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尾》 第1章乾坤惊变 月上西楼,灯如蚕豆。 西厢暖阁里,吴清烟斜靠在花木椅上,手里虽然拿了只鞋样子,似是要纳底子,而实际上,她满腹的心思,早向着那书房窗格上不住晃动的人影飞了过去。 将近四更天了,自打那一群戴着斗笠,浑身裹在漆黑一片里的男子进入穆府开始,她的心就没一刻安定过。眼皮不自觉的跳动,她“噫”的逸出声痛楚的低吟,一个没留意,那尖锐的针尖扎进了她的指肉里,抬手一看,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上滚落,滴在了雪白的裙裾上,绽出一朵犹如红梅般的绚丽花瓣。 吴清烟的心怦地一跳。这时,对面书房的烛火忽然灭了,她情不自禁的站起身,点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想从这漆黑的夜里找出一丝的光亮。 书房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门里三三两两的走出来七八个人影。吴清烟在人影的最后找着了丈夫那颀长的身影。 各人都压低了嗓音,沉着声互道了声:“珍重!”便各自散了。 穆哲回到西厢暖阁的时候,浑身沾着湿气,将他的衣裳润得精湿,贴服在了身上。而他的双眉就如同他的衣裳一样,紧紧的拧在了一块,贴在了脸上。那双眉眼里有着浓重忧郁、压抑与愤慨。 穆哲叹了两声,才似恍然般发现妻子,她没开口问什么,但那双眼,清如明月,眼里是打着疑问的。他轻轻揽过妻子,低声说道:“怎么还不睡呢?我不是说过不用等我的么?” 吴清烟摇了摇头:“四更啦,你要不要躺下歇一会儿?”穆哲的眼底有一圈沉闷的黑色,那是好几天没阖眼的结果,他伸了伸腰,回答道:“不用啦,待会儿便要天明了,你把我的朝服拿来给我换上罢我要准备去早朝了。” 吴清烟知道,丈夫虽然是官场中人,但他却很不适应官场,亦或可说是官场根本就不适应他。她反复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打算早朝时上奏折参那刘将军么?”穆哲的身子不由的一僵,妻子心细如发,毕竟还是瞒不住她。 穆哲点了点头,说道:“我与朝中几位大臣商量了很久,觉得这次刘鸣侃借故北伐,攻打匈奴,暗中却私吞了泰半军饷以中饱私囊,是个扳倒他的最佳机会。”吴清烟急问:“刘将军权倾朝野,又是堂堂国舅爷,当今皇帝昏庸无能,只知道宠幸西宫刘贵妃,刘将军无论做什么事,由那西宫的枕边风一吹,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你如何跟他斗?更何况刘将军侵吞军饷一事,你并没有掌握到足够的证据呀。你若明早贸贸然的上折子参他,岂不是要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么?” 一席话说得穆哲原本沉闷的心情愈加烦乱起来,他正了正官帽,很不悦的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不可乱说圣上是非,我主毕竟是个英明之主,只是一时被那刘鸣侃兄妹迷惑住罢啦,只要有人禀明事实真相,皇上自然就会明白。” 吴清烟见丈夫如此执迷不悟,知道多说已是无益,他这死读书的脑袋只装得下忠君报国,鞠躬尽瘁。 穆哲穿戴整齐后,便将那份事先已拟好的奏折,慎重再慎重的收进了袖囊内。吴清烟在他一步跨出门槛的同时,跳了起来,从床后的一面墙上匆匆取了一物,如阵风般抢在了丈夫头里。 穆哲眼睛一花,才抬头,就见妻子似乎在霎那间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一甩方才那副娇弱温婉的模样,眉宇间竟有股英姿之气悄然勃发起来。他目光很不自然的停在了吴清烟的左手上,那只纤细的小手里,已然握住了一柄古色古香的带鞘长剑。 穆哲眉头一挑:“你这是做什么?” “我陪你去上朝。” 穆哲怫然道:“胡闹!”一甩袖,加快脚步,穿出中堂。 此时东方已微微发亮,早起的小厮们早早的便将大门打开,一顶绿呢小轿静悄悄的停在门口。轿夫们见穆哲走出来,齐刷刷的跪道:“老爷!” 正当穆哲准备上轿之时,一抹白影晃过,吴清烟已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说道:“我不放心,只怕这一路上,也是不得安宁。就让我一路护送你到前门罢,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注意到我的。”说完,淡淡一笑,也不管穆哲答不答应,足下一点,人已如一阵轻烟般消失了。 那四名抬轿的轿夫惊讶得噫呼起来,只差没使劲揉眼珠子了。穆哲无可奈何的苦笑一声,有多久了?自打成亲以来,恐怕连他都快忘了,他这位娇滴滴的夫人,原是出自江湖草莽。想她未嫁之时,可是堂堂“天下第一剑”的关门弟子,她虽未得全部真传,但若当真论起身手,也已入一流。 穆哲的小轿未能走得过前门,在离前门尚有半盏茶的时候,原本清净的小道上斜剌里冲出一群黑衣蒙面人来,抬轿的轿夫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刀光之下。 穆哲大吃一惊,才要起身离轿,手触到那轿帘的一刹那,身后的绿呢兹啦划破个大口子,一柄亮晃晃的钢刀伸了进来,刀尖一下就扎进了他的腰坎上。 穆哲浑身一颤,手捂住腰尖,只觉得一手的湿润粘稠。那钢刀入肉三分,却奇异的停住了,穆哲来不及细想,身子向前一扑,整个人冲出轿子,一个踉跄跌倒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 只见不宽的街道上,原该摆着小商贩的摊子都不见了,眼前明晃晃如冰雪般一片的亮光,那刺眼的刀光一齐裹向歪倒在地的穆哲,刀风飒飒,如山崩、如海啸,夹杂着凄厉的啸声。 那冰冷的刀意顷刻间刮得他肌肤刺痛,头皮一阵阵发麻,如撕裂开的疼。他吓得连呼喊都忘了,直到耳边一声清叱“当”的声,一柄如水般清澈的长剑架住那即将刎喉的刀刃。 吴清烟柳眉倒竖,手中长剑一挽,喝道:“撒手!”只听当当声连绵不绝,那些黑衣人在转瞬间均被她刺中手腕,手中钢刀把持不住,纷纷落地。 穆哲看着妻子衣裙翻飞,如轻蝶起舞,在十余名黑衣人之间灵巧穿梭,每一伸手,那些黑衣人中必有人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不到片刻功夫,吴清烟便将十来名刺客全都撂在了地下,她轻哼一声,说道:“我原以为姓刘的那厮会派些个好手来,没想却是你们这一群窝囊废。” 穆哲面色泛白,摇摇晃晃的由妻子将他扶起,他后腰上的伤不算太重,只是一时流血太多,不免有些体虚,他见街道两旁仍是静悄悄的无甚动静,不禁起疑道:“清烟,情况好象不妙啊。那姓刘的狗贼有备而来,这条街上怕是埋伏下了不少他的人。” 吴清烟眼光在街道两旁转了一圈,颇有不屑道:“管他有多少人,只要我剑在手,管叫他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穆哲听妻子口口声声尽说些个江湖黑语,与她相处四年,此时竟觉得突然陌生起来。 便在这时,只听街道旁的有个尖锐的破空之声传来,四周的空气猛然间一窒,吴清烟感到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袭来,忙将丈夫揽在身后,临风听音,手中长剑在空中连连挥动,舞成一幕光影,只听当当当数声,她虎口一震,手中长剑险险脱手而飞,定睛一看,那些被剑身击落的竟是些毫不起眼的小石子。 吴清烟心中一凛,喝道:“什么人?” 迎面有人哈哈大笑一声,一条消瘦的绿色身影穿越而出,快如闪电,迅疾如风,吴清烟不及出剑,那人竟已来到眼前,没奈何,她伸掌与来人结结实实的对了一掌。 那道凌厉的掌劲未挨身便已觉迫人,她怕硬接会遭到对方暗算,便顺势退了一步,试图暗中卸掉几分劲道。哪知那巨大的掌劲在她与对方双掌相接时,竟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一开始就雷霆一击便不存在似的。 来人的手如同一块千年寒冰,虽然一触即分,但那股泠冽的寒气竟顺着手臂一直蔓延至她的心里,激得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这一接掌只在瞬间的工夫,吴清烟打了个寒颤,连忙运气一周,气息畅通,并未觉察出有何不适。然而,她身后的穆哲却是闷哼一声,弯下腰哇的喷出口鲜血。 吴清烟抱住了他,大叫道:“相公!”她见穆哲气虚微弱,脸如白纸,表情痛苦的扭曲到一起。吴清烟猛然想起方才自己退后时,身子曾碰到了穆哲——对方竟能在自己眼皮底下使出“隔山打牛”的高深内力。她不由冷汗涔涔,料知今日之事必是不能善终了。 一手抱紧丈夫,一手暗暗贴在他背心,悄悄灌输内力,吴清烟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对那绿衣人说道:“阁下好俊的功夫。”那绿衣人却不蒙面,长发及腰,面色微微显得有些苍白,但五官清秀,竟是个妙龄女郎。 那女子静静的站在街中央,身形虽然消瘦,却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强烈压迫感,清风徐送,撩起她披散的长发,发丝张扬,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吴清烟心里打了个咯噔,她眼见面前的对手竟还是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少女,不免心慌,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却始终搜寻不出对方的来历,于是问道:“姑娘贵姓,不知如何称呼?” 那绿衣女郎唇角微微上扬,那双透着浓重野性的眼眸里闪现出蔑然的不屑:“我原听说‘天下第一剑’的剑法超凡,无人能挡其十招。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你竟敢瞧不起我师父!哼,方才你不过靠偷袭才侥幸胜了我一招,这又有什么光彩?”吴清烟的怒气随着这句挑衅味十足的话语升到了极至。 绿衣女郎却不为所动,仍是微微一笑:“说是偷袭,其实我方才已经让你许多啦。如若我方才扔过来的不是石头,便是你师父在此,也救不了你夫妇二人。哼,我念在你我之间,还有些渊源,下手时便留了些许情面。你若是个知趣之人,还是乖乖的将你那没甚用处的相公留下罢!” 吴清烟怒道:“休想!”手腕一翻,抖出数朵绚丽的剑花,直如灵蛇出洞,绿衣女郎面色稍变,身子微微一侧,那剑身贴着胸口滑了过去,险些划破她的肌肤。绿衣女郎清叱一声,如玉葱般细嫩的手指轻轻一拂,竟是牢牢捏住了再次递来的剑身。 吴清烟暗暗心喜,她这一招原本就是诱敌之招,见那绿衣女郎果然上当,当即纤腰微摆,剑锋转而向下,反剑削向那女子的手掌。这一招乃师门绝学,真可谓是百试百灵,吴清烟满以为这一剑即便不把那绿衣女郎的双掌如切豆腐般剁下,也必定挑断她的手腕经脉。哪知这一剑下去,只听得轻微的金属声响,那女子双手固然完好,竟还硬生生的将她手中的长剑“呛”的下一拗两断。 吴清烟一个站步不稳,身子向前冲了冲,那绿衣女郎“咯咯”娇笑,伸手在她滑嫩的脸上摸了一把,颇有戏谑之意。吴清烟心中气极,手持断剑横削对方,将她逼退两步后,忽然反身推了把穆哲,喊了声:“点子太硬,你快走!” 穆哲浑浑噩噩的,一时竟没能领会妻子话中的含义,待到转身要逃,却已慢了一拍,那绿衣女郎纵身跃过吴清烟的头顶,伸手如抓小鸡般拎住了穆哲的后颈。穆哲被她拿住了要穴,一时无法动弹,吴清烟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手中断剑刺向那女郎后腰,却终因剑身过短,无法达力,被她轻易闪了过去。 吴清烟还待再打,那绿衣女郎厉声喝道:“站住!若是不想他毙命,就乖乖的站着别动!”吴清烟投鼠忌器,当真不敢再妄动半步,站在原地,焦虑的看着丈夫,只见穆哲腰后的伤口血越流越多,他的面色愈加的苍白,甚至已微微发青,如若再不及时包扎,这样等耗下去,势必会血流过多而死。 吴清烟咬紧牙,将手中半截断剑掷到了地下,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警告你,你有本事,今日便把我夫妇二人的性命都取去,做个一干二净。如若不然,我师门中人定当天涯海角找寻到你!” 绿衣女郎眼中闪过一道奇特光芒,说道:“你以为你如此一说,我便会怕了你不成?天下第一剑又如何?听闻他一年前便染上重病,绝迹于武林。说不得此刻老早就已化作一堆白骨啦!” 吴清烟久居京城,闭门不出,江湖之事早已不再涉足,此时乍一听到师父的消息,顿时觉得心口一痛,怒道:“你胡说!” “听说你还有个师兄,已尽得天下第一剑真传,只可惜近五年来,也是音讯全无,说不定也早死了呢。” 吴清烟对于师兄失踪一事,早在嫁人之前,就已知悉,这时明知这女郎说出这番话不过是在气她,却仍是控制不住情绪,愤怒的吼道:“你胡说!都是一派胡言!妖女,你给我闭嘴!” 绿衣女郎见她脚下微微一动,便将手中的穆哲递上前一晃,喝道:“你想他早死么?”吴清烟吓得愣住了,眼见丈夫气息越来越弱,她再无心情逞能,软声哀求道:“你到底想怎样?” 绿衣女郎媚然一笑,道:“我不想怎样啊!只是我久居边塞,耳闻天下第一剑的女弟子长得是如何美貌绝伦,心中好奇的很,这才不远万里,赶来一瞧。”吴清烟听她满口奚落的话语,心中一动,问道:“你我素有旧怨么?” 绿衣女郎神情复杂,一闪而过,随即说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你,只是对你很好奇罢啦。听说你师兄对你痴恋已久,后来因为你许配给了穆家,一时想不开,还几乎出家做了道士,这是也不是?”吴清烟满面通红,听她尽扯些不相干的陈年往事,不禁怒道:“这干你何事?” 绿衣女郎笑道:“没什么,这的确不干我的事,我只是好奇而已。”顿了顿,抬首看看天色,这才又说道:“不早啦,咱们这便将今日的差事做完了好么?你的故事,我很感兴趣,改日定当再来听你详细叙述。”她说这话时,仿佛是像好友柔声询问,语气十分的亲切,听不出一丝的敌意。 吴清烟一时还没完全反应得过来,那女郎忽然一个闪身,抓着穆哲从她身旁掠过,疾步朝街口奔去。吴清烟“啊”的一声,大叫道:“站住!”发足待追,却见那淡淡绿色身影在街口一晃,竟已不知所踪。 吴清烟看着空荡荡的大街,心情激荡,无所适从,茫然的环目四望。好一会,她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大锤击中,心口一阵绞痛“哇”的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第2章狭路相逢 翰林院编修穆大人家就在东城街的中间,人人都还记得三年多前,穆哲初中状元时的风光情景,只可惜才短短的三年,一切俱已人事全非。 数月前,穆哲在上朝途中遭强人拦截,结果一命呜呼,朝廷念其功劳,特旨抚恤遗孀家属。哪曾想祸不单行,一个月未到,穆家遭逢天灾,一场大火将整个宅院烧得个干干净净。等到左邻右舍的赶来将火扑灭,穆家早已化为了灰烬。穆哲的遗孀穆夫人连同他们还不满两岁的小女儿,统统不见了,竟连尸首也找不着。 自然,这些看上去很蹊跷的事接二连三的发生,想要人们都把它想象成是天灾人祸,那是不可能的。悠悠众口毕竟堵也堵不了,就连当今的圣上其实心里也是有点数的,只是无凭无据,你又怎能说穆门一脉是被人蓄意谋害的呢? 刘鸣侃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有恃无恐的很——当今的朝政其实已有一大半落入了他的掌控,哪一天若是他不高兴起来,怕是皇帝老子的龙椅也会坐得不安稳呢。 穆哲一死,正好起到了“杀鸡敬猴”的效果,他所谓的党羽不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做声,就是因为与穆哲同样的冲动,死不悔改而被他一一处理了。 不过是些成不了气候的乌何之众! 刘鸣侃半躺在柔软的老虎皮垫就的太师椅中,微眯着双眼,颇为享受的看着乐舞。他虽已将近不惑之年,但由于保养得当,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有精神,似乎还只是三十出头的壮年一般。而且他长得并不丑,确切点说在他身上一点也找不出那种奸佞之相,相反,还给人一种气宇轩昂,正气凛然的感觉。 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竟把奸臣造就成了这样一副模样,难怪皇帝老子不喜欢他也不行了,有这样的人在身边陪伴,任谁一眼望过去,都会说这个人忠心的很了。 刘鸣侃这两天真是春风得意。他最嫉恨的绊脚石穆哲一党已被他瓦解了,这还不算,前几日宫里又传出,他的么妹,刘贵妃怀上了龙种!这可是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来的大喜事——当今圣上年事已高,膝下却一直无儿,若是此次妹子能一举得男的话,这整个江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落入了他刘姓人的手里? 一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甚是开怀。笑声中,从侧门处由两个丫鬟引着,领进一群人来。为首一人,年约五十,满头白发,是个衣着光鲜的驼背老头;身后走出的却是个身披大红袍的大喇嘛。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装扮各异,模样也长得古古怪怪。 刘鸣侃微微一笑,也不起身,挥手示意道:“各位来得正好,请坐!来瞧瞧这班皇上新赏的歌舞姬舞得可好?”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人身上,那是位绿衣女子,一脸的淡漠,身材虽然显得消瘦了些,却无损于她的美貌。在刺杀穆哲一事上,凭的全是她一人的功劳,她的来历很神秘,几次相询,却总是被她不冷不热的给弹了回来。在这群奇人异士中,她不是脾气顶古怪的一个,武功却可以说是最高的一个。是以,刘鸣侃很是器重她,至少现在,要巩固住自己的地位,还必须得借助这些江湖奇人的本事。 几个人都谢了座,那绿衣女郎一声不吭的坐在离得最远的角落里,目光低垂,连瞧都不瞧那些歌舞姬一眼。 “徐姑娘好象对歌舞不大感兴趣么?”刘鸣侃笑问。 绿衣女郎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一眼,仍是没吭声。那大喇嘛笑道:“徐梓桐就是徐梓桐,怎么变也是个女人,女人夹在大老爷们堆里,自然是不大方便的!” 那绿衣女郎的闺名正是叫徐梓桐,她见喇嘛出言奚落她,柳眉微微一扬,脸上的气色已不似方才那般冷漠。大喇嘛的话才说完,其他的人就笑作了一团,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激怒她。 大喇嘛见她没反应,很是得意,摇头晃脑的又道:“女人嘛,说穿了,就该在家乖乖的带孩子伺候老公,没得出来抛头露面”话说这里,眼前忽然一花,接着脸颊上一痛,只听“啪啪”两声,他已结结实实的挨了两巴掌。这两掌下手并不轻,只一会儿,他两颊发红,高高肿起老大的一块,不禁怒道:“你做什么?” 话虽如此说,但眼前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方才得意间,他竟没看出来是谁动的手,怎么动的手。虽然心里明知这两巴掌绝对是徐梓桐干的好事,但此刻她却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静静的安坐在角落里,似乎连动都没动过。 歌舞姬全都停了下来,全场的目光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凝聚到了大喇嘛的身上,几乎所有同来的江湖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就连刘鸣侃也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的喝着手中的茶。 大喇嘛又羞又怒,猛地跳起,冲到徐梓桐面前,吼道:“你他妈的想找打架?”徐梓桐连眼皮也懒得抬,纤纤玉手拈起桌上水果盘中的一粒瓜子,优雅的放进嘴里,只听“叭嚓”一声脆响后,她朱唇一噘“呸”的吐出两片瓜子壳。那两片瓜子壳登时化作两道电光,对着正暴跳如雷的红衣喇嘛急射而去。 大喇嘛还未反应得过来,双眼上一阵剧痛,他“嗳唷”叫了一声,一个筋斗翻出老远,伸手在脸上一抹,抹下两片瓜子壳来。这也幸亏徐梓桐已手下留了情面,若是再使劲些,恐怕此刻他的双眼早就瞎了。 大喇嘛早就知道眼前这个浑身上下透着诡异之气的女子有两下子真功夫,要不然也不可能从“天下第一剑”的弟子手中轻而易举的把人抢到,自己还不伤分毫。但是刘鸣侃如此器重一名女子,也叫他心中很是不服气,总想有一天,寻肆较量一番,找找她的晦气。哪曾想,今日自己还未曾出手呢,便两次遭了对方的道,若是当真斗起来,必定讨不到好去。 一时间,他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煞是尴尬,愣怔过后,他朝着刘鸣侃及四周同人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最后对着徐梓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大步迈出门去。 他这才出门,门里边便一阵轰笑,笑声未完,只听“砰”地巨响,一排门板倒下一片,那红衣喇嘛竟随着门板一起摔进堂来。 徐梓桐忽然笑道:“哎哟,青山不改,绿水一会儿的工夫便又流回来啦!”说笑归说笑,她却以最快的速度晃到了刘鸣侃身前。 大喇嘛摔进门后,便只听见他呻吟连连,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可见伤得确实不轻,厅内的江湖人士纷纷亮出兵刃,一脸的戒备。 门外响起一片清叱,当当的短兵交接后,门外的那些守备士兵“哎哟哎哟”的一阵叫唤,一会儿工夫便都没了声音。厅内才有两人要出去探个究竟,但见一道白光射来,耀得睁不开眼,手里的兵刃已被无声无息的夺了去。 两人骇怕得变了脸色,刘鸣侃却感眼前一亮,只见厅内俏生生的站了位貌,穿了一袭素白的衣裙,虽不着半点胭脂,却天生丽质,虽面有憔悴,却难掩其绝代风华,叫人心生亲近。 刘鸣侃才要说话,那少妇已横眉怒目,将手中的三尺青锋直指过来,骂道:“狗贼,你害我相公性命,我今日便要你偿命!”那少妇正是穆哲的妻子吴清烟。 刘鸣侃轻轻“哦”了声,道:“这位小娘子,本将军何曾害你相公性命啊?” “你还想狡辩,那日你谴了这女子,将我夫君穆哲掳劫而去,令我夫身首异处,含冤而终,你你们” 一想到三日后在东城的城门上发现穆哲的遗体,不仅仅是身首异处,尸体上更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吴清烟伤心得浑身发颤,眼眶蓄泪。 徐梓桐“嗤”地一声蔑笑道:“我等你好久啦,你却到这时才来。” 吴清烟一声怒喝:“妖女,看剑!”三尺青芒毕露,捏了个剑诀,挺剑往她身上刺去。 徐梓桐避也不避,右手五指往剑身上一弹,只听“当”的声脆响,吴清烟手心一震,剑尖的准头一偏,刺歪到一旁。 徐梓桐冷笑道:“你的本事还没学好,不妨回去再练个几年罢!”刘鸣侃面带微笑,神色从容的站在她身后一丈处,说道:“这位小娘子想来便是那什么‘天下第一剑’的传人吧?听闻‘天下第一剑’剑术超群,天下已少有人匹敌,但不知小娘子方才使得那招是什么剑术?” 吴清烟听他二人一唱一搭的满是奚落,竟是将自己的师父也一并辱及到了,不禁又羞又气,涨红了一张俏脸。 便在这时,门外一连惨叫,竟是那几名江湖人士纷纷跌进门来,徐梓桐凝目望去,见那驼背老头一脸羞愤痛楚之色,左手捂着右手手腕处,满是鲜血。她心知来了高手,一颗心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竟怦怦怦狂跳起来。接着眼前青影一闪,有个人手持长剑轻快的跃进门来。 那人的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面目清俊,衣带御风,门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被他踩在脚下,渲染得那靛蓝色的衣衫变幻出亮丽的金粉色。打他一进门,室内的空气便骤然紧缩起来,他手中的长剑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幽冷夺魄的光芒。 刘鸣侃被他深深吸引住目光,或者说不是他这个人在吸引着他,而是他手上的剑——他仿佛生来就是个该拿剑的人,一剑在手,叫人望而生怯,心中不由衍生出膜拜仰慕之意。刘鸣侃感觉自己像是着了魔了,实在说不清到底是在害怕些什么,是怕眼前的这个人,还是怕这人手中的剑! “阁下何人?为何伤我手下?”刘鸣侃忽略掉心头的怕意,爱才之心忍不住油然升起。 吴清烟双目含泪,用剑指着徐梓桐与刘鸣侃二人,头也不回的喊道:“师哥快来,这二人便是害我相公的罪魁祸首!” 徐梓桐眼眸闪过异样的光彩,脱口道:“你是她师兄?你便是唐少昀!” 那持剑的年轻人也很奇怪,打量了徐梓桐一会儿,反问道:“你认得我么?”声音略带沙哑,显得与他的年纪很不相当,但这一问显然也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徐梓桐脸现欣喜之色,目光往门外又溜了一圈,问道:“怎么是你一个人?”唐少昀奇怪道:“姑娘指的还有何人?” 吴清烟听师兄与妖女罗唣个没完,忍不住道:“师哥,少跟她废话,她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过她,你来帮我!”一通话说的毫不客气,隐隐还含了嘱咐之意,倒像是唐少昀不是她的师兄,而是她的师弟一般。唐少昀也不以为意,应了声,提剑上前。 吴清烟清叱一声,手持长剑向徐梓桐身后的刘鸣侃刺去,徐梓桐伸手才要阻拦,横里便削来一柄长剑,剑风凌厉,带着凛凛寒意,如一张张开的大网,将她网在了网中央。 徐梓桐不敢大意,双手交错,举过头顶,细长的指甲,在阳光下,现出碧绿色的光芒,她双掌拍出,掌风透过剑网,如一尾金翠雀鸟引颈飞翔,穿过了层层密网。 这时的吴清烟已趁机越过徐梓桐,挺剑刺向了刘鸣侃。刘鸣侃料不到徐梓桐竟会撇开他不顾,眼见白晃晃的长剑直逼向自己的喉咙,吓出一身冷汗,身子“砰”地向后仰倒,竟然摔倒在地。 吴清烟岂肯轻易放他逃过,利剑一挺,又向他刺去,这时边上有人喊了声:“将军!”一根镔铁长棍伸了过来,挡住了这一剑。剑棍相交,发出铿锵声响。吴清烟抬头一看,却是那手腕受了伤的驼背老头,只见他左手使棍,倒也使得极好,吴清烟身形翩然,连刺三剑,竟都被他挡了回来。刘鸣侃趁势从地上爬起,一溜烟的钻入了后堂。 吴清烟心中焦急,手里的长剑更是使得没了章法,她的武功原在那驼背老头之上,这时心急慌乱的,竟连七成的功力也没好好发挥出来,只打了个半斤八两。好在那老头也没想要打赢她,只盼着能阻她一阻,便已是立了大功一件,要不然,此刻若是能瞧出便宜,吴清烟反倒要折在他的手里。 焦急中,吴清烟挽了朵剑花,跃后一丈,叫道:“师哥,你快来帮我!”瞥眼一瞧,唐少昀与徐梓桐正打成一片呢,哪里有工夫理她。 唐少昀使得一手罕见的好剑法,这自然不足为奇,想那天下第一剑的威名实非浪得,这剑招铺天盖地的施展开来,整个大厅都笼罩在漫漫剑光之下。然而徐梓桐徒手竟也能接下这许多招来,却也不得不叫唐少昀心底暗暗佩服。 其实徐梓桐此刻的处境并不好受,唐少昀不比他的师妹吴清烟,这漫天的剑法使将开来,形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网得死死的,稍有不慎,那凌厉的剑刃便会割到身上。同样一招剑法,吴清烟使来,她便敢伸手去接,但唐少昀使来,剑气充盈,不知要厉害了多少倍,她不敢硬接,只得一味游斗。几个回合下来,她身上已是香汗淋漓,娇喘连连,忍不住大叫道:“唐少昀,你少逼人太甚,你再如此可别怪本姑娘不客气啦!” 唐少昀奇道:“你杀了我师妹的夫君,我自然得替她报仇,这哪里又是我逼着你呢?”说归说,手下却一点也没慢半拍。徐梓桐怒道:“好,这可是你逼我的!”双手交错,拇指与食指捏起,其余三指微微翘起,若孔雀翎状。 唐少昀见她姿势古怪,才要出剑,谁知眼前突然碧光一闪,一团强大劲气夹着火焰的炙热气息迎面袭来,他暗叫一声:“不好!”危急中使了一招铁板桥,身子向后仰倒,只听“铎”的声,有样东西擦着他衣角飞过,砸在了他身后的墙上,紧接着大厅里轰然一声巨响,地面一阵阵的颤抖,那面墙壁突然崩塌,烟尘弥漫,呛得人鼻子很不舒服。 唐少昀面色大变,尘烟中大厅里谁也瞧不见谁,他运气聆听。吴清烟在一侧轻轻咳了声,他一个纵身便跃到她身边,关切的问道:“师妹,你没事吧?”吴清烟捂着鼻子,眼睛都酸涩的睁不开了,呛道:“我没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唐少昀回想方才的情景,不禁心有余悸,徐梓桐发暗器手法古怪诡异不说,那暗器到底长的是何等模样,以他的眼光,竟也没能看得出来。 尘烟渐渐消散,厅上现出一片狼藉,那面墙被炸了个粉碎,有个人压在残垣断壁下一动不动,正是那驼背老儿,尸体焦糊,面目已无法辨认,若不是背上高高耸起,谁又想得起这便是方才那衣着光鲜之人? 花岗岩铺就的地面上震裂了一条两丈来长、三寸来宽的隙缝,迷蒙中宛如一张黑色的大嘴,向着厅上的众人冷笑着张开。 “你到底是什么人?”唐少昀厉声喝问。 徐梓桐双手相抚,一脸的粲然笑容,说道:“我早说过叫你别逼我的,否则弄得大家都没面子,岂不是一点都不好玩了么?” 唐少昀吸了口气,脸色不佳道:“不知天山的林双璧仙子与姑娘你如何称呼?”徐梓桐“啊”了一声,咯咯娇笑道:“我与她是何关系,你自己去问她不就知道了么?” 唐少昀强忍怒气,说道:“林姑娘早就不在天山了”徐梓桐故作惊讶道:“哦,她已经不在天山住了么?那也好,哪天她要是来了京城,麻烦唐公子告诉她一声,就说我想念得她紧,希望她得空来看看我。” 唐少昀这时已能肯定眼前女子与林双璧实有莫大的联系,但是敌是友一时还弄不清楚,看来今日有她在,怕不能轻易取得刘鸣侃的项上人头,只得拱手道:“姑娘好自为知,莫要坏了翠翎轩的规矩,善恶不分才是!”吴清烟见师兄竟有不战而退之意,不禁着急道:“师哥,你到底帮不帮我?”唐少昀软声道:“师妹,报仇之事得从长计议,咱们今日先回去罢!” 吴清烟气道:“好,连你也不帮我,我我自己想法子!”说到后来,语声呜咽,竟似要哭出来般,她见唐少昀皱着眉头不说话,气得一拂袖子,从大门口冲了出去。 唐少昀急忙喊道:“师妹”快步追了上去。哪知徐梓桐忽然伸手拦住了他,唐少昀不悦道:“你还想做什么?”徐梓桐悠闲的将双手拢进袖子里,脸上似笑非笑的看了他好一会,才说道:“唐公子,我替你将你妹夫给料理啦,从此以后你便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和你师妹在一起了,你拿什么谢我?” 唐少昀打了个咯噔,说道:“什么?”徐梓桐眼含深意,悠然笑道:“还跟我装傻不成?你自己心里明白!” 唐少昀怒道:“你你”他本非能言善辩之人,一时想不起拿什么话来反驳她,只气得脸色发青,转身而走。 徐梓桐似乎仍未尽兴,望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唐公子,林双璧和你师妹相比,到底哪个在你心里更重要呢?” 唐少昀面色更为难看,头也不敢回一下,几乎是逃也似的逃离了刘府。 第3章舞花神卷 唐少昀自那以后,只要一想起那绿衣女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便觉得浑身不舒服。总觉得那女子知他甚多,而自己偏偏又对她一无所知。 师妹吴清烟回来以后,很是生气,劝慰了三四日方才见好。但她仍是执意要去刺杀刘鸣侃,唐少昀却知那绿衣女子在姓刘的身边一日,他便一日不好下手。要说当真与那女子相斗,胜算未必没有,但是碍于翠翎轩的关系,他又不好痛下杀手。眼见吴清烟一日比一日烦躁,他的心情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忽而有一日,他接到一封书信,信中无字,只画了一对圆形玉壁,吴清烟看得一头雾水,唐少昀却是平添了满腹心事,喜忧无常。 三日后,他原本打算趁着刘鸣侃出巡打猎的机会前去刺杀他,没想到这一次他还未出门,那神秘的绿衣女子倒先找上门来了。 恰好吴清烟不在,唐少昀骤然在客栈门口碰见徐梓桐,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徐梓桐却假装不认得他,从他身边走过,在窗口的位置坐下,叫了一桌子的酒菜,慢条斯理的吃将起来。唐少昀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心想反正师妹不在,你也拿不住我什么把柄,心里一宽,便索性坐到她的对面,要了一副碗筷,与她对饮起来。 徐梓桐起初也不跟他说话,只默默的吃酒,三杯下肚后,只见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脸上晕出淡淡红霞,煞是好看,她原本就有几分姿色,只是人清瘦单薄了些,这时借着酒劲,唐少昀忽然第一次发现,原来女子还有另一种别样的韵味,煞是耐看。 徐梓桐见唐少昀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噗嗤笑道:“没见过美女么?”唐少昀见她笑容粲然,面上红晕更增光彩,察觉出自己失礼,不禁也是好笑,摇了摇头暗自叹息的喝了杯酒。哪知对面的徐梓桐忽然伸出手来,盖住了他的酒杯,说道:“你摇头做什么?啊,我知道啦,你是说我不美是么?” 这话语出轻佻,唐少昀不觉抬首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双颊绯红,但目光清澈,并非像是喝醉酒在说醉话,于是淡淡一笑,想把她的手推开。徐梓桐不等他伸手来推,已快速将手撤了回来,笑道:“也对,不说你师妹貌若天仙,远胜于我,就是那林双璧,又岂是我辈中人能比得的?”唐少昀听她又一次提及林双璧,心里扑腾一跳,抬眼向她望去,见她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不知怎的,猛然发虚,扭转头去,将视线望向窗外。 过得半晌,徐梓桐忽然说道:“你胆敢和我同桌吃酒,就不怕我下毒毒死你么?”唐少昀转过头来,见她眼角含笑,于是也笑道:“你不会。” 徐梓桐哦了声,反问:“你这么自信?” “我心里就是这么觉得的!” 徐梓桐倏地面孔一板,恶霸霸的说道:“你的感觉未必那么灵验,也许这次就可要了你的性命!”唐少昀见她突然翻脸,也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她忽然又笑靥盈盈的道:“你这人真的挺有意思的,怪不得林双璧为了你连掌门之位也不肯坐!”说到此处,她的笑容却又慢慢收起,眼睛望着别处,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充满了恨意。 唐少昀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是太奇怪了,不光是脾气性格古怪,她的为人处事往往也是出人意料,叫人捉摸不透。 正在此时,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两人将目光转向门口,只见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般的惊讶,原来门外头正缓缓走进来一名穿白衣的女子。 唐少昀首先想到师妹,暗叫了声不好,低声说道:“你快走罢,我师妹回来啦,她见着你绝不肯轻易罢休。”徐梓桐不以为意道:“干么你师妹回来了,我就一定要走?我偏坐着不走!” 唐少昀大为着急,眼见客栈转眼便要化为战场,到时势必要殃及许多无辜,却一时哪里想得出两全的法子,只得站起身来。 再一看,那名白衣女子在一群身穿彩衣的婢女簇拥下,已缓缓走了进来。那女子身穿白色轻纱罗裙,并不像吴清烟那般穿的是白色缟服,定睛细看,那女子脸如新月,浅画双眉,长眉入鬓,眼如秋水,她轻飘飘的一路走来,犹如天上仙子般教人不可逼视。 唐少昀面色微微一变,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歉疚,情绪一阵波动,讷讷的说不出话来。身后的徐梓桐却是面色大变,骇然的退后一步。 忽听白衣女子轻叱一声,站在她身后的两名彩衣婢女同时掠了出去,伸掌在空中一拍一收,将正欲跳窗越走的徐梓桐拦了下来。这两名婢女出手极快,一旦将徐梓桐逼回厅内,便不再进攻,即刻退回到白衣女子身后,垂手而立。 徐梓桐一脸愤恨,咬着牙一言不发的瞪着那白衣女子。那白衣女子轻启朱唇,不冷不热的问道:“怎么?你不是要见我么?怎的见了我的面,却又要逃呢?” 徐梓桐忽然发难,从身后一把扣住唐少昀的脉门,左手食中二指点住他的咽喉,冷冷的对那白衣女子道:“没错,我确实在找你,杀穆哲的目的是为了引唐少昀出来,因为我知道只要唐少昀一现身江湖,你便再也坐不住了。哼哼,果然如此,你倒痴心的很,可惜人家不领情。” 唐少昀自打那白衣女子进门,便浑浑噩噩,魂不守舍的,他更没料到徐梓桐竟会突然袭击他,将他扣为人质,要不然以他的身手,徐梓桐要想出其不意的拿住他,又谈何容易? 白衣女子的眉头皱了皱,很不悦的道:“你干什么?还不赶紧放开他?”唐少昀生平第一次被人当作人质要挟,不禁苦笑连连。徐梓桐冷笑道:“凭你还来命令我么?你别忘了,我早就不是翠翎轩的人啦!” 这时同在客栈里吃饭的人纷纷好奇的看了过来,有些胆大的走得近些,胆小的却赶紧收拾起包袱走人了,任谁看了都知道,这定是些江湖上打打杀杀之徒要开荤戒了,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白衣女子正想说些什么,门外卷进一阵风来,吴清烟气急败坏的闯了进来,喊道:“妖女,快快放开我师哥!”拔出手中长剑,挺剑向徐梓桐刺去。剑尖还没沾到她的衣服呢,那白衣女子一挥袖子,拂中剑身,将吴清烟送出两丈开外。 吴清烟一脸的错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一会,才回神大叫道:“你、你们和那妖女是一伙的么?别以为仗着人多,我便怕了你们!”手腕一抖,又欲上前,却被那一群彩衣婢女围拢过来拦阻住。 唐少昀见事情越闹越大,忙开口喊道:“师妹,你别冲动,这位姑娘不是外人,她、她便是林双璧林姑娘。”吴清烟猛地愣住了,好半天才说道:“林双璧林姐姐你是林姐姐?我常听师哥提起你,却不知你竟然长得这么美!”言下赞叹之意,在她的脸上真诚的体现出来,决无半点虚假。 林双璧转过头去,也是一脸的好奇,上上下下打量着吴清烟,一双如烟如雾的眼神中掺杂了诸多的深意。 徐梓桐忽然将身子贴近唐少昀,嘴唇附在他耳边,轻声笑道:“你的两大红粉知己终于有机会碰面啦,你心里在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想,是从小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好一些呢,还是这个千娇百媚的林姑娘好一些呢?你心里很矛盾吧,一个是你喜欢过的人,一个又是喜欢你的人,两个姑娘一般的好,你哪个都舍不得,却偏偏两个不能同时拥有” 唐少昀耳根一阵发烫,低声呵斥道:“你闭嘴!”徐梓桐岂肯放过他,嬉笑道:“你心跳得好乱啊,唐少侠。”唐少昀很是恼怒,感觉她软绵绵的身子紧贴着自己,耳边更是感受到她吹出的香甜气息,心里虽然恼恨她揭穿他内心的疮疤,但隐隐又觉得实在对这个女子恨不起来。 徐梓桐嘿嘿冷笑,对林双璧道:“师姐,你放心,只要这位唐少侠的师妹当真怜惜她的师兄,不随便妄动的话,我是不会乱来的。唉,我只怕她手中的剑是胡乱乱刺,刺得我心惶惶的,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这手一抖的话,就难免” “少罗嗦,我不让她过来便是。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只想借师姐你舞花神卷的最后总章来瞧瞧!” 林双璧雪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但熟知她的人却已然能从她的瞳孔中看出她燃烧的怒意。 唐少昀在心底叹了口气,说道:“林姑娘,你不用为难,唐某这条命昔日蒙你所救,苟活到今日,已是赚了许多”林双璧不待他把话说完,右手轻轻一挥,说道:“师妹,舞花神卷三年前早已被你拓去了副本,你还想要它作甚?” 徐梓桐目光忽然紧缩,冷冷的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师父偏心,要把衣钵全权传承于你,偏你恋上了这个小白脸,竟还不知好歹,死活不受。你你可知道,你不要的东西偏偏是有些人想也想不来的,我想要,师父偏说我资质不够,修为不够,找了诸多的理由来推脱。这口气怎叫我咽得下去?于是我趁其不备,偷偷拓了舞花神卷的副本,我就不信,凭我的悟性,还当真便不如你了么?” 徐梓桐说得甚是激动,林双璧听后,轻轻“嗯”了声,却不反驳,如水般清澈的目光投向唐少昀,唐少昀心头一震,想道:“她她宁可抛弃掌门的地位,悖逆师父的意愿,这这难道当真全是为了我么?”当年他得知师妹嫁人后,意兴懒散,只身远赴天山漠北。后来遭遇仇敌,一番厮杀下来,虽将敌人击毙,但自己也身受重伤,险些不治。若不是遇到林双璧,他这条命早在那时就丢在漠北蛮荒了。 从那起,他在漠北一住便是两年,林双璧待他的情意,他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一来她从未说出口,二来那时他心中仍是放不下吴清烟,就这么拖耗着,彼此也就只当是好友知己。其实,就唐少昀而言,林双璧守口不向他表明心迹,在他心头只会觉得更为轻松,若是这层窗户纸当真有朝一日给捅破了,他还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那时他也知晓翠翎轩掌门有意将衣钵传予林双璧,林双璧就此还曾探询过他的意思——据闻翠翎轩弟子众多,但掌门之职却只传未嫁的处女,一旦接掌翠翎轩,势必就意味着林双璧将无缘与他。 唐少昀实在弄不清自己待林双璧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意,见其相询,思量再三,反劝她受了师父的一番美意。林双璧当时听了一语未发,第二日,却留书一封离开了天山,自此香踪难寻。 此时听得徐梓桐一番话语,当年的情景不免一一浮上心头,唐少昀只感心中愧疚,不敢正面接触林双璧投射过来的目光,缓缓垂下眼睑。 “师姐,舞花神卷里的高深武功,非掌门不得修炼,这个咱们是都知道的。不过我拿了拓本去,练来练去却总是练不对劲,所以我想最关键的总章定是藏在了别处,被我落掉了。师姐,反正你不稀罕当那劳什子的掌门,只稀罕这个小白脸,我便拿他跟你换取最后总章,如何?你可大大捡了便宜啊!”林双璧似乎没听到她说的话,眼睛仍是痴痴的望着唐少昀,徐梓桐连喊了几声,她才猛然省悟过来“啊”了声,摇头道:“师妹,舞花神卷的全本你都拓去了,再没有什么密藏的最后总章之说。”徐梓桐哪肯轻信,怒道:“你胡说!”手中一紧,唐少昀眉头一皱,感觉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跟着起伏不定。 吴清烟很是着急,站在外围叫道:“妖女,林姐姐难道还会骗你不成?她说没有就是没有!你快放了我师哥!” 徐梓桐眼光锐利的瞪着林双璧,恨恨道:“师姐,瞧你如此的打扮,我便知道你已接掌了掌门一职,想来如今在师父的指点下,舞花神卷你已修练得颇有进益了罢。师妹不才,倒要讨教几招!” 林双璧淡淡点了点头,瞧向唐少昀的眼神里颇有幽怨,只听她说道:“师父已经过世了,她老人家临终遗命,我不敢不受!”这句话像是在对徐梓桐说,又向是对唐少昀解释什么。 唐少昀只觉身后的徐梓桐身子微微发颤,低喃道:“师父死了?”林双璧点了点头,道:“半年多前的事。师父临终很是挂念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偷练神卷上的武功” 不待林双璧将整句话说完,徐梓桐仰天长笑,笑声比哭还难听了许多,说道:“我偷练了又怎样?今日我若能胜你,便表明师父当年所言有错,我的悟性并不比你差!”林双璧见她神情激动,双目赤红,如同要喷出火来,才开口喊了句:“师妹,你听我说” 徐梓桐左臂微微一缩,这个细微的动作在旁人眼里,并不算什么,但林双璧却是双目大睁,喝了声:“退开!”身子腾身向左侧跃过数丈。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客栈如同爆炸般,桌椅板凳纷纷飞上了半空,几名彩衣婢女闪避不及,被击飞出老远,摔在地上不知死活。 唐少昀感到面上火辣辣的,一阵阵烫得烧脸的气浪扑面袭来,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听林双璧一声清叱,整个人凌空从左侧纵到了右侧,而左边墙轰然一声,塌去了半边,压伤了许多临街走路的行人。一时间哀声连连,那些胆大的观客哪里还敢再停留,吓得惨白了脸,哭爹喊娘的抱头鼠窜。 一阵阵轰然声后,客栈已是面目全非,林双璧随身带来的婢女个个殃及,均或多或少的挂了彩,吴清烟轻功虽不是顶好,但幸好徐梓桐攻击的目标并不是她,在这些爆炸声中,仍能完好,但也不免躲避得有些狼狈。 此时此刻,只有唐少昀与徐梓桐二人所站立之处,还算过得去,其他地方已是惨不忍睹。徐梓桐见林双璧一味的凭借轻功躲避,却并不正面接招,忍不住恼道:“师姐,难道师父没有传你金翠尾的破解之法么?你一味的躲闪,又怎配执掌翠翎轩?” 林双璧轻巧巧的站在一张已断了一腿的板凳上,脸不红气不喘的说道:“师妹,你莫再制造孽端,伤害无辜啦!” “那你便还手啊!我不信师父没传你金翠尾!” 一旁的吴清烟忍不住插嘴道:“你挟持我师哥,明知道林姐姐怕伤及了我师哥,才不敢和你正面对手,你占了便宜还卖乖,真不要脸!”徐梓桐被她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哼了两声,忽然塞了样东西到唐少昀嘴里,逼迫他强吞了下去,说道:“你服了我的颠梦散,三个时辰之内,若没有我的解药,或是随意妄动真气,不仅武功全失,怕是连性命也会难保!”说完,将唐少昀推到一旁,再不理会。 唐少昀重获自由,吴清烟欢喜的叫了一声,扑过来拉住了他。唐少昀看着徐梓桐全神贯注的模样,内心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绿衣女子竟会有如此狠毒的心肠,不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林双璧少了层顾忌,打斗起来果然不再躲避,主动了许多。吴清烟见二人年纪都跟自己差不多,但就武功造诣而言,自己本身学得就马马虎虎,再加上荒废了三年,根本就无法与她二人匹敌。而且眼前二女师出同门,打斗起来,姿势曼妙,说不出的好看,若不细看每一招每一势后所隐藏的凌厉杀气,只会觉得两人似是在翩翩起舞,哪里料到是在生死相斗。 吴清烟看得心旷神怡,幽然问道:“师哥,我当初若肯好好练剑,此刻的武功能胜得过她们么?”她久离江湖,江湖的草莽之气已淡,但今日见此一仗,不免勾起她往日闯荡江湖的少女情怀,豪迈之气油然而生。 唐少昀瞥眼看她,见她虽然这些年成熟了不少,但此时兴致勃勃,双目放出异样光彩,依稀仍是当年那个与他一同习武练剑的小师妹,不由怜爱之心顿起,拉着她的手道:“以你的聪颖,若是当年再继续修炼,必定远胜于她们许多!”这句话未免说得有些托大夸张了,但吴清烟听来,却是十分高兴,回眸冲他甜甜一笑,又问道:“那依你瞧,现在她们两个哪个要厉害些?” 此时,二女打斗得愈加激烈,以吴清烟之能,只能看清二人不断交错的身形,但那一招一式,双方如何的出招,又是如何的闪避回击,却是半点也看不清楚了。她回首见唐少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峻,不禁心惊道:“怎么?难道林姐姐也打她不过?” 唐少昀摇了摇头,却迟迟不作解释,过得好半晌,才道:“你瞧,林姑娘的身法显然要快得多,但是就狠辣而言,却远非她师妹能及。”他口里虽说着“你瞧”但吴清烟却哪里能瞧得清状况,只得空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不断晃动的身影。 二女斗得约莫半柱香后,唐少昀忽然高声叫道:“小心!”吴清烟站在他身侧,被他吓了一跳。这时场中二女陡然分开,徐梓桐纵身跃到了窗边,面色有些发白,胸口随着略微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的左手撑在窗台上,微微有些发颤。 林双璧则退到唐少昀身边站定,脸上仍是一副淡淡然的神气,似乎方才的打斗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吴清烟满脸堆欢,笑吟吟的拉起林双璧的右手,说道:“林姐姐,还是你的本事大,连师哥都打不赢她,你一出手,就打得她无招架之力啦!我”话说到一半,忽然面色大变,愣怔住了。只觉得自己双手握住的那只手如同一块寒冰般,冻得她浑身发颤,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脱口叫道:“林林姐姐!” 林双璧似乎是没听到,仍是目光冷冷的盯着徐梓桐,只是一言不发。徐梓桐渐渐调匀了气息,忽而笑道:“师姐,看来你的功夫还没练到家呢。”林双璧轻轻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吴清烟只觉得手中的寒气越来越凛冽,竟顺着她双臂的经脉力透过来,冷得她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低声叫道:“林林姐姐师、师哥,我好冷!” 唐少昀瞧出异常,才要伸手去拉师妹,却听林双璧突然开口道:“你别过来,站远一些”说这句话时,声音极低,几乎细不可闻。唐少昀一怔,还未明白过来,徐梓桐已大笑道:“死到临头,仍不忘你那小白脸。师姐,你这又何苦?你明知道他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身上!”见唐少昀眉头皱起,她又说道:“唐少昀,你中了我的毒,可还想要解药?” 唐少昀剑眉一轩,满脸不屑的神气,才要开口,林双璧却道:“师妹,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舞花神卷当真再没有什么最后章节,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必欺瞒你。”徐梓桐双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似是考虑了许久,说道:“那好,你跟我来!”伸手一指唐少昀后,她整个人倏地向后一跃,从窗口飞了出去。 林双璧雪白的面色稍缓,吴清烟渐渐感到身子不在发冷,握住林双璧的双手也挣脱开来,才要抱怨,只听林双璧轻轻说道:“你去罢,她不会走远,肯定在前头等着你呢。”唐少昀瞪眼望着她,显然还不甚明白她的话。 “师妹她并非恶人,你诚心诚意的问她要解药,我想她还是会给你的。” 第4章走火入魔 林双璧的猜测果然不错,唐少昀才追出去不到五里,便在一座凉亭里遇到了正在歇息的徐梓桐。 她的面色不是很好看,脸色显得蜡黄,眼眶也像是凹下去了,使得那双眼睛大得格外突兀。她见到唐少昀的时候,咧嘴笑了起来,唐少昀瞧见她雪白的牙齿缝隙里竟染满了鲜血,很是诧异。 徐梓桐单手撑在凉亭的支柱上,笑道:“你到底还是来啦?”声音压得很低,却仍不失揶揄的味道。 “你果然还是受伤了!” 徐梓桐面色大变,厉声喝道:“这么说,你早就看出来了?” “我原来还不太肯定,现在见你这副模样” “我这副模样怎么着啦?很见不得人么?是了,我这模样自然比不得我师姐和你的小师妹!”她嚷得很大声,路边经过的行人纷纷因为好奇而看了过来。 徐梓桐很不耐的一挥手,人已窜出凉亭,只听得路人中有人“啊”的声惨叫,竟在眨眼工夫间被她一掌击倒,口吐鲜血昏死过去,不知死活。 唐少昀怒道:“你住手!”冲出去拉住徐梓桐再次挥出的胳膊,手腕一震,将她轻而易举的甩出三丈远。唐少昀身中奇毒,半份内力也使不出,这一招却能一击得功,轻松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徐梓桐勉强站直身形,一张面色难看的脸上满是震怒,她身子微微抖了抖,才张嘴说了句:“你”一缕鲜血就顺着她的嘴角淌了下来,滴滴答答的溅到了她绿色的衣裙上。 唐少昀想狠下心来不理她,但见她一副凄惨的模样,心中又着实不忍,于是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扶住她歪斜的身子,说道:“你若再伤一人,我便将你带回翠翎轩,任由你师姐发落!” 徐梓桐虚弱的靠在他肩上,嘴里却不肯有半分讨饶,说道:“随你的便!少跟我摆出一副施恩者的样子,你可别忘了,你中的毒还要靠我来解呢,咱们到底谁求着谁,可得走着瞧!” 唐少昀很是生气,徐梓桐乜了他一眼,忽然伸出胳膊吊住了他的脖子,嫣然笑道:“不过现在我这个有着唯一解药的人就快要死啦,你为了自己着想,总不想就这么看着我死掉罢?” 这时路边的人早被她吓得一轰而散,四下里静悄悄的,唐少昀被她环住了脖子,一脸的尴尬,却又不能够放开浑身像是已被散了功的徐梓桐,只得将她打横抱起,冷冷说道:“如姑娘所说,在下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徐梓桐咯咯娇笑,身子随着笑声一阵发颤,她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微微呵气,低声说道:“这便是你的可爱之处啊。” 唐少昀只感耳根一阵酥酥麻麻的发痒,险些浑身无力,举步为艰,虽然这种感觉一晃而过,马上被自己的毅力压制住,但全身却不受控制的发烫。徐梓桐若有所觉,微微一笑,忽然凑上嘴唇,一口咬住他的左耳垂,贝齿却不用力,只是拿舌头轻轻的舔。 唐少昀浑身发颤,头往右一仰,挣了开去,哑声说道:“徐徐姑娘,还请自重!”徐梓桐眼中笑意更浓,一脸的促狭,见唐少昀不敢正眼看她,她便伸手硬将他的头掰了过来,说道:“我真有那么可怕么?” 唐少昀被迫与她面对面正视,只见怀里的绿衣人儿一脸的憔悴,腭下尽是殷殷鲜血,一双大眼中却满是笑意。两人对视片刻,徐梓桐终于支持不住,脑袋渐渐耷拉下来,靠在唐少昀肩头,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唐少昀见她脸如死灰,浑身一会儿滚烫如火,一会儿却又寒冷如冰,如此交错不息,不禁大为吃惊,喊道:“徐姑娘!徐姑娘!”连喊数声,徐梓桐却只是紧闭双目,竟连呼吸也时缓时急。 唐少昀惶然不知所措,他的内力未复,此刻便是想替她疗伤,也是有心无力。 徐梓桐直昏睡了两个多时辰,正当唐少昀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唐少昀见她双靥如火,一双眼整个凹眍下去,很是憔悴,忙问道:“可觉得好些了?” 徐梓桐勉强撑起上身,生冷的道:“死不了,倒要教唐公子你失望了。”唐少昀没想她一醒来便给了他一钉子,心里也是微微动怒,说道:“难道我便是一直巴望着你死的人么?若是如此,我又何必费心救你,还给你找大夫,直接把你扔大街上不就得了?” 徐梓桐缓缓用手指梳拢鬓边散乱的秀发,不冷不热的说了句:“你不敢的!”气得唐少昀怒气冲天,叫道:“果真是狗咬吕洞宾!你师姐还说你本性不坏,只是脾气太倔才会做下错事。现下看来,是她看错你啦!” 徐梓桐静静的听他说完,才淡淡的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么?哼,假惺惺!”一转头,死死的盯住唐少昀,冷道:“别把自己比做正人君子,方才我若是还不醒来,再过片刻,你便要毒发啦!别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喏,拿去!”伸手一弹指,只听咻的声,一道白光跳入唐少昀的掌心,却是一颗白色的药丸。 “还不赶紧吞下,错过了时辰,你若是真的死了,我师姐那痴情种,怕还不当真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么?” 唐少昀默默的将药丸塞进嘴里,只觉得入口极苦,过得片刻,喉咙深处却渐渐品出一股清新的甜味,一时心有所触,脱口道:“你你是担心我,才醒过来的么?”徐梓桐面色大变,秀眉高高扬起,怒道:“你少臭美!谁、谁担心你!你是死是活,干我何事?我只不过不想我师姐来找我麻烦罢啦!”一口气嚷完,她显得极为气喘,面上的红云刷地一下全部褪去,惨白一片,印堂间笼上一层淡淡紫气。 徐梓桐“嗯”的逸出声呻吟,全身骨骼咯咯直响,直要爆裂开来般痛楚,她伸指封了自己周身几处大穴,微微吸了口气,强忍住痛,翻身下床。 唐少昀见她跌跌撞撞,一脸骇人的样子,忙道:“你别逞强啦,快快躺下,我替你瞧瞧!”手才触到她的衣角,便被她大力拂开。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我要回将军府!” “好,我送你回去!这里是间小客栈,离将军府不过两里。” 徐梓桐只觉得愈来愈痛,除了那种时冷时热的感觉外,五脏内腑竟像是全部移了位,互相拉扯,绞痛不止。 唐少昀见她痛苦难当的表情,心内也是焦急万分,软声说道:“你让我瞧瞧好不好?我学过一些医术,若是”徐梓桐挣扎着走到门边,靠在墙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她打断他的话,冷道:“你想瞧么?怕是你不敢瞧!好!你要瞧,我便让你瞧瞧!”伸手一拉袖子,露出一截藕臂。 唐少昀被她异常的举动吓了一跳,本着非礼勿视的教义,他本能的将头撇向了别处。 “怎么?不敢看啦?” 冰冷的讥诮激得他的傲气猛然升起,将头转了过来。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唐少昀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徐梓桐的右手手臂自腕向上延伸至上臂,如同被大火烤炙过一般,皮肉萎缩干瘪皱在一起,形同干尸。徐梓桐冷冷一笑,挽起另一只袖子,唐少昀忍不住“啊”的惊呼:那只左臂刚好与右臂相反,整条胳膊微微发涨,皮肤更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冰蓝色。徐梓桐弹指一敲,只听丁冬有声,竟似寒冰般硬邦邦的。 “怎么会这样?” 徐梓桐忍住痛苦,咬牙道:“这便是我强练金翠尾所付出的代价!”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她怒道:“都怪师父那老糊涂偏心!我原以为是我偷偷拓出来的神卷有所遗漏,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现在看来,却又不是那定然是我练错了。”说到这里,她口气一强,说道:“练错便练错,那又怎样?师姐得到师父真传,今日比试,却仍是输了给我,可见也没什么了不起!” 唐少昀当然知道练错了武功并非像她所说的那般轻松,瞧她现在的样子,怕是已走火入魔,再强练下去,要不了多久,便要有性命之忧。徐梓桐见他不吭声,以为他被吓住了,不禁冷笑道:“不要怕,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再过些时日,我的整个身子、脸也全都变成这样时,你再怕也不迟啊!”唐少昀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靠什么来支撑?”徐梓桐被他劈头一问,怔了怔,反问了句:“你说什么?” “你靠什么来支撑?你练功的法门不对,能撑到今日,怕是用了什么药物罢?”唐少昀逼近一步“你那么坚持要回将军府,恐怕是因为将军府里有你正迫切需要的东西罢?” 徐梓桐呆呆的望着他,仿佛忘记了痛苦,好半晌,才道:“你好聪明!唐少昀怪不得她这么喜欢你,竟肯舍弃掌门尊荣,原来呵呵,你猜的没错!”她缓缓道出实情:“刘鸣侃身居高位,各地进奉的贡品无数,皆要入过他的手,是以他府里天下奇珍异品怕是连皇宫大内也有所不及。我习练金翠尾不得要领,终是练岔了气,现在需靠着一种叫‘慕幽香’的药物来抑制我体内的真气反噬。今日我没想到会遇上师姐,身上带的‘慕幽香’不够,天黑时分若是回不到刘将军府,怕是性命不保!” 唐少昀见她说话时眼睛亮闪闪的,似乎绽放出异彩的光芒,忍不住问道:“你把实话告诉我,难道不怕我泄露你的秘密。若我师妹知道了你的底细,自然不肯轻易罢休你杀了她的丈夫,她是一定要找你报仇的!” 徐梓桐撇嘴道:“你爱说不说,我几次三番对吴清烟手下留情,不过是看在她还有些利用价值罢了。她的那点微末拳脚,本姑娘还没放在眼里呢,哼,就算她现在站在我面前想杀我,我也未必就束手无策!” 唐少昀见她强忍痛楚的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态,知她生性要强,他明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品行不端,几入魔道,若再与她有所瓜葛,怕是连自己一生的声名,也要毁于一旦。然而要他当真撇下她不管,任她自生自灭,却又实在狠不下心肠。于是说道:“你少说几句罢,我送你回刘将军府。” 徐梓桐靠在墙上,咬着嘴唇,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那种眼神,瞧得唐少昀心情烦闷,胸口压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第5章临阵倒戈 今晚是十六,皎月当空,铺洒下的柔和月色照亮了京城每一幢房舍。 静悄悄的寂静中,划过一阵飒飒的衣衫响动,一道人影快速的从一间间房屋的顶上掠过,直扑向刘将军府。 夜深。刘鸣侃一如往日般沉浸在酣甜的梦乡中。 突然,啪的一声轻响,门闩被一柄从门缝里探入的长剑给挑断了,门被轻轻的推开,人影一闪,有个白影晃进了屋,手里提着明晃晃、反射着月光的长剑直冲内室飞去。 床上,锦被高耸,暖香沁人,来人见状大喜,想也不想,一剑朝床上刺去,只听被中有人闷哼了一声,剑身刺中处一阵扭动过后,便再没了声息。 那人拔出剑,见剑身上染满鲜血,呸的声啐道:“狗贼,今日可叫你死在了我的手里!”还未来得及掀开被子仔细瞧,门外头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什么人?” 白影人显然吓了一跳,急忙推开一扇窗户,跳了出去。才跳出窗口,身形尚未站稳,斜里飞来两柄长枪,白影人连忙弯腰避过迎面的一柄,接着长剑一挥,砍断了另一根。 容不得喘息,七八样不同的兵器同时招呼了过来,白影人“啊”的一声,稍一迟疑,手中长剑被一条乌黑的长鞭牢牢卷住。这时一连串的脚步声奔近,许多侍卫举着火把凑到了一起,火光照耀下,那白影人无处可避,顿时现了原形,赫然是报仇心切的吴清烟。 她见一下子惊动了许多人赶来,心里头反倒不慌了,自己的杀夫之仇得报,心愿已了,即便是此刻死了,也了无遗憾。一想到此,她不由的挺起胸膛,喝道:“刘鸣侃那狗贼已被我一剑杀了,你们哪个不怕死的尽管上来好了!”说着,手持长剑朝廊上的栏杆一挥,顿时将胳膊粗的栏杆给砍成两段。 来人见她气势威猛,一时被她唬住,反倒不敢贸然进攻了。吴清烟打量四周,见围拢过来的侍卫愈聚愈多,大喝道:“徐梓桐那妖女躲在何处?”长剑一递,将最靠近的一人一剑刎喉,那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倒下死了。 其他人一见,轰的声像炸开了锅,吴清烟见状,趁势从人群中突围,硬闯了出去。眼看奔至前庭,离院墙不远,猛听得有人暴喝:“拿下!” 吴清烟只感身后有股巨浪扑来,压得她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前冲了冲,不待她扭头回望,她的背脊上更是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知道是自己后背受了敌人的暗算,而且来人的武功之高,远在她之上,说不定便是那妖女徐梓桐。 紧要关头,她来不及细想,回剑一挥,身子在空中一拧,跃上庭中一棵桂树,左手才攀上树枝,又是一道劲气直冲而来“蓬”的一掌按在了她的肩头,将她打下树去。 吴清烟只觉得那一掌力道极大,自己挨了那一掌,痛得她几乎要背过气去,待到眼前金星渐渐消失后,自己已被数柄长枪指住,动弹不得。 那桂树后缓缓走出位身穿锦衣蟒袍的中年男子,只见他国字脸,双目炯炯,相貌堂堂,浑身上下透着股英武之气,竟然是已“死”了的刘鸣侃。吴清烟双目瞪得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刘鸣侃甚为得意的背负着双手,口中啧啧有声,说道:“没想到穆哲那厮竟会有如此的娇妻美眷!小娘子,你跟了他,实在是委屈啦!”伸过手来很是无礼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吴清烟只觉得两眼发黑,心中气苦,呸的啐了他一口唾沫。 刘鸣侃轻松避过,脸上笑意怏然,说道:“你以为我死了,是不是?你也太小瞧我刘某人啦!那床上躺着的人不过是我今夜陪侍的一名小妾。打你从房顶上跑过,我便早有察觉,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点了那小妾的哑穴,那她乖乖的躺在床上做了替死鬼。唉,可惜,可惜,我那名小妾可是花了五百两银子从江月楼买来的,就这么被你一剑刺死了,还真叫我心痛呢。也罢,你杀死了我的女人,那么就让你自己来补偿我罢!”说罢拉起吴清烟的胳膊。 吴清烟早气得浑身发颤,哪里还顾得自己的生死,置眼前的长枪如无物,随手一剑,刺向刘鸣侃胸口。她这一剑,有个名堂,叫做“逆水行舟”端地快速无比,乃是当年天下第一剑晚年自创的得意剑招,寻常武功高强之人,即便是在早有防备的情况下,也会被攻得措手不及。 吴清烟使出这一招,也没指望能伤到刘鸣侃,只盼望能就此将他逼退,谁知这剑递过去,刘鸣侃让也不让一下,伸出手来一抓,竟将剑身牢牢抓在手里,浑然不怕剑锋的锋利。吴清烟吃惊的“啊”了一声,只听一声脆响,长剑被刘鸣侃用暗劲掰断,他抓住断剑随手一扔,只听“铎”的一声,剑头飞了出去,钉在了树干上,入木三寸,剑头一隐而没。 吴清烟吃惊不已,她没曾想到刘鸣侃一介莽夫,专会阿谀奉承而官至厚禄之辈,竟会身藏如此高深的武功。这件事只怕是整个朝堂之上,都不会有人知晓,想到穆哲生前一心想除掉这个把持朝政,祸害国家的奸佞小人,她的心便隐隐作痛:现下看来,别说是明里上表告发告不倒他,便是暗里想刺杀于他,也非易事。 一想到此,吴清烟绝望的闭上了双目。 刘鸣侃将她拉在怀里,见她双目紧闭,丝毫不做任何挣扎,不禁暗暗得意,仰天哈哈长笑,笑声未毕,只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头顶冷冰冰的说道:“你这是做什么?男女有别,你还不快放她下来!” 刘鸣侃听声音轻柔,抬头望去,只见融融月色下,桂花树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虽说是夜晚,但刘鸣侃眼睛一接触到那白衣女子,整个人便愣怔住了,好半晌才舔着干涩的双唇,说道:“敢问姑娘芳名?请下来一叙如何?” 那白衣女子尚未作出对答,吴清烟忽然睁开眼来,张口对准刘鸣侃的手腕一口咬下,刘鸣侃呼痛,震臂将她甩飞出老远。 一阵飒飒声动,树上的白衣女子衣带飘飘,宛如仙女般从树上降下,抄起吴清烟,在空中转了两圈,这才徐徐落下。 吴清烟不等站稳,已大叫道:“林姐姐,你快逃,不要管我!回头你告诉我师哥,只说我死了,叫他记得替我报仇!” 林双璧将她扶稳,淡淡的问道:“可有哪里受伤了么?”吴清烟双目含泪,摇头道:“我这点伤算得什么?我我只恨我当初没有好好练武,今日不能亲手杀了这狗贼!” “你想要他死,这有何难?他不过是练了些北派的毒砂掌功夫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刘鸣侃听她一开口就点破了他的武功路数,不禁暗暗吃惊,眼见这白衣女子娇滴滴的似乎弱不禁风,但面对重重包围,却是面不改色,泰然处之,仅这份定力便不得不叫人钦佩。 林双璧单手一抖,只听呛啷一声响,从宽大的衣袖里抖出一柄长剑,说道:“拿去!你再与他打过,我保你不会输就是!”吴清烟将信将疑的接过剑,拔剑出鞘,只听宝剑发出一声龙吟,月光下泛出一脉如秋水般柔和清亮的光芒。 “归寐剑?!”吴清烟脱口惊呼。归寐剑乃是她师父天下第一剑年轻时用过的配剑,当年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竟是何等的威风。后来他步入中年后,改用寻常宝剑,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反倒送予了自己的大徒弟唐少昀所使。这一点吴清烟是知道的,然而她却不知为何归寐剑竟会在林双璧的手中? 一时间顾不得思量那许多,吴清烟宝剑在手,精神陡长。刘鸣侃是个识货之人,不敢轻敌,将手一挥,招呼众侍卫攻了上去。 吴清烟一声清叱,手中归寐剑化作点点光芒,如闪电急驰般席卷向众人。侍卫们的兵器才一触到剑锋,便如腐泥般纷纷应声而折。 刘鸣侃冷哼一声,调集十余名府内新招募的江湖高手去对付吴清烟,谁知这群人还未挨上她的裙角边边,就听轰的声,全被炸飞出老远,非死即伤。刘鸣侃瞧得明白,吴清烟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全是那站在一旁的白衣女子不知使了什么样的厉害手段,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打伤了。刘鸣侃空瞪大了双眼,也没瞧出丝毫端倪,只能看清只要那白衣女子拢在袖子的手轻轻一抖,便不断有人中招。 眼看周围的人愈打愈少,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人却愈来愈多,刘鸣侃冷汗涔涔而下,举袖擦了擦汗,他吩咐左右道:“立刻给我调一千禁卫军来!”才有人答应了,就听身后“嗤”的一声蔑笑。他一转头,顿时喜出望外,原来徐梓桐不知何时回到了府上。 刘鸣侃喜道:“徐姑娘你回来啦,真是太好啦!” 徐梓桐抱着双肩,懒洋洋的斜靠在一座假山旁,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刘将军,我想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要怪只能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而不自知!” “徐徐姑娘,徐女侠,你是本将军特意请来的贵客,本将军平日待你如何,你不是不知。现在本将军有难,你怎可见死不救,袖手旁观呢?” “现在你死了么?我怎么见你还同往日般生龙活虎呢?再说,刘将军不是已经着人调遣千名禁卫军了么?哪里还用得着小女子我呢?” 刘鸣侃赔笑道:“徐女侠说的是,只是只是” “只是堂堂一个将军府,抓拿两名小小的女刺客,居然要动用保卫皇宫的禁卫军,而且一动就是一千人,呵呵,这恐怕不只要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便是皇上那边也不好自圆其说罢?” 刘鸣侃恨得牙直痒痒,却不好跟她当场翻脸,只得低声下气的放软了话来求她。徐梓桐懒洋洋的动也不动,将头一拧,说道:“论理,我原该帮你,但是我替你把穆哲抓回来时便言明,欠你的人情就此已一笔勾销,今后两不相欠。而且我不是说了么,刘将军,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啦,我也爱莫能助。” 刘鸣侃听出她话中有话,不禁问道:“什么人不该惹呢?”徐梓桐伸手一指林双璧,道:“你瞧着她是不是很美呢?刘将军,我知道你多情,枕旁更是夜夜换新人,但是你不该打主意打到她的身上。哦,就连穆哲的老婆也不行,她其实也是个不该惹的人。嘻嘻,穆哲的老婆是天下第一剑的徒弟,你是知道的,可你却还不太清楚这个天下第一剑到底有多厉害。你虽然习过武,却对江湖上的种种不是很了解。江湖嘛,就是一扯能扯出数也数不清的关系的地方,你听不懂么?好,我慢慢解释给你听:譬如说今天你杀了一个人,那么明后天这个人的师父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师侄一大堆的人就会找上你,发誓不杀了你誓不罢休。嗯,你说穆哲不是江湖人,不错,他的确不是,可偏偏他老婆以前是。你杀了穆哲,那么他的老婆,他老婆的师兄,他老婆的师兄的情人,他老婆的师兄的情人的师妹都会找上你”说到这里,她已笑得花枝乱颤,连声音都抖掉了“你还是不懂,是不是?那我再说得明白些。那个美貌姑娘,她就是穆哲的老婆的师兄的情人,她叫林双璧,是漠北一个叫翠翎轩的帮派的掌门。翠翎轩有多厉害你知道么?啊,你不知道,我告诉你,翠翎轩,仅门人弟子便有上万,遍布四海,这些弟子个个武功不凡,有些还在朝廷里官居要职。你说这样的人你惹不惹得起?” 刘鸣侃听她边说边笑,笑到后来竟捧着肚子弯下了腰,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还是有意恫吓,不过,听进刘鸣侃耳朵里,到底还是将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徐梓桐忽然收住笑声,直起腰来,从假山的阴影处缓缓走了出来。月光下,她那张消瘦的脸颊显得忽明忽暗,轮廓模糊,只见她张嘴轻轻说道:“而我也就是林双璧的师妹!” 刘鸣侃还没琢磨出味道来,徐梓桐突然发难,玉掌一扬,刘鸣侃左右护卫连配刀都没来得及拔出鞘,便倒了下去。刘鸣侃一个纵身,倒飞出去,左右双手不住的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谁也没料到徐梓桐竟会与刘鸣侃两人打了起来,刘府中的侍卫一时间也搞不清楚状况,个个呆若木鸡,除了两三人出于本能上前阻止之外,其他人都站在一旁静观。 刘鸣侃的武功原本在徐梓桐之下,但今日的徐梓桐却与往日不同,出手滞缓,不像是在做生死搏斗,倒像是朋友间互相喂招。刘鸣侃原本想催动毒砂掌,见徐梓桐对自己并非真有杀意的样子,一时也是丈二脑袋摸不着边际。 两人顺势一绞,刘鸣侃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问道:“你在搞什么鬼?”靠得近了,只见徐梓桐双瞳如漆,脸色却是灰白一片,她咯咯笑出声来道:“刘将军,我不是说了么?林双璧是我的师姐,而且她又是掌门。若是让她知道我在这里帮你,我岂不糟糕?”刘鸣侃皱眉道:“那你这是在做戏给她瞧罗?” 徐梓桐嫣然一笑,手掌一翻,从他的双臂间穿过,五指微张,若孔雀翎状。刘鸣侃见她姿态曼妙,加上那一笑,虽说不上妩媚动人,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心中一动,贴近她戏谑道:“小机灵鬼,就你花样多我这样帮你,你是否又要欠我一个人情呢?” 徐梓桐冲他又是一笑,直笑得刘鸣侃心头酥痒的,一转身,乘机在她手背上捏了一把。徐梓桐“嗯嘤”一声,柳腰轻摆,莲步错动,上身向他怀中倒去。刘鸣侃面露笑容,展开双臂正想抱住佳人。哪知腰间一痛,他蹬蹬蹬向后连退三四步,错愕的望着一脸笑意的徐梓桐渐渐敛去笑容。 刘鸣侃的腰肋处,赫然插着柄短匕,匕首插得不算太深,他猛吸一口气拔了出来,一手捂住伤口嗷嗷大叫。这时四周的侍卫才醒悟过来,涌上来夹击徐梓桐。 徐梓桐嘿嘿冷笑,转身欲逃,刘鸣侃飞扑而上,大叫道:“贱人!”双掌齐发,嘭的击在了她的背心上,直打得她整个人飞了出去。 林双璧远远看见,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两人突然打了起来,到刘鸣侃受创、徐梓桐倒地不起,她都一一瞧在眼中。这时眼见师妹生死未卜,不免心急起来,只听她厉喝一声:“着!”轰的声巨响,徐梓桐身旁围拢着的侍卫仰面而倒,满身鲜血。 林双璧对吴清烟喊道:“你先撑着些,我过去瞧瞧师妹!”吴清烟连杀数人,白色的衣襟上已沾满点点猩红血迹,她喘嘘道:“林姐姐,不要过去,小心有诈!”林双璧嗯了声,飞奔而去。 林双璧的轻功绝妙,当世已少有人能及,众侍卫只瞧见眼前有一条淡淡的白影飘过,带过一阵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眨眼自己的身子一僵,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刘鸣侃捂着伤口,气急败坏的吼道:“格杀勿论!格杀勿论!杀!杀!给我杀了她们!” 一时间脚步错乱,刘府四周涌出无数侍卫,却是守卫皇城的禁卫军赶到了。林双璧被人流一冲,又给挡了回去。吴清烟也没想会冒出这么多士兵来,顿时没了主意,叫道:“林姐姐,咱们该怎么办?”林双璧紧锁眉头:“我护着你,你先冲出去!” “那你怎么办?” “我要去救师妹!” 吴清烟急道:“她这个妖女,不知道又在使什么诡计,林姐姐你千万不要上了她的当!” 林双璧眼见情势越来越危急,再不走怕是再也走不掉了,反手抓起吴清烟的腰带,朝墙头上甩去,喝道:“去!”吴清烟被她劲力这么一送,整个人轻飘飘的飞出墙外,她大声叫道:“林姐姐——” 林双璧没做片刻停留,全力朝徐梓桐倒地的方位杀去,却是徒劳无功,就在渐渐力衰之际,假山上掠下一道身影,一剑挥出,白芒闪处,杀出一方天地,那身影抓起地上的徐梓桐,重新跃回假山。 林双璧慧眼如炬,瞧出那人正是唐少昀,心头生出一股暖意,一个纵身,也是跃上山头,与他并肩站在一处。 唐少昀背起昏死过去的徐梓桐,对林双璧颔首示意道:“咱们并肩杀出去!”林双璧柔柔一笑,自然毫无异议,护在心上人身侧,尽量替他挡住攻击。两人全力施为,一干侍卫虽然人多势众,却终究不是对手,杀得片刻,两人逾墙而去,逃之夭夭。 第6章红颜白发 徐梓桐的伤势不算太严重,但林双璧替她运气疗伤数次,就是一点好转的效果也没有。 吴清烟对于唐少昀救了徐梓桐一事,百般不能谅解,若非瞧在林双璧的面上,即刻就要一剑杀了徐梓桐。 唐少昀怕师妹一时冲动做出错事,于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守在徐梓桐的床榻前照看,直气得吴清烟恨不能将他一块给杀了。 过得五六天,徐梓桐才醒转,唐少昀见她脸上的气色比之以前更加灰白无生气,原本极其灵活的双眼也变得毫无神采,整个人倒像是已死了一大半了。 她清醒以后,也不说话,唐少昀给她吃的,她便吃,给她喝的,她便喝。吴清烟时常跑到她床前痛骂她,她也不还口,一副逆来顺受,毫不在意的样子。 对于徐梓桐练功岔气的事,唐少昀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的告知了林双璧,林双璧大为头痛,徐梓桐的伤势久久不愈的原由原来出在这里,这却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了。为了医治好师妹,她决定重回翠翎轩,找寻破解之法。 林双璧一走,徐梓桐反倒多了些生气,唐少昀有时跟她说话,她心情好时,还能答上个一两句。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林双璧仍是没有半点消息,徐梓桐却是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虚弱,而且她满头的青丝也逐渐开始转变成灰白之色。看着红颜渐渐老去,就连恨她入骨的吴清烟也忍不住心软了。 这一日,天气转凉,唐少昀抱着她到院子里晒太阳,徐梓桐静静的躺在椅榻上,双眼微阖,唐少昀站在一旁守望着她。 一片落叶飘下,落在了她的衣襟上,她颤巍巍的拣了起来,拈在手上,轻声念道:“叶落归根”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唐少昀“我求你件事,你答应我好不好?” 唐少昀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说话,而且还是有事相求,连忙蹲下身子应道:“你说!我听着呢。” “我死了以后,求你把我的尸骨带回漠北我、我是个罪人,不敢乞求能得到师父的原谅。”只听瑟的声,一滴泪珠滚落下来。 唐少昀心中哀伤,却不便流露出来,勉强忍住,说道:“你都说些什么呢,等你好些了以后,我们陪你一起回漠北” 徐梓桐摇头道:“你认为我还能好得了么?”慢慢转过头,痴痴的望着他,眼神迷离“反正我就要死啦,死人是不会有什么在乎的,我也不在乎你会不会笑话我——嗯,你尽管笑话好啦,你就算要笑话,我也要说出来。” 唐少昀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却惊讶的发现她的双颊慢慢红润起来,犹如搽了胭脂般好看。徐梓桐昵声说道:“昀哥,你喜欢我么?我我” 唐少昀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亲耳聆听到一个女子对自己表白爱慕之情原来是这等的心情。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最有可能讲出这样的话的该是林双璧才对,全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个垂死的女子。 徐梓桐见他不做声,又问道:“你你愿意娶我么?”唐少昀心绪烦乱,不知该用怎样的话语回答她。 “你怕什么?我都快要死啦,你就全当成全一个垂死之人的心愿好啦!反正也只是作作样子,也许这样反而能把你的小师妹逼出真心话来呢!” 唐少昀见她嘴上虽在说笑,脸上却是另一副凄然悲痛的神情,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她是真的喜欢我么?可是,她怎么会喜欢我呢,是何时发生的事呢,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徐梓桐见他老半天都一句话也不回答,忽然面容一收,怒道:“不答应算啦,谁稀罕呢!”一扬手,啪的掴了他一巴掌。 唐少昀脸色发青,恼道:“你这是做什么?”徐梓桐睁大了眼睛死命瞪着他,唐少昀正待发怒,却见她空洞的双眼中倏地淌下泪来,说不出的悲凉。 唐少昀见她实在凄楚得可怜,哪里还生得起气来,心底叹息声,将她拉在怀里,宽慰道:“你快别哭了,都是我的不对!” 她的声音闷闷的:“你哪里不对了?你不是一向自命不凡”说到这里,忽然没有了声息,唐少昀放开她一看,只见她脸孔涨得铁紫,双目瞪得溜圆,张大了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少昀吓得大叫道:“徐姑娘!徐姑娘!” 吴清烟在房内听到呼声,匆忙奔出,见此情景,也骇住了,嚷道:“天啊,她又开始发作了么?” 唐少昀急忙撩起徐梓桐的袖管,只见她的两只胳膊,一个干瘪,一个僵硬,已蔓延至整个臂膀。吴清烟小心翼翼的解开她的衣领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徐梓桐原本雪嫩白皙的脖子,已一分为二的变成一边黑一边蓝! 唐少昀不忍再看,将手心贴在她的背心上,缓缓输送保命真气,过得半晌,徐梓桐喉咙里发出“咕”的声,而后长长的吁了口气,脸色渐渐回复。她掀起眼睑,眼珠转了转,停在吴清烟的身上,抬起手指了指她。 吴清烟虽然很生她的气,但见到她这副不死不活的可怜模样,心里哪里还气得出来,于是问道:“你想要什么?”徐梓桐摆了摆手,吃力的说道:“我知道你很恨我,我也不求你的原谅反正我也拖不过去了,多早晚的事,这就要去见你相公啦。你你嗬,咳!”她喉咙里忽然像是卡了口痰,身子挣了挣,一仰头,竟猛然咳出一口鲜血来。 血溅了唐少昀一身,吴清烟吓得捂住嘴,不敢做声。徐梓桐歉然道:“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衣服!”那一身新衣正是吴清烟前几日才缝制好的。 唐少昀握住她骨瘦的双手,心乱如麻。徐梓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低声说道:“你若不忍见我再受苦,便便一掌打死我罢!”唐少昀的手猛地一颤,不可思议的望着她。 她又对吴清烟说道:“穆夫人,好姐姐,算我求你了。你这就替你夫君报仇罢!”吴清烟见她痛得浑身发颤,嘴里不停的呕血,哪里还能忍受得住,冲回房内取出了归寐剑。 唐少昀惊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吴清烟咬紧银牙,道:“杀了她!”徐梓桐脸露笑容,满是感激。 “师妹,你”吴清烟举剑一挥,剑尖直指唐少昀身后的徐梓桐,嚷道:“你让开!”唐少昀又惊又怒,足尖上踢,点向吴清烟的手腕。 吴清烟手腕一抖,一招“飞花逐月”卷起一片寒光,罩向唐少昀的右肋。两人不愧是同门师兄妹,彼此切磋得多了,自然清楚对方的底细。吴清烟料到师兄不敢伤她,是以一上来就使出了厉害的招数,一味的进攻,也不防御。 唐少昀怕剑气伤了徐梓桐,反身将她抱起,右手食、中二指虚晃,犹如一柄长剑。吴清烟的归寐剑才递到一半,唐少昀的指剑已先一步点到她的咽喉,吴清烟身形稍顿,归寐剑寒气沁肌,横掠一旁,剑尖仍不离徐梓桐身侧。唐少昀逼于无奈,纵身跳出圈外,叫道:“师妹,不再要胡闹了!” “谁跟你胡闹了?”吴清烟挺剑又待上前,唐少昀不想与她多纠缠,抱着徐梓桐转身奔出,远远喊道:“小师妹,你在这里等林姑娘回来,我去找慕幽香!” 刘将军府鉴于前车之鉴,这次的防守格外严密,唐少昀抱着奄奄一息的徐梓桐在刘府四周转了一圈,直到东方渐渐发白,也没找到潜进府中的机会。 徐梓桐由最初的打冷战,发热汗,到最后发丝竟由灰白转为雪白一片。唐少昀知道她的死期将近,若再不尽快找到慕幽香替她暂时续住一口气的话,她是很难再撑过今日了。 唐少昀呆呆的望着怀里憔悴的人儿,想起数月前见到她时,她巧笑言兮,妩媚任性,那时的她是多么的有活力。而现在她就躺在他的怀里,除了半睁着那双毫无光彩,毫无生气的眼瞳,她的声音已嘶哑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唐少昀鼻子有些发酸,伸手抚摸那一头长发,如雪一样的颜色。 徐梓桐在昏迷中感觉有些异样,抬起发困的眼皮,她朦胧间看见了唐少昀满脸担忧,显然是知道她就要死了,很是难过。一时间,也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量,徐梓桐猛地睁开眼,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嘴唇凑近了他的耳垂,拼尽全力说道:“你若不不舍得我死,我我便不死” 唐少昀不知该如何回答,望着那如死灰的眼睛里透发出来的唯一一点带着生机的星芒,他实在不忍心去浇灭她的希望,此时此刻,她生的意念仅在他的身上,在他的一句话。 “你不会有事的!”他托住那轻如鸿毛的骨感身子,眼光定在她蓝黑相间的脖颈上,却不敢去看她的双眼,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我要你活!” 徐梓桐笑了,从嘴唇、眼睛、眉毛直到每一根发稍,都洋溢着她的笑意,她喃喃道:“好!我不死!从这一刻开始,我可以为天下人死,却只为你只为了你而活”声音越说越低,讲完这句话后,她便又陷入了弥留中。