勤政廉俭,选用良材,革弊兴利,清汰冗滥,天下欣欣,四海承平,巍巍乎盛矣。” ——《武宗实录》 “武宗懿宁皇后容氏,精韬略,擅射御,好书史,风神娴雅,姿容冠绝。后初为弋阳大长公主婢,随嫁靖北,尝亲率师逆击蛮兵,获大胜,有战功,奉旨入东宫为侧妃。帝宠遇甚厚,赐名璧。及中宗传位,武宗御极,容后正位中宫,宠幸殊特。武宗平生无别幸,与后相得甚欢,伉俪情深,始终不渝。” 第192章 ——《容后列传》 第109章 番外进京 景初十年,十二岁的燕云公主郭若蒲独自进京,是被京城高门所瞩目的。 权贵高门都知道,为着一统天下,这位靖北王唯一的女儿燕云公主多半是要嫁给太子的。 太子元稚鼎,比郭若蒲小二岁,虽然年龄虽小,却天资聪明,沉静谦虚,孜孜向学,朝臣们都是极欣慰国有此储君的。 燕云公主如何,众人却都有些好奇,毕竟那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太子会换,恐怕这位太子妃却是稳稳当当的。 郭若蒲从舆车上扶着乳母的手稳稳当当下了车,被女官们引着入了宝函宫内,这里听说是容皇后的寝宫,郭若蒲早就听母亲说过,这位容皇后独得帝宠,后宫内一个宫妃都无,心中还想着这宝函宫不知该有多么华丽。 然而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这宝函宫里的宫室都十分简朴,油漆都未怎么刷,看上去简直连她在靖北王府的宫室都不如。只那一池莲花有些特殊,深红色的莲花开得如火如荼,拥着中央的九曲桥和几间水榭,远远望去如水上燃烧着的火焰,这样开得如火一般的莲种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女官见她注目,笑着为她介绍:“这是江南白马寺请来的千叶宝莲种,名唤钵罗华。” 郭若蒲微微点头,并不答话,女官看她小小年纪却十分端严矜持,心中凛敬,小心引着她继续前行。 沿着回廊一路行去,只看到回廊两侧虽然也有些花木,但都只是些菊花蔷薇之类的寻常花木,如今秋日,菊花开得也算灿烂。依山修着菜圃数畦,里头蓬勃栽种着瓜果蔬菜,秋日正是收获季节,菜园子欣欣向荣,瓜果累累,正有宫人在里头采摘瓜果。 郭若蒲早听说昔日自己这位皇帝舅舅被幽囚,亲辟菜圃,植瓜种豆,宠辱不惊,想来这里就是皇帝舅舅昔日种菜的地方了。原来皇后的寝宫,竟是设在此处,难道她竟不担忧皇帝舅舅来这里,时时想到幽囚压抑之往事吗? 还是说皇帝舅舅在这里更能想起昔日卧薪尝胆的旧志?这位皇帝舅舅雄才大略,这些年大开大阖,政事大刀阔斧,就连父王也时时激赏,甚至拿了朝廷政令,一条一条教导她这些政令的用意。 她心中只想着,却并不曾在面上露出一丝神情,只在女官引导下到了内殿内,却见这边内侍回报道:“娘娘嫌天气热内殿气闷,在水榭那里批折子,说燕云公主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谨在正殿见了,等公主来了引到水榭,见过面早点安歇是正经。” 批折子? 郭若蒲心中惊起了惊涛骇浪,却面上不露分毫,这可是后宫干政!然而内侍和女官们却仿佛面上十分顺理成章,又引着燕云公主从九曲桥走过,引着她到了水榭敞轩处。 这里凉风习习,莲香悠远,果然十分惬意。 郭若蒲原本远道而来,身上又穿着层层叠叠的公主礼服,早就觉得闷热不堪,如今这带着莲香的风吹来,果然令她精神一振,心道这个皇后舅母,只听说她极婉顺贞静,母亲只说她很好相处,没想到却是如此豁达随和,叫她心中也不由有了些好印象。 内侍进去禀报后,郭若蒲听到一个凛如霜雪的声音:“请公主进来。” 郭若蒲走进去,谨慎地先行国礼,再行家礼,抬眼看去,却一眼望见一个女子正襟危坐,双目如电看过来。 她长发只简单用一支玉簪挽着,身上穿着半旧的玄色葛纱袍,窄袖斜襟,手里正拿着一支朱笔,面前几上果然满满磊着奏折。 郭若蒲目光和那霜雪一般的目光触上,竟不由自主回避了那居高临下审示着的目光,母亲怎么会说容皇后温和可亲?这样的目光!实在太有威严感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是父王,行礼之时一丝不苟,好在容皇后看着她忽然笑了下,她这一笑犹如春风化霜雪,眼睛里带了些毋庸置疑的爱惜:“好孩子,快坐吧。果然和长公主长得像,尤其是这气势,刚进来我差点以为是十二岁的长公主进来了。” 她面上带了些回忆和叹息。 郭若蒲心道大家都说我更像父亲,而且容皇后又没见过母亲小时候吧?不过这位容皇后气势太盛,她只是心中想想,并不敢露出一丝神情,只恭敬道:“皇后娘娘谬赞了。托皇上皇后洪福,若蒲一路行来还算顺当。” 容皇后面上带了些不赞成:“燕云在我这里不必拘礼。”一边命人道:“去太学那里,把两位皇子都叫过来见他们表姐。”又吩咐:“去把冰镇的酸酪果汁和秋梨等冰碗子都上来给公主喝一些,这天气热得厉害。” 这宽敞舒朗的敞轩内,四面都挂着绡纱,又设有冰山,风吹来凉风习习。 很快宫人们捧了冰镇酸酪和冰碗过来,郭若蒲小口喝了几口,果然觉得冰凉沁入心田,十分爽口。 她抬眼看上边容皇后却又已低着头飞快地批着折子,一边口里和她说话:“若蒲先坐着歇一歇,等你两位表弟过来,便带你去宫室安住。宫室已收拾出来了,是昔日长公主住过的静观宫,许多东西都是你娘亲从前用过的,你若有什么住得不习惯的,或者是吃的穿的有什么不顺意的,只管派人来报。” 郭若蒲都应了,却听到外边有脚步声,已有人来报:“皇上和两位皇子都到了。” 第193章 郭若蒲连忙起身迎候,却见容皇后放了朱笔,并不起身迎候,一边和她说话:“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才说完就见景熙帝手里牵着个稚童,身侧还跟着另外一个小少年缓步走了进来,步态雍容,举止闲雅,看到她果然道:“是燕云公主吧?快免礼,都是一家人,日常相处不必拘礼。” 他进了来,直接上了上首,却与容皇后并肩坐在了矮榻上,容皇后果然待他十分随意亲近,如寻常夫妇一般,只问他:“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景熙帝含笑从容道:“葛太傅见朕亲自去探他病,泪流满面,朕怕他太激动了反倒加深病情,派了兰老太医诊治过,说只是风寒,不妨事,静养几日便好。朕又许了他儿子的前程,看他也安心了,惦记着今日公主进宫,便回来了,可巧路上遇到了太子和老二,便一起过来了。” 一边命太子元稚鼎,二皇子元稚圭过来:“见过你们若蒲表姐。” 郭若蒲连忙起身和两位表弟见礼,看太子双眸朗朗似星,面貌虽然和景熙帝相似,但这气势却和容皇后有些相似,而二皇子元稚圭则粉雕玉琢,样貌似足容皇后,只有四岁,端端正正作揖,十分可爱。 这边景熙帝却问道:“之前不是说你娘要陪你过来的吗?怎的这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了?” 郭若蒲忙道:“我母亲临行前忽然身子不适,日日呕吐,太医来看了,却说是喜,只是胎儿有些先天不足,得好好养着。父王便命我一个人来便好。” 她口中说着这话,眼睛却仔细看着景熙帝和容皇后的神色,没想到他们听了这消息,竟都是又惊又喜:“果然好消息!那很是该好好养着,千万不可千里跋涉。” 郭若蒲一颗心放了下来,出来前父王悄悄和她说,让她把母亲怀孕的消息告诉皇帝,看看皇帝如何看,是惊喜,还是警惕。 然而如今看起来,帝后二人都是满脸欢欣,并没有觉得靖北王又将要添一个可能的继承人而感到危险、警惕、戒备。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太擅长隐忍了。 景熙帝对容皇后道:“得给长姐赏些东西过去庆贺才好。” 容皇后含笑道:“我看得把小兰太医送过去给长姐看看才好。” 景熙帝赞许:“对。”他转头看到宫人捧了冰碗子过来,又看到郭若蒲面前放的也是冰碗,说道:“若蒲当初也是有些先天不足,因着皇姐是征战途中生产,后来调养了许久。这远道而来,虽然天气暑热,还是不要就贪凉快吃冰碗的好,朕记得长公主写信来,也是说燕云公主自幼不怎么用冰的。” 容皇后面上显然一怔,带了些愧疚看向郭若蒲:“是我疏忽了,只想着天气炎热,倒没想到这个,若蒲怎么也不说呢,倒是和我们见外了,在这里只管当家里一般,不要拘泥那些俗礼才好。” 郭若蒲连忙笑道:“舅母关爱,怎敢推辞?且我如今年岁长了,身子也壮实许多,如今夏日用些冰不妨事的。” 景熙帝还是命人撤了下去,又吩咐元稚鼎:“太子送你表姐去静观宫那边安置,吩咐宫人们先服侍公主理妆,换下大衣裳,用些消暑汤,先歇一歇。” 又对郭若蒲道:“晚点咱们一家人用了家宴,先歇几日,之后稚鼎送你去太学,见见宗室的其他人便好,你长姐说了,来这里也是要读书的,不可荒废了。” 郭若蒲起身应了。 果然这边元稚鼎带了郭若蒲去静观宫,郭若蒲冷眼看着元稚鼎虽然年岁小她三岁,却行为举止都十分有章法,想着大概是皇帝舅舅带着他在身侧早早观政之故。 当夜果然用了家宴,然而家宴上,郭若蒲又有些诧异。 家宴上皇帝舅舅比白天要寡言许多,而二皇子元稚圭白日看着和皇帝舅舅十分亲近,晚上却又黏着容皇后,连吃饭都非要挨着容皇后坐,又要吃这个又要吃那个。 容皇后也敛起了白日批折子时那凛冽锋芒,温声细语,有求必应,反而是皇帝舅舅沉下脸叱了他几句,容皇后又护着他道年岁还小不要苛责。 她仔细观察帝后二人相处,真如民间夫妇一般,二人互相夹菜,言语之间也时时闲谈说话,并无避忌,也没有什么繁琐皇室礼仪。她从前只以为父王和母后算恩爱的了,没想到见了皇帝舅舅和舅母,方觉得默契无间,天家竟有这样的夫妻? 过了两日,太子元稚鼎果然亲自过来带了郭若蒲去太学,一边和她介绍:“太子太傅是郑长渊,当年考了探花,才学十分好,为人也十分风趣,从来不随意责罚我们的。” 郭若蒲道:“我听说过他。” 元稚鼎又悄悄道:“现在时辰还没到,我先带你到一旁侧室,那里有屏风,我悄悄告诉你这些人身份性情,来日你也知道怎么相处。” 郭若蒲看他面上添了些孩童的稚气憨顽出来,果然带着她绕到了侧室进去,又摒退跟着的宫人内侍,宫人们显然都习惯他如此,捂着嘴笑着退下了。 这处侧室果然十分安静,郭若蒲进来后看四下无人,元稚鼎透过屏风看了看,悄声道:“那边角落坐着的穿紫色衣的,容家表弟来了,他脾气好,是我大舅舅那边的。” 郭若蒲看了眼:“是容国舅的嫡子吗?”安乐侯容家可是如今朝中的新贵,容皇后的娘家,因着独宠皇上,一时风头无两。 第194章 元稚鼎点头:“您有什么想买的,只管让他们从宫外带进来就好。我平时都找他买想看的书。” 郭若蒲看了他一眼:“太子殿下,你可知,将来我多半是要嫁给你?” 元稚鼎面色忽然涨红:“知道……表姐……我会待您好的。” 郭若蒲却有些咄咄逼人:“那我若是不想嫁你呢?” 元稚鼎啊了一下有些无措,但仍然道:“那表姐想嫁谁,我让阿爹给你赐婚。” 郭若蒲一怔:“你不怕我嫁给谁后,我父王就支持他谋逆吗?” 元稚鼎正色:“阿爹说了,婚姻大事,须得两情相悦,阿爹让我好好待你,但若是真性情不和,也不可做怨偶,反倒结仇。无论表姐嫁不嫁我,我待姑父和姑姑、表姐将仍如骨肉亲人,诚挚相待,绝不算计。” 郭若蒲看着元稚鼎的神色,知道他是认真的,有些愕然,这和父王说的不一样啊。父王说联姻虽势在必行,但让自己挑个最喜欢的皇子…… 元稚鼎却悄悄道:“虽然表姐喜欢谁都好,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下表姐,你看看那边那个穿蓝袍的,那是二皇叔的世子,敬王世子,他必定来讨好你,你千万别理他。他身边的是安顺侯世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安顺侯是之前投降的北犀王族封的,就是你阿爹打败的北犀族,你知道吧?敬王世子是北犀的公主生的,这是世仇,他们若是来讨好你,必定不安好心!” 郭若蒲看他一本正经,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一番忧虑,还有父王的那些打算,仿佛都太过复杂了。 他们都还是孩子呢,为什么要想那么远的事情? 无论如何,眼前这位未来可能的丈夫,他有着一对令人艳羡的如民间夫妇一般的父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